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王武丁与妇好(1-5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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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黑金剑

1

黑暗吞没了巍峨起伏的太行山脉,吞没了滋润万顷良田的洹水,吞没了洹水东北岸的大商都邑——大邑商,吞没了气势恢弘的大商王宫。

天地间宛似深渊。唯有大商王宫以南、洹水以北,小王子晞私宅里,火烛摇曳、人影幢幢。

从傍晚时分开始,便不断有人秘密入宅集合。

集合地点,位于小王私宅中轴线上,一块占地开阔、齐膝高的台基之上。那里,并排有三间阔大的屋子。两边两间为寝室,略小;中间为会客、议事的堂屋,尤显宽大。

在其中一间堂屋的地铺上,整整齐齐摆了两排几案。

每张几案上,都有一对铜酒觚、铜酒爵,闪烁着耀眼金光。

堂屋门口,子晞的亲随巳奇人轻声唱颂着官阶和大名,将大人们一一引导进来。

“藉臣田梁大人到!”

田梁是商王敛的亲信,掌管大商农事和各地“王田”,又是子晞的岳父。

“丈人来啦!”子晞欠了欠身。

“是!”田梁在女婿面前毕恭毕敬,一丝不苟地跪坐下来。

“王子妃和王孙,一切可安好?”子晞关切地问道。

“娘娘和小王孙一切安好,”说起女儿和外孙,田梁不禁有些兴奋,“贱内见到王孙,欢喜得不得了,一刻都不舍得离开,内宅也都派了家丁守卫。”

“如此甚好!”子晞叹道,“这也是迫不得已的。”

“小王不必过虑,很快会结束的。”

“会吗?”子晞不无忧虑道,“宰丰那老家伙,每次都是他把别人鼓动起来,每次他又都不肯露头,到最后,不管别人输得多惨,他都是赢家……”

“这一回,绝对不会!”田梁语气坚定得不容置疑。

“凭什么?”

“凭我们捏住了他的软肋!”

“啥软肋?”

“小王不会没听说过,宰丰对于奴隶的贪婪,有甚于饕餮吧?”

“倒是有所耳闻,”子晞道,“不过,这些年来,我大商的国力已大不如前,仗打得少了,战俘也有限,送进王宫的奴隶,一个要顶两个用,他宰丰能私吞多少?”

“小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怎么个不知其二?”

“宰丰手下那几个煞星,打着大商的旗号,一年要收拾多少个方国与部族,抓捕多少奴隶?送进宫中的,又是多少?”

“还有这事吗?”

“可不?您可知道,他丰氏族奴隶的数量吗?”

“多少?”

“少说也有这个数!”田梁说着,伸出五个手指。

若是五十,以宰丰的身份和权势,也太寒碜了,田梁何至于如此大惊小怪?若是五百,那几乎是一个方国的军队数量!

子晞不由得暗暗心惊。

“宾大人到!”

随着唱名之声,供职于太史寮的卜人宾进得门来,向子晞行礼。

落座已毕,子晞倾身相询:“老太史现在何处?”

大商是神的国度,统驭天上、人间的,是那无所不能、嗜血成性的上帝。大商的王公贵族们,无一日不向上帝隆重献祭,尤以奴隶的鲜血为珍贵。大商的先公、先王、先妣们死后升天,更是亲身侍奉上帝左右,换取上帝对于大商无微不至的庇佑。

神人相隔,便有了专司通神的太史寮。

太史寮机构庞杂,由巫、祝、卜、史各职人等组成,各司其职。太史冉便是现任的太史寮首领。

卜人宾躬身答道:“老太史将自己关进内堂,卜问吉凶,求告上帝庇护,已经两天两夜没阖眼了。”

子晞感激道:“难为老太史了!”

“卦象如何?”田梁问。

卜人宾答:“卦象含混,时而上上大吉,时而又有些凌乱……”

子晞心头一凛,沉吟半晌。

“小王不必过虑,”田梁宽慰道,“老太史有通天之力,有他日夜祷告,有大商先公、先王、先妣在天帮助,上帝想必会体察您的苦心,达成您的宏愿。”

三人正交谈间,唱名声再次响起:“望乘将军到!”

望乘是望氏族长。望氏族军军力强大、四处征战,名震天下。望乘也被誉为大商“战神”。

大商制度,亲信方国或部族的首领,可以到大邑商任职,但族军须留在原籍。望族乃是六十年前跟随盘庚爷迁入殷地的部族,素来忠诚不二,故能在大邑商境内,保留数百人之多的族军。

望乘是全副武装而来的。为了避人耳目,铠甲外套上帛衣,身材更显魁梧。

望乘进门,除下帛衣,一身戎装,恭身施礼道:“小王,望乘率两百望族武士听候调遣!”

两百人!这是把大半支望族族军都带来了!三人不由得精神大振,子晞更是激动地站起身来,扶望乘在自己身旁坐下。

“队伍现在何处?”子晞问。

“藏起来了,就等您一声令下!”

“好!”

时至深夜,堂屋里已坐满了人,却无一人说话。大家都学子晞的模样,闭目、调息、凝神……

巳奇人再度推门而入,俯身对子晞耳语几句。

子晞一激灵,急问:“当真?”

巳奇人重重点头。

“老羌伯到大邑商了!”子晞低声宣布。

堂屋为之一震,隐约间,房梁有纤尘飘落。

就连望乘都有些慌张,右手下意识地紧紧握住青铜剑柄。

子晞见大家误会,忙道:“诸位莫慌!老羌伯不是来攻打大邑商的,他是来为我们助阵的!”

“大商和羌方,从来水火不容,何来‘助阵’一说?”代表宰丰前来的内臣丑质疑道。

众声附和。

“各位大人!”田梁高声道,“几十年来,大商日渐衰微,羌人日渐强盛。这一弱一强,如何扭转?”

众声骚然。

“羌人势力已抵近吕梁山西侧,随时可以穿过吕梁,进入平原地带。那里可是我大商的西部屏障,一旦失陷,大商危矣!又该怎么办?”

众皆哑然。

“凭大商如今的国力,你们说,有能力拒止羌人东进吗?”

众皆震悚。

“好在小王有先见之明,两年前,就开始秘密联络羌方,与那老羌伯约定:只要小王登上王位,羌方就与大商化敌为友。太行山以东归我大商,吕梁山以西归他羌方,太行山、吕梁山之间的平原,作为缓冲地带,双方都不驻军。”

“不可以!”内臣丑嚷道,“把天乙爷辛苦打下的疆土,拱手赠予那羌奴,如何向大商的先公、先王、先妣们交待?”

“谁说赠予了?”田梁反驳道,“是共治!或者说,是共不治!”压低声音,又道,“老羌伯还说,只要小王同意这个条件,羌人不但会停止东进,还会成为我大商的屏障,帮助大商抵挡西方的敌人……”

“氐羌之人的话,也信得?”内臣丑喃喃道。

众皆默然。

“有请羌方使者,”子晞令道。

说话间,巳奇人带着一位年轻人,走进堂屋。

他,正是羌方使者!

但见他一副中原人行头,好在一开口,话语中夹杂着异域口音,才稍稍打消了众人的疑虑。

“羌伯手下赵日,拜见小王!”

“来使看样子,是我大商人士?”子晞问道。

“小人的父亲是中原人士,小人为羌方效命。”

“这样也可以吗?”内臣丑嘀咕道,引众人一阵窃笑。

子晞微微颌首道:“来使请坐!”

“谢小王!”

赵日依中原礼仪,在侧对子晞的末位跪坐,上身挺得笔直,目光直视子晞。

“来使,老羌伯到大邑商来,为何事先也不捎个口信?”

“回禀小王,老羌伯做事一向爽快,十几日前接到口信,说您要起事,二话没说,带着小人们就出发了。这一路上,穿山越岭、连爬带滚……唉,原以为只是来道个贺,不想还赶上大热闹了!”

