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王武丁与妇好(1-5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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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洹水怒

1

这场毫无征兆的秋雨,一旦开了头,竟像患了不治的痢疾,直下得昏天黑地,天地间一片狼藉。

扳着指头就到收获的时节,农家的石镰、骨镰早已备好,满垄的黍粟齐崭待割,却被一场淅淅沥沥的大雨浇了个透心凉。

更让农人们焦虑的是,自家的黍粟泡在凉雨中日渐萎靡,却被藉臣田梁集合起来,加入王家奴隶的行列,不分昼夜地抢收王田。

所幸王田有限,内心又牵挂着自家的田亩,农人们自是奋力镰割绳捆,顾不上肢体疲乏。实在气不过时,便拿畜牲般一言不发的奴隶们撒气。

反倒是王家奴隶们,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虽然手脚并用、一刻不停地忙碌着,态度却淡然得很。对于农人的讥讽乃至挑衅,也多是木偶般毫无反应。许是从这些长相各异、言语不通的奴隶们身上找回了一点心理补偿,这活儿干着倒也不觉得有多艰难。

也就是短短一天多时间,王田便拾掇干净了。

眼瞅着王家奴隶们被驱使着离开王田,返回王宫,农人们收拾起农具,急吼吼准备赶回自家田亩。不料,那田梁手下军士竟然挥舞着青铜戈矛,将农人们重新围起来,说是还要前往另一处田亩助收。

于是,群情哗然,农人们高举起农具,与军士们怒目对峙。

“乡亲们,乡亲们!”田梁出面喊话道,“这助收可是咱大商子民的义务啊!也是咱大商的王法。你们可不能坏了王法!”

听闻“王法”二字,农人们不觉有些忌惮,情绪顿时低落下来。但很快便有人站出来,高声说道:“这王田不是已经收完了吗?我们怎么个不守王法了?!”

说话的是个小伙子,虽衣衫褴褛,却一身鼓胀的栗子肉。他的嗓音尚显青涩,语气中却透出一股玩世不恭的调侃味,引来农人们一片附和。

田梁见势不妙,忙招来一位随从,耳语几句。

随从领命,匆匆离去。田梁对那青年道:“王上的田是王田,上王私宅的田就不是王田吗?王上兄弟姐妹的田不也是王田吗?”

“你瞎说!”青年顾不上有人拽袖子,自顾尽情道,“王田是王上的田,啥时候变成私宅的田了?你问问这些阿叔、阿爷,有谁替私宅助过收!”

“说得对!”农人们纷纷附和道,“我们只助王田的收!”

“你叫什么名字?”田梁突然转移话题。

“干什么?”青年得了鼓舞,胆气益壮。

“既然敢出头,还不敢留名吗?”

“有什么不敢的?”青年朗声说道,“我叫张吉。”

“你是哪个氏族的?”

“张吉张吉,当然就是张氏族的!”

“张氏族……我知道!”田梁道,“你们整个氏族,都是靠禁军赏饭吃的,助收王田这件事,怎么就数你跳得高呢?!”

“做弓是做弓,种田是种田,这黍子都快沤烂了,让大家伙儿来年吃什么?!”

“你!”田梁被呛,一时语塞,缓了缓神儿,继续道,“那按你的意思,王族来年没粮食吃,倒没有关系吗?”

“我没说过!”

“你是没说,但你就是这么想的!”田梁说着一摆手,军士们齐拥上来,要拿张吉的双臂。

张吉不服,挥舞手中的石镰,不让军士们近身。不料,一支长戈扫过来,一下子就打掉了他手中的石镰。几个军士猛扑过来,将张吉摁倒在地。

农人们顿时傻了眼,眼睁睁看着张吉被绑了个结结实实。

张吉兀自不服,双腿乱蹬乱踢。

正闹得不可开交,突然有人喊了一嗓:“族长们来了!”

远处,田梁手下正领着一伙人,急火火赶来。

参加助收的各族的族长们,到了。

2

这场秋雨不仅忙坏了田野里劳作的人们,也忙惨了庙堂之上的大人们。

从第一天下雨开始,太史寮的火烛就不曾熄灭过。

原本,大商的大事小情就都需要太史寮贞卜,以定吉凶。一场大雨下来,更是事事贞问天意,不敢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这日朝会,卜人宾、史官韦早早赶到大殿,随身带来数十版龟甲。内臣丑也早已备下了贞卜用具。

虽已是白日朗朗,天空却阴沉得犹如黄昏。大殿门外,几个机灵的小内臣忙着服侍陆续赶来的大人们,换下湿漉漉的布履,拭干濡透的裹脚布,然后由年长些的内臣们引导着轻轻推开门扉,一一送入大殿。

商王驾前重臣,无一缺席这场重要的朝会。

“韦大人,宾大人,这几日累坏了吧?”商王昭寒暄道。

史官韦、卜人宾慌忙跪倒,回道:“王上错爱,这都是我太史寮份内之事。”

“那就请二位大人说说,这次的大雨,对我大商,是利呢?还是不利?”宰丰冷冷地道。

卜人宾瞅瞅史官韦,史官韦抬手示意卜人宾来说。卜人宾便不再客气,从手中攥着的几枚小小龟甲中抽出一片,恭敬答道:“从我太史寮贞问的结果来看,这场大雨,对我大商恐怕不利……”

在场诸人一阵耸动。

宰丰追问:“怎么个不利法?”

卜人宾答道:“恐怕……会带来灾祸。”

“什么灾祸?”

“这个……”卜人宾道,“一时还看不出来。”

一旁甘盘说道,“老臣得到消息,这几日洹水水位暴涨,已逼近堤岸。老臣揣测,要说有什么灾祸,最有可能的,恐怕就是这洹水水灾了。”

“甘盘大人差矣!”说话者是司工子求,“我大邑商选址洹水东岸,可是盘庚爷的决断,为的就是避开水患,特意选择这洹水折转之处。洹水再猛,至此也卸掉一半了。”

众臣窃窃私语,大多是赞同之辞,因这子求所言,确是大邑商尽人皆知的盘庚爷的不世之功。

也有人冷眼观望甘盘的反应,鼻息间发出不屑之声。

“启禀王上,”甘盘道,“子求大人所言,老臣岂能不知?但此番洹水来势汹汹,恐怕盘庚爷在世时间,也未曾见过……”

“甘盘大人差之大矣!”子求调高嗓音,“大人的意思,难道是说,盘庚爷暗昧不察了?”

“岂敢!”甘盘不为所动,“盘庚爷圣明,天下谁人不服!我只是说,此番水大,盘庚爷在世的话,恐怕也不会等闲视之。”

“小人之意,也绝非要等闲视之,只是这洹水有折转之利,不致给大邑商带来灾祸。”

“子求大人,你这般自信,想来是亲自勘测过水情喽?”

子求想不到甘盘有这一问,顿时瘪住,额头一阵汗意。

望乘忙补台道:“依在下之见,洹水上涨,无非是老天给出的警示,嫌我大商敬天敬神不够殷勤。”

“望乘将军何出此言!”说话者是子雀。

子雀在朝堂之上难得发言。沉默者一旦开口,更易引人注目。

“若论敬天敬神,这天下还有勤过我大商的吗?”子雀问道。

望乘平日话多,却并不擅长朝堂辩论,不由得结巴起来。冷不防宰丰接了一句:“这敬天敬神,难道还有嫌多的吗?”

这一回,轮到子雀结巴了。

宰丰冷笑一声,又问望乘:“那两个逃脱的奴隶都拿住了吗?”

“拿住了!”望乘谄笑着,“随时听候处置。”

“还不快把人押到王宫来!这般淫雨,正好拿这两人祭天!”

“是是是,”望乘忙退出大殿,吩咐望龙速去草斤处提人。

大殿内,甘盘再次行礼道:“王上,宰丰大人刚才提到的两名奴隶,应当如何处置?”

未等商王昭开口,宰丰说道:“甘大人这话太过蹊跷,怎么处置逃奴,我大商可不是没有规矩的呀!”

“我当然知道规矩,”甘盘不慌不忙,“不过,我也要问一下宰丰大人,你可知道,这两位逃奴的身份?”

“哎哟喂,”宰丰不温不火,“甘大人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啊。上一回朝会时,望乘将军不是已经挨过您的骂了吗?怎么又旧事重提了呢?”

“并非旧事重提。我认为,确有必要再次确认,如何处置这二人为最妥。”

“难道你认为,我的办法不妥?”

“我大商真的没有奴隶可用了,非要拿这两个逃奴献祭吗?”

“甘大人的意思,是要保这两个奴隶的性命吗?他们和你,到底什么关系?”

“他们和甘盘没有任何关系,但和我大商,却有着莫大的关系。”

“笑话!”宰丰冷笑道,“区区两个逃奴,还能和我大商扯上关系了?你咋不说,他们是西王母家的亲戚呢?”

宰丰话音未落,朝臣中发出一阵嗤笑声。

商王昭眉头微蹙道:“二位大人有事说事,不要扯远。”

甘盘道:“如果拿他们献祭,也就是两个普通奴隶。但如果放他们回去,说不定土方的攻势就能瓦解。”

闻听此言,朝堂上又是一阵耸动。

宰丰道:“这还真是新鲜事,大商的安宁,要靠奴隶来保护了?”

“有啥新鲜的?我大商还有一支奴军呢!”

“这也算呀?”宰丰惊呼道,“我大商内有王族、多子族和各氏族子弟组成的禁军,外有各臣属方国的军队,随时可以征召。这些威猛之师,你甘大人全不放在眼里,却单单要让奴军来保护大商,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二位大人,打住,打住!”商王昭道,“你们的意思,朕都明白了。不如这样吧,让宾大人当场卜上一卦,看看天意是要放两个逃奴一条活路,还是要他们死。”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内臣丑连忙指挥手下人,将烧得火红的炭盆搬上殿来。

卜人宾捡出一片打磨得溜光、背面凿了几排浅坑的灵龟腹甲,从炭火中抽出一根烧得通红的铜钻,往龟甲凿痕处烫去。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大殿上一片静寂。

一名内臣悄悄溜进殿来,扯扯望乘的袖子,将他带出大殿。不一会儿,望乘重新回到殿上,一张脸变得刷白刷白。

随着几声“噼扑”声响,龟甲正面裂开条条细纹。卜人宾端详片刻后,双手捧着龟甲,呈送到商王昭面前。

商王昭郑重其事地双手接过龟甲,细细研究一番,又将龟甲递给了甘盘。

“这分明是吉兆!”甘盘是大商卜人出身,精于辨识龟甲纹路,“各位大人请看,兆痕显示,把两位逃奴放回去,对我大商来说,是上上大吉的好事!”

说着,将龟甲递给宰丰。

宰丰顺手接过龟甲,瞟一眼道:“既然甘盘大人这么坚持,王上也不反对,那就由着你们,放那两个逃奴一条生路吧。是吉是凶,也不能光凭龟甲就能断定,将来要是有不利的后果,不要说我宰丰没有提醒过!”

商王昭见此结果,也不管宰丰话中带刺,当场宣布:“那就依众卿的意见,解除那两人的奴隶身份,着令他们回到自己的方国,协助我大商……”

“王上恕罪!”冷不防望乘一声喊,“扑嗵”一声跪倒在地。

“怎么回事?”商王昭惊问。

“小人也是刚刚得到消息,那两个奴隶,不在了。”

“什么叫‘不在了’?!”宰丰厉声责问。

“小人也不知情。小人抓来的奴隶,都关在一个叫草斤的家伙那里。刚才小人派人去提两个奴隶,才知道人已不在了。小人这就去见草斤。”

“不用了!”甘盘喝止道,“就把那个草斤提来,当面质问。”

很快,草斤被带上大殿。

草斤头戴扁平圆冠,身披长过臀部的细麻衣,腰束一条细麻绳,绳上坠有一枚玉蝉,足踩一双绸质翘头靴。玉蝉与翘头靴乃贵族穿戴之物,搭配这套贱民服饰,颇显得不伦不类。

草斤素来油滑,上得殿来,一时也不免腿软。他连头都不敢抬,朝着商王昭便拜,口中言语啰嗦,听不清在说什么。

“知道为什么把你逮过来吗?”宰丰发问。

“小人不知……不不,小人知道,小人知道!”

“那你就说一说,为什么把你逮过来?”

“是因为小人……把人给看丢了。”

“看丢了?你说得倒轻巧!”宰丰反问道,“你可知道,把王上的奴隶看丢了,可是要剁手剁脚的吗?”

