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哥伦布(菲利普·罗斯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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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我再一次替布伦达拿眼镜。不过这一回不是作为她的临时随从而是她的午后客人,或者两者兼而有之,但总比前一次有了进步。她身穿黑色泳衣,光着脚丫,混杂在那些穿着古巴式半高跟鞋,胸部高耸,戴着戒指和大草帽的女人当中。我听一位晒成深棕色的女人用刺耳的尖声说,身上这些全是她们在巴巴多斯逗留时,从一个最可爱的shvartze(1)那里买的。布伦达在她们中间显得优雅、质朴,犹如水手梦寐以求的波利尼西亚少女,尽管她还戴着墨镜,而且姓佩蒂姆金。在游向池边时带起一阵水花。在泳池边,她举起湿漉漉的双手紧紧地抓住我的脚踝。

“下来吧,”她仰起头眯缝着眼对我说,“我们一起玩。”

“你的眼镜。”我说。

“噢,这讨厌的东西坏了更好。我恨死它了。”

“为什么不给你的眼睛动一下手术?”

“你又来了。”

“对不起,”我说,“我把它交给多丽丝。”

多丽丝早已把安德烈公爵离妻出走的情节抛在脑后,她现在也并没有为可怜的丽莎公主孤苦伶仃的命运沉思默想,而是正为最近发现肩膀上在脱皮而忧心忡忡。

“劳驾看好布伦达的眼镜好吗?”我说。

“好的。”她把半透明的皮屑弹向空中,口中还说着“真见鬼”。

我把眼镜递给她。

“说什么也不能给她拿眼镜,把它放下吧,我才不是她的奴隶呢!”她说。

“多丽丝,你知道自己是个讨人厌的家伙吗?”多丽丝坐在那儿,有点儿像劳拉·辛普森·斯托劳维奇。事实上,辛普森在泳池的另一端活动,刻意避开我和布伦达,因为(我愿意这样想)前一晚败在布伦达手里,或者因为(我不愿这样想)我的在场使她尴尬。但不管怎样,多丽丝不得不承受我对她和辛普森二人的不满。

“谢谢,”她说,“也不想想那天是谁邀请你加入的。”

“那是昨天。”

“那去年呢?”

“你说的没错,去年你妈也是这么跟你说的:邀请埃丝特家那男孩儿,这样他在给他父母写信时他们就不会埋怨我们没有照顾好他了。每年夏天我都要倒运。”

“你早该和他们一起去。这不能怪我们。我们不负责照管你。”从她的谈话中我可以猜到,她在家里一定听到了些什么,或者收到了星期一的信件,在她从斯托或达特茅斯回到北安普敦以后,或是周末和男朋友在洛厄尔楼一起洗澡时听来的。

“跟你爸说别担心。亚伦大伯人真好。我会照顾好自己。”说完,我跑回泳池,潜入水中,像海豚一样出现在布伦达身旁,把我的腿轻轻搁在她的腿上。

“多丽丝好吗?”她问。

“在脱皮,”我说,“她要去做一下皮肤整形。”

“得了吧你。”说完,她潜到我的身下,直到我感觉到自己的脚底板被她的手紧紧钳住。我缩回脚,也潜到底,接着,在离那条晃动着的、划分泳道的黑线不到六英寸的地方,我们接了个泡泡吻。她在“绿巷乡村俱乐部”的泳池底望着微笑。远远地,在我们上方的水面,一条条腿摆动着,一对绿色的脚蹼一掠而过。堂姐多丽丝浑身的皮尽可蜕光,格拉迪丝姨母尽可每晚准备二十份饭菜,亚利桑那的炉火尽可烘走我父母的哮喘,那些身无分文的逃兵——我对这一切全不在意,只在乎布伦达。就在她往上游时,我把她拉过来,用手钩住她泳衣的前襟,拉开她的衣服。她的两只乳房就像两条长着粉红鼻子的鱼一样向我游来,她让我用手捧住它们。过了一会儿,太阳亲吻着我们,我们离开了池水。因为对彼此都很满意而没有刻意去微笑。布伦达把头发上的水珠抖到我脸上,就是落到我脸上的这几滴水珠,使我感到,关于这个夏天,她给了我一个承诺。但我所希望的,又远不只局限于这个夏天而已。

“你想要你的太阳镜吗?”

