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域环境志:理论、方法与实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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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不再是“沉默的大多数”

口述史在发展过程中也伴随着各种各样的争论。譬如,何为口述史,口述史究竟是以录音访谈的方式收集口传记忆以及具有历史意义[7],还是一种记录历史文献的现代技术[8],或是亲历者叙述的历史[9]。争论也包括口述史的技术方法路线,比如是否使用录音设备,是否将口述内容转换为文字档案进行保存。无疑,这些讨论都是有意义的。然而这些讨论似乎还不是根本性的问题。更有意义的思考应该是口述史何以在20世纪40年代提出以及这种显然与“正史”存在差异的另一种对历史的言说到底是谁在发声。口述史在现代社会中的价值与意义首先需要从其出现的时期进行考察。

口述史的提出绝非只是对早已存在的事项进行命名那么简单而已。18至19世纪的数次战争虽然帮助美国走向独立并不断赢得了信心,然而对母国(Motherland)情怀的超越却是源自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国力的崛起。在经历了“光辉的20年代”和“萧条的30年代”之后,美国也开始对自己的国家进行了反思,试图保存更为全面的有关国家及社会的自己的声音。在这样的背景下,结合录音设备等科技的发展,研究者邀请大量的普通民众(不同性别、族群、阶层)进行个人生活史的讲述,并将这些在美国生活中有意义的私人回忆资料进行记录、保存。最为典型的是内文斯关于福特汽车公司的上至老板、下至员工的历史访谈。美国“口述史”的提出以及此后广泛兴起的口述行动在一定意义上具有保存其独具特色的特定时代社会万象的积极作用,也为后辈更为全面、细致地理解美国历史、美国精神提供了可行性。兴起于美国的口述史对于美国民众形成美国的历史观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而更加值得思考的问题还在于,兴起于美国的现代口述史行动迅速在其他国家产生了重要影响,在并非缺乏历史书写的国度,甚至像中国这样拥有丰富的书写历史的国家也开始重视并实践口述史的行动。要而言之,人们何以开始对开口言说表现出令人惊讶的重视。

言说与沉默是相对的。可以说,言说和沉默就是生存的两种状态。虽然对于人而言,言说是一种常态。但是,在社会层面上,言说与沉默则往往表现为两种存在的状态。因此,言说和沉默从更深层次上看,都是人类学意义上的文化的结果。从历史上看,少数有权者往往是言说者,多数的无权者虽然也可以用日常的言语表达,但这些表达是被权力所压制的,他们从文化的意义上说依然是沉默者。从社会意义上说,那些沉默的大多数开口言说,进行口头叙说并呈现给社会,这就表明了社会秩序的根本性的改变。正是在此意义上而言,当越来越多的人可能通过口述史来表达对历史事实的理解的时候,就是社会中沉默的大多数对历史与世界的理解的合理性获得了社会一定程度的承认。口述史的出现其实也是社会分层坚冰融化的表征。

言说对于人类社会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人们在对真实的世界进行理解时,往往要求诉诸语言。由于人的思维中存在普遍性的无意识思维结构,世界各地的神话成为社会结构以及人与人关系的一种折射。[10]无文字民族向神话传说索求的东西,“就是为了阐明我们所在的世界的秩序和我们出生的社会的结构”[11]。与此同时,“当我们思索我们的社会秩序时,都会求助于历史,以便解释它、证明它或指责它”[12]。人们之所以要不断地去思索社会秩序,不断地在各类史料中追寻秩序,原因在于秩序赋予了我们赖以生存其中的社会得以成立的先在条件。德鲁克曾经指出,人们不可能将“船只失事时一群无组织的、惊慌失措四处奔跑的人”称为社会。[13]换言之,一个社会的成立及运作都离不开特定的秩序。若秩序无法顺畅发挥功能,则易于引起人们行动过程中的失范与无序。值得注意的是,口头形式存在的知识的重要性并不因书写形式存在的知识的出现而丧失或者降低。这就意味着,当大多数不再沉默时,口头叙说所带来的意义即,口述史以记录口头言说行动的形式协助保存和传播社会秩序等知识,这直接为布罗代尔的历史呈现难题提供了可能的解决方法。说话是人们日常生活中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因为人们说话“和走路一样”,看起来是如此的“自然而然”以至于人们难以轻松地给它下定义。然而,如果说走路是本能性的行为,那么言语则是非本能性的行为了。[14]言语是获得的,因为言语行为能够表达与传递信息而具有社会文化功能。正是如此,哲学家们一直对人们的言语行为进行着思考。在追问“人之说话及其表达是如何发生的”这一问题时,海德格尔发现“任何表达,无论是言谈还是文字,都已经打破了寂静”[15]。在这里,我们发现了言说在言语表达之外的另一种形态,即沉默。申言之,说话以及不说话(沉默)两种状态的动态交替组成了人们整体上的言说行动。何时说、跟谁说、何地说、说什么、怎么说以及在社会的什么层面上说等通常成为说话者从沉默状态滑向说话状态时需要考量的系列问题。这就意味着“开口说”即是为了表述特定内容,利用声音传输相关信息其实就是对意欲表达的事象进行标记。同样的道理,不开口说即保持沉默可能出于不必说、不用说甚至不能说等原因。

在口述史的视野中,由于开口讲述具有明确的时间起点,因此开口之前的沉默则是一个重要向度。在现代口述史出现之前,人们何以对以文献为基础的历史书写保持沉默是值得深思的问题。“不是历史学家的人有时以为历史就是过去的事实。可是历史学家应该知道并非如此。”因而,“追溯过去”“倾听这些事实所发出的分歧杂乱、断断续续的声音”并且“从中选出比较重要的一部分,探索其真意”也就成为史学家的任务。[16]史学家将各种历史之声编写为有规律的“曲调”,口述史赋予了大众类似的自由。这意味着,口述史开启的不再沉默的大多数的人们的言说是有其表达的目的的,也是人们希望听到不同声音的表现。这也是历史的必然。可以说,历史就是选取合适的声音的组合,使之有规律而成为乐音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