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戏曲序跋纂笺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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鴈鳴霜(鄭由熙)

《鴈鳴霜》傳奇,現存光緒十六年庚寅(一八九〇)暗香樓刻《暗香樓樂府》本,《傅惜華藏古典戲曲珍本叢刊》第一〇五冊據以影印。

(鴈鳴霜)序

鄭由熙

韓子曰:“凡物不得其平則鳴。蟲鳥鳴於春秋,風雷鳴於冬夏,皆鳴也,皆不平也。”然未可以概論。東施之顰,自信姸於西子,有醜之者,輒謂無目;巴人之唱,自信雅於《陽春》,有俚之者,輒謂無耳。雖自鳴,未有與其鳴者也。若雙卿者,庶幾可以鳴。乃所爲詩詞,皆粉書於葉,雖鳴而不欲人之聞其鳴。聞者輒咨嗟太息,若不得不爲之鳴。栩園所謂“雖鐵石心腸,有不能已於言”者也[1]

余讀《篋中詞》,見選錄《孤鴈》一闋,溫柔敦厚,風雅之遺。以氣格論,易安應讓一頭地。因憶栩園《談麈》[2],曾載《西清散記》所錄詩詞事蹟。才由天授,又復厄窮堙鬱,爲人所難堪,殆斯世之眞不平者。諸子雖各爲之鳴,然皆類列,非特書,其鳴不彰。余非能鳴者,然好爲人鳴,與諸子同。爰掇拾其事,譜爲《鴈鳴霜院本》,瑣瑣然爲之鳴。竊念詩詞旣在人間,安知非好事者搜羅裒集,俾傳於世?故末齣借繪圖人爲收場結束,雖涉傅會,亦想當然語也。

或曰:“君之鳴,庶幾彰矣,第不識東施之顰乎?巴人之唱乎?”曰:“余鴈聲也,霜晞聲嘽,霜淒聲切,不自知其鳴而鳴也。賞音者,其在烟江蘆葦間乎?”

光緒戊子首夏,嘯嵐道人自序於東湖寓廬。

(以上均《傅惜華藏古典戲曲珍本叢刊》第一〇五冊影印光緒十六年暗香樓刻本《鴈鳴霜》卷首)

鴈鳴霜跋[3]

鄭由熙

製曲,當考律於《大成九宮譜》,選韻於《中州音韻輯要》,旁參《元人百種》諸書,則分唱合唱之例,陰平陽平之音,抗墜疾徐,庶幾無謬。余於此藝,旣非專家,諸書又非尋常坊肆所能購。興之所至,任意弄翰,僅就習見《四夢》、《九種》各曲,彷彿腔拍,歷年成院本三種。意在書事書人,寄託豪素,非欲淺斟低唱,風月賞音也。同郡友湖上醉漁,見而擊節,謂事關懲勸,義合興觀,非瑣瑣兒女子語,爲付剞劂氏,殆阿好歟!倘欲被之管絃,傅之粉墨,登氍毹場,探喉而出,俾市人咸知觀感,婦孺亦解笑嗁,則拂絃顧誤,自有公瑾其人,操觚家未遑盡能事也。

光緒庚寅夏五月,天都歗嵐道人識於荊波寓廬。

(同上《鴈鳴霜》卷末)

(鴈鳴霜)序

劉光煥[4]

夫鬱伊萬感,凡物鳴其不平;悽斷一聲,使人愴然涕下。芳歲徂而嚴霜被,商飆振而朔鴈翔。月冷鐙昏,形景獨弔;歌殘酒濁,壘塊頻澆。目渺渺以愁予,天蒼蒼而莫問。誰能遣此?輒喚奈何!彼遲暮之美人,善懷之女子,有不觸緒傷心,聞聲動魄者乎?