“王上饶命!”草斤以头抢地,叩首连连,语气却并不十分惶恐,“那位公子说,如果不把人给他,定要让小人不得好死……”

“公子?”宰丰怪道,“哪家的公子?”

“小人也不知道,只听说那位公子十分任性,他想要的东西就一定要得到。”

“谁家的公子,这般狂妄?怕不是你瞎编的吧?”

“小人哪敢呐!”草斤道,“公子说了,他是当今王上的小舅子,小人胆敢不从的话,要像掰螃蟹一样,把小人掰成两半……”

“满嘴谎话!”甘盘怒斥道,“王上尚未婚配,哪来什么小舅子?分明是你撒谎,败坏王上名誉,这还了得?来人!”

“且慢,”宰丰插话道,“王上确实尚未婚配,但确实有人,一直在忙着张罗!”

甘盘一惊,下意识瞅向老井伯。

老井伯吓得一激灵,哑口无言。

“不要怕,”宰丰对草斤说,“如实招来,你说的公子,到底是哪个氏族的?”

“听人说是井方的公子……”

很快,老井伯之子美璋就被带到了殿上。

这是个十几岁的小伙子,浑身绫罗绸缎,嘴唇、下巴处只有绒毛般浅浅的灰黑色胡茬。

面对如此场面,美璋就像化掉一般绵软,连叩拜之礼都忘个一干二净。

“是这位公子吗?”宰丰问草斤。

草斤默默点头。

老井伯气得浑身颤抖,却连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说说吧,小舅子!为什么要强行买走王室的逃奴?”

美璋吓得瑟瑟发抖,好半天,才稍稍平复一些,怯怯地道:“小人见那妮子长得俊俏,想留下她,做小人的媳妇。那汉子长得硬朗,可以当打手,保护小人。”

“混账!”老井伯斥骂道,“你小子何德何能?居然敢打王家奴隶的主意!”

“我姐……”

美璋还想辩解,老井伯生怕他再吐出什么不着调的浑话,抬手就给了他一嘴巴子,揍得美璋牙缝渗血。

“还敢乱说!”老井伯骂道。

“哎哟喂!”内臣丑在旁挖苦道,“老侯爷可真会挑地方教训孩子,怎么跑到朝堂上做规矩来了?!”

老井伯被呛得一阵心塞。一旁长伯打圆场道:“老候爷怕是被儿子气糊涂了。这爹,不好当呐!大侄子啊,赶紧把人给送回来吧。这人呐,真不是你该动的!”

不料美璋兀自不服气:“我付出去的四朋贝怎么办?”

老井伯差点背过气去。长伯也只能尴尬地笑笑。

“四朋贝吗?朕给你!”商王昭开口了。

“王上使不得,千万使不得!”老井伯慌忙跪倒在地,连连摆手道,“犬子满口喷粪,岂能作数!这人,原本就是王上的,哪有让王上出钱的道理?!”

“老侯爷差矣!”商王昭道,“若是两个寻常的逃奴,朕自然不会如此讲究。但这二位可不比寻常。当前正值土方犯我箕方,我大商又难以在短时间内组织起一支讨伐大军。眼下的上上之策,是让沚方重新振作起来,与箕方联手,共同抗击土方的进犯。所以这人,朕理当从朕的‘小舅子’手中赎回,以示我大商对沚方的歉意和诚意。”

“王上可不能这么说!”宰丰说道,“明明是沚方不来朝贡在先,我大商征服他们在后,何谈歉意?至于抗击土方进犯,只需勤加祭祀,得到先公、先王、先妣们的庇护就够了,哪里需要他沚方帮助?”

商王昭道:“一切皆决于天意,没错!但天意喜怒,也要视人间所为而定。朕在人间,须得事事令上帝与先祖满意,方能确保天意永远偏向我大商。”

商王昭此言一出,满座惊呼,就连宰丰与甘盘,也都肃然。

商王昭道:“沚方灭国,对土方没有丝毫威慑力。可一旦我大商恢复沚方,就算他们一时派不出军队来对抗土方,只凭这堂堂北方大国复国,那土方就不得不有所忌惮。”

“那沚方原本就对我大商心怀异志,这一回咱又灭了人家的国,那沚伯之子一旦回到老巢,谁能收得住这匹出栏的野马?”

“有一人可以!”甘盘道。

“谁?”

“同那沚聝一道逃亡的女奴。”

“这话怎么越说越离谱了?”宰丰道,“那沚伯之子,好歹咱们还能帮助他复国。那个女奴,据说她的部落早就被咱大商拆得散了架,连恢复都不可能,她凭什么听咱们大商的,为大商来管理沚方这匹野马?”

商王昭道:“行与不行,总得一试才知。朕要亲自见那两个逃奴。”

3

商王昭要亲自面见两位逃奴,这可是大邑商闻所未闻的奇事、怪事、骇人听闻之事。

商王昭特意将见面地点定在禁军驻地。

会面的安排可谓外紧内松。

子雀、子画分别带领一路禁军,分守驻地各出入口,来回巡逻,不放一个外人进出。

作为会面场所的禁军统领营帐,则连一位护卫都没有。商王昭带着甘盘、老井伯、长伯三人,与沚聝、小好见面。

甘盘道:“你们两个,见了我大商王上,为什么不跪下谢罪?”

沚聝一惊,犹豫片刻后,不情愿地单膝跪地,脑袋重重地垂下。

甘盘暗自一笑,又对小好说道:“姑娘,你呢?怎么不跪下?”

经过多番折腾,小好早已与沚聝一样,变得蓬头垢面。听到甘盘问话,她猛地抬起头来,两道锋利的目光从对面四人身上迅速扫过。

四人无不一惊,感受到一种来自困兽的愤怒,但随即又释然了。当目光扫过之后,站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位瘦高且疲惫的年轻女子。

甘盘道:“姑娘,你难道不懂得,我大商的王是天下人共同的首领,天下所有人见到我大商的王,都要下跪吗?”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天下人有共同的首领……”这个小小的、单薄的身体里,竟然不疾不忙地发出了令所有人颤栗的声音。

“住口!”甘盘尽量压低声音,语调却严厉得吓人。

大胆敢言的女子,商王昭在天下游荡时见过不只一位,但在这森严的场所上,却从来没有人敢这样说话。他感到一种久违的亲切感。他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无论这姑娘说出什么骇世惊俗的话来。

小好说:“如果天下人真的有共同的首领,那这天下不该如此可怕。做首领的,不就是要保护部族的平安吗?既然是天下的首领,就得保护天下人的平安。为什么会有打打杀杀,把自由自在的人们抓来当奴隶?”

“咳咳!”长伯听不下去,连声咳嗽,硬生生地打断了小好的话题。

“你说你搞不懂……”商王昭字斟句酌地道,“其实,朕也没有完全搞懂。你的疑问,也正是朕的疑问。朕也在头疼,朕要怎么做,才能让全天下人都得到平安呢?”

“这有何难?”

“噢?”商王昭兴致勃勃地盯着小好,“你倒说说看,你有什么高招?”

“既然大商是最大的部族,又是全天下共同的首领,只要你们带头停止征伐其他方国,不再把自由人变成奴隶,然后命令天下人都照着去做,还有谁敢违背?天下不就太平了吗?”

“有点道理!”商王昭又靠近一些,仔细端详着这头怒气冲冲的漂亮的小兽,心头不由得微微一悸,语气越发柔和,“可惜我大商还不够强大,还不足以让全天下人都臣服于我大商,听从我大商的号令。有些个方国,仗着自身武力强大,到处征伐杀戮,甚至还要进攻我大商边境,对他们,难道我大商也要放弃武力征服吗?”

“你在说梦话吗?”小好不客气地说,“我彩虹谷的姐妹们,世世代代守在谷中,种谷而食、狩猎有度,从不曾越出过山谷侵犯别人,甚至都不知道还有个大商,到底有哪一点冒犯你们大商了,要遭到你们无情的杀戮,还把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变成奴隶。是你大商更委屈,还是我们彩虹谷更委屈?”

“放肆!”甘盘喝止道。

商王昭摆手制止,诚恳地说:“这件事,确实是我大商理亏,朕要向你们部族的姐妹们,认认真真地道个歉!错在我大商!错在朕一人。”

“王上,使不得啊!”老井伯劝阻道,“我大商从来都是以有道伐无道,以有德伐无德,为什么要道歉?”

“何谓‘道’,何为‘德’?无缘无故杀得人家部族离散,也是‘道’和‘德’吗?”商王昭自语道。

“王上,你年纪轻轻,怎么犯起糊涂来啦?”甘盘情急之下,顾不上君臣之礼,径自以师傅的口吻教训道,“天命降在我大商肩上,我大商就该成为天下的共主,这就是‘道’,非人力所能扭转的‘天道’。我大商每有征战,必先向先祖们祭祀、贞问,得到他们的首肯才会出兵,这就是‘德’,敬畏鬼神是天下最高的‘德’。大商做事,从来遵‘道’循‘德’。”

“师傅所言自然没错,可那望乘征伐彩虹谷,既未贞问大商先祖的意愿,未征得朕的同意,哪里谈得上是遵‘道’循‘德’了?”

“你不是在骗我吗?”

“朕这番话,确为真心。朕确实是代表大商,向你们彩虹谷的姐妹道歉了。”

“可又有什么用?”小好的激愤之情稍稍平息,转而一脸凄楚,不禁垂泪道,“谷中姐妹,不知道散去了哪里?”又道,“不管怎么说,你这位王上,不是个坏人!”

“越说越离谱!”长伯气着冲她一句。

商王昭高兴地道:“姑娘你太厉害了!是不是说朕不是个坏人,已经是很高的评价了?”

小好不禁莞尔一笑:“我原本认为,大商没有一个好人。”

一番舌战之后,商王昭示意所有人席地而坐。

“沚公子,”商王昭唤道。

沚聝含含混混地“哼”了一声,脖子斜拧着。

“看来沚公子也不服呐!”甘盘道。

沚聝拧着脖子,仍然一言不发。

“看来,王上要放你回去,恢复沚方,也不能打动你喽?”

沚聝不由浑身颤动,瞅瞅甘盘,又望望商王昭,半信半疑。

“还不快快谢恩!”甘盘猛地一声,吓得沚聝一哆嗦,额头“咚”地敲击在地面上。

“沚公子,”甘盘道,“王上刚才向小好姑娘道了歉,但不能向你道歉。你知道为什么吗?”

沚聝摇头。

“你们沚方作为我大商在北方的大方国,受到我大商何等的器重!上王在位十多年,你父亲身居伯位也十多年,可以说是老兄老弟了。可这些年来,眼瞅着我大商一时有些疲态,就想方设法不来朝觐,朝贡之礼也是能省就省,全然不顾念老兄弟的情分,更无视我大商天下共主的尊严……你倒说说看,这样做,对,还是不对?”

“不对!”沚聝道,“可我父亲,毕竟也为大商北方安全,出了力的!”

“你说得没错,”商王昭道,“老沚伯有功有过,功过可以抵消。所以,朕打算念在沚方与我大商长期结盟的情分上,允许你继承你父亲的伯位,并且要你立刻赶回沚方,把沚方的城池和军队重新恢复起来,你愿意吗?”

“愿意!”沚聝重重地说出这两个字。

“来人,上酒!”商王昭一声令下,守候在营帐之外的禁军忙将早已备好的米酒,用青铜爵盛好,端进了营帐。

“为沚聝与小好重获自由,干杯!”

一杯米酒下肚,气氛缓和了许多,小好苍白的脸颊上泛起一片绯红。

“第二杯,为沚方恢复,我大商北方门户又多了一重保护,干杯!”

第二杯酒下肚,小好的脸颊愈发红润。商王昭觉得可爱,伸手在她肩上轻轻拍了两下。小好感觉别扭,赶紧扭身避开。

“第三杯,为沚方与我大商同心同意,干杯!”

……

会面结束,商王昭率先离开营帐。

甘盘紧随其后,轻声说道:“王上还没讲好,那姑娘如何处置呢!”

“啊对!”商王昭挠挠后脑勺,“那沚聝态度诚恳,朕觉得十分可信,就不用派人去监视他了。小好姑娘一身功夫,就留在朕的禁军中,将来可以作为朕的亲信护卫。师傅您看如何?”

甘盘微微笑道:“我看可以。这姑娘说话是直了点,但性格豪爽,没有城府,是个信得过的人。当王上的贴身护卫,老臣看是再好不过了。”

商王昭与甘盘身后,是老井伯和长伯。

长伯用肘子轻轻捅了一下老井伯:“王上好像是喜欢上了那妮子了!”

