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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叛乱与骚动
百姓的牧养者应该了解历书上多暴风雨的季节。正如自然界中的暴风雨在昼夜平分之时最大,人事上的暴风雨也在社会各阶层的力量不相上下时最大。正如在暴风雨来临前有风的呼啸和海上的暗流涌动,骚动来临之前在一个国家里也有各种征象:太阳经常会警告我们,潜伏的骚乱就要来临,欺骗和隐秘的战争正在酝酿。注122
人们频繁与公开地对国家进行毁谤,发表放肆的言论;类似地,对国家不利的假消息四处传播,并且马上被人相信,这些都是骚乱的征兆。维吉尔注123在叙述谣言女神的家世时,说她是巨人们的妹妹:
(根据传说)地母因为恼恨众天神,
最后生下了谣言,
她是可亚斯和安塞拉都斯的妹妹。注124
维吉尔这样说,好像谣言是以往的叛乱的遗留似的,其实谣言也是将来的叛乱的前奏。但维吉尔说的也是对的,即叛乱的骚动和煽动叛乱的谣言只有兄妹和男女之间的差异。注125尤其是情形到了这样一种地步,即国家最好、最值得称道、最该赢得民心的措施,也被歪曲和加以恶意的解释。这表明,民众的不满已很强烈。正如塔西佗所说:“民众的不满一旦被激起,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措施都会受到攻击。”注126
但这并不意味着,因为谣言是骚动的征兆,用极其严厉的手段来压制谣言,就能防止变乱。对谣言表示蔑视,这是最好的抑制谣言的方法。四面出击去扑灭谣言,反而会使公众对它维持更长时间的兴趣。
还有塔西佗所说的那种“服从”,也该加以怀疑:“他们虽在服役,但更乐于解读将军的命令,而不是执行它们。”注127争辩、寻找借口、对命令和指示借细故加以抗拒,都是摆脱羁绊、违抗上命的尝试。尤其是,在争辩之中,主张服从的说话忐忑小心,主张违抗的说话却大胆放肆的时候。
马基雅维利有一点说得极好,即君主们本应做全体百姓的父母,如果他们加入一党,偏向一方,那么就像一艘两边载重不平均的船,最终必将倾覆。注128
法国亨利三世注129统治的时代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亨利三世先是加入了“联盟”注130以消灭新教徒,但之后不久“联盟”就反过来把矛头对准他了。如果存在着比君主的至高无上的权力更紧密的纽带,君权成了某一事业的从属物,那么君主就开始失势了。
公开地、放肆地争吵冲突、拉帮结派,这是人们已失去对政府的敬畏的征兆。因为政府里的大员的行动,应该就像是(根据旧的理论注131)在“首动者”推动下的行星的运动,即每颗行星都在最高动力的推动下快速地公动,同时又在缓缓地私动。注132因此,当大人物们“私动”过于剧烈,就如塔西佗所说:“放肆得忘记了谁是他们的主公。”注133这是行星越出了轨道的征象。敬畏本来是上帝授予君主的,所以他威胁说要予以解除:“我也要放松列王的腰带。”注134
因此,当政府的四大支柱(宗教、司法、议政注135和财政)都受到严重动摇或削弱的时候,人们就只能祈祷好运了。然而,让我们暂且搁下关于叛乱预兆的讨论(关于这一点,下文还是会有所启发),先谈一谈引发叛乱的实质上的原因注136,然后再谈一谈引发叛乱的直接动因注137,最后谈一谈补救的方法。
引发叛乱的实质上的原因,是值得详加思考的,因为防止叛乱最有效的方法(如果时势容许的话),就是消除这些原因。因为如果有现成的燃料,很难预测从哪里会迸出一颗火星,将它点燃。
引起叛乱的原因分两类,极度的贫困和严重的不满。可以确定的是,有多少人破产,就有多少人会支持动乱。卢坎注138精彩地描述了内战前罗马的情形:于是产生了贪婪的高利贷,和以复利计算迅速增加的利息,于是信用被动摇,战争也变得对许多人有利。注139
这“对许多人有利”的战争,是国家正濒临叛乱与骚动的确定无疑的征兆。如果上层阶级的贫困破产和下层阶级的饥寒交迫结合起来的话,那么巨大的危险已经临近了。因为由饥饿引起的叛乱是最严重的。
至于不满,它在国家里就像人体中不平衡的体液,是会引起上火发烧的。
