第二章 莫道是非
(1)
他的酒店距离这里七八公里。怎么会遇到她?
王雅蕾想,好像小李说他今天有事。
好在他背对着王雅蕾,两桌尚有距离,恰是晚餐饭点,大堂有些嘈杂,怕是集中精神也未必能听听清楚他们的话。
但王雅蕾还是心虚的,施虐狂三字已足够冒犯。
她弯下腰,沿着桌缘挪动,一转身和齐井源并排坐下。这下二人均背对李尘,四人卡座,单排两个位子。她靠近齐井源,从背影看来跟一般情侣没什么差别。
有个服务生从他们两个身边走过,走向李尘那桌方向。大厅嘈杂,POS机尖叫还是穿过了空气传了过来,王雅蕾打开手机,开了个自拍模式偷拍后方。
镜头里,服务生站在李尘旁边,李尘正在签字。他签完后将单子折起来塞进手包,站了起来。
王雅蕾立刻关了相机,脸完全朝向齐井源一边。齐井源不避,拿起茶杯喝了一口,低声笑。王雅蕾闻到了他身上好闻的中药味儿,又觉得凑得太近有点尴尬,就拿起一旁菜单,整个头都埋进铜板纸里。
她的余光看见李尘走过他们身边,走远了……她舒了一口气。
以后说人坏话要先看四周。
她想。
王雅蕾的脸还在菜单下面,齐井源说了一句“好啦……你……”还未听出他什么意思,大厅里却传来砰的一声,接着有几声“哎哟”的叫声,是店里的客人或者服务生的声音。
王雅蕾看向声音方向。几个人已经围了上去,人和人站立的间隙中,地上似乎倒了个人。齐井源立刻了走出去,王雅蕾也跟了出去。
地上的那个人是仰面倒下去的,脸微微侧向一边,没了意识。
“Roger!”
王雅蕾将人群拨开,半跪在他身边,叫了叫他的名字,又拍了拍他的脸——没什么反应。
“打120吧!”
齐井源单手掏出手机,见到服务员小女生紧张得不行,便说了一句“认识的,交给我们吧,没事的……”这头安抚着小姑娘,那头急救电话已经打通。
救护车5分钟就到,四周已围了一圈人,有人拿手机在拍。王雅蕾特别烦这种场面,便一手挡着自己的脸,另一手解下丝巾帮李尘把脸盖上。
淡黄的丝巾刚盖住他脸,画面就更令人误解了。于是她又一个劲的对旁边的人摆手说,“不是明星,别拍了,有肖像权……没死人!还活着!活着!”
这种尴尬持续到医护把李尘抬上救护车,王雅蕾和齐井源也跟着上了车。
王雅蕾想起自己还吃了人半盘毛豆,饭钱没付,正在想什么时候给饭店打电话,急救床上的李尘已恢复了一些意识。他仰面朝天呼出一口气,咳了两声,睁开了眼睛。
王雅蕾放下手机,凑了过去。
急救医生正松开他的衣服做检查,李尘像刚明白过来。“我在……”
“你晕倒了。”
医生放下听诊器,见他恢复意识就开始跟他说话。
“大概又是颈椎压迫,最近也没休息好……”他低声说道。像是说给医生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救护车已开进附近医院,护士护工准备了平车等在急诊口,这个阵仗是必然要去夜急诊走一圈了。
当班的是一位中年医生,看了急救医生的记录,替李尘又做了一些常规检查,问了更多问题——最近有没有体检,跌倒前的感觉,最近的用药情况……
颈椎压迫除了漫长的对精神和肉体的折磨,还会有其他突发的危害,比如楼梯下行中发生晕厥,比如穿越马路时迟疑造成的事故……一如今天。
李尘的情况很严重,有了明显的手麻,现在依然有头晕想呕吐的情况。他的颈椎病需要持续治疗,急诊所暂时解决不了,但他今天摔下去时磕到了后脑勺,那一声整个大厅都听到了。他的后脑勺有点肿,不能排除轻微脑震荡,医生建议先观察一下。颈椎病也需要做个CT,最好再做个核磁共振。
“我明天要坐飞机走,很多事。”
“还是建议你在这里观察一晚上。”医生说。
王雅蕾知道他的电脑里必然躺着一堆报告要看,它们指向自己的未来,或许是直接的解聘,以及很多人的解聘。李尘不是最终裁决人,但他负责把刀递给裁决人。
可即便如此,她也不对他个人有怨恨。他的态度和能力也令人不得不尊重他。这方面王雅蕾向来是磊落的,人性上的恶在她身上很少出现,她厌恶不能说出口的事,拒接做不屑做的事。
李尘最终听从了医生的建议,休息一晚,但第二天要不要做检查要再考虑。医生帮他做了冷敷,又提供了一张急症室的观察床。
王雅蕾拿出手机找内审小组成员微信,打算先通知小李。她们的飞机是明天下午,至少得要知道她们的老大在医院,也需要联系李尘的家人。
王雅蕾凑到了观察床旁,低声对李尘说道,“今天我们会留下,一会儿给小李她们发信息。你家人在国内吗?我们也联系一下他们。”
李尘平躺在病床上,手臂搁在额头上,眼睛闭着。他的呼吸放慢了,眉头却皱起来。
“你们回去吧,我自己就可以了,明天早上再通知小李她们。我的行李整理好了,房卡在我这里,让她们明天早上来拿房卡帮我退房。我明天照常走。”
王雅蕾分辨不出他的烦躁是因为身体还是其它原因。她犹豫了一下,耿直Girl直接上了身,“小李我们会通知,没人来之前我们不会走。给我一个电话吧,你太太?国际的也可以。至少要让你家里人知道。”
李尘的眉头收得更紧了,他沉默了一会儿。
“不用。我离婚了,一个人。”
王雅蕾和齐井源在休息区坐了一会儿,讨论现在要不要让那几个女孩子来。
“年纪都那么小,也不是本地人,来了也是干坐着。听她们老大的,让她们明天上午来吧。”齐井源说。
王雅蕾也赞同。
两个人又聊了一会儿,接着开始闭目养神。
凌晨四点左右,齐井源出去了。他的车停在吃饭的商场楼下,他说要去开过来,一会儿可能有用。王雅蕾则用手机看邮件,又看看时间,决定再晚点给小李发微信。