有賀雙卿者,產自農家,居然嬌女。甘泉涌醴,不問源頭;蓬塊生芝,原無荄蔕。聆吟聲而若悟,有似書癡;訂繡譜而翻新,自成鍼絕。摘花插髮,丰姿則楚楚可憐;倚竹臨風,衣袂亦飄飄欲舉。香溫粉膩,書殘芍藥之箋;蘸碧砑青,題遍芭蕉之葉。可謂擢孤芳於荒穢,標逸韻於空山者矣。

洎而女貞已字,姑惡時聞。郎是牽牛,妾能挽鹿。拋將鉛黛,椎髻來前;浣罷碧紗,捧心善病。腰支酸透,猶嫌餉饁來遲;麥黍炊成,卻被爨烟熏損。雖極劬悴之況,曾無觖望之嗟。猶復篤嗜風騷,不忘結習。以絕豔驚才之筆,寫哀鳴避弋之情。落葉亂飛,秋心如訴。則所作《孤鴈》詞一闋,何其悲也!觀其役精委宛,託興幽微。小弁鸒斯,尚覺怨懟;薋葹蘭茝,敢判薰蕕。纍纍鮫泣之珠,點點鵑嗁之血。譬諸韓娥之哭,雍門之歌,不是過焉。

嗟乎!黃崇嘏不變男兒,趙才人竟歸廝養。屈令僕於州吏,辱名士之馬曹。顛倒不倫,古今同慨。鸞棲枳棘,孰辨鏘和;鷃搶枋榆,翻來嘲笑。不有風人寫照,誰傳憐子之心?應知幼婦工辭,中有受辛之字。是以張衡不樂,乃爲《四愁》;陶令《閒情》,寄之一賦。此歗嵐道人《鴈鳴霜》院本所由作也。

其製局嚴而有體,其綴藻婉而多風。寄感喟於無端,空中傳恨;溯雅音於協律,字外生稜。禰正平之枹鼓參撾,王處仲之唾壺盡缺。被之絃管,繞梁定有餘音;載在《玉臺》,此種斷推壓卷。迺知作《列女傳》者,不必更生;撰《遺芳集》者,復生牛女。不待登場學步,始現化身;卽茲低唱淺斟,如聞太息。洵偃師之肖像,愷之之傳神已。

而乃索我巵言,弁之簡首。本無誤曲,不煩過事吹毛;旣遇賞音,何妨互爲擊節。則且和歌《白雪》,僭附青雲。等糠秕之在前,笑積薪之居上。仰天擲筆,殷深源何事書空;倚柱憂時,魯漆室初非欲嫁。若雙卿者,作《離騷》佚女觀可也,作《莊》、《列》寓言論可也。

光緒己丑年冬月,江夏劉光煥拜序。

(鴈鳴霜)跋

余瑞璋[5]

此吾外舅嘯嵐先生,感雙卿之遇而作也。先生抱鴻博大雅之才,工詩古文詞,箸書等身。間出其餘,成樂府數種,以攄寫懷抱,《鴈鳴霜》其一也。而顧以不悉雙卿事始末,讀者或疑爲寓言八九。

歲己丑[6],璋秋試金陵,假館青谿退廬。適丹陽賀子安茂才與同下榻,一夕酒次,舉雙卿事,並及《鴈鳴霜》之作。子安蹙然曰:“此吾族所自出也,適金壇綃山周氏,才不偶命。《曲阿詩綜》曾載詩詞事略[7]。迄今且百數十年,漸卽澌滅,遲之又久,將湮沒不傳。得君舅特筆表幽,吾族感且不朽。行將歸訪遺軼,以屬於君。蓋旣悲女史之遇之窮,而亦重致慨於憐才者之不數覯也。”

越明年春,子安書來,曰:“女史歿久矣。生卒始末,故老鮮道其詳。《詩綜》自罹兵燹,無重刊者。《潤州詩錄》不列事蹟,家乘例不得載。邑志以綃山隸金壇,又不爲立傳,僅附見於《藝文志》,載所箸有《雪壓軒集》。今其書亦風飄雨蝕,與粉書花葉,同蕩爲寒烟冷灰,而渺不可復見矣。”