望乘问:“老羌伯秘密进入大邑商,有没有被人发现?”

赵日答:“老羌伯机灵得很,鬼都发现不了!不过……”

“不过什么?”

“我们借宿的那户农家,半夜里闯进十几个蟊贼。许是连赶了十几日山路,实在太累,我们个个睡得像死猪,结果被捆得结结实实的,浑身上下扒得只剩一条护裆。还好老羌伯临危不乱装可怜,说要把带来的宝物献给蟊贼。蟊贼见他老家伙一个,心想他还能翻了天?就给松了绑。结果呀……老人家顺手抄起一根烧火棍,片刻就把蟊贼们收拾干净了。趁着天黑,咱悄悄把尸首全扔进了洹水……”

赵日讲得绘声绘色,一屋子人听得毛骨悚然,内心对老羌伯更添几分惧意。

赵日见状,哈哈笑道:“老羌伯派小人前来,是想确认一下,小王办大事,要不要我们搭把手?”

“不必了!”田梁断然拒绝道,“你们统共才几个人?小王办大事,还能指望你们?等大事妥当之后,小王自会派人去请老羌伯。”

“那小人就告辞了。”

赵日起身告辞。走到门口,忽又停下。

“来使还有何事?”子晞问。

“小人还有一事相求。”

“说!”

“老羌伯虽然灭了那群蟊贼,但毕竟受到惊吓,加上一路劳顿,感染了风寒。为避免再出意外,小王能否派人保护老羌伯?”

望乘嚷道:“这都什么时候了?我们哪有多余的人手?”

赵日不理他,直直盯住子晞。

子晞好生为难,实在没法,随口说道:“你看谁合适?”

“他!”赵日像是早有预谋,毫不犹豫地指向巳奇人。

“不行!”田梁急道,“他是小王的亲随,不能离开小王半步!”

赵日不为所动,仍然死死盯住子晞。

子晞犹豫再三,不情不愿地道:“奇人跟他去,一定要确保老羌伯的安全。”

巳奇人急嚷:“小王!奇人只负责您一人的安全!”

“不要为我担心,”子晞转瞬心意已决,“有望乘将军和诸位大人,大邑商没人比我更安全!”

“小王,不可掉以轻心啊!”

巳奇人心犹不甘,被子晞用眼神压了回去。他狠狠地瞪了赵日一眼,万般无奈,只能跟着他离开大王子府。

经赵日一番闹腾,众人更没了睡意。

2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段,满屋子东倒西歪。

子晞“轰”然起身,拍了拍麻木的双腿。

其他人也随之起身、拍腿,打足精神。

堂屋门“吱嘎”拉开,庭院里黑压压,都是待命的武士。有小王私宅的护卫武士,有参与起事的大人们的护卫武丁,还有望族的三个百夫长和几个十夫长。

子晞跨前一步,高声说道:

我,子晞,大商的小王。今天,我要带领你们,前往王宫,恳求王上隐退。不是我贪图宝座,更不是我犯上作乱。天命如此,我不敢违背而已。王上年事已高,又过于懦弱,使得奸佞小人得势,外敌日益嚣张,天下人心离散。天乙爷亲自托梦给我,让我早日担当重任,延续大商国祚。

你们,都是我亲自挑选。你们的先祖,在天上侍奉我大商的先公、先王、先妣,你们也应该在人间,侍奉于我。你们和我一样,站在这里,就没有退路了。你们中有谁中途反悔的,等我坐上王位,会被处以极刑,你们的先祖也会被我大商的先公、先王、先妣们训斥,令他们降祸于你们。你们不要犹豫,按我的命令行动吧!我会根据你们的功劳,给予丰厚的奖赏!

子晞说完,望乘上前,向站在队伍最前面的三名望族百夫长望龙、望虎、望象下达行动指令:

“望龙,你带五十名弟兄,跟随我和丑大人,从王宫正门进入,团团包围大殿、寝宫,制服巡逻的禁军。记住,不能伤到一人,也不能让一人逃脱!望虎,你带五十人,随后进宫,把王宫各个角落都清理一遍,然后兵分两路,一路控制宗庙,一路埋伏在宫门和廊庑一带。明日早上,把前来朝议的大臣们全部控制到东西偏殿,同样不能伤到一人,也不能让一人逃脱!望象,你带一百人,五十人守在宫墙外,不能让任何人进入王宫;另外五十人,守住洹水渡口……”

“我们做什么?”眼看着望乘分派完任务,在场的大人们纷纷问道。

望乘道:“大伙儿留在此地,守护小王。待大事底定,望乘再来迎接小王和各位大人进宫。”

“不用!”子晞断然道,“我私宅足够自保,所有武士,全都投入战斗吧!”

“这怎么行?”田梁急道。

“怎么不行?”子晞指着私宅武士道,“你还信不过他们吗?”又对那些大人们道,“你们各自回府,歇息会儿,天很快就亮了。”

“歇也歇不着!”不知谁嘟哝了一嘴。

“歇不着也歇!”子晞反应奇快,引得众人一笑。

望龙带着五十名望族族军,紧随在内臣丑与望乘身后,穿过必经之地天邑集,直扑大商王宫。

大邑商的后半夜,天地一片沉寂。借助着星月的微光,队伍悄然行进,很快来到王宫门口。

内臣丑上前轻轻扣动宫门上的青铜门环。

门闩落下,门缝中探出一颗脑袋,确认来人后,麻利地打开大门。

望族族军战战兢兢涌进王宫,摸着黑、屏着气,绕过那整齐摆放着九只吉金大鼎的狭长台基,将一路遇到的夜巡的禁军控制住。然后,悄无声息地包围了商王敛的寝宫和大殿,完全隐没在黑黢黢的夜色之中。

很快,望虎的五十人队伍也潮汐般涌进王宫,迅速肃清王宫各个角落,隐没在门塾与廊庑之间。

望象的一百名望族族军和其他部族的族军,按计划分散开,将王宫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目送着武士和重臣们依次离开,子晞回到堂屋里,仍然兴奋得难以自持。

老管家最懂他心思,连忙召来私宅卜人。

“卜算一下吧,”子晞神经质地摆手道。

“小王,您想卜问什么?”

“随便随便!”子晞突然有些不耐烦,“无论什么,卜算就是了!”

以龟甲、牛肩胛骨等灵物贞卜,准备时间颇长。这大半夜的,哪儿来得及?卜人因陋就简,打开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一把蓍草。

“小王,请随便抓一把,”卜人请求道。

子晞打着呵欠,随手抓出几根蓍草,交到卜人手上。

卜人口中念念有辞,一撒手,蓍草在席垫上一顿蹦跳、碰撞,最终定型为一幅神秘的图案。

卜人盯着这幅图案,呆呆地,半天没有说什么。

子晞原本并不在意,见到卜人的样子,不觉有些心慌。于是,他俯下身来,端详这幅神秘的图案,却看不出任何端倪来。

门外,老管家在前庭轻声指挥着下人,熄灭熊熊燃烧的火把,嘱咐护卫们时刻保持警醒,最后示意奴隶们阖上大门。

两个青年奴隶一左一右,正要阖上大门,其中一人突然一声惨叫,仰面倒地。旋即,另一人也仰面倒地。二人在地上痛苦呻吟。

一群蒙面人冲了进来。

众护卫见状,“呼啦”站成一排,挡住蒙面人。

蒙面人统共不到十人,尚不及护卫半数。但他们连发箭矢,挡在前面的护卫顿时被射倒多人。

领头的蒙面人喊声“杀!”