急诊室里,李尘还是被说服做门诊检查。他忙得今年体检还没做,回去之后也不确定有时间,不如借着这次机会检查,快的报告几个小时就可以打印。
齐井源一个半个小时后回来了,换了身衣服,身上带着沐浴乳的味道。他把车开进医院停车场。早餐摊出得早,他带了煎饼果子和豆浆,王雅蕾的那份是两个蛋不加葱。两个人坐在休息区吃早餐,加糖的豆浆喝下去,都有点精神了。
“有烟没?”王雅蕾问。
她没什么瘾,一般加班的时候会抽,也只用来提神。
齐井源递过来一包红色的万宝路。
“抽那么凶?”她笑着抽出一根。
“别人送的。我也不习惯这个。”齐帮王雅蕾点燃后,自己也拿了一根。
王雅蕾吸了口后咳了两声,她不习惯,又抽了一口后按了。齐井源抽了一口后也受不了,就拿在手上。这两个人都不算嗜好,多数是工作需要。
“怪可怜的。”
齐井源忽然说了一句,走到垃圾箱旁把烟头按了。凌晨的天色还是暗的,烟头飘了两下火星,“身体都搞坏了,身边也没个人。”他说。
王雅蕾想到他在病床上还倔得要命的样子,“大概就这种性格,工作比命重要。生活里估计也是又折腾别人又折腾自己,受得了的女人不多啊。”
齐井源没搭腔,就笑笑。王雅蕾觉得有点口渴,她看到一旁有贩卖机里有咖啡,于是就去用手机扫了两罐咖啡和一条口香糖出来。那两个小小的金属罐落在槽里的时候,王雅蕾脑子里忽然过了一下李尘的手搁在额头上的样子……
喝完咖啡,又嚼了两下口香糖,她就去挂号了。李尘会在早上看个专科门诊。她以为自己到得已经很早,却没想更早的老头老太太那么多。
李尘不是中国籍,看病使用护照。
护照被他收纳在手包的一个袋子里,他拿护照给王雅蕾,又从钱包里掏出了信用卡,告诉她密码,大约已不想再多欠一点人情。
王雅蕾看到钱包里有一张孩子的照片,大概三四岁,小小的一个小人儿坐在粉色摇木马上。王雅蕾没看清楚,钱包又合上了。
门诊第八位看上的,王雅蕾代李尘去的,先开检查单。CT拍片当天能做上,核磁共振得约后几天,那就先开CT,其他的等李尘回住的城市再做。
从观察床上离开,齐井源问护工借了一个轮椅,李尘很不乐意,医生则坚持让他坐着过去,被吐槽了几句后,李尘妥协了。
齐井源的坏手可以慢慢开车,但推轮椅是在有点勉强。王雅蕾怕再带上一个伤员,就自己去推他。不知是轮椅好还是李尘体重轻,推出一条走廊也不觉得吃力,后来看到一个护工,再交给他来推。
一路上气氛有点古怪。
李尘和王雅蕾是同事,但眼下工作关系二人该避嫌。李尘不愿意欠她人情,她不能让李尘知道自己和齐井源的关系,现代人很难不戴有色眼镜看供应商和客户关系,更况且还是来审计的。齐井源是个聪明人,知李尘现在还不知他和王雅蕾的关系,于是一路不和王雅蕾说话,最多和李尘简单说上几句。
李尘拘谨得很,齐的耐心却极好。这不由让王雅蕾想到了他说自己并不怎么喜欢女性的事,她留意了他看李尘的眼神,过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一脑袋什么庸俗的事儿。
到达CT检查室的门口时,前面还有几个人。三人就在等候区里等着。过了八点,王雅蕾才给审计组的小姑娘发信息。早来也是等,不如让她们有时间吃早餐。
到了八点半,三人电话各自响起。到了一定职位的苦楚,便是没有资格安静生病。
李尘坐在轮椅上,打电话没法避开,就在原地接电话。王雅蕾看见他用老式手机,智能触屏也没有,确实只来打电话。他坐在轮椅上简短听汇报,还是茶水间里的低气压。他恢复点体力便又有高管模样。王雅蕾支起了耳朵听,是另外一家子公司的事情,情况并不顺利。
“我一会儿让小李改签机票,麻烦你帮我订今晚的酒店,跟你们一个酒店,一天就够了,后天我跟你们一起回去。”他说。
齐井源则走远了几步,在距离十来米的地方跟同事打电话。
他是个不错的老板,说的应该是工作,表情却是柔和放松的。他没睡好但精力还算旺盛。王雅蕾想起他朋友圈中的健身照,不是摆拍。
王雅蕾也接了一个电话,工作上的常规事,她发微信给助理交代待办事项。她说要晚点进公司,也没提在医院和李尘的事。
刚挂了电话,一个电话又进来。
那个号码没记录,但看着眼熟。王雅蕾接起来一听声音就知道,乖巧地叫了一声“阿姨”。
对方是姜程的妈妈。
学生时代和刚工作那会儿,她经常去姜程家做客,姜程搬出来就少些。
姜妈妈很喜欢王雅蕾,也帮忙张罗过对象的事儿。都是长辈看来不错的人,经济或社会地位至少占一样,银行中层、公务员或者教师,跟姜程没配上只是因为身高不到一米八。目的也都是直奔主题而去。
这种时候王雅蕾也会感叹两辈婚姻观不同,只是没像姜程那样直白罢了。
姜妈妈和她闲聊几句,王雅蕾就听出来了——姜程跟家里又闹矛盾了。
“就给了几个人让她看看,也不是非要在这里头选一个,就是担心她年纪大了一个人。哎,蕾蕾啊,你见到她也帮我们跟她说说啊,这事儿你比她明白多了,你看你都不用爸妈操心的。”
这话听得王雅蕾心中苦笑。她把老舒撕了的事儿,连自家妈妈都怪她冲动。
“一个人的苦,不到生老病死不会体会到的。你们这个年纪是真不知道……”
电话那头又补了一句。
王雅蕾没有做声,却不由自主看向不远处的李尘——40岁,没秃,头发不算浓密但白头发真的很多。大概是颈椎病发作的缘故,他的背比起办公室看见时驼,背影看起来50多岁也不为过。
她忽然觉得有点难过,挪开视线,看向附近的液晶屏——黑底红字翻出李尘的名字,一串字母,她不得不匆匆收线。“好的阿姨,我这儿有点急事啊,我会跟她说的……我回头来玩儿啊。问叔叔好,阿姨再见!”