璋於是益嘆女史之遇之窮,而又重爲女史幸也。夫古今來才人畸士,懷貞抱慤,湮鬱老死於荒烟蔓草,與鼯鼪狐兔爲鄰,而不遇於時者,何可勝道?卽幸而遇,而不用其才,用之又不盡其用,使之困阨屈抑,窮愁著書,以消耗其壯心,激宕其志氣,藏之名山,傳諸其人,或不幸而風飄雨蝕,散佚淪沒,不一見知於世者,又何可勝道?今雙卿一弱女子,雖賦才不偶,知者寥寥,而曠世相感,猶獲見賞宗工,被諸絃管,使天下後世,相與讀其文而想見其人,則不得謂女史之不幸,而所遇之終窮也。然則是編之作,先生卽不僅爲雙卿慨,固足以傳雙卿矣。宜賀氏之族感且不朽也。校讎役畢,舉所聞於子安者,以實其事,俾讀是編者無疑於子虛烏有云。

光緒庚寅夏五月,受業壻六合余瑞璋謹跋。

(鴈鳴霜)題辭

許善長等

【惜黃花慢】依曲中雙卿韻

莫補情天。歎化工弄巧,異樣新鮮。豔姿爭羨,慧根素具,偏逢厄運,苦海無邊。怨容消盡辛勤耐,遇姑惡、誰更生憐?抱恨眠。奈何境界,孤鴈爲緣。 晨炊晝餉難言。又病魔暗擾,歲歲年年。帕羅齊鬢,碧衫襯體,芳情錦思,都付雲烟(節本詞語)。畫圖寫出淒清景,謝騷客、重話纏綿。趁宦閒,種成玉(於具切)暖藍田(君方讀《禮·閒居》)仁和許善長栩園。

【前調】和作

夢雨迷天。正暗檠焰剔,蓓蕾花鮮。爨琴慵撫,蠹編倦展,新詞絕妙,叫鴈愁邊。皺池春水干何事?恁禁得、憔悴堪憐。悄未眠。洞簫怨咽,知甚因緣? 冤禽最好無言。便石銜大海,塡滿何年?鳳棲叢棘,燕酣鬧杏,花飛絮卷,過眼雲烟。問天默默空呵壁,任終古、纏恨綿綿。夜更閒,淺斟醉倒屯田。(栩園書至,漏已三下。)嘯嵐道人

(以上均《傅惜華藏古典戲曲珍本叢刊》第一〇五冊影印光緒十六年暗香樓刻本《鴈鳴霜》卷首)


[1] 栩園:卽許善長(一八二三—一八九一),生平詳見本書卷九《瘞雲巖》條解題。

[2] 栩園《談麈》:許善長有《碧聲吟館譚麈》,收入《碧聲吟館叢書》,現存清光緒間刻本。

[3] 底本無題名。

[4] 劉光煥:號雯山,會稽(今浙江紹興)人,江夏(今屬湖北)籍。同治十一年(一八七二)撰《唐安寺古柏歌》(現存碑刻)。十二年癸酉(一八七三)鄉試,以湖北籍中式(《重修浙江通志稿》,頁九三〇九)。光緒十八年(一八九二),授大庾知縣。二十一年,爲范濂(一八四六—?)《世守拙齋詩存》撰序。二十六年,任山西萬榮知縣。次年,任臨汾知縣。著有《聽鐘吟》、《自鏡齋詩存》。傳見民國《湖北通志》卷一三八、民國《大庾縣志》卷五等。

[5] 余瑞璋:六合(今屬安徽)人。鄭由熙壻。光緒二十六年(一八九〇),校刊鄭由熙《蓮漪詞》。

[6] 己丑:光緒十五年(一八八九)。

[7] 《曲阿詩綜》:丹陽人劉會恩,嘉慶十二年(一八〇七)舉人,曾輯刻《曲阿詩綜》三十二卷、《曲阿詞綜》四卷,收錄西漢至清道光間丹陽籍及與丹陽有關之九百餘名詩詞作者、六千餘首詩詞作品,現存清道光四年(一八二四)劉九思堂刻本,上海圖書館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