“别乱猜!”老井伯一笑,内心的不悦连一丝一毫都没有表露出来。

沚聝与小好二人留在帐内,被刚才发生的惊人一幕,搅得昏昏沉沉,不知今夕何夕。

4

商王昭、甘盘二人踩着泥泞,步行至禁军营地门口。身后有禁军兵士为他们撑着丝帛制成、涂抹了桐油的伞具。

子雀、子画二人身披蓑衣,迎将上来。另有禁军兵士将两匹骏马牵来。

“王上,谈得如何?”子雀关心地问。

“谈得很好,”商王昭面带喜色,“给那沚方公子安排好吃好喝,让他好好歇息一日,然后就安排人护送他速回沚方。”

“遵令!”子雀行军礼,“那名女奴隶,又该如何处置?”

“你说那姑娘呀?”商王昭故作深思状,“她也无处可去,这样吧,就让她留在你们禁军中,充当一名禁军战士吧。”

“这……”子雀诧异道,“合适吗?”

“合适!”商王昭斩钉截铁地道,“非常合适!”

“可是,禁军中全是男人,这也太不方便了吧?”

“好办!”商王昭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我可听说,小好姑娘原本就是一名部落首领,武功高强,也会带兵。王宫里进进出出全是男人,也不方便,未来干脆让小好姑娘拉出一支女军来,专门保卫宫中的女眷,岂不是好?”

“小人遵命!”

正说话间,只听得“扑嗵”一声,有人跪倒在泥泞之中。

是草斤!

说时迟,那时快,两名禁军猛扑上去,一边一个,死死扭住草斤的胳膊,扭得草斤呲牙咧嘴。

“怎么又是你这家伙?!”甘盘责怪道。

“王上恕罪,”草斤高声说道,“小人今日来到禁军营中,是来押送两名逃奴的。没想到巧遇王上,冒死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甘盘问。

“现如今土方进逼我大商边陲,箕方形势十分危急。小人作为大商子民,内心十分忧虑……”

“别啰嗦!”甘盘感觉草斤所言十分刺耳,催促道,“拣要紧的讲。”

“小人寻思着,咱大商发兵反击土方,恐怕远非十日八日所能办到,可那箕方形势危急,恐怕十日八日就被攻破城邑,也不是没有可能。”

“说得没错,”甘盘道,“可这与你这奴隶贩子有什么关系?”

“大人误会了,”草斤道,“小人贩卖奴隶,只是生计所迫。小人虽然身为贱民,却也愿意为大商分忧……”

“如何分忧?”商王昭追问。

“小人请求王上恩准,赋予小人以王上特使的身份,前往箕方,想尽一切办法,化解掉土方的攻势。”

“荒唐!”甘盘讥笑道,“我堂堂大商,落到了要派你一个奴隶贩子去前线退敌的程度吗?”

“恕小人大胆,”草斤据理力争,“小人这话,绝不是随便乱说的,更没有轻视大商国威的意思。小人一个买卖人,自然到处都有些消息。小人打探到箕方前线的情形十分复杂,如能巧妙周旋,还有回旋的余地,所以才敢斗胆请命。”

商王昭道:“你这么做,可是要冒着掉脑袋的危险的。你又想得到什么呢?”

“小人只求为王上分忧,不敢开口要什么。”

“少废话,”甘盘笑道,“做买卖的,无利不起早,你有啥要求就直说!”

“那小人就斗胆了,”草斤换了一副涎皮脸,“小人如能完成使命,恳请王上恩准,将捕获的奴隶,除了正常献俘的以外,其他的由小人来负责买卖。得到的利益,当然大部分都归国库,小人只想分得一碗汤喝喝。”

“大胆!”甘盘斥责道,“奴隶乃我大商重要物资,岂可任由你打主意?!”

“大人说得是。可说归说,实际又是怎么做的呢?望乘将军不也是把大量的奴隶,私下里卖掉了吗?得到的利益可全进了他自己氏族……”

“倒是奇怪了!”商王昭说,“我可记得,你是望乘的人,怎么一开口就要从望乘口中夺食?”

“小人卑贱,但并非不识好歹。小人虽为望族卖命多年,但总觉得望乘将军做事,不在正道上。小人更愿意被王上使唤。”

商王昭道:“你的意思,朕明白了。你也先别急着为朕卖命了。朕答应你,以朕的特使的名义,立刻赶往箕方前线,施展你的手段,试试看能不能消弭战祸。大邑商这边,该准备的还得准备着,准备停当了就会发兵,不会等你。”

甘盘道:“这是王上对你的天大的恩典。不过记住了,你的时间有限,国事可不是儿戏!还有,你的王上特使名义,也只能口头答应你,我可不会给你任何书面凭证,以免落下口实,对王上不利。”

“小人明白,只要王上点头,小人就什么都豁出去了。小人还有一个请求……”

“又来了!”商王昭笑道,“买卖人我见多了,就知道你们贪心,哪有这么容易满足的。没关系,你就直说,还有什么要求?”

“小人向王上要一个人。”

“什么人?”

草斤站起身来,指向远处一根示警木。

众人望去,发现示警木上缚着一个人。

“怎么回事?”甘盘问身边的子画。

子画答道:“是田梁大人送来的,听说是带头闹事,不肯抢收王田。”

商王昭一行移步示警木下,早有机灵的禁军拔出被缚之人口中的麻布。

那人正是张吉,被缚在示警木上已经整整一夜。

“你怎么回事?”甘盘问。

张吉从服饰上猜到来人身份,顿时来了精神,高声回道:“小人们已经抢收好了王田,尽到了义务,可田梁大人还是不放我们回去抢收自家的粮食,还把小人绑在这里,这天理何在!”

接着,甘盘让张吉将事情原委详细述说了一遍。

听完张吉的诉说,商王昭与甘盘不禁眉头紧锁,脸色凝重。

“师傅,”商王昭问,“国人助耕王田,确实不包括王宫以外其他人的田亩吧?”

甘盘点头道:“确实不包括。”

“是啊,朕也这么想。刚才听张吉说,居然宰丰的私田,也要逼着国人们去助收。恐怕助收王田只是借口,助收王族田亩也是虚,助收这些大人们的田亩才是实吧?”

“差不多就是这样。”

“这还了得?”商王昭抬头望天,忧心忡忡道,“这雨一下就没停过,农人们的黍粟都沤在田里,谁内心不焦虑?再拖下去,颗粒无收的话,不要说天下,就是咱们大邑商,就得增加多少饿殍?这帮大人们,是根本没把国人的生计放在眼里,也根本没把我大商的兴衰当回事啊!”

“嘘……”甘盘听商王昭说得激昂,忙做个手势,“人多嘴杂,王上不要多言。您只需把这张吉放回去,国人们自然就明白您的心意了。”

“这倒不难,只是这农人的收成……”

“王上不要过虑,等到来年开春,臣会下去细细勘察,万一出现饥荒,再想办法也不迟。”

“也只能这样了。”

商王昭说着,子画早已指挥禁军为张吉松绑。

张吉向商王昭跪下谢恩,商王昭指着草斤道:“你得先谢他,再谢朕。”又问草斤,“说说看,你要张吉干什么?”

草斤道:“小人请求王上恩准,让这张吉随同小人一同前往箕方。”

“你们很熟吗?”

“我们不认识。”

“那你为什么要为他求情,还要带他去箕方?”

“小人在张氏族有生意上的朋友,那人让小人想办法救张吉。小人听了张吉的事,觉得这家伙不错,是条汉子,就打起他的主意来了。”

“行,朕答应你。”

“箕方?不是很远吗?”张吉在旁听得糊涂,“小人家的黍粟还没收呢!”

“你们家那点黍粟算什么?”草斤道,“明天我就让人把粮食送你们家。你回去收拾收拾,明天一早就跟我去趟箕方。”

张吉望望草斤,又望望商王昭和甘盘,点头应承。

5

土方叛军与箕方的战事,在胶着了将近一段时间后,形势发生了逆转。

箕方的数支族军,原已战至损兵折将、精疲力竭,打算放弃抵抗,举族避入群山,以保全氏族血脉,就连箕伯都难以节制。孰知随后又重新振作起来,各据险要地形,拼死抵抗,而且互为犄角,游击策应,袭扰得丁雷的土方叛军,顾了首,顾不了尾,乱作一团。

丁雷很快便陷入绝望,下令停止对箕方的进攻,收拾起数百名残兵,撤出箕方据守的太行陵道,退至有太行、吕梁广大平原。

平原开阔,土地肥美,有无数方国、部族各据一隅,或倚山俞城,或傍水造邑,长期经营,树大根深。丁雷叛军乍入其间,无异于羊入狼群,朝不保夕。

身后,箕方虽无力乘胜追击,但居高临下,亦是心腹之患。

再加上早先被大商灭国的沚方,据说失踪多时的公子沚聝已经回来,四处逃散的军民纷纷回归,复国已是指日可待之事。丁雷叛军往南奔窜的通道也被封死。

唯一出路,是北上重返土方占据的广袤山地。无奈信使被割掉了鼻子,狼狈回来复命:土方伯断然拒绝接纳叛军,除非将丁雷的首级送到中军帐中。

平原广阔,少有依凭。丁雷叛军四处奔窜,却被一堵堵城墙、壕沟拒之门外,竟无一处落脚之地。每至夜幕降临,周遭便风声鹤唳,平添一份丧家之犬的凄惶之感。

丁雷叛军下至平原,同样搅扰得平原诸方国与部族不得安宁。各路人马或坚壁清野、严阵以待,或私相联络、订立攻守同盟。做足抵御外敌的准备后,也便不再慌乱。毕竟,对手只是一股遭遇重挫的败阵之军,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

诡异的是,诸多小方国、小部族尚且有条不紊之际,平原西北角的大方国唐方却乱了阵脚。

多日来,谣言不断,人心惶惶。老唐侯不得不在城门口加派兵士把守,防止人们结队出城避祸,防备土方军队乔装混入城中,里应外合。

这一日,侯府门口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口口声声是商王特使,却又拿不出任何凭证。侯府管家本想赶他走的,却抵不住花言巧语和贝币攻势,勉强答应替他通报。

侯府中人头挤挤,唐方重臣尽数到齐。说话的却只有唐侯的大儿子明、二儿子显。

唐侯已老,早萌退意。最后悔的是没能早下决断,确立继任者。如今,这一屋子股肱之臣,或偏向明,或效忠显,整日吵吵闹闹,动辄势同水火。两个强势儿子,加起来却等于零,凡事都要老唐侯拿捏定夺,真可谓拿命在搏。

“父亲,”大公子明愤愤道,“大邑商可真是没把我唐方当盘菜呀!派来个‘特使’,居然连个凭证都不带,这是故意做给天下人看呐!”

“也许是假冒的……”二公子显冷不丁插上一句。

“真是要假冒的,人家骗子也是瞅准咱唐方不敢冒犯大邑商,来捏咱的软肋呐!”

“那也得先见了人再说不是?!”

眼见兄弟二人又要争起来,唐侯连忙摆手道,“有请特使吧!”说着,从坐席上站起来,整理衣襟,走向门边。

满屋子臣僚也忙站起,跟随在唐侯之后。

草斤进得门来,见此阵仗,不觉一惊。旋即稳住心神,抻了抻衣摆,趋前两步,绽开笑容,向唐侯作揖道:“商王特使草斤,见过侯爷。”

唐侯刚要行礼,不料大公子明抢过话锋:“自称商王特使,却拿不出身份凭证,叫人如何敢信?该不会是假的吧?”待几位重臣谄媚地笑过,明环视一圈后说,“就冲他这么个怪名字,就该把他拿下,法办!”

“且慢!”说话者是二公子显,“见到特使,就如见到商王本人,咱还?行君臣之礼,大哥就?特使真假,大哥是否把国事当儿戏了?”

公子明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回应道:“二弟你还年轻,有些事你不懂。”

“说来听听!”公子显强压怒火道。

“天下谁人不知,大商用人,讲究的就一个‘旧’字。不是老人,不是旧人,一概不用。这话可是大名鼎鼎的盘庚爷说的,我说得没错吧?”眼看几位亲信重臣频频点头,公子明更加自信:“但凡冒出来一个没有来头的家伙,自称是大商的大人物,不用打听,肯定是个骗子!”

草斤嗤之以笑说道:“公子对我大商,确实了解得很,可惜对我们新王,了解得不够啊!”