众蒙面人闻声,齐刷刷抛下硬弓,从腰间抽出青铜刀剑,朝着护卫们杀将过来。

一阵刀光剑影之后,蒙面人毫发无损,私宅护卫却接连倒地,血溅前庭。

眼看一片狼藉,堂屋大门猛地推开,子晞手握宝剑,出现在众人面前。

“什么人!”子晞斥问道。

蒙面人并不答话。

突然,一名蒙面武士挥舞着青铜刀,朝着子晞杀将过来。

两名护卫见状,连忙挺身护主。

双方仅仅战斗了几个回合,二护卫就被砍翻在地。

蒙面人顺势一个箭步,刀尖直奔子晞心口而来。

眼看刀尖就要触到身体,子晞手中宝剑猛地挥出,青铜刀应声削去半截。说时迟、那时快,剑身在空中猛然掉头劈下,蒙面人前胸被整个破开,鲜血迸射。

蒙面人在地上痛苦翻滚,在场者无不惊骇失色。

大家这才看清,子晞手中是一把无比锋利的黑金剑。

很快,又有两个蒙面人被黑金剑放翻在地。

蒙面人头领见状,宝剑出鞘,“锃”一声,吸引了所有目光。

又是一柄黑金剑!

两剑相撞,碰出一声脆响、一片火光,剑刃却都完好无损。

子晞大惊。

商王敛将各地进献的陨石,统统交给了王家青铜作坊坊主戈一,打成三把青铜作身、黑金作刃的黑金剑。一把赐给了子晞,另两把藏于宫中。如今,黑金剑出现在蒙面人手中,岂不令他后背发凉!

一番交锋,子晞的大腿被黑金剑划伤。

众护卫见状,全然不顾自身安危,挺身阻挡蒙面人,哀求子晞快快撤离。

子晞心知大势已去,强忍剑伤,逃回堂屋,从后门逃出。

前庭的战斗很快结束,小王私宅的护卫武士们,无一幸免。

踏着尸体,蒙面人穿过堂屋,把后庭翻个底朝天,仍找不到子晞的身影。

浓重的夜幕终于掀开一角,一缕晨曦冲破天地交合线。蒙面人无心再找,随着头领一声令下,迅速撤出小王府。

平日里繁花似锦、门庭若市的小王府,顷刻陷入一片死寂。鲜血凝固成暗黑的死水,唯有几支火烛孤独地摇曳。

良久,后庭的一口陶制水缸慢慢移动,露出暗道入口。子晞挣扎着从暗道爬出,失魂落魄。

一股寒气在半空飘过,一缕寒冰贴上了他的脖颈——还是那把沾血的黑金剑,还是那个神秘的蒙面人头领。

子晞痛苦地阖上眼睑,等待着一切终结。

意识变得模糊。混沌中,子晞万念俱灰,宛如魂灵出窍。

不知过了多久,等他重新回归冰冷的现实,发现死亡并未如期而至。

小王府恢复了肃静。

蒙面人不见了踪影。

3

赵日带着巳奇人,好不容易找到一条小木船,渡过洹水。背负着晨曦,二人快步来到老羌伯暂住的低矮农舍。

这是三户一组的半地穴式圆筒状建筑物,下半截是直接从地面下挖的圆形地坑,底土以柴火灼烧,使之硬化;上半截沿地坑边缘,以泥土搅拌草根、草茎,夯筑成环形墙体,墙上留出几个透气的窗洞;屋顶则用树干交叉搭出框架,上面层层覆盖树枝和秸杆。

如今,这组建筑的主人已被灭口,鸠占鹊巢的是老羌伯姜蒙。

赵日与巳奇人靠近房舍,早有两个中原人装扮、垂着发辫的壮硕武士,挡住了去路。

“是我!”赵日熟稔地打着招呼。

两名武士让过赵日,用肩膀顶住了巳奇人。

赵日一愣,旋即推门,走进老羌伯的房间。

这是一间简陋至极的地穴式居室,地面上铺一层厚厚的干草,干草上加盖一张野牦牛皮。这是老羌伯亲手射杀的战利品,是他对抗高原极寒天气的宝物,对付洹水西南岸微凉的地气,绰绰有余。

屋内小火塘中,炭火有些虚弱。黯淡摇曳的光线,将屋中人、物的投影,生生拉拽得状若奔兽。

赵日进门,不由得一惊。

老羌伯身边,坐着一名中年男子。

此人身材高大、风尘仆仆,正是羌方大公子姜英沙。

老羌伯此行,英沙极力反对。老羌伯一气之下,留他守护大本营。

见到赵日,老羌伯迫不及待地问道:“见到大商的小王了?”

“见到了,”赵日答道,“坐了一屋子人。”

“真要动手啦?”

“可不!”赵日压低嗓门,“庭院里,也全是人。天黑路暗,小人的脑袋,差点被一支短戈给磕破呢!”说着,摸摸额角。

老羌伯畅意地大笑起来:“看来,大商还真是要翻天了!说说,你都跟他们讲了些啥?”

“小人在讲正事之前,先把老伯爷只身斗蟊贼的故事,说了说……”

“讲那些个没用的做啥?!”老羌伯嘴上反对,脸上却露出得意之色,追问道,“他们听了,都啥反应?”

赵日故作轻松道:“能有啥反应?吓傻了呗!”

“吓傻了?”老羌伯哈哈大笑,“赵日,你小子可别净挑老夫爱听的讲,人家好歹也是大商的那叫……‘小王’!也就是那个什么……”

“王储。大商管王储叫‘小王’。”

“啥王储?”

“王储,就是王位的继承人,也就是接班人。”

“啥接班人?!”老羌伯一瞪眼,“大儿子呗!不是吗?”

“是大儿子!”赵日道,“不过,大商的接班人,不一定是大儿子……”

“知道!”老羌伯不耐烦,“你说过多少次了。不选大儿子做接班人,忽儿是兄弟接班,忽儿是其儿子接班,你们说那大商,能不乱么!”

“是是是!”赵日连声附和。

“大儿子就是大儿子,啥‘王储’啊、‘小王’啊!”老羌伯端起随手携带的牛角杯,饮口水道,“人家好歹是大商的大王子,什么世面没见过,老夫这点破事,就能被吓傻?”

“赵日!”英沙低声斥责,“这都啥时候了,还跟老伯爷开玩笑,想死吗?”

“小人不开玩笑,”赵日收起笑容,一字一顿道,“小人讲的,全是真话!”

“沙儿,沉住气!这小子的话,我信!大商的这些个王子啊、公子啊,走的是比地铺还软和的平地,吃的是奴隶辛苦打来的野味,喝的是甜滋滋的米酒,娇贵的身子上,裹的是丝绸的衣裳。哪像我们羌人,行进在雪山深谷之间,吃生肉、喝生血,粗糙的皮肤上,覆盖着血淋淋的兽皮。别看他们平日里牛得不行,一上战场,全是脓包!要不是这样,为父哪有机会,带领我羌族,冲下高原?”转对赵日说,“小子,继续!”

“小人当面向小王转达了老伯爷的意思,并询问小王,是否需要老伯爷出手相助……”

“不可以!”英沙怒斥道,“赵日,你搞什么鬼?他大商内部闹纷争,你把老伯爷扯进去,安的什么心!”

“沙儿!”老羌伯面带不悦,“让赵日说完!”

英沙一时语塞。赵日继续说道:“小王一口谢绝了老伯爷的好意,边上那些人,也都说不要。小王还说,等大事办妥之后,再请老伯爷前去议事。小人认为,肯定是怕老伯爷抢了他们的功劳。”

老羌伯默默点头。

“不过老伯爷,小人倒是认为,大公子说得对。此事与我羌方毫无干系,老伯爷您犯不着冒那么大的风险,万一……”

“错!”赵日的规劝,非但没有动摇老羌伯的意志,反倒激发了他的血性,“老夫既已来到大邑商,就不能置身事外。老夫就是要搅一搅这个乱局,亲手把小王送上王位,让大商永远欠我羌方一个人情!”