“你离得够近,我能看清。”她说。在一顶蓝色的大遮阳伞下,我们肩并肩躺在两张躺椅上,椅子的塑料表面摩擦着我们的泳衣和皮肤,嘶嘶作响;我转过头看了布伦达一眼,闻到了自己肩上晒干的皮肤的香味。我像她一样翻身背对着太阳,我们闲聊着,日头越来越大越来越亮,色彩在我合上的眼睑下裂成碎片。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她说。

我轻轻地说:“没发生什么。”

“嗯,我想也是。但我感到好像已经发生了什么似的。”

“在十八小时之内吗?”

“对,我感觉……被人追着。”等了一会儿她说。

“是你邀请我来的,布伦达。”

“为什么在我听来你的话总带点刻薄?”

“是吗?我可不是故意的,真的。”

“你是故意的!‘是你邀请我来的,布伦达。’那又怎么样?”她说,“反正我请你来也不是这个意思。”

“对不起。”

“不要道歉了,你连道歉都这么机械,根本缺乏真心诚意。”

“现在是你对我刻薄。”我说。

“不,我不过在陈述事实而已。我们不要再争论不休了,我喜欢你。”她转过头来,看起来好像她停顿片刻也是为了从自己的皮肤表面嗅出夏天的气息。“我喜欢你的模样。”她实事求是的语气消除了我的窘迫。

“为什么?”我问。

“你这健美的肩膀是从哪儿来的?你打什么球吗?”

“没有,”我说,“我生就这样一副肩膀。”

“我喜欢你的身材,它很不错。”

“我很高兴。”我说。

“你也喜欢我的,对不对?”

“不。”我说。

“那它就和你无缘了。”她说。

我用手背抚平了她耳后的头发,谁也没吭声。过了一会儿我说:“布伦达,你还没向我了解过我的情况呢!”

“你有什么感觉?你要我问你感觉怎样吗?”

“是的。”我说。尽管我这么做的原因或许有违她给我台阶下的初衷。

“你感觉怎样?”

“我想游泳。”

“好吧。”她说。

那天下午其余的时间我们都泡在水中。纵贯泳池底部的黑线总共八条,那一天快结束的时候,我想我们在每条泳道上都待过一会儿,离黑线够近,伸手可及。我们时不时回到躺椅上,像唱赞美诗一样,款款絮语,诉说彼此的感受。坦率地说,这些感觉在说出口之前是不存在的——至少我是这样;用语言表达感情就等于是把它创造出来再占有它。我们之间生疏和初次结交的感受,被我们搅打成类似爱情的泡沫。我们不敢对它嬉戏太久,谈论太多,否则它将破裂消失。我们一会儿回到躺椅上,一会儿又钻进水里,在对话与沉默之间不停切换。鉴于我对布伦达摆脱不掉的紧张不安,以及布伦达在她与她的自我认知之间筑起的自负的高墙壁垒,我们相处得还算好。

四点左右,在泳池底,布伦达猛地挣脱我,奋力往上游,我紧随其后。

“怎么啦?”我问。

她把额前的头发撩到一边,然后指了指池底,“我哥。”她说着,一边咳出呛进的水。

像剃平头的海神突然从海里冒出来一样,罗纳德·佩蒂姆金从我们刚才待过的较浅处钻出来,高大的身躯出现在我们面前。

“嗨,布伦(2)。”他说。一只手掌猛地拍向水面,一阵小小的暴风雨打在布伦达和我的身上。

“你高兴什么呀?”她说。

“扬基队赢了两场。”