公子明一愣,问道:“大商新王有何不同之处?”

“我大商新王自上任以来,对老人固然极为重视,但也起用了一大批新人,大公子可有耳闻?”

“一派谎言!”明怒斥道,“你欺负我们唐方离开大邑商路途遥远,就敢在这里编造谎言吗?别忘了,我唐方跟大商,关系可不一般!”

眼见场面失控,唐侯道:“别打岔了,先听特使大人说话!”

草斤心中有气,故意说道,“王上吩咐过小人,要单独向侯爷禀报。”

“不可!”公子明踏前一步,“还没辨明身份,说不定是个危险的家伙呢,父亲怎么可以单独见他?”

“要见!”公子显道,“大哥不怕得罪大商,我唐方可得罪不起!父亲,您说呢?”

唐侯道:“你们都退下吧,我要与特使单独谈谈。”

唐侯突然变得殷勤,硬推草斤上座,且行君臣之礼,口中连称“得罪!”

一屋子人尽数退出,只留下唐侯与草斤。

草斤这才气平,口中,不接一词。

“我大商布下一道罗网,就差一个收网之人。老侯爷如果愿意,只需举手之劳,就可收获一网大鱼……”

“说来听听。”

“小人就说三件事。”

唐侯点头称好。

“头一件事,那箕方原本已经放弃抵抗,人心也已散乱,不可收拾。可一夜之间,居然恢复了士气,虽然连树皮草根都快没得嚼了,却个个玩了命似的抗击土方,硬把土方的攻势给打退了。侯爷可知,这中间发生了什么?”

唐侯摇头。

“实不相瞒,”草斤压低嗓音,“那是因为小人借给了箕伯一颗大胆。”

“哦?”唐侯大异,问道,“怎么个大胆?”

“小人派出手下一个小兄弟,名叫张吉,是个顶顶大胆,又顶顶老实的家伙,带了几千斤粮食,去到箕方。”

“几千斤粮食?”唐侯直直盯住草斤,疑惑地问道,“那箕方地处群山之中,沟壑交错,又有战事,怎么可能……”

草斤眨眨眼睛,神秘地道:“老侯爷看来是不了解我大商呐!”

唐侯拱拱手,算是请教。

“我大商先公相土,发明了笼头和缰绳,从此野马不仅可以宰杀了当粮食,还可以驯服了载物运输。先公王亥,又驯服了野牛,用牛只来运输货物。从此,大商的马队、牛队驮着货物,走遍天下,高山也好,丛林也好,凡是流水可以到达的地方,我大商的买卖就能到达……这不,到后来,全天下的买卖人都被叫作‘商人’了。”

唐侯不由得频频点头。

“买卖,买卖,说白了,不就是图个利嘛!我大商的买卖人,就是帮助天下人办成这件事的。”

草斤略顿一顿,继续道:“只要是我大商马队、牛队可以到达的地方,那里的一切死物就都活过来了,变成一堆活蹦乱跳的生物了。”

唐侯默默点头。

“您说,”草斤突然降低调门,“这大商的天下,到底是大商的军队打下来的,还是我们这些大买卖人挣下来的?”

“这个……”唐侯竟被问倒。

“当然是大商的军队打下来的哟!”草斤哈哈一乐,“问题是,大商军队辛辛苦苦打江山,为的是什么?还不是要让天下的物品都活起来、流动起来吗?所以说,我大商的王才是天下最大的买卖人。”

唐侯一脸茫然。

草斤道:“话说我大商的王,作为天下最大的买卖人,到底有啥好处呢?要让好处啊经过我大商,把天下的那些个死物件,搬过来、挪过去,变成利生利的活物件,这一来二去三折腾,你的就是我的,我的也是你的,这天下人呀,就能像一家人般亲近了。”

唐侯欣欣然,若有所悟。

“您现在该明白,小人所说的,几千斤粮食不在话下的意思了吧?小人买卖满天下,在太行山中藏了无数的利物。几千斤粮食,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唐侯重重点头。这一回,他是真的搞明白了。

草斤不觉提起精神,侃侃而谈道:“那箕方连树皮草根都没得嚼了,小人突然给他送过去几千斤粮食,可不就是借给箕伯一颗大大的胆子吗?那张吉又是一个顶顶老实的家伙,让他去告诉箕伯,大商正在召集人马,很快就要发兵征伐土方,箕伯哪有不信之理?”

“可你们大商真会发兵吗?”

“怎么不会!”草斤严肃地说,“大商的武功,?假的呢?何况箕方据守要地,一旦失守,土人就能穿过太行山,直接威胁我大邑商,哪能示弱?”

“既然如此,商王应该派一大军队过来,而不是你这个买卖人呀?”

“请恕小人不敬!”,草斤狡黠地道:“侯爷您这是侯爷想法。我大商的王,虽然年轻得很,却是王者想法。您想,真要是大商发兵过来,一顿子暴揍,还不得稀里哗啦,那多没劲啊!我王的想法是,能不能把一场劳民伤财的祸事,成就一笔人人都能赚一票的好生意!”

唐侯瞪大眼睛,脸上竟浮出谄媚的笑意:“竟是王者想法!老臣愚钝,哪能想得到这么深远?您是商王手下的买卖人,又是商王的兄弟,您才是天下最大的买卖人!”

不知不觉间,对草斤的称呼都变了。

“总之,那箕方现如今得了小人送去的那颗大胆,已经铁了心跟土军对抗到底了……这就是小人刚才所说的,我大商织好了一张大网,这箕方便是那牢不可破的网底。”

“网底?”唐侯琢磨着草斤的用词,“果然是妙!不过,老夫近来听到些不妙的消息,想从特使大人处求证。”

“什么消息?”

“说是那土方见久攻箕方不下,派人秘密跟大商进行谈判,还达成了默契。只要土方主动撤除对箕方的进攻,大商便默认土军进攻平原上的其他方国,或者部族……”

“我大商为什么要那样做?”草斤故作惊异状道。

“我还听说,那土方得了大商的默许后,更加没有忌惮,已经联络了鬼方,要从东、西两侧同时进攻唐方。”

“侯爷您真会开玩笑!您想,唐方地理位置险要,物产丰富,是整个平原的主心骨呐。我大商有那么傻,会把唐方拱手让给土方、鬼方?您错了,大商不仅不会帮助土方、鬼方,还指望着您的唐方把守住土军往北撤退的隘口,把那股土军一锅端了呐!”

“是这样呀!”唐侯如释重负,“老夫听到这个消息,也是不信。我唐方对大商忠心不二,大商有什么理由要灭我唐方?”

“怎么可能嘛!大商想跟唐方联系,都唯恐动作迟了呢,哪能灭唐方嘛!”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老夫胡思乱想,也是有那沚方的教训在前嘛!”

“别别别!”草斤连声打断唐侯,“这件糗事您就别提了。一提起这事儿,我们王上就气不打一处来。全是那个甫方,居然把个老实安稳的沚方,说灭就给灭了。这不,小人此次前来,还有另一件任务,就是帮助那沚方复国……”

唐侯眼前一亮:“怪不得,老夫听说那沚聝已经回到了沚方……”

“可不是嘛!是小人亲自派人,护送那沚聝回到沚方的。”

“您哪里是个买卖人呀!”唐侯笑言,“您就是个大将军呐!”

“岂敢岂敢!”草斤摆手道,“小人连只鸡都擒不住,还能当大将军?侯爷,咱不讲笑话了,且听小人向您报告第二件事罢。”

“请讲。”

“那箕方是我大商布下的罗网的底部。平原上的各个方国、部族,就是这张网的四壁,同样是坚固无比。待到那土军向平原四周发展受挫后,就该考虑如何逃命了。”

“特使大人认为,那土军会向哪个方向逃命?”

“这太简单了,”草斤道,“对土方叛军军来说,整个平原就是一个大圆筒,没有缝隙可钻。唯一的出路,就是进山。”

“进哪座山?”

“进哪座山,就是小人向侯爷汇报的第三件事。”

“特使您就别卖关子了。”

“毫无疑问,土军一定会走唐方这个方向,进吕梁山脉,与那鬼方会合。”

唐侯又是一惊。

“您现在有两个选择。第一个选择,借道给土军,让他们与鬼方会合。这样一来,唐方无论情愿也好,不情愿也罢,必须与鬼方结盟,与我大商为敌,而且是世世代代的仇敌。”

“绝对不会!”唐侯几乎跳起来,“老夫再不明智,也不至于与大商为敌。”

“那好,您还有另外一个选择,就是与我大商合作,为我大商布下的罗网收收口。等到箕方在后掩杀,平原各方国、部族从两侧挤压,把那土军残余挤到唐方城下时,您面对的就是一群待宰的绵羊了。您只需把刀磨利索了,就等着办一桌百羊宴吧!”

“老夫愿助大商一臂之力!”

“好!太好了!好极了!”

6

第二天一早,唐侯如约集齐所有重臣,连几个边邑守将都被紧急召来,要听唐侯宣布重大决定。

草斤说好了要来的,却迟迟没有露面。派人去请,客栈回说,从昨日早上离开后,草斤再没有出现。

“父亲,”大公子明愤愤地说,“我早说过,大商傲慢无礼,根本没把咱们唐方放在眼里。大商最不讲信用,做了失信的事,也不会有半点歉意,说不定还是故意这么做的呢!”

“大哥的意思是……大商特使是故意躲起来了?”

“难道不是吗?”公子明反问,“如果不是,请二弟告诉我,那个所谓的‘特使’,他现在何处?”

“我怎么知道?”公子显呵呵笑道,“我可从来没有说过,大商特使去了这里,或者到了那里。是大哥在说,唐方特使故意失踪了。大哥既然知道他是故意失踪的,大概知道一点他的藏身之处吧?”

“够了,够了!”唐侯制止道,“特使昨日与我单独所言,句句在理,是个实在人,哪会耍花样?肯定是碰到什么为难的事情,一时来不了。”

见父亲如此说,兄弟二人方始消停下来。

这一等,就等过了晌午。唐侯无奈,只得宣布散朝,让朝臣们回府等候,同时,派出人马,到处搜寻草斤的下落。

待到暮色浓重,唐侯已是坐立不安,冷汗一阵阵涌上脊背。

将近亥时,公子显收到探报,便将唐侯引至旁边密室。

从密室出来,唐侯脸色铁青,径直走到公子明的跟前,质问道:“怎么回事?!”

公子明诧异地看看唐侯,又看看公子显,高声嚷道:“什么怎么回事?父亲到底在说什么?”

“你还想抵赖吗?”唐侯气得浑身发抖,“大商特使为什么会关在你的私宅里?”

“撒谎!”公子明几乎要跳起来,“大商特使是死是活,跟我有什么关系?”

唐侯已到崩溃边缘,手指直接戳到公子明的额头上,骂道:“大商特使少了一根寒毛,我就剥了你的皮!”

“我没有!你不要冤枉我!”

“别不冤枉!”唐侯扯住公子明的衣领,“冤枉不冤枉,咱们现在就去看。”

“看就看!”公子明猛地一扭身子,从唐侯的手掌中挣脱出来,在头里带路。一行人直奔公子明的私宅。

到达私宅时,里面静悄悄的,只有堂屋里点着烛火。

仆人们刚刚卸下门栓,公子明就一脚踹开大门,怒吼着冲了进去。

从门塾开始,一间屋一间屋地拽开房门,吓得里面的人们惊呼不已。

“特使在哪里?在哪里?”公子明吼着,声音响彻夜空。

当推开后院柴房的房门,烛光照进黑咕隆咚的柴房,公子明顿时愣住。柴房角落里,有两团黑影在蠕动,靠近一看,正是失踪了大半天的草斤和阿虎。

唐侯见状,一把推开呆若木鸡的公子明,抢上前去,亲手为草斤松绑,口中连声说道:“误会呀,误会呀!怎么把特使大人您给绑起来了呀!罪过,罪过!”

公子显机灵,亲自为阿虎松绑。

草斤兀自懵懂的样子,喃喃自语道:“这演的是哪一出戏啊!”