“爹!”英沙苦劝,“千万别冒险!”

“老伯爷!危险啊!”赵日也苦劝。

然而此时,一切规劝不仅无济于事,反倒愈加坚定老羌伯的心意。他从地上一跃而起,一甩下垂的发辫,推门走了出去。

英沙和赵日紧随其后。

门口,是僵持了半天的两名武士和巳奇人。

见老羌伯出来,两名武士知趣地让开通道。

赵日解释说:“小人还没向老伯爷报告。这位高手是小王的贴身亲随,专门前来保护老羌伯的。”

“老夫不需要!”老羌伯不屑地道,“谁能伤得了老夫?!”

“这是小王的一片好意,您还是接受吧。”

“好意心领了,请回吧!”老羌伯倔得像头野牛。

冷不防巳奇人说道:“大邑商龙蛇混杂、暗藏凶险,有小人保护着,老伯爷更安全!”

老羌伯一愣,回头打量巳奇人,立刻被两道锐利的目光蜇到。于是,好胜心起,靠近一步,出其不意,猛一拳捶向巳奇人面门。

眼看就要捶到,眼前之人突然不见。老羌伯一惊,还没等反应过来,巳奇人却仍在原地,只是神不知、鬼不觉地闪过了一拳。

老羌伯错愕。

英沙和赵日也都惊出一身冷汗。

巳奇人被留了下来。

4

天地开张,霞光破晓。气势宏伟的大商王宫,从沉睡中醒来。

这日朝会。

寝殿内,内臣、宫女们小心翼翼地服侍商王敛洗漱、用膳、更衣。

殿内一侧的草席上,王后娘娘静静地看着贴身宫女,一遍遍摆弄着蓍草。

殿外,王宫总管宰丰带着一班内臣,静候王驾。

良久,寝殿门缓缓打开,商王敛盛装出现在众人面前。

商王敛迈出寝殿前一刻,王后轻拍他肩,道声“去吧!”

宰丰忙迎上去,躬身指路,随在商王敛身后。

内臣丑指挥一班内臣、宫女,一同往大殿而去。

大殿位于王宫中轴线上,占地阔大。

殿内中轴线靠里位置,有一木质高台,乃是王座。王座背靠一幅宽大的屏风,上绘太阳、玄鸟、风云等物,象征大商统驭天下四方,承载着昊昊天命。

台陛之下,大片光洁的木质地板上,沿中轴线两侧,整齐摆放着数排布垫,乃是朝臣的坐席。

跟往常一样,大殿后门启开,商王敛由此走向王座。

不同寻常的是,没有人高呼“王上驾到!”反倒是一大群持戈武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在两旁列队。

领头者,正是望乘!

商王敛看看望乘,望乘神情严肃,无动于衷;回头看宰丰,宰丰垂下眼睑,无言以对。商王敛深思片刻,似乎明白了什么,轻轻叹口气,在王座落座。

除了内臣、宫女和武士,大殿里空空荡荡,朝臣踪迹全无。

商王敛静静靠在王座上,若有所思。

与大殿的空寂不同,东西偏殿颇为喧闹。

参加朝会的大商重臣、方国使者,一脚踏进王宫,一左一右马上贴过来两名武士。王宫森严,谁敢多问?只能硬着头皮,被裹挟着前往偏殿。

一入偏殿,立刻有两名望族武士上前,不由分说,将其双臂紧紧挟住。

“干什么?”

“放开我!”

“造反吗!?”

“我要见王上!”

……

抗议声一阵高过一阵,但都无济于事。

待发现被圈禁的不止自己,只能安静下来,惴惴不安地相互靠拢……

东西偏殿的吵闹声逐渐平息下来,日头也爬上了半空。

望虎行色匆匆,来向望乘禀报,参加朝会的朝臣和使者都已到齐,全部控制在东西偏殿。

望乘问:“小王到了没有?”

望龙答:“没有。”

“怎么还没到?”

“不是说好的,待一切妥当,您亲自去请吗?”

“噢噢!”望乘抹一把汗水,“瞧把我紧张得,忘了这茬!”说罢,回身望望大殿,再看看神经紧张的望族武士,颇有些踌躇。

望龙会意,忙说:“这边没问题,大人放心去!”

望乘这才点头,带上十余名族军,急速前往大王子府。

从王宫赶往小王府,先要经过名闻天下的天邑集。

此时的天邑集,早已是人头攒动。

本地人售卖菜蔬米面的早市即将结束,来自天下四方、交易各地特产的大市,以及买卖战俘和奴隶的人市,才刚拉开序幕。

这日的市场,没平日热闹。无论是大邑商居民,还是四方过客,无不交头接耳,议论着后半夜的诡异声响。望乘一行纵马飞奔的急促,进一步印证了他们的猜测。

望乘一行冲进小王府,见到的是遍地狼藉。

望乘叫声“不好!”查看遍地尸身,没有发现子晞,便又冲进后院。

后院里,一个男人披头散发,瘫坐在青石板地上,一把青铜匕首顶住心口。

正是子晞!

望乘扔下长剑,猛扑过去,一把夺下子晞手中匕首。

子晞一惊,身子顿时软下来,自语道:“完了!完了!”

“什么完了?”

“我们的计划,完了!”子晞道,“大商仍然掌握在父王手里!”

“怎么会?”

“你没看到这满院子的尸首吗?”

“谁干的?”

“还会是谁?!”

“绝对不可能!”望乘明白子晞所指,急叫起来,“王宫已被我们控制,朝臣也都控制住了,怎么可能……”

“黑金剑!”子晞恨恨地道。

望乘一愣。

“杀手手里有黑金剑!”

三把黑金剑的故事,在大邑商早已不是秘密。杀手手里有黑金剑!实在太令人震惊!望乘浑身一凛,一缕寒意穿过背脊。

“别管杀手是谁,您马上进宫,是最最重要的事情!”

子晞退缩了,刚刚发生的一切,让他心悸不已,前所未有的恐惧感,攫住了他的内心。

“小王,别磨蹭了,大伙儿都等着呢!”

望乘说完,不由分说,架起子晞往外走。

族军们一拥而上,搀扶子晞上马,一行人原路返回王宫。

这当口,王宫门口也闹成了一锅粥。

望乘一行刚刚离开,从洹水南岸方向,风尘仆仆,跑来一彪人马。

这些人清一色白色细麻布衣,胸前披挂白底红边的牛皮护甲,右手短戈、左手挽盾,肩挎硬弓,背负箭箙。

一望便知是大商禁军。

为首者,乃是大商王族近亲、子族出身的子雀,大商禁军的大统领。

子雀原本要参加朝会的,不料前一日宫中传话,要他明日一早就去洹水南岸,迎接前来献俘的豳侯组绀。

子雀不敢怠慢,连夜与禁军副统领子画议定,由子画负责朝会警戒,自己则去洹水南岸。

天蒙蒙亮,他就带着二十名禁军出发了。

路途不远,且要渡河,一行人便没有骑马,而是徒步前往渡口,渡过洹水,在洹水南岸等候远道而来的豳侯。

不料,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直等到日上三竿,还是不见豳侯身影。这时,禁军营地传来消息,王宫出大事了!

子雀大惊,留下两名禁军战士继续等候,自己则带队再次渡过洹水,直奔王宫而去。

远远看见王宫周围有大量观众人群,子雀眉头一皱,刚想驱散,不料一旁冒出数十名武士,手持青铜刀剑,拦住他们的去路。

看到族徽,子雀认出是望族武士,不由得怒火中烧,斥问“干什么?!”

领头的望象认出是子雀,岂敢怠慢?忙笑脸相迎,恭敬答道:“将军,小人奉王命,谁也不让进宫……小人也是没办法!”

