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讲“人道”的道理
作为“十年动乱”那段历史的亲历者,四十五年后,我在机关纪念“五四”青年座谈会上回忆道:
我记得“文革”年代的那一幕。
老干部被“革命造反派”在家属院游斗,他们双手被墨涂黑,细铁丝深深地勒入老人的脖子,下面拽着沉重的铁牌,强迫他们边走边敲锣喊:“我是大黑手!”正值广东七、八月间的酷热天,他们脸憋得发紫,一步一蹒跚,汗水滴到滚烫的水泥地上顷刻无影无踪。我当时并不知道他们的“罪行”是什么,只是内心强烈感觉这是在羞辱、折磨人。真不明白,平日斯文和蔼的“叔叔阿姨”,怎么一夜之间变得这么狠?!
马路上,不时见到衣着褴褛的尸体被捆在电线杆下,他们是被人诬为“监狱跑出来的劳改犯”,然后被活活打死的无辜普通百姓。那是人性泯灭的年代,我们的作文里从不单独使用“善”字,因为那个年代它是贬义词,与“虚伪”同义!
我上面说到的“打劳改犯”是一起发生在广州的“暴民事件”,时间是1967年的夏天。8月11日前后几天,据说是广州“文革”期间死人最多的。那些天街上谣言四起,不知道始作俑者是谁,蛊惑说“公安系统把在监狱的犯人放出来了”,还有更耸人听闻的:“粤北监狱的犯人都跑出来了,他们要来报复广州人!”一时间,惊恐情绪迅速蔓延,全市各处的锣声、敲打脸盆声“嘭嘭”大作,临街居民自发在路口筑栅设卡,逐一盘查“可疑”的路人。
不知有多少人度过了这不眠之夜。到了第二天即12日上午,我经过珠光东路菜市场时,看到路北的木头电线杆下围了一圈人,神情木然地在议论什么。我走过去踮起脚往里一瞄,不禁倒吸了一口气:地上躺着一个40岁左右的壮实男人,一身旧的黑粗布衣服,上面沾满了泥土,双手被麻绳捆着,肿胀的脑袋淌着黑褐色的血,看上去人已经没有气息了。
曾有人点算过,仅离我家最近的德政路到文德路这一段,看到的尸体就有8具!据当年一些见证人回忆,中山七路、中山八路、连新路、教育路、万福路、惠福西路、沿江路,甚至远到郊区的芳村、白鹤洞,都能见到尸体。据有关部门的不完全统计,在这三两天内被活活打死的平民有200人左右。
呜呼哀哉!这些冤魂至今不知向谁索命?当年那些下手的人有负罪感吗,真是天晓得啊。
这时正值“文革”发动的第二年,广东省、广州市的党委、政府基本瘫痪了,正道来的消息没有了,群众的惶惶心态正好与谣传相契合。能怨市民幼稚妄动吗,这是当时盛行“怀疑一切、打到一切”、社会秩序混乱的直接恶果。你想一想,堂堂国家主席突然成了“叛徒、内奸、工贼”,广东省委的权被“一月风暴”刮走了(发生在1967年1月22日),广州市公检法系统也被砸瘫了。试想,在一般老百姓脑子里,还有什么不会发生的呢?!
凡学校的全体师生大会,几乎每次都是以阶级斗争、路线斗争为主题,“闹革命”仍然是学生的主课。每所学校都要在老师、学生中揪出“阶级异己分子”,在学校的批斗大会上,被诬告者,百口莫辩;整人者,随心所欲。人们都沉浸在一种莫名的兴奋中,唯恐自己不是货真价实的“革命者”。记得来自文德南路小学的两个女生,印象中她们个子偏小身体瘦弱,平日寡言少语。据说在她们书包里发现了写有对学校不满的纸条,在学校多次批斗后,她们被押到了粤北农村监督劳动。她们那年才十四五岁,就成了这场梦魇的牺牲品。
思之得
一场浩劫,对发动者和被发动者来说,都是人伦悲剧。他们的共同之处,如鲁迅所指: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