见王雅蕾走过来,李尘也看见液晶屏上的名字,想要从轮椅上起来。
“就这几步,我走进去。”他说。
“就这几步,再摔了……”王雅蕾学医生口气。
齐井源还在另一头打电话,这里的二人却有点杠上了。王雅蕾觉得这个人让人搓火,正想下一句怎么吐槽,审计组的女孩子到了。
“老大!”小李叫了一声。小组都到齐了。
里面的医生叫着李尘的名字,下一个就是他。
小李主动接过轮椅,李尘也不再抗拒。
“那我们……”王雅蕾说。
“谢谢你,Leona。还有……”他看了一眼还在打电话的齐井源。
“姓齐。”
“谢谢你和齐先生。”李尘说。
里面的医生又叫了一遍。王雅蕾把单子交给小李,小李就推着李尘进去了。
齐井源一会儿打完电话,见到李尘进去了,四周多了好几个人,便看了一眼王雅蕾。
“我们先走了,有需要告诉我们。”王雅蕾对小组的女孩子们说。
几个女孩子感激地点点头,摆了摆手。
出门之后,齐井源要开车送她,她决定还是搭地铁回去。在医院一整晚,得回去先洗个澡。她觉得有点疲惫,再看要不要再请个假休息一会儿。
地铁信号不好,王雅蕾想到早上的电话,就发了一个信息给姜程。她也没多说,就说了早上她妈妈给自己打电话的事儿。
——爸妈年纪都大了,还得让他们一点。
也不知道怎么,今天她帮姜家父母多一些,这令自己也颇为意外。大约是想到医院那些排队的老人,还有在夜急诊观察床上的李尘。
姜程给了她一个生气的兔子头表情,再无其它。
王雅蕾也不再多说。她想到今天李尘会飞去另一个公司。
“大概下周要斩我了吧……”
她靠在了地铁门边的扶手上。
到站前,她还能眯十五分钟。
(2)
审计草稿是在第二个星期五发给王雅蕾的。
流程上是发给被审计公司负责人,无问题后再返回集团审核,最后出具报告。
和之前一样,这份审计报告使用了公司模板,但和之前的已完全不同——披露的基本情况,合同执行情况,经济指标完成情况……完全是翻倍的的体量。
这是一份足够信息,足够风险提示,足够中立的报告。
修订人是小李,李尘负责最后的审核,但谁都看得出,这份报告完全是李尘临场指导处理的。其实他大可跟前任一样,沿用过去的方法,在远程安心指挥,不必亲力亲为,还看人脸色。毕竟他的报告指向的是旧问题,短暂时间内解决不了,长远也是如此,大可不必花大力气。
但如果能那样做,便不像是那个人了。他像是不适应自己是这个集团一员的身份,依然是外部观察者的身份。他想要看到所有,大到巨大漏洞的问题,小到王雅蕾那些没入大数据中看不见的案例。
王雅蕾曾在脑子里有过奇怪的念头——那一页中自己经手的案例,是否是因为那日施以援手才被加上的?
她很快否认了这种可能。骄傲如李尘,哪怕把他丢在餐厅里大半夜自然醒,也不会影响他的结论。
但这种骄傲并不是好事。至少,对不住传闻中的天价薪酬。
他被请来干什么,所有人都看得明白。
他的价值在于他的判断有履历背书,观点很少人会去反对,但他偏偏两边不相帮。他的报告用于日常管理再好不过,用于人事关系调任上,是一把太钝的刀。
何仙姑在第三个星期五收到通知——下周一下午2点,在总公司召开内审结束后的报告会,接着是人事调任说明。一切已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王雅蕾的焦虑已被时间稀释,她无所谓了。她甚至从那份报告中获得了一种安慰,让她觉得自己尚有价值,理想主义还在。如果公司并不认可,她大可以换一份工作,从头来过。
何仙姑是周一早上的飞机。
王雅蕾进公司后,就开始和其他子公司的熟人打电话。不出所料,又有一些小道消息传来,一份像模像样的名单,好几个确定解聘的名字——王雅蕾当然在上面。
名单上一些人开始咨询律师,还有人打了仲裁电话。
王雅蕾觉得好笑,又觉得有点悲惨,但她已不是那份名单上最惨的那个,她贷款那么少,有足够存款,没有拖家带口的负担。
何仙姑去了两天,一直未有消息传来。
王雅蕾公司的几个总监坐不住了,下面的采购经理也坐不住了。那个比王雅蕾小一些的年轻男生,已在盘算什么时候可以上位。
这次审计只针对供应链,但后续的人事调动对很多人都有影响。人际派早开始行动,该和谁走近些?哪些大腿可以抱一抱?人人都有一些小九九。
有几个人忍不住给何仙姑打电话,结果那老头子口风紧得很,哼哼哈哈净说些没用的,最后被逼急了,干脆说“以网站公告为准”,气得有个总监挂了电话就大骂他是个浆糊桶。
浆糊是真浆糊,网站日常发布的都是集团高管的调任,到子公司这一级也就是总经理和副总经理,再往下的总监只有收集团人事部通知的份,公告不会显示。甚至涉及到裁员,也是人事通知的形式,另附上一个律师把过关的赔偿方案。
王雅蕾刷着公司网站,没刷出信息,又被几个人拉进小群,其他分公司的同级都在里面。群里的小道消息越发离谱了,对话一直在刷,她干脆把群勾选不再提示,心想说能不能给自己一个痛快。
关了微信群,就剩朋友圈,但也是一片太平。晚餐时候,她才刷到内审小李发了一条朋友圈。
——舍不得!(哭)
配图是一张晚餐的情景,像内审小组聚餐。九宫格里有小姑娘们的各种合影,背后像是高级酒店的夜景。最后两张是首饰合计,像T家的当红微笑款项链,用礼盒装着。
王雅蕾想点进大图,结果这条不见了。
分组重发?
王雅蕾嘀咕了一声,又刷了一会儿朋友圈,那条还是没再出现,王雅蕾知道自己不在分组内,便关上微信。她有个奇怪的预感,又觉得自己不过是多虑。她上网又刷了两下公司网页,没有更新,索性心一横,泡澡去了。
晚上十点多,她正敷着面膜听音乐。手机在充电,屏忽然亮了,微信界面上显示前总经理的头像。
她犹豫了一下,接还是不接?
邵总离职了,但在总公司集团尚有些人脉,信息自然比自己知道得早。如果猜得没错,他已提前知晓结果。
如果他又让自己去他的公司,去吗?