“王命?”子雀哑然失笑,“哪个王命?莫非……是望乘的王命?!”

“可不敢乱说!”望象急道,“将军口下留情,小人只长了一颗脑袋,不够砍!真是王命!当今王上的王命!”

“少废话!让开!”

子雀是大商名将,禁军又是清一色王族、子族、多子族和其他贵族子弟组成。若在平时,任凭谁都得吓跑。然而此时,望象虽被他的气势震慑,满脸陪着笑,却硬是不下令让路,望族族军也都严阵以待,毫不退让。

子雀虽然一肚子火气,但眼见寡不敌众,也不敢贸然行动,只能与望象怒目对峙。

子雀与望象的冲突,恰被匆匆赶往大商王宫的老羌伯姜蒙一行看个真切。老羌伯听赵日解释,很快弄清了情势。

眼看对峙双方唇枪舌剑半天,却始终没有动手,老羌伯心痒难耐,猛地一拎缰绳,准备跃马冲进战局,被英沙一把拽住。

“爹!这是人家的事,咱不要掺和!”

“臭小子,放手!”老羌伯下意识一抖手中马鞭,想吓唬儿子,让他松手。不料英沙根本不予理会,抓住马缰绳的手就是不松开。“啪!”一声响,英沙手背上顿时浮起一道粗粗的血印。

老羌伯吓一跳,火气顿消,心疼地埋怨道:“你小子,咋不放手!”

“爹!”英沙苦苦劝道,“就凭咱们这几个人,潜入大邑商,就跟进入野狼窝子没啥两样了,能平安回去就谢天谢地啦!你就别再……”

英沙话音未落,老羌伯转身询问赵日:“你说,咱该不该管这事?”

赵日怯生生地回答:“大公子说得有道理……”

“小子!你别两边不得罪,我要听你句心里话,咱到底该不该管这事?”

赵日十分为难,干脆保持缄默。

老羌伯气得胡子翘,却拿儿子和赵日没办法。正在纠结,突然发现赵日朝自己努嘴,顿时明白,回头用马鞭指向巳奇人道:“你,带上几个人,去把挑头的家伙给我收拾掉!”

巳奇人的忠诚在大邑商是出了名的,既然小王派自己保护老羌伯,那老羌伯的命令就是小王的命令。虽然事出猝然,他还是无奈地接受,狠狠瞪赵日一眼,走向对峙双方。

巳奇人靠近速度奇快,居然没人注意。待到子雀发现,二人距离已不足五步。

子雀认得巳奇人是小王的亲随护卫,没有防备他会进攻,转眼便被巳奇人用剑鞘击中腹部,疼得蜷缩在地。

子雀手下阵脚大乱,纷纷掉转短戈。奈何巳奇人动作神速,以剑鞘一一击其腹部,十余名禁军尽数倒地。

望象喜出望外,吩咐手下将子雀一行捆绑起来。

老羌伯见状大喜,一抖缰绳,迎了上去。

听见马蹄声响,望象抬头看见老羌伯,见他虽是中原人装扮,却有数条细长的发辫露在包头巾外,顿时警觉起来,拦住去路。

老羌伯脸色一变,傲慢地道:“我是大商的贵客,还不快快让道!”

一口浓郁的异域腔,彻底暴露了老羌伯的身份。望象横刀挑衅道:“哪里来的老家伙,胆敢自称‘贵客’?”

“你这家伙!”老羌伯无名火起,伸手到腰间摸刀。

巳奇人忙打圆场道:“他们确是我大商的贵客,还望放行!”

望象认得巳奇人,对他颇是敬畏,连忙收起青铜刀,招呼手下让路。

子雀已然缓过劲来,认出了老羌伯的装扮,骂道:“你胆大妄为!竟敢假借大商名义,勾结羌人,难道是想谋反吗?”

望象大吃一惊,围观人群更是惊呼一片。

大邑商谁人不知羌人是血腥的蛮族?但真正见过羌人的,毕竟少数。听说羌人就在眼前,且在大商王宫门口耀武扬威,怎不惊慌、愤怒?

巳奇人也是一惊,正束手无策,忽然听到一阵熟悉的声音:“老羌伯是我请来的!从今往后,羌方会与我大商和平相处,天下安宁的日子,就要到来了!”

说话者正是小王子晞!

“你会后悔的!……”子雀声嘶力竭地嚷道。

围观人群情绪激愤,高声叫嚷着“赶走羌贼!”

望族武士排成人墙,利刃出鞘,与国人形成对峙。

“进宫!”子晞心一横,带着望乘就往宫里走。

“我们同去!”老羌伯嚷道,带上英沙与赵日,跟在子晞身后进了宫。

5

子晞一行佩戴武器,阔步行进在大商王宫中轴线上,如入无人之境。

望族族军已经完全控制了整个王宫,任何反抗都是徒劳。

子晞来到大殿门口,解下黑金剑,交予一旁的内臣。

望乘、老羌伯、英沙、赵日等人,也都如法炮制,解下武器,放在地上。

随着“吱嗄”声响,大殿正门半开。子晞在前,昂首进入大殿。

大殿内,年逾五旬的商王敛端坐在高台王座上,脸色苍白而阴郁。

大商重臣与方国使者,大多失去了平日风采,互相倚靠着,瑟瑟发抖。

“小王驾到!”

唱名声居然在子晞进殿后,方才响起,可以想见内臣们的惊惶失措。

望乘碎步入坐。

老羌伯、英沙、赵日三人闪在大殿一侧。

大殿里黑压压全是人,却一片死寂,空气像风干的树胶般凝滞不动。

所有目光都聚焦于子晞,唯恐一个眨眼就会错过决定命运的时刻。

子晞朝上深深行礼,和声细气道:“儿臣见过父王!”

“噢,”商王敛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是晞儿啊!你怎么现在才到?”

“儿臣有一事恳请父王。”子晞直截了当道。

“什么事?说吧。”

“儿臣此次前来,是想恳请父王退位,安享晚年。”

“噢,是这样……”

“父王,儿臣去年就满三十了……”

“是啊!”商王敛心平气和地说道,“岁月催人老,一眨眼就是十个年头了。十年前的朕,四十出头,身体还算康健,自忖还能做点事,如今已是老迈不堪了。这王位哪,还真不能让老人来坐。你比朕强。当年的朕,就想当个快活逍遥的老王子,无忧无虑过一生。没曾想,你三伯父小辛王当政仅三年,便罹患重病,不幸去世。兄终弟及,硬是把朕顶上了王位,一坐就是十年。整整十年呐,朕整天提心吊胆,大商的国运却日渐衰败,还耽误了王儿们一展身手。朕无能啊!早就该退下来安享晚年了……”

父子俩以聊家常的语调,讨论王位更迭的大事,令所有人毛骨悚然。

子晞没料到父亲对退位一事如此淡然,内心反觉有些不忍,话锋一转道:“父王在位十年,为振兴我大商,尽心尽力。这一点,儿臣和大商子民无不心怀感激。儿臣只是不想父王过于劳累,想为父王分忧……”

商王敛淡然一笑,摆手道:“晞儿的心意,为父懂得。就算你不提醒为父,为父也早想退下来,过几年安生日子了。”

“儿臣叩谢父王!”子晞恭恭敬敬地伏地,向商王敛又行一个大礼。

礼毕,起身说道:“儿臣还有一事相询。”

“问吧!”