唐侯边陪不是,边搂着草斤的肩膀,离开了公子明的私宅。

公子明像傻了一般,呆呆地站在柴房里,浑身发抖,如痴如癫。

7

一场风波过后,草斤总算在唐邑站稳了脚跟。

唐侯把他从招待普通来宾的客栈搬出来,安排进一座独立的院落。

院落上上下下有十几间房,由一名管家带着一群奴仆服侍着。

草斤见多识广,知道这是招待伯、侯的规格,内心不免有些得意。

新居里出现的第一位贵客,是唐方二公子显。将公子显迎入客厅后,草斤一屁股坐在主位,只给公子显留了个客位,也不招呼他坐下。

公子显暗暗一惊,不由得有些不悦,双臂互抱着横在胸前,也不坐下。

“二公子干嘛站着?快快请坐!”草斤客套着。

显扭过头去,不理睬他。

随从之人铁青了脸,没好气地代为答道:“你把我们公子的位子给占了。”

草斤见状,猛地一拍脑门说:“哎哟喂,瞧我这记性!也不知道被谁绑架了,关了大半天,脑壳上吃了几颗毛栗子,居然犯起糊涂来了,一屁股就把二公子的位置给占了。”

公子显闻言,不由得微微一颤,不知如何是好。一旁随从机灵,听出话中有话,不由得放低姿态,小心问道:“特使大人什么意思?”

不料草斤话锋一转,矛头直指他道:“这位兄弟口音为何如此耳熟?咱们肯定是在哪儿见过!”

随从一哆嗦,脸色涨得像猪肝儿一样紫红紫红的,结结巴巴地道:“小人今日可是头一回见到您!”

“不对!”草斤认真道,“我可听说,人这颗脑袋,就像一个打漏了的葫芦,漏洞太多,滋出来的水就没劲了。要是孔眼少点,那滋水可带劲了!”

“什么意思?”公子显问道。

“那日,在下被绑架时,不仅手脚被捆得个结结实实,害得在下把护裆都尿得硬梆梆的,蹭得屁股蛋子火辣辣地疼。而且眼睛、嘴巴都被遮挡得严严实实,只留下一双鼻孔出气,一对耳朵支楞在外面。不过倒也奇了,这一来,无论听什么,都比平日里要清楚十倍,而且听过就忘不了,就像拿刀子刻在心上一般。”略顿一顿,“这位兄弟,那天你在场,对吧?”不等随从狡辩,“还是你指挥的,没冤枉你吧?”

随从吓得双膝跪地,脑门在地板上撞得“嘭嘭”响,口中说道:“都是小人一时糊涂,与二公子无关!”

“谁说跟二公子有关啦?”草斤抢白道,“干嘛扯上二公子!”

眼看二公子显着急,想要说点什么,草斤冲他摆手道:“公子千万别责怪这位兄弟,他还不是为了扳倒明公子?在下给你的消息,派上用场了吧?公子明身为唐方大公子,竟敢串通丁雷这贼,想置唐方于危险之境,这样的家伙要是继承侯位,唐方早晚得被鬼方给吞并掉。鬼方不吞并你们,我大商也得把你们给灭了!”

公子显处于下风,不敢多言,只得听任草斤口无遮拦。

“不过呀,小人还真没有想到,绑架小人的,居然是二公子的手下。小人尿湿裤子那会儿,真是死的心都有了。这位兄弟,下手可够狠的……”

听草斤说这不咸不湿的话,公子显二话不说,抬脚就往随从的心窝踹去。随从蜷缩倒地,像条被踩住了的长虫,两头乱扭,痛苦万状。

“算啦!算啦!”草斤劝道,“扳倒了明公子,小人这点苦头,就算没有白吃。二公子还是坐下来,咱好好聊聊怎么对付土军吧。”

显乖乖地坐到下位,跪直上身,一副俯首听命的样子。

二公子显走后,草斤干脆蜗居起来,几乎足不出户。

阿虎憋不住,几次要拉草斤出去找乐子,都被草斤拒绝,最后得了草斤的允许,独自出门。草斤也乐得清净。

几天后,张吉风尘仆仆来见草斤。

草斤大喜过望,关照管家备下一桌酒菜,款待张吉。

二人分主次坐定后,张吉重新站起,来到草斤面前,郑重其事地跪下叩头,口中说道:“小人张吉,特来向大人复命。”

草斤扶起张吉道:“兄弟,你这是干啥?”

“小人感激大人不弃,让小人一介卑微之人,能够代表大商,去到箕方建功。”

“张吉兄弟,今后在老哥面前,休要再提这‘卑微’二字。这人呐,虽然生下来就有尊卑之分,但到最后,你是贵人,还是贱人,还得靠你自己的能耐和造化。就看你哥,出身够卑微的吧?连个像样的名字都没有,不还是成了这唐方的贵客?哥就喜欢你是条汉子,你这样的家伙,出身再卑微,早晚都会成为贵人!”

“哥哥过奖了。小弟这次过来,是受那箕伯委托,来和哥哥商量,对付那群土方叛军的法子。”

草斤一乐:“兄弟你可大发啦!变成了箕伯的特使了?”

张吉赤红了脸说:“哥哥恕罪!是否小弟说错话了?小弟任何时候都是大商的子民,都是哥哥的小弟,怎敢为外方说话?”

“不错!”草斤端起几上陶觚道,“兄弟反应够快,做人也够明白事理。哥哥只是跟你开个玩笑,千万别往心里去。你是大商的忠臣,也是哥的好兄弟。要不然,哥哪能派你去箕方,办那么大的活儿?”

“哥哥说得是!”张吉双手捧起陶觚,将觚中清酒一饮而尽。

“兄弟,你在箕方办事,还算顺利吧?”草斤边说,边将几上陶壶内的清酒注入觚中。

“顺利,十分顺利!”张吉学样,一边为自己注酒,一边说道,“就像哥哥预料的那样,小弟到达箕方城邑时,那里早就乱成一锅稀粥了。要不是那箕伯有经验,派兵把守住四门,城中的百姓早就逃空了。”

“哥的几千斤粮食起作用了吗?”

“那可是!哥哥的粮食要是再晚到个三五天,城里就该要人吃人了!”

“有那么严重吗?”

“小弟刚到城中,就听说好几起孩子、女人失踪的消息。那时候,城里可真是乱了套。有人传言,说那些个孩子、女人被人捉去,肢解后吃掉了,连小拇指上的肉都被剔干净了。还有人传言,说那些女人、孩子是偷偷从城墙根的老鼠洞里溜出去了。结果消息传来,不少人就沿着城墙找洞,有胆大的居然拿着家伙,想在城墙上开洞,结果被箕伯的军队打死好几个!”

“后来呢?”草斤听得出神。

“后来嘛,城墙根打洞的没有了,那些个失踪的女人、孩子也一直没有消息,但城里的死人是越来越多了,大多是饿死的。再后来,也就没人关心那些失踪的女人、孩子了,谁都不说出口,但谁心里都明白,大伙儿真正惦记的,是那些刚刚死去的人的尸体……”

“真有那么惨呀!”

“所以说,哥哥的粮草,的确是救了箕方。要不然,箕伯能那样感激咱大商?箕方百姓能那样拼了命地死守城池,为咱大商守住门户?都是冲着这一口口粮呐!”

“那就好,那就好,”草斤喃喃自语,“没发生人吃人,比啥都重要!”

张吉说:“哥哥的善行,可是救了几千人的性命呐!天上的神鬼知道了,怕是会大大地降福给哥哥呐!”

草斤听了不觉有些汗颜,自嘲道:“神鬼身边,咱的仇家可不少。千万千万别让神鬼惦记着咱!”

“草斤哥,如今这唐邑城外可全都是丁雷的叛军。不过,别看人数不少,早就是到一群丧家之犬啦。后有箕方追兵,前有唐邑挡着,周边还有那么多方国、部族‘照应’着,真是过了今天,不知道明天哪!”

“那照你的意思,是可以收网了?”

“小弟感到,时机差不多到了。”

“箕伯什么态度?”

“箕伯比谁都急,就盼着唐方快快出兵,合力荡平丁雷的残兵,他也好早点凯旋了。毕竟,箕方刚从崩溃边缓过来,经不起多少折腾了。”

“据你观察……这箕方对我大商,是一条心呢,还是怀有二心?”

张吉恭敬答道:“那箕伯刚开始时是有自己的盘算。不过,在小弟看来,也谈不上是二心。他所担忧的,是我大商不守信用,让箕方白白牺牲。哥哥的粮草一到,箕伯的心就定了,箕方军民的心也都定了。小弟递过去的话,无不立刻照办,包括这次主动出兵追撵土军,也没有半点犹豫。”

不料,未等张吉开口,房门突然被人一脚踹开,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闯了进来。

“哟哟哟,”来人正是阿虎,“这是来了哪位贵客了?让咱们草斤大哥又是酒、又是菜的,整出好大一个排场!咱到唐方十来天了,也没喝着草斤哥一杯水酒呢。”

张吉刚要站起见礼,阿虎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硬生生将他按下,酸酸地道:“原来是张吉兄弟呀!大功臣!难怪草斤哥这么小气的人,也会摆酒摆肉。”

“去,去,去!”草斤面露不悦,“你都死哪儿去啦?整天撇着两条歪腿,摸摸裆里的蛋子还在不在?真好意思说,你来唐方十来天了,都干过啥?又是要酒,又是要肉的!”

“我啥都没干,”阿虎“咣当”一声在张吉对面坐下,就在张吉用过的陶觚中酌满了清酒,喝一大口说,“就陪你草斤哥蹲了一回柴火房,挨了一顿好揍,尿了一裤裆。”

“行了,行了,”草斤气馁几分,“喝着,吃着,别废话。”

……

草斤随后带着张吉去见了唐侯,约定了合力围攻土军的日期。

唐侯亲口告诉草斤,公子明串通丁雷,证据确凿,已经被下了土牢。

唐侯说这话时,公子显也在场,一脸的沮丧。草斤暗笑,劝唐侯不要悲伤,还说“我大商上王换下不争气的小王子晞,换上六王子昭,才有今天的振作。父子骨肉、兄弟手足,总要以国事为重。”

唐侯父子点头称是,悲戚之色稍有缓和。

刚送走张吉,张武家属后脚就到,说是土方伯让来的,请求大商网开一面,放叛军们一条活路。

草斤闻言,沉吟半晌。一旁阿虎不耐烦,回呛张武道:“土方伯就不怕,那些叛军的小崽子们长大后,找他报杀父之仇吗?”

“怎么不怕?”张武答道,“但土方伯更怕眼下。一旦这几百口子当了俘虏,杀的杀、剐的剐,活着的拿绳子牵着押到大邑商,我土方的颜面可就丢惨啦!”

“你们土方还怕丢脸吗?”阿虎不客气地说,“军队不听话,拔出刀子就跟土方伯干,干输了就一路往南逃窜,还敢进犯我大商边陲,打又打不过……这些事天下谁人不知?你们土方还有什么脸不可以丢呢?”

“不管怎么说,他们也都是我土方的子民,土方伯狠不下这颗心呐!”

“土方伯狠不下的心,我大商替他狠就是了,”阿虎道,“这帮坏东西,竟敢谋反作乱,土方伯怕也是恨得心痒痒,早想把他们给狠狠收拾一顿吧?到今天,他老人家又拉不下这个脸子了,没关系啊,我大商来拉这个脸子。这笔账,算在我大商头上就行了,跟他土方伯无关。”

草斤说:“土方伯的心思,咱懂了,说吧,我大商给什么,土方伯才能答应不再插手这件事?”

“这……”张武一阵脸红,“小弟这次真不是来要东西的。”

“我不管你是来干什么的,到了咱大商,就得按大商的习惯来办事,咱们好好做一笔买卖,让谁都不吃亏。”

张武一脸苦相,抓耳挠腮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草斤提示道:“土方伯之所以派你来要人,无非是因为憋了一口恶气。你就想想,怎么做才能让他老人家出得了这口恶气?”

“对!”张武如梦初醒,“土方伯最气恼的就是那带头闹事的丁雷。如果能让小人把那丁雷带回去,伯爷的气估计也就消了一大半了。”

“你想要丁雷?”草斤为难道,“那丁雷虽然只是个无名小卒,但闯的祸可真不少,我大商王上对他也是恨得不行,就等着我们把他捆回去,剥他的皮,点他的天灯呢!”

“大人呐!”张武急了,“您就帮帮忙,让兄弟一招吧。您说要把叛军押回大邑商,小人答应了。您说我土方不能把跟随叛军的妇孺带回去,小人也随您了。您是再不答应让小人把丁雷给带回去,那小人还来这儿一趟干什么呀!还不如,您让这位凶爷,”一指阿虎,“把我一道捆了,都送到大邑商去点天灯吧!”

阿虎道:“这主意不错,”望向草斤,“捆不捆?”