王雅蕾想了一下,不去!想好了答案,她便坦然接起来。“晚上好!”她说。
“抱歉那么晚打扰,王总。”邵总的声音里带着笑。
“您这是笑我呢。”
王雅蕾觉得他阴阳怪气的。
“不是笑你。”
大概听出王雅蕾不高兴,邵总也不笑了。他顿了顿,认真说道,“我是来恭喜你的,小王。”
王雅蕾想起了何仙姑的那句话——以公司网站公告为准。
何仙姑在下周一的早会上出现。上周五回来的,进公司就感叹老骨头好久没有这样奔波。
早会之后,他就召集几个总监下午两点开宣导会,做最擅长的满分形式主义。
王雅蕾和几个总监一起吃饭,其他人没胃口,她却吃下一整只手枪腿。一拨人一点半在会议室都坐好了。
何仙姑是一点四十五分才到的,拿了笔记本,还让行政拍会议记录照片,一会儿汇总在报告里。
“两点公司网站会发布公告,再等一会儿吧。”
几个总监相相视一笑。小道消息已经传来,何仙姑会接任新的总经理职位。
两点一到,如他所说,网站准时刷新公告。与此同时,在场四个人手机收到了提示——邮箱里收到了人事部的通知。
没有解聘通知,是四份晋升通知。
一份何仙姑的,一份是财务部的,一份工程部的,一份是采购部的。
何仙姑是真正的总经理了,不是总经理代理人。三位总监被提升为了副总,职级和待遇提了一级,王雅蕾是其中之一。
何仙姑带头恭喜三人,王雅蕾装作意外,一脸假笑鼓掌。她早从邵总那里得到消息,当时就明白何仙姑的话——以公告为准。调任只到正副总经理,和她也确实有关系的。
会议室里,晋升和未晋升人的表情各自精彩。
王雅蕾是最年轻的一个。三十出头,女性,前任总经理的心腹,不走潜规则,没有裙带关系……这种晋升有着多种解读,正面的到阴谋论自有一套说法。她不是没有能力,只是为时过早,让人不禁怀疑公司无人可用。
“来年一起再接再厉,共创新高。”
这是当晚庆祝会上的话,何仙姑已完全适应了总经理的角色。
虽是陈词滥调,但一切已是尘埃落定,随后何仙姑做了工作安排,每一项都是集团下达的指令,新一轮中央集权的开始了。
王雅蕾忽然明白为什么升了自己——资历尚浅,能力尚可,看起来听话,也能安心做事。
这一套安排之下,王雅蕾继续原来的工作,权限更高,也未提拔下级,总监继续由她兼任。她之前的上级是邵总,现在是何仙姑,超出权限就要提交他来审核。可惜这个老头儿向来不求进取,只求安稳退休,公司政策清晰的一律可行,政策不明的一律不可行。
除了权限变化,王雅蕾还需面对其它棘手问题。内审报告中提及的问题供应商,需要对他们会发起警告、罚款、整改以及除名。
她的晋升公告发布16个小时后,次日凌晨6点,网站上又发布了一则公告——
李尘不再担任内控负责人及卸任其他职务。全体同仁感谢他一直以来的奉献,对于他的离职表示惋惜,也祝愿他早日康复。
这条公告不是王雅蕾刷出来的,是公司群里有人丢的截图。
她又看了一遍通告,想到小李那日的朋友圈,觉得事情不太简单。
下午在茶水间里她遇到何仙姑。他正等纯净水烧开泡茶,王雅蕾便忍不住开了话头。
“真没想到Roger离职了……”
“太累了,把身体搞坏了。”狡猾的老头把网站上信息变相复述一遍。
王雅蕾觉得自己简直多此一举,便也不再追问。二人在净水器前等水开,也不说话。
不知何仙姑在想什么,忽然说了一句,“开得待遇那么高,再做两年就可以了,不知道为什么那么想不开,谁的面子都不给。大概还是真是国外呆太久了。”
王雅蕾没接话。
集团里确实有李尘的传闻。某位董事引荐他进的公司,那位董事持有公司一部分股份,也是这次斗赢的那一派。照理李尘正是春风得意,根本不该走,除非跟引荐人太不愉快了。
王雅蕾有点明白过来了,这是两种价值观念下的选择。李尘在这里明显水土不服,离开对彼此都有好处。
那他的核磁共振做了没?
王雅蕾忽然想,又觉得自己多事。
她给姜程发了一条语音,“我升职了,出来吃饭!”
两个人约在周六晚上。
姜程已能控制上下班时间,但工作强度在高位,如果玩得尽兴而归,还是得约上一个次日可睡半天懒觉的日子。
王雅蕾选了一家两个人都喜欢的法餐厅——高楼夜景、新鲜的食材、能在热情和尊重私密之间自如切换的服务,除了贵什么都好的餐厅,最合适在此地庆祝。
她预定了39层靠窗位,二人坐在小桌旁透过玻璃看夜景。这一侧玻璃外没有商务楼,面对了一片民居。入夜之后灯光点点,让人有悬浮在星海之中的错觉。
她们开了一支年份好的香槟,在冰桶里装着端上来。软木塞弹出,风笛杯里的泡沫刚好到杯口,二人碰了一碰。
“恭喜,王总!”姜程说。
“谢谢,姜特助!”
这种饭局是令人欢喜的。只有这种时候,才感知到工作报酬被用在正途,在一个能引发幻觉的场所里,所有的疲劳和不快都被快速消解。
二人选了带子、鲈鱼、白芦笋和罗勒酱料配轻盈的海鲜,头盘选了铺芝士的牛肉薄片。
“我以为自己要领失业金了。”王雅蕾说。
她的晋升确实称得上惊险,她甚至相信自己存在于那张解聘名单中,不知什么时候又被挪了出来,放到了另一张名单之中。
她也依然相信老上司一得到消息就来告诉自己,没有那么多套路,只是单纯的要自己过去帮他。
“他们不瞎,这位子该你得的。”
姜程吃完了头盘,喝了口酒。
主餐上来之后,二人也不再说话,而是安静地一道道开始品尝,不时的将自己盘子里好吃的分了一点到对方盘子里。吃了五道菜,甜点吃了一半,二人也八成饱了。
工作说完,就谈私事。二人都是空窗,那就谈家里人。王雅蕾见姜程心情不错,就主动跟她聊父母。
“也不是主动气他们,我就是这脾气……”
这个酷妞少有的露出为难,“我也想过道歉,但道歉解决不了问题。这是代沟。我一放松,他们就得寸进尺,都来试探我的底线。”
“他们是不明白……”王雅蕾说。
“也没这个意愿明白。”姜程说。
王雅蕾自然理解,却安慰不了她。姜程在结婚恋爱方面的欲望向来淡漠,天生有更高忍耐力,愿意将未来交给看不见的命运。这方面王雅蕾一向自叹弗如。
王雅蕾一向很有恋爱结婚目标,并且相信事在人为。
事在人为。
她难过起来,望着窗外夜景,“昨天我又梦见老舒了……”
当工作不再占据她的意识时,潜意识会让她知道自己还有其他困境,“我梦见最后一次和他吃饭,在我们公司楼下。这次是他先走,跟我道别,头也没回。我叫他名字,他走得更快了,我就醒了。”
姜程看着她,忽然有些生气,“既然想他,那就打电话。”
王雅蕾摇了摇头,“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过去了确实就过去了。痛苦不过是一种变相的惋惜,消退得慢,不定期折磨人,像是手指上没处理好的倒刺,伤口很小,但一直在那里。
谈到这里,便会有感而发的谈些更无常的话题。生老病死,人生八苦。
“我那天去医院,看到了许多排队挂号的老人,身边也没有年轻人。”
王雅蕾说这话时,又想到了那天观察床上的李尘,闭着眼睛,手搁在额头上。
她没有提李尘,那个画面让她无力,她忽然也不想再说那些老人了,说得越多,那种无力感将她吞噬得越彻底。
“是不是每个人最后都是孤苦伶仃的?”她问。
姜程静静听着,没有任何表示。这种事情不会有标准答案。
蛋糕吃完,红茶也见底,时间才九点不到,王雅蕾提议出去散散步,姜程也说她吃得太饱。王雅蕾让服务生准备账单时,手机响了。
屏幕上显示了一个陌生号码,本地的,APP并未提示诈骗电话。王雅蕾没有接,对方也执拗地一直未挂电话。
那一瞬间,王雅蕾觉得自己对老舒的想念成了真——他知道王雅蕾拉黑了他,于是换一个电话,等待她怒气平复,再接着跟之前一样出现在她面前,他会告诉王雅蕾除了现实的考虑,更多是感情上的不舍。
她接通了电话,将听筒贴在了耳朵上。
“哪位?”她说。
那一头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晚上好,Leona……”
(3)
“晚上好,Roger!”