“最近,大邑商街头巷尾,都在传说六王子的事迹。有人说六王子还活着,并已回到了大邑商。到底是真是假,还请父王明示。”

商王敛眼圈微微一红,说道:“你六弟那孩子,命苦!还没好好看看这个世界,就被献祭了洹河河神!骨肉情深,为父哪里舍得!只是那河神嫌大商祭祀不勤、祭品不重,发起滔天洪水,摧毁两岸无数农田,几乎到了颗粒无收的境地。太史寮反复贞问神意,方才问明,原来那河神,非要我大商献上十对童男童女,并指名要你六弟。那时候,还是你二伯父盘庚王当政,为父作为大商的王族,怎能顾惜自己的儿子,让大商子民受灾、挨饿呢!……”

商王敛说到伤心处,眼泪“刷”地流下来。

这是在场上了年岁的人们,亲身经历的往事。当年因为此事,这些人在大殿门前长跪不起、拼死请愿……

“那么,我六弟真的还活着吗?”

“是的!”商王敛轻轻一句,有如晴空霹雳。大殿上一片骚动,子晞更是目瞪口呆。

宰丰从商王敛身后走出,示意众人保持安静,然后请示商王敛道:“王上,还是先把正事办了吧!”

商王敛神情凄凉地点点头。

宰丰示意小内臣取来放有毛笔、墨汁和绢的托盘,亲手接过,摆放到商王敛面前的条桌上。

商王敛拈起毛笔,蘸上墨汁,面对纯白色的丝绢,几欲下笔,又几次收回。

“王上,不能写啊!”

“臣请王上三思!”

沉默的朝臣们,突然爆发出声嘶力竭的抗争。

商王敛放下毛笔,看着被望族武士扭住手脚的臣子们,一阵苦笑。

藉臣田梁见状,高声恳求道:“王上!为了大商的未来,请别再犹豫了!”

“王上,别再犹豫了!”司工子求随声附和。

“王上,别再犹豫了!”选边站的关键时刻,又有一批朝臣站到田梁这边。

“小王,真的要做乱臣贼子吗?”说话者乃是太史寮的史官韦,“自古以来,何曾听说过勤谨治国的王,被迫在大庭广众书写退位诏书的?你就不怕被后人唾骂吗?”

“韦!你这个没有信用的家伙!”田梁气愤已极,“别忘了,你也曾说过,王上治国太软,致使大商不能振作……”

史官韦一愣,没有想到,同僚间私聊的话题,会被公诸于众。他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道:“是的,我说过。但我说这话的意思,是要规劝王上强势一些,而不是要耍阴谋、搞政变!”

“谁说是耍阴谋?是王上主动让位的。”

……

“行了!”宰丰不怒自威道,“别影响了王上!”

商王敛调整呼吸,重新拈起笔来,书写诏书。

众大臣屏息凝神,默默见证这历史性的时刻。

商王敛写写、停停,停停、写写,时间漫长得犹如经年累月。

好不容易写完,商王敛抬头望向宰丰。

宰丰会意,轻步上前接诏。

不料,商王敛再次将诏书放回桌上,轻轻阖上眼睑,双眉紧锁。

宰丰一惊,连忙缩手,退回原位。

藏在大殿一角的老羌伯按捺不住,嚷起来:“我说大老王!这都啥时辰了,你还磨叽个啥?赶紧把位退了,老兄弟请你喝酒!”

老羌伯突兀的叫嚷和浓重的口音,顿时打破压抑的寂静。众人这才注意到,大门边站着几个身着中原服饰,却留着细长发辫的不速之客。

“什么人,敢在朝堂喧哗!”

“禁军呢?快把这些人捆起来!”

……

即便被人控制着,这些大人物仍不忘自身职责。

发现成为众矢之的,老羌伯干脆大步上前,站到大殿中央,拍拍宽厚的胸膛,大声说道:“我就是你们想见又怕见的羌伯,姜蒙!”

随着“羌伯姜蒙”四字出口,大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对于大邑商来说,“羌伯姜蒙”这四个字与梦魇无异!

“不用怕!不用怕!”老羌伯道,“我这次来,不是要跟大商干架,而是要和平。和平!你们懂吗?只要你们这位……小王,能够继承王位,我羌方就和大商结成盟友,分治天下,永不为敌!”

老羌伯的傲慢激怒了众人,就连子晞都忍不住道:“老羌伯,你闹什么!”

“老羌伯?你现在还叫我‘老羌伯’?为什么不告诉你父王,从今天起,我将成为与商王平起平坐的‘羌王’呢?”

“你!”子晞一时语结。

“我怎么啦?有我羌方作你的后盾,你有什么好怕的?……”

“住口!”商王敛猛然打断两人的质对。

众人一惊,朝堂上顿时安静下来。

稍顷,商王敛恢复了和缓语气,说道:“老羌伯既已来到我大商,那就稍安勿躁,亲眼见证我大商的法度吧!”

商王敛的语音中,透着一股威严。

宰丰再次上前,从商王敛面前的几案上取过诏书。扫一眼,微微一颤。看一眼商王敛,见他神态坚定,于是稳定心绪,慢条斯理地宣读道:

“朕德性浅薄、天资愚钝,难堪大宝之位。自即位以来,虽勤于政事、不敢松懈,却治国乏策,致使大商国势日衰……”

听商王敛如此自贬,大臣们哭成一片。待哭声渐歇,宰丰接着念道:

“朕之长子子晞,虽贵为小王,却不思为朕分忧,反而勾结异族,图谋叛逆。罪在朕躬,罪不可赦。朕愧对先公先王,自行退位!”

大殿内顿时安静下来,众人大有恍入梦境之感。

6

“父王!”子晞发现情形不对,急叫起来,“你误会我了!”

未等商王敛表态,宰丰以果决的口气命令道:“望乘,把人给我拿下!”

望乘也是大惊,两腿发抖,差点站不起来。好不容易站起,踉跄出列,不是直奔子晞,却是向着王座跪倒,战栗哀告道:“望乘有罪!请王上治罪!”

“望乘!你疯了吗!”子晞怒斥望乘。

“你才疯了!”望乘跪直上身,手指子晞道,“你竟敢勾结羌人,谋夺王位,还胁迫小人参与!”

“宰丰大人,怎么回事?!”子晞绝望地望着宰丰。

宰丰冷冷地道:“小王,你可以忘记自己是王上的大儿子,老臣可不敢忘记自己是王上的奴仆啊!”

“宰丰,你这个老贼!”

眼看朝堂上闹得不可开交,商王敛重重敲打条桌,示意大家安静。

“宰丰,继续!”

宰丰一字一顿地念完诏书最后两句话:

即日起,传位给六王子子昭。望众卿极力辅佐,勿负天意!

大殿内鸦雀无声,令人不寒而栗,唯有宰丰的声音久久回荡。

“王上,不可以啊!”田梁率先打破沉寂,苦苦哀求道,“小王一时糊涂,犯下忤逆之罪,理应受罚。可他是想重振大商啊!”

“田梁大人!”大殿一侧,走出一位中年汉子,朗声道,“天乙爷亲订的刑律,你难道忘了吗?勾结异族、阴谋叛乱,是按忤逆罪论处的吗?”

众人循声望去,无不暗暗吃惊。

此人乃是甘氏族长、商王敛至为器重的卜人,名叫甘盘。几年前突然从大邑商神秘消失,之后再没露面,氏族事务也全部交由年仅十五、六岁的女儿甘薇裁处。

追查甘盘的行踪,一度是大邑商各路探报的热门话题。几年下来,全无所获,各家也都打消了念头,不再挂怀,权当他是神秘失踪了。

失踪多年的甘盘突然出现,怎不教人诧异?

田梁猝不及防,被甘盘问倒,一时语塞。

商王敛深深叹息道:“诸位爱卿,忤逆不忤逆,本王并不在意。人老了招人烦,王位再舒服,早晚要让给别人坐,朕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吗?朕在意的是,继承王位的人,岂可让我大商失去‘天下共主’的尊严?!”

子晞心犹不甘,辩解道:“父王,没错,我大商曾经是‘天下共主’,可现在还是吗?那些方国、强族,谁把我大商放到眼里了?”