“今晚我们邀请米基·曼特尔(3)来吃晚饭吗?”她说。“每次扬基队获胜,”她一边轻松地在水中走着,好像这散发着氯气的池水被她变成了脚下的大理石,一边对着我说,“我们就给米基·曼特尔加个位子。”

“来场比赛吗?”罗恩(4)问道。

“不要,罗纳德。你自己比去吧。”

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个人提起我。我尽量小幅度地移动,不引起他们的注意,如同未被引介的第三者那样靠边儿站,保持缄默,等待礼节性的介绍。然而一下午的运动让我感到疲倦,打心眼里盼望兄妹俩间的说笑不要太长。很幸运,布伦达为我作了介绍:“罗纳德,这是尼尔·克鲁格曼。这是我哥哥罗纳德·佩蒂姆金。”

尽管我们之间相隔十五英尺,罗恩还是伸出手来要和我握手。我回握他,但显然没有像他所期望的那么郑重其事。我的下巴滑进水里有一英寸。我忽地感到精疲力竭。

“想比赛吗?”罗恩很客气地问我。

“来吧,尼尔,跟他比吧。我给家里打个电话,告诉他们今晚你去吃晚饭。”

“去你家?那我也要给姨母打个电话,你刚没提。我的衣服……”

一顿便饭(5)而已。”

“什么?”罗恩问道。

“去游吧,宝贝儿。”布伦达对他说,她亲了一下他的脸颊,我感到一阵酸楚。

我说我得去打个电话,请求不参加比赛。到了用蓝色瓷砖砌成的游泳池边,我回头看见罗恩正奋力地朝前游。他给人这样的感觉:在游完全程五六次之后,他就有权喝干这池子里的水。我想象他和我姨父麦克斯一样,膀胱容量巨大,饮水量惊人。

当我告诉格拉迪丝姨母,今晚只用准备三个人的饭菜时,她似乎并不觉得宽慰,只在电话里回了句“好极了”。

我们没有在厨房里吃饭,相反,我们六个人——布伦达、我、罗恩、佩蒂姆金夫妇及布伦达的小妹朱莉围坐在餐厅的饭桌前。一个有耳洞但未戴耳环、纳瓦霍人长相的黑人女佣卡洛塔为我们端饭上菜。我旁边是布伦达,一身她眼中的休闲打扮:紧身百慕大短裤、白色polo衫、网球运动鞋、白袜子。对面是十岁的朱莉,圆圆的脸蛋,聪明伶俐。晚饭前,其他同街的姑娘要么在玩抛石子,要么在和男生玩,她却在屋后的草坪上与父亲佩蒂姆金打高尔夫。佩蒂姆金先生让我想起我的父亲,只不过他说话时每个音节前后并不喘气。他身材高大,体格健壮,讲话不注意语法,吃饭狼吞虎咽。当他对着眼前的色拉大快朵颐时——在他往上面淋满瓶装的法国调味酱之后,他那厚实的前臂皮肤下青筋暴凸。他一人吃了三份色拉,罗恩吃了四份,布伦达和朱莉各两份,只有佩蒂姆金太太和我每人吃一份。我并不喜欢佩蒂姆金太太,尽管她是今晚饭桌上最漂亮的那个。她对我过于客气。她那紫色的眼睛,乌黑的头发,高大而诱人的体形,让我感到她像某个被俘虏的美人,某个野蛮的公主,被驯服成为国王女儿的用人——这个女儿就是布伦达。

从宽大的观景窗可以看见后面的草坪以及两棵一模一样的橡树。我叫它们橡树,但其实你可以把它们想象成运动器材之树。就像从树枝上掉下的果实一样,树下有两柄铁头球棒、一只高尔夫球、网球筒、棒球、篮球、棒球手套以及一眼就认出的骑手短鞭。再往后,在靠近佩蒂姆金院子周围的灌木丛、小小的篮球场前面,有一块正方形的红色毯子,毯子正中绣着一个白色的字母O,整个看上去像是绿色的草地上生了一堆火。外面定是起风了,因为篮网动了动,室内的我们在西屋空调持续的冷气中享用晚餐。一切都十分惬意,只有一点,与这些“大人国巨人”一起用餐,有好一阵子我感到仿佛肩膀被削掉四英寸,身高也矮了三英寸,除此之外,好像有谁移除了我的肋骨一样,我的前胸顺从地贴向我的后背。