王雅蕾的心沉下去,微微发热的面颊冷了。
姜程读到王雅蕾的表情不对,露出一些警觉。王雅蕾对她点了点头,指指外面,做了一个出去打电话的手势,姜程便也点点头。
走到走廊里,墙角线是一排景观流水,灯光被调得舒适,王雅蕾的影子在水面上淡淡地晃动。她没法靠在墙上打电话,就在走道里走动几步。
“你在外面?不然我等你空一些再打来。”李尘说。
他那头有短促的车辆喇叭声、人声,也像是在户外。
“方便的,您说吧。这是您的号码?”
“是的。”
听筒里又传来几声刺耳的喇叭声,像街上正在堵车。“不好意思我这里也有点吵,刚从通讯店出来。原来的号码是公司的,我离职归还了。我的私人号码是国际的,现在我买了一个国内的,之后会固定使用这个。”
“好,我保存一下。”王雅蕾说。
一个服务生从她面前走过,对她行了个礼。她看了看餐厅里,姜程还坐在位子上发信息。
你为什么买本市的号码?
王雅蕾疑惑,但忍住没问。她知道李尘打电话来有别的事。
“嗯,那天谢谢你和齐先生帮我,耽误了你们一晚上,你们并没有这个义务。”
确如王雅蕾所料,李尘要提这件事。
有人喜欢放人情债,王雅蕾却更喜欢两不相欠,她不擅长应付这种感激,不得不戴上职业面具。“不用客气,都是同事。”
神态口气已跟当日分享账号给内审小组一模一样。
“现在不是了。”李尘说。
真是没完了。
王雅蕾嘀咕了一声,但还是商务地说道,“我看到公司的公告了,太可惜了。这次您休息多久?”
“三周,已经订了新的入职时间了。”
新公司和本地号码。王雅蕾明白了。“三周也可以休息一下了,做个系统检查吧。”
“是的,上一次你们带我去的医院不错,我约了检查,还有入职体检。”
王雅蕾的一切猜想都对上了。那天在餐厅和齐井源遇见李尘,那家餐厅距离他的酒店七八公里,还有小李说李尘那天给她们放假。新公司是在那天谈妥的。
“公司一定挽留您了,其实您大可放个长假。”王雅蕾说。
“我决定离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当然你们公司也很好,我一直很感激。”
这句话像是场面话,但从李尘口中说出却是真诚的。他没什么理由讨好他人,一个能控制大部分生活走向的人,能在大部分领域洒脱硬气。除了他的身体,除了他的婚姻。
“嗯,Roger……抱歉我的朋友在,那如果没什么事我就先挂了。”
王雅蕾觉得聊太久。
“抱歉,最后一句,我想请你和齐先生吃个饭,请两位务必赏光。”
“不必客气的,都是同事。”
王雅蕾叹了口气,暗示自己兴趣不大。
李尘没有接话。不知道是不明白,还是真心实意要还上这份人情。
王雅蕾想了想,自己的晋升有他的帮忙,不合适生硬地驳了好意。“那我问一下他再答复您?”
“好,那我等你们答复。”
随后,二人挂了电话。
走回大厅,姜程正在签单子。明明是自己升职,怎么变成她来做东。姜程不理她的牢骚,说二人来日方长。王雅蕾气得很,只怨李尘的电话打得太久。
晚餐后,王雅蕾和姜程散步到地铁站,各自搭乘地铁回家。
到家后,王雅蕾给姜程发了信息,姜程回复说还有五分钟,甩了一个晚安表情给她。王雅蕾也回了一个晚安的哈士奇头,把手机插了充电,自己去洗澡。
洗完澡后,王雅蕾敷上面膜,看了一下墙上的钟,给齐井源发了个信息。
——睡了吗,聊两句?
对方很快回复。
——没呢,刚跑步回来。王总你说。
晚11点出头,齐井源一般凌晨一两点睡,王雅蕾放心拨了电话过去。上次这个时间点也是他夜跑回家,他家距离遇见李尘的餐厅很近,因为熟的缘故才约在那里,之后遇见了李尘。
“晚上好啊,王总!”
大约刚运动完的缘故,齐井源的声音十分精神。他开了免提,能听到他走动的声音,他一个人住,似乎在喝水。王雅蕾想到他在朋友圈里发的高钙牛奶照片。
“挺晚的,长话短说吧。”
王雅蕾坐在沙发上,用润肤乳抹脚后跟。“今天Roger联系我了,他说之后会来我们这里……”
“你们这里?做你们分公司老大?”
齐井源的声音里几乎能听到一句“惨了”。有李尘这样一尊大佛做总经理,供应商个个得夹紧尾巴做人。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王雅蕾笑了好几声。齐井源长吁短叹了一会儿,问他什么时候入职,王雅蕾才纠正他。“不是,是来我们市,去别的公司。他来请我们吃饭,要还那晚送去医院的人情。要去吗?”
大约刚才的玩笑太大,设计师过了一会儿才反应。“去吧。看你,我都可以的。”
口气轻松,王雅蕾知道这句不算随便答应。
三十岁后齐井源已很少执笔,虽然大学专业是设计,但他更擅长和喜欢的是商务,有机会就会拓展交际。
“我也都可以,不过你是供应商的事别太显了,想好怎么说你的身份了吗?”
除了李尘这款不是王雅蕾不乐意来往的类型,她确实有其它担心——那个人太过敏锐,跟总公司的大人物尚有来往。她刚晋升,不想被误会和供应商过于亲密,凭空多出麻烦。
“他早以为我们是一对。不来你们公司就无所谓,让他继续误解好了,不需要澄清。”齐井源说。
一对?
王雅蕾乐了,忍不住逗他,“你倒想得美。要不要让他知道你……他在国外那么久,大概率是LGBT友好,不观察下?”
齐井源在电话那头喷了口牛奶,听筒里传来脚步声,外放被关闭了。齐井源将听筒贴在耳朵边。“别人误会无所谓,王总你就算了。你难道不知道吗?”