君主千万不可根据这不满是否有正当的理由,来衡量它危险的程度。这是把民众想象得太理智了;其实他们常常会拒绝对自己有利的东西。当恐惧大于实际的感觉时,那种不满是最危险的:“痛苦还有终止的时候,恐惧没有。”注140
况且,在沉重的压迫之下,那些让人忍耐的东西,同样也会压倒勇气。但在恐惧中则不然。君主和国家在面对不满时,都不能因为不满已频繁发生或长期存在,然而没有发生任何危险而心存侥幸。
当然,不是每一股瘴雾都会变成暴风雨的,很多时候它们都会消散;但暴风雨终有可能降临。有一句西班牙谚语说得好:“绳子总是断于最轻的一拽。”
引发叛乱的直接动因,则包括宗教上的改革、税收、更改法律和习俗、褫夺特权、对民众的普遍压迫、小人得势、异邦入侵注141、饥荒、被解散了的士卒、已到你死我活地步的派系斗争,以及任何冒犯民众、使他们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而联结起来的事物。
关于补救方法,我们会讨论一些一般性的预防措施。至于对症的治疗,那要看具体的疾病,必须斟酌处理,不能一概而论。
第一个补救方法,是用一切可能的手段,来消除我们刚才谈到的引发叛乱的实质上的原因,那就是国家的贫困与匮乏。为达到消除短缺与贫困的目的,就必须开放贸易,维护好贸易的平衡;爱护制造业;放逐游手好闲者;通过禁奢令来约束浪费和奢侈;改良土壤与耕作;控制物价;减轻税赋,等等。
总的来说,必须规定一个王国的人口(尤其在没有因战争而大幅减少的时候)不能超过该国的出产所能供养的人数。人口也不能只看人数。人数虽少,但入不敷出,要比人口虽多,但生活水平低,积蓄多,更能拖垮一个国家。因此,贵族和其他有爵位的人数增加,与平民人口的数量不相称,会很快把一个国家带入贫困。僧侣阶层变得过大也是同样,因为他们不事生产。此外,如果培养出的学者多而职位少,也会带来类似的问题。
同样需要记住的是,一个国家财富的增加总是来源于外国人(任何东西总是有人得到必有人失去),而只有三样东西是一个国家可以卖给另一个国家的:自然的出产、制成品和运输。如果这三个轮子都转起来,那么财富就会像春天的潮水一样滚滚而来。很多时候,“手艺的价格超过了材料”注142。工艺和运输比原材料更值钱,更能让一个国家富裕起来。低地国家注143的人就是最好的例子,他们有世界上最好的地上矿藏。注144
最为重要的是,要采取好的政策,不让一个国家里的珍宝和金钱聚集到少数人的手里。不然的话一个国家即便有很多的财富,人民仍会饿死。金钱就像粪肥,只有撒开才有功效。做到这一点,主要靠禁止或至少是严格控制高利贷、垄断贸易和大范围的圈地等弱肉强食的做法。
至于消除不满,或至少是消除不满带来的危险,(我们知道)每个国家都有两类臣民,贵族和平民。如果只有其中之一心怀不满,危险还不大。因为如果没有上层阶级挑唆的话,普通民众行动迟缓;而上层阶级力量单薄,除非民众已准备有所行动。
于是就有这样一种危险,即上层阶级等到下层民众的池水被搅动之后注145,才公开表露他们的不满。诗人们注146杜撰说,朱庇特手下的诸神想把他捆绑起来,他听说之后,采纳了帕拉斯的建议,叫来了百手的布里亚柔斯注147帮忙。这无疑象征着,君主确保民众对他的善意,是多么地有助于他自己的安全。
给民众适度的自由,让他们发泄悲伤和不满(只要发泄时不是太肆无忌惮),也是一种保护安全的方法。因为阻塞体液,让伤口往体内流血,就会有发生恶性溃疡和毒性脓肿的危险。
面对不满,也许厄庇墨透斯所做的事很适合普罗米修斯,因为没有比这更好的预防不满的方法了。注148厄庇墨透斯在苦难与灾祸飞出来以后,总算把盖子合上了,把希望留在了罐底。显然,解除不满之毒的最好药方之一,就是精心与巧妙地培植与维持希望,并且把人们从一个希望带向另一个希望。
明智的政府与政策的一个确定的征象,就是当它不能用满足来维系人心的时候,就用希望;当它在处理事务的时候,没有什么灾祸会显得不可弥补,总是有解决的希望。这一点是比较容易办到的,因为具体的个人和派别都喜欢自欺欺人,或至少愿意假装觉得还有希望,尽管他们并不真的相信。
还有,要预见和阻止合适的领袖人物出现。不满的人群可能拥戴他,在他的领导下联合起来。这一点已人所共知,但仍不失为一条极好的预防措施。