“捆你个鬼!”草斤骂道,“张武兄弟可是个实诚人,我俩特别投缘。草斤我是个恶鬼投胎,在这世界上没有几个朋友,张武兄弟这个朋友,我交定了!”转向张武,“兄弟你放心,只要逮住了丁雷,哥哥我一定想办法让你把他带走。”

“这不都是哥哥您一句话吗?”张武道。

“哪能啊!”草斤道,“唐侯答不答应,回大邑商后,王上会不会问我的罪,这些事,哥哥都要摆平呀!”

张武点头道:“那就拜托哥哥多费心了!”

7

几日之后,唐邑城下的原野上便炸开了锅,马蹄声、车轮声、大队人马奔跑声,此起彼伏;喊杀声、嚎哭声、莫名其妙的喧哗声,一阵高过一阵。

唐邑城内也不安生,整天有兵马调动的声音,从这一头响到那一头,又从那一头响回来。

一时间,“战争”成为人们热议的头号话题,趴在城墙上看打仗,成为很多闲人的娱乐。

阿虎整日往外跑,也不知是在女人堆里鬼混,还是在忙别的事。草斤懒得理他,自顾整日深居简出、闭目养神。

各色人等进进出出,络绎不绝,带来各种的消息。尽管真假难辨,有时甚至互相矛盾,草斤毕竟阅历丰富,听着听着,也便像身临其境一般,对外界发生的一切了如指掌。

这一日,草斤特地换上锦缎衣裳,穿上锦制翘头靴,令人在洒扫一清的庭院当中铺上一张编织精美的草席,摆上几个几案,案上摆满时新的果脯、肉脯。

一切就绪,草斤盘腿端坐席上,目视前方,等候贵宾上门。

不多时,有贵宾降临。来的正是唐侯和公子显。

宾主既已熟识,也便无须客套,唐侯坐上座,公子显在一侧陪坐,草斤坐到下手。

唐侯捡起一颗果脯,瞧了瞧,放进嘴里,慢条斯理地说:“特使听说了吗?昨日,土军已被我唐军击溃了……”

草斤恭恭敬敬答道:“听说了,唐军真是威武之师!小人正想备下贺礼,找机会向您当面祝贺呢,没想到您亲自登门,小人真是失礼了。”

唐侯道:“特使此言差矣!”

草斤一惊,问道:“恕小人愚笨,不知小人所言差在何处?”

“明明是老夫该向特使道贺,祝贺大商不动一兵一戈,就教训了来犯之敌,令边疆重获太平……”

草斤一笑,说道:“不能说我大商不动一兵一戈呀,我的老侯爷。我大商有两个大大的忠臣,一个是您唐方,一个是那个箕方。为了剿杀这股可恶的土军,您二方可是没有少动兵戈。您二方动了兵戈,不就是我大商动了兵戈吗?这一点,小人回到大邑商后,可是要好好向王上禀报的。”

“嘿嘿!”唐侯闻言,干笑一声,“我们这些个边远方国动了兵戈,就算是大商动了兵戈,大商这笔账,可真是算得太精啦!”

“小人说的可是句句在理呐!”草斤道,“我大商作为天下共主,绝不会白白地让天下方国称臣、纳贡、出力的。天下方国出了事,都是我大商的事。小人这趟远行,还不是因为那箕方受了欺负嘛!换成唐方有危难,大商同样不会不管的。”

唐侯无言以对。二公子显问道:“那些个土方俘虏,特使准备怎么处置?那箕方军队正等着回话呢!”

“不难办!”草斤道,“这次土军来犯,要不是我大商的几千斤粮草及时送到,箕方早就被灭了。箕方得到我大商的粮草后,拼死抵抗,阻止土军进入太行山,后来又派兵一路把土军往北赶,截断了土军的后路,也是有功的。至于那土军在唐邑之下这一战,土军算是被追打的野狗,没有多少还手之力,可那箕方军队也早已经不起折腾了。要不是唐方精兵出击,恐怕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土军突围而去。所以,以我之见,这次战胜土军,唐方、箕方和我大商,各有一份功劳,战利品分配自然而然也应当各取一份。”

唐侯和公子显俱皆点头。草斤笑道:“那就请老侯爷先发个话,您唐方有什么要求?”

唐侯看看显,显朝着唐侯笑笑,没有说话。唐侯沉吟多时,方道:“我方没有太多想法,只提两项要求。”

“老侯爷请讲。”

“第一件,既然特使也认为,没有我唐方精兵,不可能战胜土军,箕方军队根本治不服土军,那么,我唐方就要求留下那些土军战俘,作为奴军,以增强我唐军的实力。”

草斤道:“在小人看来,唐军已经足够强大,您还要那么多兵士干什么?”

“特使别开玩笑了!”唐侯道,“听说您是个大买卖人,到处都有生意,您怎么会不知道,我唐方兵力不弱,地势也算有利,但架不住身处狼群啊!我唐方北有土方、鬼方这些强方压迫,西面群山里藏着邛方、鬼方这些恶鬼,随时都有被攻击的危险!不瞒您说,这次土军来犯,老夫根本不怕,怕的是我们唐军一出城,从哪个角落里冒出鬼方、戎方的大队人马来,真要是那样的话,老夫就是在城头看见了,也只能赶紧关闭城门,听任我唐军被敌人围歼。”

“老侯爷说的确是实情,但这么多战俘,全给您唐方留下,小人回去不好交待呐!”

“特使不要误会,”公子显接着说道,“我父侯的意思是,我们唐方想多留些土军兵士,充实奴军队伍,其他那些女人、孩子,我们一个不留。”

“我大商管着全天下呐,比你们更需要奴军!”草斤嚷道。

“哎呀,我的特使大人,”公子显笑着对嚷道,“大商占着天下最肥沃的土地,物产极其丰富,养活了那么多人口,还愁没有兵士吗?天下谁不知,大商敬畏鬼神,没有一天不占卜,没有一件大事不杀牲,你们缺的不是兵士,缺的是用来祭祀鬼神的人牲。这人牲呐,男人女人、大人小孩,有区别吗?您只要把那几百个女人、孩子带回大邑商,王上肯定就会满意的,一路上也比押送兵士安全呐!”

草斤说:“公子说得有道理,可那箕方也不能白白忙乎一场吧?总得给他们留下些好处。”

公子显答道:“要不是特使大人辛劳操劳,那箕方早就没了,还想要求什么?不过话说回来,为了堵住天下人的口中,我们也可以做些让步。土军所有的武器、盔甲,可以全部给箕方,再把土军尸体上的脑袋给割下来,装满它几大车,作为战利品,让他们带回去,多有面子,多解气!这样一来,箕方总该满足了。”

“就按公子说的办!”草斤满脸笑容地对唐侯说道,“二公子可真是大才呐!”

唐侯道:“老夫只生了两个儿子,接夫班的选择本来就不多。如今看来,两个儿子里,能办点正事的,也就这一位了。所以,老夫的第二个要求,就是关于这个儿子的。”

草斤和公子显闻言,不由自主地正襟危坐。

“老夫请特使回去禀告商王,能不能颁布一道诏令,正式任命我儿显作为唐侯?”

“可以,可以!”草斤答应道,“老侯爷把这么大的事交给小人去办,那是没把小人当外人呐!不仅公子要感激您,就是小人也感激您呐!”

“特使莫要客气,这也是老夫的一点私心……”

草斤好奇地望着唐侯。

唐侯说:“听说特使此行,为那沚方带回了公子沚聝,商王还直接任命沚聝为沚伯。那沚方与我唐方,可是陈年的老对头了。沚方原本被大商所灭,老夫总算松了一口气,不想这一来,不仅重新恢复了,还册封了一个更加强硬的家伙当沚伯。再看我唐方,两个儿子互不服气,再不定下大计,恐怕就要输给沚方了!”

草斤频频点头,说道:“小人明白侯爷的心意了。小人回到大邑商,一定会把侯爷拜托的事当作顶顶重要的事来办。只不过……”

“怎样?”

“小人回去这段时间,老侯爷不会改变主意,重新启用公子明吧?”

听到草斤暗助自己,公子显报以感激的目光。唐侯忙道:“绝对不会,绝对不会!老夫心意已决,绝不会做出对不起特使的事来,也绝不会做出有负我儿的事情来!”

后几日,公子显忙前忙后张罗着,把约定的事情都办得妥妥的。箕人也没有什么异议,押着几车人头和武器,迤迤逦逦地回去复命。

张吉不辱使命,辞别箕军,回到草斤身边。

草斤此行,只带了阿虎、张吉、沚聝等少数几人,根本无法押送数百名土方妇孺回大邑商。唐方原本说好派三十名兵士帮助押送的,公子显又加派了二十人,凑足五十人,为草斤押送战俘。

临走时,公子显突然怒气冲冲地前来问罪。

草斤大惊,追问之下,搞明白是阿虎管不住下半身,误将一名唐方良家女子当作娼妓给奸淫了。

为了平息事端,草斤亲手将阿虎剥个精光,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抽了三十鞭子。

阿虎觉得冤枉,大骂草斤不讲义气。最终只能红肿着屁股,趴在马背上,随着大队人马,哼哼唧唧地返回大邑商。

8

押送土方妇孺的队伍,直接从箕邑正门进入,又从后门鱼贯而出。箕伯亲自在城内接见了草斤,对他千恩万谢,还送上了当地的土特产。

受到更加热情接待的是张吉。那是英雄归来般的近乎狂热的欢迎,热烈到同行者无不生出醋意。

张吉手足无措,又不能无视箕人的真情流露,只得硬着头皮,一路与人打招呼,又不得不刻意控制自己的情绪,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一行人离开箕邑,顺着山间小道,穿行在太行山脉。

时值殷历十二月,一年的最后一段日子,太行山中万木萧条。抬眼望去,群山恰似杂乱无章僵卧的困兽,耷拉着毫无光彩的稀疏毛发,在无力的日光下毫无生气。

太行山脉峰峦起伏,不时有宽窄、深浅不一的河流、溪涧勾勒出山势的走向。峰回路转之处,偶尔展开一片平台,多半有人烟聚居,小则一家一户,大则一姓一族。好在一路上都是大商的外服之地,虽然关隘重重,草斤的队伍却能一路畅行,平安无事。

行程前半段有阳光照耀,后半段阴霾取代了丽日。连绵阴雨淅淅沥沥,落叶粘连泥泞,道路变得湿滑难行。

原本只顾埋头赶路的土方妇孺们,不由得叫苦不迭。亏得煞神阿虎趴在马背上动弹不动,草斤也似换了个人似地沉静不语,战俘队伍才得以波澜不惊地缓缓前行,向着传说中恐怖的大邑商而去。

走了几天时间,转过一个山口,眼前突然现出广袤无垠的平原。

“出山了!”张吉最先欢呼起来。

押送战俘的五十名唐方兵士个个欢呼雀跃。领头的唐方百夫长抹了把雨水,兴奋地喊道:“出了山,大邑商就不远了,弟兄们,加把劲!咱可是大邑商的客人呐!等进了城,哥哥放你们假,你们该吃吃、该喝喝,花花绿绿的地方该逛就逛,千万别回去了连大邑商长啥样都说不上来,让族人们笑话!”

“好说好说!”草斤嚷道,“进了城,把俘虏献给王上后,咱头一件事就是赏钱。这大邑商呀,好吃、好喝、好玩的地方可多了去了,你们这帮傻小子,可得悠着点儿,别把身子掏空了。”

一路愁眉苦脸的唐方兵士们早乐开了花,嚷嚷着:“哥哥放宽心吧,咱这身板儿,淘不空!真要是淘空了,就留下来给大商当女婿!”

“想得美!”草斤道,“在咱大邑商,玩个姑娘不成问题,想当女婿可没那么容易!哥哥我还没当成女婿呢!”

“草斤哥又骗人!”百夫长道,“只怕你是女人成堆,忙不过来吧?!”

“没骗人!”阿虎代答道,“草斤这家伙是个贱民,有钱也娶不到人家大族的姑娘,贱民家里的姑娘他又瞧不上,只能夜夜自己想办法了!”

“滚!”草斤瞪一眼阿虎。

众人哄笑。

“草斤哥,”百夫长岔开话题,“有个事,兄弟我打听一下。”

“说。”

“也忘记是谁说起过,说是在大邑商的妓房里见过一个怪物,身子倒是女人的身子,但比常人要高许多,眼睛却是蓝色的,像猫眼,头发是卷成一坨一坨的,身上的肉白花花的,像抹了白灰,还不会说人话,一张口叽哩呱啦,可吓人啦!有这事吗?”