“你说什么,我自然信什么。”
王雅蕾说。她忽然觉得自己一直在等这句话,就像等一根自己找了好久的线头。
她想过很多次二人的关系——认识两年以上,家世相当,样貌登对,默契满分,友谊也稳定维持在好友以上的程度。如撇开自称的取向,二人完全算得上暧昧,是满分的备胎。
而一直以来自己对他心思不断,哪怕和老舒恋爱时也偶尔冒出来。
那时她看到齐井源的腕表动心,一方面是手表好看,另一方面也是私心希望老舒能多几分齐井源的洒脱气,能更近自己的审美。
甚至,还有一些不能言说的心思——希望齐井源看见自己为老舒重金购置礼物时,心中多少能有点不快。
然而他一脸平静,又托朋友积极将手表交付给她。不管取向是真,还是演技过关,王雅蕾都是失望的。而且送表这件事干得也不漂亮,不是表不行,是老舒戴着效果跟齐差好多,还让老舒更拘谨了,像凭空多了一只手铐。
“喂?在嘛?”
王雅蕾在说出“你说什么,我自然当真什么。”后,齐井源就没了声音。
“我在。”
齐井源说。刚他似乎也走神了,过了一会儿才对王雅蕾说,“跟Roger吃完饭后,给我三十分钟?我们聊聊吧,王总?”
“好啊。”
王雅蕾爽快答应下来,一颗心却提起来。
原本她不想要吃饭的。现在,她想要马上出门吃饭。
(4)
收到李尘的短信时,王雅蕾正用挂烫机烫一件黑色吊带小礼服。
一看短信的时间和地址,这家餐厅她没去过,又只觉得似曾相识。她用手机APP查了一下,不由嘀咕了一句,“你一年到底挣多少?”
她将短信转发给齐井源。过了一会儿,齐井源回了一条语音,“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把他送的不是夜急诊,而是ICU呢……”
王雅蕾看了看架子上的礼服。她叹了一口气,把它塞进衣柜,拿了一件保守款的墨绿色丝绒连衣裙。
这一餐犹如工作,没有两个小时是下不了桌。唯一能期待的是饭后的三十分钟。王雅蕾一激动,差点又把小黑裙拿出来。
当日她和齐井源一起去,约在王雅蕾家楼下,一起坐出租过去。
餐厅名为“潘公馆”,地址在老城区一条种满梧桐树的老街上,一条弄堂里。
弄堂门口没有明显标牌,只有入夜后亮了一盏洗墙灯,照在一块很小的木制招牌上,用篆书写着“潘公馆”。
下了出租车,走进弄堂,二人走到弄堂最深处,一个穿着西服的服务生在那里等候。他问他们预约信息,王雅蕾报了李尘的名字。
网上对这家私房菜报道极少,这种冷清更像主人的刻意为之,开一家供自家人私用的餐厅,一晚上只做两桌,提前一周预约。
穿过花园小道,石板铺路。王雅蕾穿着配墨绿丝绒裙的鞋子跟高,走得慢。齐井源伸手扶住她的手肘。
十来米的步道末端是一间旧式的小别墅。
服务生打开门,走进去,里面放很轻的古典乐,没有旧房子里的潮湿气。这个房子的空间格局没动,多数区域用来陈列中古家具,插大朵的没有香味的鲜花,放沙发的地方都是休息区。
二人将外套寄放在一楼,服务员带他们上二楼,穿过一个厅,走到最深处的小包厢内。
这一间之前大约是卧室,如今放置着一张最多坐六人的小桌。李尘坐在面对门口的位置上,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穿卡其色的线衫,衣着简洁舒适。他背后是一个可以走出去的阳台。
看见走进包厢的二人,他站了起来。
“晚上好!”他说。
“晚上好。”王雅蕾和齐井源说。
齐井源将随身带的红酒送给他。
李尘接了过来。在国外多年,他表示他依然不是很懂。齐井源介绍了一下,李尘表示说很想尝试一下,但今天已经选了餐厅推荐。齐井源说他更有兴趣试试推荐,这支不妨下次有机会,已是工作做派。三人从容落席。
比较之前,李尘平和柔软许多,跟第一次见到他时不太一样。
服务生将茶送上来。李尘说他自作主张选了11年的福鼎白牡丹,顺带说自己祖籍是南方。
头盘上来后,三人喝着茶,另一边红酒装在玻璃壶里慢慢苏醒。
这家做创意混合菜,西式分食制,四合一的盘子里装着鲳鱼、糖醋小排、腌制的莴笋丝和烤麸。
李尘带头先动,二人才动。三人边吃边聊,先聊的自然是李尘的恢复情况。
“医生建议休息两个月,做理疗配合敷药……”
李尘语气有点自嘲。“我不想开刀,但如果再不注意治疗,很快就由不得我了。”
年纪上李尘比齐井源和王雅蕾长了十岁,却好像隔了整整一辈。王雅蕾心思不在饭局上,听着李尘这话,更觉得气温下降,整个人发冷。她喝了口热茶,看了一眼齐井源。他也正在喝热茶。
酒醒了二十分钟,服务生给三人分别倒了杯子的三分之一。
“感谢两位。”
李尘拿起酒杯。三人碰了碰。李尘还想说什么,但他似乎并不擅于此,只能又补了一句“感谢”。
一个曾经在办公室给予王雅蕾强烈压迫感的人,卸去职业面具后,连同某种幻觉一起消失了。
李尘不善于起话题,王雅蕾是没心思,齐井源便担起聊天责任。他对饭局的兴致明显更高。先谈了李尘去医院的事,他便也谈自己最近去医院的事。
他谈在王雅蕾公司楼下扭伤的手,危险的打蜡程度,还有插入一楼的那个咖啡少1/3,价格却高了20%的餐厅。
“自打我毕业进这家公司就这样,物业就是这样,餐厅也这样,跟收费完全不匹配。”
王雅蕾生怕他漏出供应商的事,巴不得快点转移话题。“这事他们有责任,你应该让他们陪你去医院。”
齐井源却不怎么在意。“这种事他们也控制不住,我自己去医院没问题,还有个路过的好心人帮我叫了车。后来物业给我打了个电话说医药费的事,我想没大事就算了。”说完他捏了捏自己的手腕,表示痊愈得差不多了。
李尘听着他的话,表情有些耐人寻味,“多个人一起去医院还是不同的,确实安心很多。这次我挺有感触,回国好多年了,在医院里有人陪同是第一次。”
这话一出,气氛更加冷了。
是老大爷你自己逞强好不好?