“住嘴!”宰丰低声呵斥。

商王敛摆摆手,示意让子晞继续说下去。

“儿臣与老羌伯约定,大商与羌方联手,分治天下,彼此充当屏障。儿臣以为,人要学会尊重现实。只有这样,才能维持我大商最后那一点尊严。”

“小王!”甘盘反驳道,“老臣终于明白,你为什么会铸下如此大错!一个对大商失去信心的人,怎能担负起大商的前途命运?”

“漂亮话谁不会说,可现实呢?”

“你说现实吗?现实是大商虽然不够振作,但仍然是‘天下共主’,仍然拥有无可置疑的尊严!”

甘盘的话,打动了在场许多人。宛如沉入水底之人,感受到头顶泄下的一缕光亮,他们惊异地望着甘盘,滔滔不绝地说出令人震惊的话语。

“小王所说的‘尊严’,是退让与乞讨得来的‘尊严’,不是我大商作为‘天下共主’应有的‘尊严’。大商的‘尊严’,是号令天下的‘尊严’、为天下人制订律法的‘尊严’、让天下人又爱又敬的‘尊严’!”

“又爱又敬?哈哈哈!”老羌伯出言相讥,“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甘盘猛地转向老羌伯,针锋相对道:“我当然知道!”

“凭什么?”

“凭我大商先公、先王、先妣,在天上认真侍奉上帝,为我大商祈福!”

“你们的上帝!”

“凭我大商无论多么困难,哪怕牺牲最优秀的子弟,也不会放弃对天下人的责任!”

老羌伯脖子一梗,挑衅道:“还有吗?”

“有!当然有!”甘盘激昂地道,“凭我大商的六王子!他拥有以天下为己任的胸怀、定国安邦的良策!”

“谁是六王子?六王子人呢?”田梁不屑地嚷道。

“六王子现在何处?”商王敛忍不住也问道。

甘盘面露难色:“六王子有要事缠身,一时不能到场,请王上再等等。”

“甘盘!你是在愚弄王上吗?”田梁抓住机会,不依不饶。

“再等等吧!”眼看朝堂上又要闹起来,商王敛一锤定音,稳住形势。

突然有人高喊:“老羌伯不见了!”

众人这才发现,转眼间,老羌伯已带着他的人逃之夭夭。

7

眼看形势不妙,英沙一手捂住老羌伯的嘴,一手硬拽着他,悄悄溜出大殿。

赵日紧随其后。

出乎意料的是,一路上居然无人阻拦。

仓皇逃出大商王宫,与等候在宫门外的随从会合。老羌伯麻利地翻身上马,其他人也都纷纷上马。

巳奇人一把拽住赵日,喝问道:“小王怎样了?”

赵日答:“出事了!”

巳奇人浑身一震。没等他反应过来,赵日已骑上马背,紧随老羌伯之后,朝洹水东岸而去。

岸边渡船还在。人马仓促上船,渡过洹水,往太行山麓飞驰而去。

行不多久,前方出现一个村子。

那是一座叫作娄子村的村庄,是大邑商最潦倒的单户国人和外来杂姓的聚居地。

老羌伯一行正想绕行,不料村中闪出一队蒙面人,挡住去路。正是凌晨时分血洗小王府的那群人。

“吁……”老羌伯带住马缰,发现对方并非大商军队,心中松懈几分。为免节外生枝,他脸上堆笑,拱手道:“好汉,行个方便,放我们过去吧!”

为首之人嘲讽道:“如果我说不行,又会怎样?”

“怎样?”老羌伯冷笑道,“你们不行方便的话,我们可要自行方便了!”

蒙面人不再废话,纷纷翻身下马,将马匹交由一人掌管。其他人拔出刀剑,严阵以待。

羌人也不示弱,纷纷跳下马来,将马匹交由赵日掌管。

老羌伯伸手拔取龙头佩刀,却被英沙按住手腕。

“父亲,我来!”英沙说着,挥舞马刀,直冲过去,与蒙面人首领战作一团。

蒙面人首领的黑金剑至刚至韧,英沙的马刀虽说坚硬,毕竟稍逊一筹,十几个回合下来,刀头被削去一截。

眼看英沙渐渐不支,老羌伯一摆手,羌族武士一拥而上。

一旁观战的蒙面人也都加入战团。

战团之外,只剩下赵日陪伴着老羌伯。

双方激战正酣,赵日猛地一声:“有追兵!”

老羌伯吓出一身冷汗,连忙回头,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哪有追兵?”老羌伯一脸惶惑。

“在这里!”赵日边说,边“倏”地拔剑。手起剑起,剑尖精准地在老羌伯的咽喉上划过。顿时,一腔热血喷洒而出,惨烈至极。

老羌伯的身体,软软地跪下,“嘭”地一声仆倒。

羌人与蒙面人混战犹酣,对此浑然不觉。直至英沙支撑不住,回头招呼老羌伯撤退,才猛然发现老羌伯的身子仆倒在茵茵的草地上,一动不动。

“赵日!你这个混蛋!”

英沙怒目圆睁、血贯眼眸,怒不可遏地挥刀向赵日杀来。无奈蒙面人在身后紧逼,令他自顾不暇。

眼看报仇无望,英沙只能放弃赵日,带人从侧翼突围。

蒙面人紧追不舍,赵日高呼:“算了,放他们走吧!”

蒙面人首领顺从地停住脚步,摘下面罩,露出真容——他就是禁军中名叫子画的子族武士。

“把剑给我!”赵日道。

子画把手中黑金剑交到他手上。

赵日低头看看地上老羌伯的尸身,再看看手中宝剑的锋刃,长叹一声。随后,将黑金剑在半空中抡了几圈,猛地一道寒光闪过,老羌伯顿时身首分离。

众蒙面人发出一片惊呼。

“带上,”赵日对子画道:“快回吧,大家都等急了。”

8

面对梦境般的现实,大殿上乱成一团,商王敛则一声不吭地耐心等待着。

甘盘悄悄来到王宫门外,焦急地朝西南方向张望。好不容易,远处出现一骑人马,待到走近,果然是赵日和子画一行。

看到赵日手中那颗硕大的头颅,甘盘长舒一口气,说道:“快进宫!”

说完,在前面带路。赵日、子画二人紧随其后。

来到大殿阶下,赵日、子画驻足等候,甘盘独自进殿。

“新王到了!”

甘盘轻轻一句话,令商王敛精神一振,大殿内鸦雀无声。

“快请新王!”宰丰轻声指示内臣丑。

内臣丑不敢怠慢,贴着大殿门边奔出。

跟随内臣丑进来的,是赵日!人群发出一声惊呼。

赵日将老羌伯首级轻轻放下,趋前几步,向着商王敛跪道:“儿臣子昭,拜见父王!”

赵日的语调,变成了纯正的中原腔,不再杂有奇怪的异域口音。

“你真的是……”商王敛情难自已。

“正是儿臣!”子昭从怀里掏出一块黄玉,上有缕缕殷红颜色,“父王还记得这块玉吗?”

内臣机灵,忙奔过来,从六王子子昭手中接过玉石,小心翼翼捧给商王敛。

商王敛见玉,不由得伤心落泪,连声道:“是我六儿,是我六儿……”

甘盘见状,高声宣布说:“诸位大人,新王把老羌伯的首级带回来了!新王为大商立下了奇功!……”

朝堂上一片喧哗。

杀死老羌伯!多少年来,大邑商没有人敢动这样的念头,天下没人敢动这样的念头,居然被眼前这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小伙子做到了!