席间没什么人讲话。大家一本正经、按部就班地用餐。与其多费笔墨说明那些互相传递食物时含糊不清的句子,嘴里塞满食物时变成吱吱咯咯的单词,以及在狼吞虎咽、杯盘狼藉的情景中断断续续、语无伦次的句法,还不如干脆将全部对话如实记下。

对着罗恩:哈莉特几点打的电话?

罗恩:五点。

朱莉:是五点。

罗恩:这是他们的时间。

朱莉:为什么密尔沃基的时间要早一点儿?如果乘着飞机整天飞来飞去,那就永远也不会变老。

布伦达:对的,宝贝。

佩蒂姆金太太:你给小孩子瞎讲些什么呀?这就是她去上学的理由吗?

布伦达: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上学。

佩蒂姆金先生(亲切地):女大学生。

罗恩:卡洛塔呢?卡洛塔!

佩蒂姆金太太:卡洛塔,再给罗恩点儿。

卡洛塔(叫着):再给他点儿什么?

罗恩:每样都再来点儿。

佩蒂姆金先生:我也一样。

佩蒂姆金太太:看来他们得用输送带运你了。

佩蒂姆金先生(撩起他的衬衫,拍了拍他黝黑的鼓出来的大肚子):你在说什么呢?看看这个!

罗恩猛地拉起T恤:看这里。

布伦达(对着我):要不要让我们看看你的肚子?

我(又像唱诗班的男孩一样):不要。

佩蒂姆金太太:这就对了,尼尔。

我:谢谢。

卡洛塔(像一个不招自来的幽灵越过我的肩膀):你还要吗?

我:不要了。

佩蒂姆金先生:他吃得像鸟儿一样少。

朱莉:有些鸟吃得可多呢!

布伦达:哪些鸟?

佩蒂姆金太太:大家不要在饭桌上谈论动物了。布伦达,你为什么还怂恿她?

罗恩:卡洛塔呢?我今晚还要打球。

佩蒂姆金先生:别忘了缠手腕。

佩蒂姆金太太:比尔,你住在什么地方?

布伦达:他叫尼尔。

佩蒂姆金太太:我刚才不是叫他尼尔吗?

朱莉:你说的是“比尔,你住在什么地方”。

佩蒂姆金太太:我一定是在想别的事。

罗恩:我不想缠,见鬼,缠起来怎么打?

朱莉:不要骂人。

佩蒂姆金先生:曼特尔已经击中多少球了?

朱莉:三百二十八。

罗恩:三百二十五。

朱莉:八!

罗恩:五,蠢货!他在第二局是三次得满分。

朱莉:四次全中。

罗恩:判错了,米诺索一定判错了。

朱莉:我不这么认为。

布伦达(对着我):明白了吗?

佩蒂姆金太太:明白什么?

布伦达:我在跟比尔讲话。

朱莉:跟尼尔。

佩蒂姆金先生:闭嘴,快吃饭。

佩蒂姆金太太:少讲几句,女士。

朱莉:我没讲什么啊。

布伦达:她是在跟我讲,宝贝。

佩蒂姆金先生:她?你就是这样叫你妈妈的吗?今天是什么甜点?