王雅蕾腹诽道。
那天审计组的小李在收到信息后吓坏了,问为什么不早点告诉她。根本就是这位老大自己爱硬撑,不想给人添麻烦。这种心里苦能怨谁。
冷菜撤了下去,上了阿拉斯加雪蟹汤。病痛聊多了不太愉快,齐井源就介绍自己的经历,简单成长和求学,感叹应该多出去走走。
齐井源和王雅蕾其实经历很近,都是本地人,标准的中产知识分子家庭,双亲就职国企或者系统,从小学到本科都在本地念,除了出差没在国外长期呆过。
“多出去看看是好,但能有更安逸的生活也未尝不是一种幸运。”李尘说道。
他喝完汤,服务生便收走盘子,送上了一道伊比利亚火腿做的粽子。“我十年前第一次回国……”他说。
大约酒精起了一些作用,李尘开始聊自己。
他十年前第一次回国,之前在日本呆了两年,离开加拿大超过十二年。回国之后,他在香港和深圳两地跑。入职王雅蕾他们集团后在内地一直出差,西边和北边都出差,感叹一个集团各个区域公司文化差异大,也是因为地方太大。
“连羊肉的味道都不一样。在沿海地区吃羊肉吃不惯,去当地却又能吃惯了。”
“那当时是跟父母出去的吗?”齐井源问。
“跟父母和姐姐一起去的,出去的时候很小,才10岁多一点。那时候兴出国潮,我父母是技术移民出去,本来想去美国,但不顺利,改去加拿大。我父母不到专家程度,只能算是稀缺专业,去了后才知道跟想的都不一样,但回来也没什么可能了,这里的工作关系早结束了。”
李尘说这段时很平静,没听出怨恨,但依然会感慨,“不过到底不是我们的地方。冰天雪地,风刀霜剑。”
“风刀霜剑”这个词语,是王雅蕾在初中读《红楼梦》里的词,那一段是黛玉的《葬花词》——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李尘又说了后面的事,大约真的不胜酒力。他的父母在当地读语言,刚去的城市靠近北极圈,需多一门法语。后来两老在唐人街洗碗做搬运工维持生计,供他和姐姐读书,直到他们考上大学,找到工作,一家人才完全安定下来了。
“那会儿当地的生活很安稳,福利也好,做平淡的生活很合适。但我当时太年轻,总觉得对年轻人不合适,美国机会多些,亚洲更多,尤其亚太这一片,所以我就回来了,一直呆到现在。”
这是很多归国人的共同经历,其中艰辛只有自己知道。李尘始终没有提他离婚的事。
王雅蕾想到了他那句——在医院里,有人陪同是第一次。
这句话,光用想的也觉得难过,但她全程的话都很少,刻意将自己放置在一个配角的身份上。她知道这次饭以后,将很少再有交集。
后来齐井源又将话题引向了李尘在本市的新工作和公司。李尘倒也坦然,说了他正忙碌的事,以及他现在住酒店,正打算租公寓。齐井源是有意要结识,便当下说帮得上。二人交换了联络方式。
“叫我Julian吧。”齐井源说。
吃完了最后一道燕窝,用餐时间过去了一个小时又五十五分钟……
“今天谢谢两位,耽误你们的回家时间了。”李尘终于说了这句话,为用餐划了一个句点。
“也谢谢李总,破费了。”
齐井源用毛巾抹了一下嘴角,“其实我平时也不早。一个人生活简单,健身吃饭,回家洗个澡就睡了,没什么大事的。”
这一句话没事先商量,就刻意划清了他和王雅蕾的关系。
李尘有点意外,“我以为你们……”
王雅蕾气死了,但也自然接上,“只是朋友,那天凑巧吃饭见到您,别误会。”
“原来如此。”
李尘微微点头,然后看向齐井源,“还没请教您的全名,中文名。”
齐井源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齐井源。”
“嗯,我在Leona公司的合同上看过你的名字。”李尘说。
他们拿了外套,餐厅门口告别。
服务生帮李尘叫了出租车。车来后,服务生帮忙李尘打开车门。齐井源说房子的事情随后会联系他。李尘表示感激,接着上了车。
看着车离去的尾灯,服务生问王雅蕾要不要车。
王雅蕾说不用了,接着从来时的步道走了出去。她走得急促,鞋跟在石板路上别了一下。
“没事的,王总。”齐井源扶了一把。
王雅蕾已没了对那三十分钟的期待,她担心的是别的事。
李尘知道了齐井源是供应商,他会怎么想?
齐井源自然看出了她的心思,安慰道,“他见过的事比我们多得多,他不是会多事的人,我今天对他的印象不坏。”
“别叫我王总。”
王雅蕾还在生气。除了今日的不谨慎,还有他刚才的那一句撇清。
“那叫你什么?Leona?或者叫你雅蕾?”齐井源陪笑。
王雅蕾打了个寒颤,“随便。”
说着,二人已走出弄堂外,走上小马路。路上人不太多,天真有点冷。
王雅蕾在前走着,齐井源在后面跟着,边跟边分析。他认真分析了李尘这个人和他的情况,王雅蕾也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在理——报告早出了,他也离职了,这种性格也不可能再去做些无谓的补充。
最后,王雅蕾接受了这个说法,暂时安下心来。
齐井源见她平静了些,便又聊到李尘那日在观察床上的景象,说对他影响挺大的。
那个镜头也一直留在王雅蕾的脑海里,时而跳出来敲打她一下,敲打她独自衰老所要面对的命运。
“他挺不容易的。”齐井源说。
“是啊,挺不容易的。”
王雅蕾说。放下了刚才的担忧,她又想起了三十分钟的事,但她也不提。
齐井源看了看时间。“哟,这都十点半了……”
“回去吧,我累死了。”
王雅蕾见他不主动提,又有些生气。今天的气性是有点大,气性一起来就会急躁。
“不是说之前给我三十分钟吗?也用不了三十分钟。”
齐井源终于提了。他说完这句后,指了指旁边向下的台阶,要去那边说话。
台阶下是马路边一个人工湖,湖边铺着塑胶跑道,一对年轻的男女穿着黑色情侣运动装正在夜跑。
“那要聊什么呢?齐先生?”
王雅蕾说,“我累了,我要回家!”
“嗯……聊缘分?就十分钟。”齐井源靠在了人工湖旁的栏杆上。
这句话一出,王雅蕾真的开心了。“缘分,你和谁?和Roger?”
“又来了。”
齐井源简直哭笑不得,“今天我是专程是来澄清这件事的。当天的一句玩笑,你真的信了几年啊?”
“信啊。你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我只能都信,不然呢。”王雅蕾在话里已占了上风。
“郑重说明啊,我——24K纯的异性恋。这样说,可以了吗?”
“行吧,暂时信。那跟我说又有什么意义呢?跟我有关系吗?”王雅蕾是真的高兴了。
“嗯,当然有。我想问——那如果我打算追求一位女士的话,你觉得我有机会吗?”见王雅蕾心情好了,齐井源便继续问她。
王雅蕾的心跳加速了。
她觉得她正在靠近某种希望,她有着很早就想过的答案。
如果齐井源表白,要接受吗?