“父王,大祸就要临头了呀!”子晞绝望地叫道,“老羌伯率羌人冲下高原,其势不可当!杀了老羌伯,祸患无穷呀!……”

“大哥此言差矣!”子昭直面子晞,态度镇定,“小弟与羌人相处日久,深知其骨子里最会权衡轻重。大商示弱,羌人必会步步进逼、寸步不让;今天我大商杀了老羌伯,羌人虽然恨之入骨,反而会选择避开锋芒、徐图报仇,而这正可以给我大商以喘息和准备时间。”

子晞冷冷地道:“既已认定不该与羌方联手,还要投身老羌伯帐下,成为老羌伯的亲信,六弟的‘智谋’,可真令人钦佩!”

“大王子此言差矣!”甘盘纠正道,“新王潜入老羌伯帐中,是征得王上同意的!”

子晞反驳道:“六王子站在面前,父王都没敢认。凭什么说,是父王同意他混入老羌伯帐中的?”

甘盘笑道:“王上原以为六王子已不在人世。可五年前,井方传来消息,说六王子并没有死,而是被路过大邑商的井方商队救起,带往井方生活。王上于是派在下潜入井方,找到新王。”

“不会是假冒的吧?”田梁嘀咕道,“一块玉能说明什么?……”

“住口!”商王敛喝斥道,“朕的血脉,朕心里最清楚!朕既然派甘盘前往,自然会告诉他如何辨别真伪,岂容你在这里扰乱人心!”

田梁再也没有勇气顶撞,只得重重地垂下脑袋。

甘盘道:“在下经过观察,发现六王子虽然混迹下层,却经历丰富,熟知商道、农道,比起王子们在我大商国学所学,还要丰富得多。于是,在下请求王上,将六王子召回大邑商……”

“可是,朕没有同意!”商王敛插话道。

“为什么?”子晞追问。

“因为那时候,朕还有个能干的大儿子,他是要继承大商王位的。朕不想平白地给他招来一个对手,更不想看到手足兄弟为争夺王位,自相残杀……”

“父王!”听商王敛如此说,子晞不禁羞愧落泪。

甘盘道:“为了大商政局稳定,为了小王能够顺利继承王位,王上吩咐在下,就让六王子留在民间,做个普通人……”

田梁忍不住又问:“既然王上这样想,六王子为何还要回来?”

“田大人还记不记得,三年前,有几个人,悄悄地从大邑商出发,前往唐方城邑,希望能够联络羌方?”

“够了!”子晞痛苦地阖上眼睛,“不要再说了!我什么都明白了。”

甘盘并没有停下的意思:“在唐方驿站,你们的人偶遇了一位年轻小伙,答应带他们前往羌人地盘。只是他们并不知道,这次偶遇,并非真正的偶遇……”

子晞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那小伙子是真的机灵!其实,他当时并不知道羌方在何处,却一口答应带路……”

“我明白了,全明白了,”子晞喃喃道,“可是父王,我只是想……”

“晞儿,别再说了!”商王敛断然道,“说什么都没有用了!为父已经颁诏,把王位传给了你六弟……”

子晞心犹不甘道:“六弟出生没有几天,就被献祭洹水,二十年都在底层生活,没有任何政治历练。大商王位,乃天下政治之要,凭什么随意授人?六弟他能承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当然承担得起!他至少不会做出勾结外敌之事!”

子晞转而逼问子昭道:“六弟,对于大商的前途,你有什么高见?请略表一二,好让在座的大人们明白你的心思,让我这个大哥,输得心服口服!”

子昭一时愣住。这一路只顾办大事、求活命,哪有闲暇虑及其他?但势已至此,他不得不集中心神,认真答道:“自古以来,天无二日,世无二主,即便是那荒淫无道的夏桀王,也抱定‘天命在己’的信念不放,从未考虑过,要与我大商平分天下……”

“谁说天无二日?”子晞反驳道,“天上曾经有过十日!”

子昭不觉一愣。

甘盘忙插话道:“天上十日,已被那后羿射去九日,仍是一日!”

子晞也是一愣。

子昭迅速镇静下来,又道:“我行走天下,最大的感触,便是天下人心思安,厌恶刀兵之祸。上帝授命人主,就是要让他来统一号令,率领天下人,共同阻隔刀兵。人主无端放弃天命,岂能令上帝满意?不降祸于人间才怪!”

“说得好!”甘盘不由得高声喝彩。

商王敛脸上,终于透出一丝阳光。

这时,一名内臣蹑手蹑脚走进重屋,对着内臣丑耳语几句。

内臣丑不敢怠慢,立刻报告宰丰。

宰丰一惊,忙向子昭耳语几句。

子昭听罢,躬身向商王敛请示道:“启禀父王,儿臣还有要事处理。”

商王敛摆手:“昭儿,现在你是王,不需要向为父禀报。赶紧去办吧!”

子昭不再多言,转身拎起地上老羌伯的首级,走出大殿。

望乘紧随子昭身后。

望虎机灵,亲率十几名望族族军,簇拥在子昭与望乘身后。

子画在宫门外等候,见到子昭,郑重地将黑金剑交还到真正的主人手上。

子昭则将老羌伯的首级交予子画,吩咐他找一个精致的木匣子,小心盛放。

不久,一行人快马加鞭,朝着洹水渡口疾驰而去。

9

子昭一行再次渡过洹水,很快来到大邑商西郊靠近太行山的一处兵营。仓惶逃窜的羌方大公子英沙,此时正被关押在兵营地牢里。

将其擒获的,是负责镇守此处兵营的年轻武官亚宁。

靠近据点,望乘抢先一步,高声喊道:“新王驾到,速速开门!”

亚宁闻言,连忙指挥手下打开大门,亲自将子昭一行带到地牢门口。

子昭带着望乘、子画、亚宁,走进地牢。

隔着木栅栏,他们见到了浑身血污的英沙。

“王上驾到!”望乘厉声宣布。

英沙惊诧地看着朝夕相处了三年之久的赵日,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大公子,”子昭微笑道,“没想到这么快就见面了!”

这时,英沙看到了子画手中的木匣子,顿时明白了一切。

“你!”英沙吼叫着,扑向木栅栏,伸手抓向子昭,想把他撕得粉碎。

“放肆!”望乘斥责道,被子昭抬手制止。

“赵日!你个混蛋!”英沙恨恨道,“枉我父亲那么信任你,对你言听计从,还想招你为婿……你却这样报答他老人家!”

子昭不由感喟道:“大公子,老羌伯是对我不薄,可我是大商的王子。”

“别说了!”英沙粗鲁地打断子昭,“胜利者对失败者,可以为所欲为。赵日,赶紧把我的头颅割下来,和我父亲的头颅,一起送回羌方吧!”

“醒醒吧!”望乘厉声纠正英沙,“这位是天下至尊的商王,不是‘赵日’!”

“商王?我记住你!”英沙愤懑地阖上眼睛,别过身去。

子昭微微一笑道:“大公子,哦不,现在该称呼你‘羌伯’了!我不杀你。”

英沙闻言,再次回头,紧盯子昭道:“堂堂商王,连个痛快都不肯给我吗?没关系!你就剥下我这张人皮、熬干我身上的油,看我会不会求饶!”

子昭笑道:“我没说过要杀你,更不会折磨你,我尊重你这样的英雄!”

“混蛋!”英沙怒道,“你想羞辱我吗?”

“我不想羞辱你,更不想被天下人非议。”子昭说着,不觉眼中噙泪,“你此行返回羌方,路程极遥远,老人家身子重,你怕是无法带回去了。我发誓,会亲自找一处高山,将老人家的身子放在山顶,让满天飞鸟将他的魂灵带到天上。老人家的头颅我带过来了,你可以带回去,让他魂归故里……”

听子昭如此说,英沙已是泪流满面。但他岂肯服输?吼道:“你休想收买我!”

子昭道:“我放你回去,等你做好准备,回来与我大商做一次公平的较量!”

“公平?”英沙仰天大笑,“你们商人也配谈‘公平’?老实告诉你,今天你不杀我,总有一天我会杀得你们大商血流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