电话铃响了,虽然我们还在等甜点,但晚餐好像已正式结束。罗恩直奔自己的房间,朱莉喊着:“哈莉特!”佩蒂姆金先生强忍着不打嗝,但没能成功,比起他为不嗝出来所作的努力,他最后的失败更能引起我的好感。佩蒂姆金夫人关照卡洛塔不要把盛奶的与盛肉的银餐具再混在一起。卡洛塔边吃桃子边听,我感觉到布伦达的手指在桌下挠我的小腿肚。我吃饱了。

我们坐在最大的一棵橡树底下,佩蒂姆金先生与朱莉在篮球场上玩球。罗恩在车道上发动他的大众。“哪位把我后面那辆克莱斯勒开走?”他恼怒地喊道,“我已经迟了。”

“请原谅。”说着,布伦达站了起来。

“我想我的车在那辆克莱斯勒后面。”我说。

“我们走吧。”她说。

我们把车倒出去,这样罗恩可以赶快去比赛。我们重新停好车,然后又回来看佩蒂姆金先生和朱莉。

“我喜欢你妹妹。”我说。

“我也喜欢,”她说,“但不知道将来她会变成什么样。”

“像你这样。”我说。

“说不定,”她说,“可能比我强。”然后又加一句:“也许不如我。谁知道呢?我爸爸待她可好呢,但我保证,让她跟我妈再一起生活三年……比尔。”她若有所思地说。

“我倒不介意她这么叫我,”我说,“你妈非常漂亮。”

“我简直难以把她当成我妈,她恨我。九月份开学时,别人的妈妈至少会帮自己的子女打点行李,但我妈不会帮一点忙。她会忙着给朱莉削铅笔,让我一个人扛着箱子爬楼梯。原因很明显。实际上,这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为什么?”

“她在妒忌。这太老套了,简直叫人羞于启齿。你知道我妈是新泽西网球反手最佳吗?说真的,她是全州男女网球手中最好的一个。你真该看看她姑娘时的照片。看上去很健美,但不显胖。她确实很迷人。我很喜欢那些照片里的她。我有时对她说:‘这些照片多美啊!我甚至想放大一张带到学校去。’‘我们的钱有的是地方使,女士,而不是花在这些旧照片上。’钱!我爸的钱多得堆起来有这么高,可我每次买衣服时她总会说:‘女士,你用不着到邦维特·特勒百货去买,奥尔巴克折扣店里有的是结实耐穿的衣服。’谁稀罕结实耐穿的衣服啊,最后我还是买了我喜欢的,但这总在她惹毛了我之后。钱在她那儿就是浪费。她甚至都不知道怎么去享受钱带来的乐趣。她以为我们还住在纽瓦克。”

“但你如愿以偿了。”我说。

“是啊,但那是因为他。”她指着佩蒂姆金先生,他已嗖地原地投进了第三个球。很显然,朱莉很不高兴,她用力一跺脚,漂亮的小腿四周扬起一阵灰尘。

“他不算太精明,但至少很可亲。他不像我妈待我那样待我哥。谢天谢地。唉,我不想再谈他们了。从大一开始,每次谈话都离不开谈及父母,太可怕了!但这是普遍现象。麻烦的是做父母的都还不知道。”

从这会儿朱莉和佩蒂姆金先生在屋外球场上一片欢乐的样子来看,问题并非像她说的那样普遍;当然,在布伦达眼里,这种普遍性的范围更大——每一件羊绒衫的获得都意味着和她母亲的一番苦斗。我确信,她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服装市场上,为买到手感柔和、质地考究的衣物,她都必须进行一场旷日持久的“百年战争”。

当我坐在布伦达身边时,我实在不愿自己这么不忠地站在佩蒂姆金太太这边,但我顽固的脑袋还是摆脱不了那句“以为我们还住在纽瓦克”的话。我没有讲话,生怕我的语调会破坏饭后的适意与亲密。之前我们是那么容易就变得亲密无间,只要水浸湿我们的每一根汗毛,然后再让太阳把它们烤干、麻木我们的知觉。可是现在,衣着齐整地坐在她家凉爽的树荫下,我一个字也不想说,因为那将会毫无掩饰地暴露出我一直对她怀有的负面情绪。这是爱情的阴暗面,它不会总深藏心底——但我选择跳过去往前看。