唐方兵士全都静下来,眼巴巴地瞧着草斤。

草斤一愣,寻思半天,自言自语道:“没听说过呀!”

“有!”阿虎道,“十几年前的事啦!那时候,你虎爷我还小,常常往妓房那边跑,亲眼见过那个女人。虎爷我也觉得好奇,还凑上去摸过一把呢!”

“咋样?”百夫长追问。

“一股腥膻味。”

“咦……”众人不由得露出鄙夷之色。

阿虎道:“膻味确实有,但人肯定是个人,不是什么怪物。虎爷我还撸了一把那白女人的胳膊,吓了一跳……”

“咋啦?”

“那女人胳膊上的寒毛,也是白白的,根根竖立,不像普通女人那样柔软,倒像小乳猪的鬃毛。虎爷我小时候多顽皮!一发现不对劲,随手就从那女人胳膊上顺下一根寒毛来……”

“怎么样?”

“虎爷还没看清那根毛长啥样呢,‘啪’一下就挨了那女人一巴掌。哎哟妈呀!那劲儿可大啦,可比咱大邑商的女人们手重多了。”

“那女人还在吗?”

“不知道,”阿虎道,“早跑毬了吧?咱大邑商能有几个二货,这种女人也敢上?估计没有客人,妓房也就不想留她了。要么是跑了,要么……”

“咋样?”

阿虎化掌为刀,在脖子上做了个砍头的样子,又指了指天上。百夫长见状,若有所悟,不由得吐了吐舌头。

沿着大商官道,队伍又行进了数日。为了避免节外生枝,绕开沿途城邑、村寨。这一日,忽有人喊道:“有人来了!”

众人循声望去,从大邑商方向有二骑飞奔而来。待到近前,看清是望虎带着一名随从。

草斤不觉心头一沉。此行平定土方叛军,特意绕开望乘,凡事也从不报告望乘,满以为只要有商王昭认可,望乘便不敢多嘴。不料望虎竟能不差时辰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显然对自己的动向了如指掌。草斤素知望乘心狠手辣,蓦然有种强烈的不祥感。

望虎翻身下马之际,草斤已迎了上去,只待二人站稳,便要行礼。没想到二人根本不理他,直奔唐方百夫长,粗鲁地喝道:“王上有令,你们停止前进,原地驻扎待命。”

唐方百夫长初来乍到,不知深浅,不敢贸然冲撞,只得含糊应承。

草斤见势不妙,跟上去道:“望虎哥,这大邑商就在眼前了,为什么要我们停下?”

“谁是你哥!”望虎白了草斤一眼,冷冷地道:“你问王上去!”

草斤吓一跳,愣了片刻,方镇定下来,陪笑道:“大人玩笑了!小弟一介草民,哪能想见得到王上?”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把铜贝,寒进望虎手中,“这一行人已经走了几天几夜没休息过,还望大人通融,让我们进了大邑商再说吧……”

望氏族人与草斤素来熟识,也没少从草斤处得好处,不料这一回,望虎突然变脸,看都不看,就把铜贝掷于地上,公事公办地道:“少来这套!反正我们已经把王上的命令带到了,是服从命令就地停下,还是违背王命继续前进,你自个儿看着办!”

说完,翻身上马,疾驰回大邑商。

草斤愣了半天,盘算来、盘算去,最终还是决定停下,就地驻扎。

初冬时节,阴雨有如刺猬的刚毛,粗壮而坚硬,一把一把扎在大邑商西郊这片杂草丛生的平原上,扎在这群露宿野外的疲惫不堪者身上。

队伍中已有多名女人、孩子发起了高烧。草斤命人让出一座简易帐篷,把病者安顿进去。无奈缺医少药,病情严重者已出现垂死症状。

唐方五十名兵士更是怨声载道,整日嚷着要回去。草斤连哄带骗,许诺一旦进入大邑商,将加倍酬谢,才算稳住他们。

烦闷至极,草斤彻夜难眠。

辗转反侧间,隐隐感觉身下的土地微微颤动,耳畔传来阵阵极为低沉的轰鸣声,似有千军万马在远处奔走。

草斤吓一跳,忙起身查看,却发现营地除了几处篝火、影影绰绰的兵士和战俘,并无异样。

张吉警觉,不声不响出现在草斤身旁。草斤问他有无察觉异样,张吉回说,确实感觉到了大地微微颤动,但并没有任何异常情况发生。

草斤道:“等天亮了,你随我去四周看看,到底出了什么鬼!”

话虽这么说,天刚蒙蒙亮,草斤便再也躺不住,叫上张吉,披上蓑衣,冒着阴冷的雨幕,朝着轰鸣声传来的方向而去。

行不多久,眼前便是一条南北走向、并不十分宽敞的河道。河水激荡翻滚,河面更是淹过两岸树木的根部。

河水翻滚声、浪涛拍岸声、树干激水声,交织在一起,便形成了那令草斤彻夜难眠的轰鸣声。

草斤、张吉虽自幼生长在大邑商,对大邑商通往太行山山麓的这条通道并不陌生,却从未关注过这条不太起眼的、温驯的河流,更想不到有朝一日,它也会像困兽般狂野。

横冲直撞、愤怒咆哮。

“兄弟,这是个什么河?”草斤扯着嗓子问张吉,周遭的喧嚣瞬间掩盖了他的说话声。

“洹水吧?”张吉道。

“能是洹水吗?”草斤问道,“咱大邑商的洹水,那河面可宽了去了。你再看这条河,河面还没有洹水一半宽呢,而且又是南北流向,能是咱的洹水吗?”

“那倒也是!”张吉点头道,“不过……大邑商除了洹水,没听说还有其他河流呀!”

“有的!”草斤道,“大邑商可不单单是一条洹水。往北几十里地,有一条河,叫个啥名字忘了,却是大邑商北面的一道重要屏障!”见张吉聚精会神地倾听,草斤继续说道,“大邑商南郊虽没有十分像样的河流,但也是河网密布有的,都是一道道屏障……”

“这样说来,洹水只是咱大邑商最大的一条河流吧?”

“可以这么说,”草斤字斟句酌道,“但是要说大,咱洹水还真称不上哩!”

张吉惊得目瞪口呆,问道:“咱洹水还不算大河吗?”

草斤扫视这一带高大山脉与广袤平原交界的地势,感慨道:“天下何等之大!咱恒水要与天下河流相比,只能算条小河啊!”张吉目瞪口呆。

草斤边说,边眯缝起眼睛,目光聚焦至长空连天,说道:“比恒水大的,是卫水!”

“卫水?我听过这个名!”张吉沉吟道。

草斤一笑,道:“比卫水大的,是河水,咱洹水与卫水入了那河水,就像往河里丢了块石子,”说着,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一扬手,扔进眼前湍急的河流,“看到没?也就是‘咕咚’一下子,就完全陷进去了,连个影子都剩不下。”

张吉像傻了一般,大张着嘴。草斤描述的那条河水,到底有多大,他感觉自己的想象力不够用了。

“河水够大不?”

“大,太大了!”

“够了没?”

“够了没,足够了!没有更大的了!”

“错!河水算啥?”

“哥,你没发癔症吧?这河水不是全天下最大的大河吗?啥叫还不够大?”

“你听过海吗?”

“海?”张吉怔住了,“我没听过。”

“那河水入了海,又像石头入了河,也就是‘咕咚’一下子,陷进去,没影了……”

“哥,你能吹,也不能这么吹吧?”

“谁吹牛啦?哥不骗你。”

“哥,你见过那海吗?”

“倒是没有。”

“哎,我就知道你吹牛!”

正说着,草斤突然“咦”了一声。

原来是他发现,眼前这条河道上游的声响,比下游要激切得多。于是,带着张吉,循着河岸,快步往上游方向走去。

二人越往上走,河道变得越窄,也越发湍急。翻腾的河水像煮沸了一般,吐出串串水泡。等他们来到一处宽阔的湖面时,激流顿时平缓了下来。

怎么也想不到,那湍急的河流,竟出自这方宽阔而平静的湖水!

更奇的是,湖水并无入口,容量自是有限,居然源源不断地供给着那一条日夜流淌的河流!

行至湖水最南端,张吉眼尖,兴奋地惊叫道:“在这里,在这里!”

“什么‘在这里’?”草斤问道,“看到什么了?这么激动!”

“河水,河水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

草斤凑近一看,果然在沿岸处有大团水流,片刻不停地翻涌着,其上冲的力道虽然难以形成壮观的水柱,但从波纹的形状不难看出,涌动的水量颇为可观,足以支撑整条河流。

草斤颇感吃惊,琢磨半天,也没有琢磨透这水从何而来。

张吉自语道,“这雨下得,咋就没个停歇了呢?今年的收成,怕是没指望了,这年可怎么过呀!”

草斤笑道:“兄弟,你这操的可是咱王上的心呐!咱可听说,甘盘大人亲口承诺,如果来年开春有灾荒发生,他会想办法解决的。王上和甘盘大人还没着急呢,你倒先担心上了!”

张吉道:“甘盘大人能有什么法子呢?大邑商家家欠收,过了年就该揭不开锅了。”

“这不还有国库吗?”

“国库存粮能养得活那么多人吗?再说,国库是甘盘大人说动就能动的吗?”

“倒也是!不过,这应该难不住我大商。把天下万物搬来又搬去,可是我大商的头等本事!”

“可要是天下都遭了灾呢?不就无粮可搬了吗?”

“你这小子,还真是想得多!”草斤骂道,“天下人挨饿,也不能饿着咱大邑商的人呐!等不到咱揭不开锅,王上就该派出大军,到处去催讨贡粮了。”

“那天下岂不是要大乱了吗?”

“嘘……”草斤制止道,“可不敢乱说!”

草斤、张吉探寻水源地的当口,卜人宾、史官韦已连续几天几夜没睡过囫囵觉了。

商王昭带着甘盘,每天光临太史寮不少于三次。

所为何来?

自然是为占卜这连绵阴雨。

宰丰有时候会陪同商王昭一同前来,有时则会单独前来,带着自己的人。

卜事之余,宰丰常常不无忧虑地询问这些有通神之能的巫、史、卜、祝:“这雨一下一个多月,发生在播种季节前后,尚可理解,怎么年终收获季节,天下还有那么多水掉下来?”

卜人宾对于说不清楚的事情,均以沉默作答;史官韦则性直敢言,没有那么多禁忌,况且厮混熟了,更是有话直说。

“敢情这上帝呐,是对咱大商有气了!”

“上帝对咱大商,能有啥气呢?”宰丰问道,“咱事事都先卜问天意,杀牲杀得也够多够勤快,哪一点上不符合天意了呢?”

“天意难测呐!”卜人宾满面愁容道,“猜测天意还好办,猜不出天意,可就坏了!”稍顷,犹豫道,“这一段天怒,怕是与小王子晞的死有关……”

宰丰一怔,忙问:“细细说来。”

卜人宾道:“我听老太史讲,小王发动政变前,先请老太史卜问了天意。几次卜问,天意都显示上上大吉,他这才放手一搏。谁知半道里杀出个六王子,居然将一切推翻。虽然政变失败,保全了上王,咱们这些做臣子的,内心的愧疚,缓解不少。可这昭昭天意,说违背就违背了,上帝能不生气吗?我大商先祖能不生气吗?降下这一场大雨,谁说不是表达天怒呢?”