她紧张起来。当然要接受的,立刻接受,接受一百遍。但转眼一想,又觉得不能太便宜他了。毕竟,这小子耍了自己那么多年。
“多少有点儿机会,不过也不一定,得看是谁了。”
她看着齐井源,挑了挑眉毛。
“我也觉得得看是谁。”
年轻的设计师挠了挠头,又看了一眼自己的表,焦躁起来,不知道是赶时间还是其它什么事。“她真挺好的,我想挺久了,心里一直没底。”
“她是谁?我认识吗?”王雅蕾着急了。
齐井源沉默了,他似乎是真的认真在想,完全没有把握。
“我不知道你认识不是认识……”
齐井源望着王雅蕾,认真地说道,“但我总觉得你会认识。你们楼里有没有一个和我戴同款手表的小姐姐?那天,是她帮我叫的车。”
(5)
上一次来这栋商务楼是4年前。
地下车库已停满,姜程把车停在路面黄色油漆划出的停车位上。后车厢放着给王雅蕾父母的礼物,今天她来找王雅蕾一起下班,这家伙的短信一直没回。
这座商务楼没什么变化,似乎是旧了一些,胜在地段好,半年前500米外新通一条地铁,商务楼租金跟着微涨。如今公司普遍规模缩小,王雅蕾公司还新租了一层楼面。
今天下午休假,姜程约理发师修剪了前刘海,再到王雅蕾公司等她。
从正门进,穿过旋转门,姜程看了看周围——大厅格局跟之前一样,没装需要刷卡的闸机,电梯不需要刷卡。正是出勤时段,楼里来往的人不算少。
走到电梯口,还是左右各四部电梯,按高低区分,逢单月双月停单层双层。
她按下高层电梯。微信还没回复,王雅蕾这货还在忙。
高层电梯下得慢,二十层以上往下是层层停,到一楼时里面已经塞爆。
姜程让在一边,乘客一个个鱼贯而出。最后出来的是一个高个子穿灰色风衣的年轻人。
姜程比一般的男性高上一些。这青年出来时她比了一比,比她还高上一些。她少有得多看了那个人一眼。那人大约赶时间,走出门后几乎有点小跑。
姜程闻到空气里有不浓不淡的香水味,这让她又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排在她后面的人见她不上,就越过她先进电梯。
所有人都进了电梯后,她抬脚也要进去,却听到了大厅里像是表面光滑的纸箱或者皮制品落在地上摩擦的声音,很响一声。
她看过去,刚才的那个青年好像滑倒了,坐在地上。
他左手撑地,公文包落在不远的地方。走上来的保安想拉他,他先摆了摆手,然后摸了摸自己的左手。
“上不上啊!”
电梯里的人催了一下。
姜程摇摇头。她走到大厅里,拨开围观的人,走到那青年身旁。他在摸自己左手的腕关节,肩膀微微起伏。
姜程在他身边蹲下来。保安把他的公文包捡起来了,没敢递给他。
“有知觉吗?”姜程问。
她在游学时登山曾遇到过类似状况。
“没了。”
那青年看了一眼她。姜程摸了一下他皮肤温度。
“摔得真丢人啊。”那青年自嘲道。
“先抬高,去医院吧。”
不像骨裂,但姜程对自己的判断没什么信心,只能依赖经验处理了。她把西装内的长丝巾拿下来,示意青年抬高手,将丝巾悬挂在对方脖子上。
对方抗拒了一下。姜程没理他,直接将丝巾在他手臂下打了个结,让他悬挂手臂。
“能站吗?”她问。
“最好借把力。”那青年说,看了看那个保安。
保安看起来有点年纪,个子不高。姜程没想多,示意自己来。那青年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右手臂放到了她的肩上。二人同时使力气,轻松站起来了。
那人果然比自己高一些,二人视线平行。
“你怎么能那么高。”那个青年说,不是惊叹,也不是调侃,像最自然的那种语气。
姜程看到那人笑起来弯弯的眼睛,心头忽然松了一下。
“让物业陪你去医院吧。”她转过视线看保安。
“我自己就可以了。”
那青年接过保安归还的公文包,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就是这下麻烦了,还有工作。”
现代上班族生病时也根本放不下工作。姜程知道,如果换自己也是一样。这是大都市青年人共同境遇。
她看了看那个青年的手,想了一下。
“你等我一下。”她说,走向了一旁的便利店,找到冷冻柜,买一根塑封包装的雪糕。
走回大厅里时,物业经理已经到场,一个劲儿给赔对不起。
那青年倒也大气,没苛责,只说打蜡打得太多。“如果是上了年纪的老人,这就太危险了,后续自己注意点吧,不是开玩笑的。”
他的手不会没事的,但语气还是温和的,显得教养极好。
姜程将雪糕塞在那人手里。“先冷敷一下。我帮你叫个车,你直接去医院吧。”
那根雪糕上印着大头娃娃,那青年拿着正反看了看,笑了起来。姜程在APP上看着司机接单情况,没搭理他。过了一会儿,那青年乖乖将雪糕贴在手背上,视线一直盯着姜程的手。
“手表真漂亮。”他说。
手机上有司机接单,姜程想回他,但司机一个电话进来打断了——车就在商务楼门口三十米处。他二人走到门口,预约的黄色出租车刚好到了。
那青年坐进去,摇下车窗,“小姐贵姓?丝巾怎么还你?”
姜程摆了摆手,“不用还,高仿货。”
“那后会有期。”那青年也不推辞,跟司机报了一个医院名称,摇上车窗,车开走了。
在车开远后,姜程才觉得自己有点好笑。不知是游学时期把自己的冷淡性子给扭转了,习惯随手帮人一把,还是今天有点特别?
如果要说今天特别。那人问如何归还丝巾时,自己为什么又拒绝?
她不明白。只可惜了那条高仿货,那是她唯一的一条高仿货,仿出了制造商良心的高仿货。
“手表真漂亮。”那个人说。
姜程又看了看王雅蕾带来的手表,确实称心,确实漂亮。
这个人长得也挺漂亮。姜程想。
她想到留学时期惊鸿一瞥的那些欧洲美男子,在学校的湖边看书,或者穿着西装提着行李箱,穿梭在城际火车站之间。
走进王雅蕾的公司。前台看到她,问有没有预约,姜程说没有。
前台给王雅蕾的座机打电话。
她不在,转到助理的座位上。助理说王雅蕾正在会议室。这几日是公司的供应链审计。
前台跟助理打电话说,“好的,那请转告王总,一位姜小……”
她看了一眼姜程,“姜女士找她。我现在请她到休息室。”
姜程随后被安排在休息室。
王雅蕾确实很忙,姜程等了很久,却没觉得烦躁。
她在沙发上坐下来,隐隐还能闻到香水味从肩膀上传过来。清淡的中性香水,但一想那个人的模样,那气味中又多了一些年轻男性的活力和热力。
她想起那人平视自己的弯弯的眼睛。
“你怎么可以那么高。”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