朱莉突然来到我们身旁。“想玩吗?”她对我说,“爸爸玩累了。”

“来吧,”佩蒂姆金先生叫着,“替我打完。”

我有点犹豫——自从上高中以后,我就没碰过篮球。但朱莉用力拉着我的手。布伦达说:“去吧。”

佩蒂姆金先生把球扔给我,我没留神,球砸在我胸上弹了出去,衬衫上留下一个圆圆的印迹,犹如月亮的影子。我傻笑了一下。

“你连球都接不住吗?”朱莉问。

看来她跟她姐姐一样,善于问一些实际而令人恼火的问题。

“是的。”

“轮到你了,”她说,“四十七比三十九,爸爸落后,谁先到二百分谁赢。”

地上那条划出的凹痕多年来被当成罚球线,我的脚刚踩上,刹那间,一个梦幻就浮现在我眼前,这是那些转瞬即逝不时折磨我的白日梦中的一个;朋友们曾经告诉我,每当这时,我的目光都会显得异常呆滞:太阳下山了,蟋蟀跳来跳去,树叶变得一片漆黑。我和朱莉依然站在草坪上,朝篮筐里扔球。“五百分为赢。”她喊着。她得了五百分取胜后,喊道:“你一定也要投满五百分。”我只好投,夜变得长了起来,她又喊“八百分算赢”。我们继续玩下去。赢到一千一百分,我们还是玩个不停,天永远不会亮了。

“投呀,”佩蒂姆金先生说,“你投就是我投。”

他的话使我困惑,不过我还是一个原地投篮,没有投进。上帝发了慈悲,吹来了一阵风,我跳起来单手投进一个擦板球。

“你是四十一分,该我了。”朱莉说。

佩蒂姆金先生在球场远端的草地上席地而坐。他脱了衬衫,只剩背心,脸上的胡子整整一天没刮,看上去像个货车司机。布伦达没整形前的鼻子很像他的鼻子。那上面凸出的一块,正在鼻梁中间,好像有一粒八角形的钻石嵌在皮肤下面。我知道佩蒂姆金先生决不会操心把这粒钻石从脸上挖掉。然而,毫无疑问,他是很乐意,并不无骄傲地花钱把布伦达脸上的钻石取出来,扔进第五大道医院的厕所里。

朱莉投篮未进。我承认内心有一阵微弱的、快乐的波动。

“投球时稍稍转一下。”佩蒂姆金先生告诉她。

“我再投一次行吗?”朱莉问我。

“行。”由于她父亲在边线上给她的指点和我自己在球场上并非甘心情愿的礼让,我感到没有机会赶上她了。但我突然又想赢,想把她打得落花流水。布伦达站在树荫下,侧着身,头靠在手肘上,嘴里嚼着一片树叶,看着我们投球。厨房的窗帘已拉开,太阳很低,那些电器玩意儿再也不会反光刺眼了。佩蒂姆金太太一动不动地朝窗外看着这场比赛。接着,卡洛塔出现在后边的台阶上,一只手拿着桃子在吃,另一只手拎着一桶垃圾,也停下来观看。

又轮到我投,我原地双手投篮,没进,转身笑着对朱莉说:“我再投一次行吗?”

“不行。”

于是我明白了这游戏是怎样玩的。多年来,佩蒂姆金先生已经教会了他的女儿们,只要她们要求,就可以重新投,他能这样玩。然而,看到肖特希尔斯这些陌生的眼光向我投来时——有女主人的、男主人的、用人的,不知怎地我就觉得自己不该让步。但我不得不让步,我让了。

投满了一百分,游戏结束,朱莉说:“多谢,尼尔。”蟋蟀又出现了。

“不用客气。”

布伦达在树下微笑。“是你让她赢的吧?”

“我想是吧,”我说,“不过我说不准。”

我话里有什么东西促使布伦达安慰似的立马补充说:“就是罗恩也得让她赢。”

“这对朱莉来说可太好啦。”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