众人无不颌首,就连史官韦都深以为然。

宰丰道:“盘庚爷迁都北蒙之后,大邑商总算太平,没有发生过太大的灾祸。这一回的雨势,真是让人想象不到,洹水已经与河岸平齐了。再这样下去,恐怕就要水淹王宫了。”

卜人宾道:“天降灾祸,没有什么办法比献祭更好的了。”

史官韦道:“已经连续多日献祭,数量日日增加,奈何还不见效啊。”

“那就继续增加,一直加到上帝满意为止!”卜人宾咬紧牙关,放出重话。

辛未年,甘盘占:如果用一百头猪来献祭,上天会停止这场雨灾吗?十一月

占得:如果用一百头猪来献祭,上天会停止这场雨灾。

辛未年,甘盘占:如果用一百头猪来献祭,上天不会停止这场雨灾吗?十一月

占得:如果用一百头猪来献祭,上天不会不停止这场雨灾的。

辛未年,甘盘占:如果不用一百头猪来献祭,上天会停止这场雨灾吗?十一月

占得:如果不用一百头猪来献祭,上天不会停止这场雨灾。

辛未年,甘盘占:如果不用一百头猪来献祭,上天不会停止这场雨灾吗?十一月

占得:如果不用一百头猪来献祭,上天不会停止这场雨灾。

这场持续了一个多月的阴雨,终于到了要大规模杀牲,以祈求鬼神停止降灾的时候。

就连卜问天意的祭坛,也从太史寮换成了洹水岸边的一处高地上。

卜问之人,则换成了甘盘。

甘盘早年即为贞人,如今贵为卿士,亲自贞卜,以示事关重大。

甘盘周围,满是大邑商的大人物,这些人的外围,密密麻麻全是全副武装的军士;再远处,挤满了爱看热闹的大商国人;人群一侧,则是献祭的牲畜和低贱的奴隶。

在反复贞问之后,终于确定要有一百头猪用于献祭。

随即是一番混乱不堪。

一百头满身泥污的大猪,被奴隶们用木棍、绳鞭和腿脚驱赶着,惊慌不堪地冲上堤岸。

动物通灵,眼见棍棒飞舞、戈矛生寒,恐慌情绪不由滋生、迅速蔓延、相互传染,嘶叫声响彻河岸。

“杀牲——”

随着甘盘一声令下,早已等候多时的数十名屠夫一拥而上。十几个人对付一头大猪,连绊带摔,将其掀翻在地。一人执刀上前,一臂搂住猪颈,使劲往后扳,露出前颈、前胸部位;另一手执刀,往大猪心脏猛地捅入,连刺带划猛一拉。但见血浆横飞,鲜血从伤口处溪流般涌出,大猪瞬间瘫倒。用不了多久,大猪体力衰竭,顺着堤坝落入洹水,染得沿岸水域一片殷红。

见血眼红,有若干身壮、性猛的大猪,眼见得凶多吉少,发起野性,嗥叫着,向着人群的樊篱冲去。奴隶们拼死拦截,仍有数头公猪突围而出。一旁守卫的军士们连忙以戈矛相加,搠得大猪们浑身血窟窿,体力不支,奄奄待毙。

与此同时,洹水犹如发狂的巨兽,翻腾着、咆哮着,片刻不停地冲撞着草泥夯筑成的脆弱堤岸。

在与洹水水面几乎平齐的堤岸上,一字形排开的是数百名望族、甘族族军,以及数十名精锐的禁军。各氏族的青壮男女也在族长带领下,纷纷来到洹水岸边。内臣丑则指挥着王宫里的男性奴隶们,加入了抢险的行列。

在望乘的统一指挥下,这些强壮的男人们手握木、石、骨质的锄、铲、锹等,在距离堤岸不远处掘地取土,装入麻袋后,由人力快速背上堤岸,层层垒高。

洹水自西向东流经大邑商时,折转为自北向南走向的一段,是此次防洪的重点。此处一旦溃堤,洪水将长驱直入,直逼王宫。

南北段总长数里地,虽则不长,一眼就能望到头,但在短时间内将其整体抬高,人手显然不够。

“望龙,你过来!”望乘吼道,“去把草斤带回来的土方战俘统统拉过来。”

“人都还在河对岸呢!”望龙答道。

“先把那些男人带过来,帮助垒坝!”

雨势进一步增强,洹水左右上下跳荡,大有跃出河道,冲上平地,恣意肆虐一番之势。

随着堤岸上的人们隐隐感觉大地发出阵阵颤栗,人心绷紧到了崩溃的边缘,有如仅剩一丝相牵的绳索,随时可能瞬间崩断。

千钧一发之际,商王昭带着子画、小好等数名禁军赶到。

商王昭高声宣布:“朕沿洹水一线踏勘,对抗击这场洪水,心中有了底。而今之计,唯有掘开下游南岸几处低洼地,进行泄洪,才能缓解洪水对大邑商的正面冲击。望乘!”

“在!”

“以最快速度,派出一支五十人的队伍,跟随朕去到南岸,掘堤泄洪!”

“王上不可!”说话者乃是内臣丑。

“有何不可!”商王昭怒问。

“王上乃一国之君,有这么多臣子在,怎能让天子身临险境,去干那掘提溃坝的危险之事!”

“朕既然身为一国之君,岂有遇事往后退缩的道理?”

“天子不涉险境,是我大商的老理,王上不可不查!”

见内臣丑纠缠不清,甘盘道:“既然天子不涉险境,老夫代劳总可以吧?”

话音未落,望乘一把扯过甘盘,压低声音道:“老大人,你可知道,那洹水下游南岸,一样淹不得的!”

“有何淹不得之理?!”

“老大人真的不知,上王私宅和几位王兄弟的私田,可都在那一片!”

甘盘不由得一惊。望乘含蓄的提醒,让他不仅记起了洹水南岸确有上王私宅和王兄弟们的私田,而且他还记起,宰丰和大邑商的一批老人,到处扩展私田,洹水下游南岸这一片沃野,怕是少不了他们染指。

甘盘不觉有些犹豫。商王昭毕竟根基尚浅,且一回到大邑商便搞得王座易位,不知招了多少仇隙!再要一意孤行,把老人们的田地给淹了,恐怕连王位都要不保!

念及于此,甘盘向商王昭禀道:“请王上三思!这洪水来自天怒,当下最要紧的是消除天怒。天怒消除,洪水自然消退,南岸自然也能保全。”

商王昭掘堤泄洪的想法来自于实地踏勘,自觉信心满满,不料不仅遭到大臣们的质疑,就连甘盘都出来反对。眼看甘盘态度坚决,知道必有道理,又不便当众追问原因,便也有些犹豫,一时竟没了主意。

异常嘈杂的堤岸上,一时竟有些沉寂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到这群拿大主意的人身上。

恰在此时,有人高喊:“奴隶到了,奴隶到了!”

众人循声望去,河对岸果然出现了一支队伍。为首者望龙,紧随其后来的是草斤。

望乘精神为之一振,报告说:“启禀王上,土方奴隶到了!”

商王昭道:“好!赶紧想办法把男人们送过岸来,一同参加垒坝。”

“没几个男的,”望龙在对岸喊道,“男的都留在唐方了,带回来的都是女人、老人和孩子。”

商王昭愣住,未等开口,一旁内臣丑说:“女人、老人和孩子可以献祭鬼神!”

宰丰指示卜人宾:“快快准备献祭仪式,求告鬼神停止这场大雨!”

卜人宾领命,急匆匆便要离开。

“别急!”望乘一把抓住他,“干啥去?”

“准备祭天呐!”卜人宾诧异道。

“人都过不了河,祭什么天?”

卜人宾这才发现,洹水波涛汹涌,虽有一条官家渡船,却根本无法在短时间内搭载那么多奴隶过河。

正在一筹莫展,宰丰示意望乘上前,在望乘耳边吩咐了几句。

望乘顿时解开愁眉,阔步迈向岸脚,双手合拢,向对岸喊道:“听我号令,就地杀牲!”

连喊数声,望龙方才听清,手忙脚乱地指挥唐方军士,做杀祭的准备。一旁草斤着急,冲着望龙连喊带比划,无奈望龙根本不搭理他。

洹水这一边,宰丰令卜人宾换下甘盘,主持祭仪。卜人午则在一旁报告占卜结果。

很快,一条条占卜消息络绎而来。

河伯生气了,河伯生气了!快快献祭!

望乘闻言,忙向对岸吼道:“杀牲!杀牲!”

透过浓重的雨幕,但见对岸一阵忙碌,一名老者被军士押过来,推倒在堤岸上,身子横躺下来。

唐方军士一阵骚动,似乎在激烈地争吵着。

“快动手!快动手!”望乘冲着对岸大吼大叫。

终于,一名唐方军士被推上前来,抡起手中青铜砍刀,猛地劈下。老者顿时身首分离,脑袋滚入滔滔的洹水中。

洹水两岸的人们无不悚动。有人哭,有人叫,也有人情绪亢奋,有人呆若木鸡。

与此同时,加高堤坝的队伍片刻都不敢停下。无奈雨势越来越大,一袋袋湿土包被扛上堤岸时,已经透过千百个细小的孔隙,流失了许多。

受到祭祀的洹水河神并没有显示出半点仁慈,洹水水位上涨的速度超过了堤坝抬高的速度。

卜人宾见状,等不及史官韦写完验辞,忙不迭地开始了新一轮占卜。

大雨不会马上停止……

卜人午虽则年轻,却天生大嗓门。占卜结果经他一吼,更令人心惊胆战。

河伯生气了!河伯生气了!

……

一条条不利的消息传来,商王昭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洹水河神虽则是素未谋面的神灵,但在商王昭看来,却是一位活生生就在眼前、喋喋不休、贪得无厌的老妖怪。

河伯说了,他要惩罚大商的怠慢

……

终于,商王昭沉不住气了。

只见他双臂往后一甩,肩上的蓑衣顺势滑落在地。近身诸臣吓一跳,连忙冲上来,七手八脚要拣他的蓑衣,被他摆手制止。

商王昭环顾众臣,点选子雀、子画、小好等数人,说声“跟我来”,便一头冲下堤坝,奔向掘土之处。

子雀等人急随其后,也冲向堤坝,去向掘土处扛麻袋。

眼见商王昭身先士卒,王袍上一片泥污,在场军士无不振奋,争先恐后掘土装袋、肩扛手提,堤坝上一片热火朝天。

卜人宾继续焚香卜告,结果却愈发令人抓狂。

老羌伯显灵了!老羌伯来报仇了!快快献上人血!

望乘闻言,伸出一个手掌,朝着对岸吼道:“献五人!献五人!”

待到对岸听清指令,立刻又有五名战俘被推上前来,清一色是女人、孩子。

洹水此岸的人们无不震惊,商王昭不由得停下脚步,将信将疑地瞅瞅占卜的高地,又瞅瞅对岸,一时竟不知所措。

对岸唐方军士已然见血,便不再犹豫,按住五头待宰的羔羊,便要动手。

突然,一个身影从商王昭身边冲出,直奔望乘,一把揪住望乘的领口,疯了一般地吼道:“不能杀女人!不能杀孩子!”

望乘一惊,待看清是小好,一把推开她,喝令对岸道:“快快动手!”

五个娇小的人儿,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一名唐方军士抽出随身的匕首,一把揪起一个女人的头发,匕首探向其脖颈处,熟练地一抹。顿时,一股血浆喷射而出,女俘尸体如破口袋般滚入滔滔的洪水。

小好再次扑向望乘,死死抓住他的衣领,声嘶力竭地吼道:“人杀得还不够多吗?!大商的血债欠得还不够多吗?!”

小好的疯狂举动吓到了在场所有人。望乘恼羞成怒,猛地一把推开小好,趁她立足未稳,化掌为刀,用掌根部位猛击小好的脖颈。

小好顿感天旋地转,连句呻吟都没发出,便仰面摔倒在堤坝上,顺着岸势,滚向魔兽般狰狞的河水。

对岸的杀牲仪式仍在进行。唐方军士杀红了眼,驾轻就熟地宰杀了一个孩子。

洹水此岸的人群中,商王昭、子画不约而同地发出两声惊呼。商王昭厉声质问望乘:“你干嘛!”声音发颤,夹带着无比的愤怒。

子画更是失去理智,疯了般扑向肆虐的洪水,一把抓住眼看就要落入水中的小好,拼尽全力,将她从洪水中拽了回来。

对岸,又一名女子被硬生生地从孩子身边拖走。母子生离死别之际,但见寒光一闪,便是阴阳两隔。

此岸,子画不顾一切地抱起小好,经过商王昭、甘盘、子雀诸人,往岸上走。经过望乘身边时,他蓦地停住,狠狠地盯住他,欲言又止。

望乘先是不屑地回以一瞥,待看到子画双眼中满是熊熊燃烧的仇恨,感觉有些不对劲,忙扭过头去,指挥对岸的杀牲。

子画的一张脸上,已经满是水渍,辨不清是雨水、汗水,还是泪水。

子画抱着小好,在众目睽睽之下,奔下堤坝,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到马背上,牵着马,离开这惨不忍睹的人间地狱。

杀牲仍在进行。

老羌伯怒了,要向大商报仇!

老羌伯渴了,要喝更多的人血!

彼岸,唐方军士轮番上阵,直杀得洹水岸边伏尸一片。

“溃坝了!”

人们最不愿意听到的消息,还是传来了。

数百米长的堤坝上,一旦出现一个缺口,水势瞬间蔓延开来,不用多久,整条堤坝便如糖糊般软塌下来,支离破碎。

人声鼎沸中,怒不可遏的河伯、老羌伯,率领着万千水军,席卷了此岸的万顷沃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