我以为,合适的领袖就是处高位、有大名的人,他受到不满人群的信任,为他们所瞻望,并且他们认为他本人也心怀不满。这样的人要么把他拉拢过来,使之诚心地归顺国家,要么在他的同党中扶植一人与他争衡,分散他的号召力。
总的来说,分化瓦解不利于国家的所有派系和同盟,使之互相为敌,或至少相互猜忌,是不错的消除不满的措施。假如那些支持国家政策的人老在冲突和内讧,而那些反对的人却是齐心协力,那形势就很危急了。
我注意到,君主随口说的一些尖刻或风趣的话语,常常给叛乱火上浇油。恺撒说:“苏拉注149不通文墨,所以不懂怎么独裁。”注150这句话给恺撒自己带来了无尽的伤害,因为他粉碎了人们的希望,即在某个时候他也许会放弃独裁。
加尔巴说:“我只征兵,不买兵。”就这句话给他招来了杀身之祸,因为他断绝了军士们获得犒赏的希望。注151
普罗巴斯注152也是这样。他说:“如果我活下去,罗马帝国就不再需要兵士了。”注153这句话使士兵们感到极度的绝望。还有许多类似的例子。
显然,在不稳定的时期,在敏感的事情上,君主必须出言谨慎。尤其是一些像利箭般飞出的三言两语的话,被认为是代表了君主的心声。至于长篇大论的讲话,反而被认为沉闷无趣,不太受人注意。
最后,在任何时候,君主身边都要有一个或数个以勇武出名的大将,以便在叛乱刚刚萌芽的时候就把它镇压下去。如果没有这种人,动乱一起,朝廷将陷于过度的惊恐,国家将会有塔西佗所说的那种危险:“少量人大胆为恶,许多人有心参与,所有人默许纵容:这就是人们的心态。”注154
但这样的军人必须是忠诚可信、声誉卓著的,不能是好拉帮结派、哗众取宠的人。他还必须和国家的其他重臣协调一致。不然,治病的药就要比疾病本身为害更烈了。
注122 原文为拉丁文Ille etiam caecos instare tumultus/Saepe monet, fraudesque et operta tumuscere bella。见维吉尔《农事诗集》第1卷第464-465行。
注123 Virgil(前70-前19),古罗马诗人。
注124 原文为拉丁文Illam Terra parens, ira irritate Deorum, Extremam (ut perhibent) Coeo Enceladoque sororem Progenuit。出自维吉尔《埃涅阿斯纪》第4卷第178-180行。Coeus和Enceladus都是希腊神话传说中地母所生的巨人。
注125 希腊神话中,泰坦巨人曾与奥林匹斯诸神大战十年,最后后者得胜。
注126 原文为拉丁文conflata magna invidia, seu bene seu male gesta premunt。此语出自塔西佗《历史》第1卷第7章。
注127 原文为拉丁文Erant in officio, sed tamen qui mallent mandata imperantium interpretari quam exequi。见塔西佗《历史》第2卷第39章。
注128 参见《论李维》第3卷第27章。
注129 Henry the third of France(1551-1589),1574年即位为法国国王。即位后面临国内天主教徒和新教徒之间的纷争。1589年死于一个狂热天主教徒的谋杀。
注130 即“天主教联盟”,又称“神圣联盟”,为法国吉斯公爵亨利一世所发起。吉斯公爵以此为工具,不仅试图消灭新教的胡格诺派,还试图篡夺法国王位。
注131 指古希腊天文学家托勒密的学说。培根对托勒密的学说和哥白尼的学说都不全然接受,认为两者都未得到证明。
注132 旧派天文学将宇宙分为几重天球,都以地球为中心。最外面的一重天球为“首动者”,一天绕地球旋转一周,并以其转动带动其他数重天球的转动。这种“公动”较为迅速。同时,其他几重天球也有自己的和缓的“私动”。以此来解释相对于恒星,行星在天空中貌似“不规则”的运动轨迹。培根在这里是以天文作类比,说政府大员应该急于为公,缓于为私。
注133 原文为拉丁文liberius quam ut imperantium meminissent。见塔西佗《编年史》第3卷第4章。
注134 原文为拉丁文Solvam cingula regum。见《圣经·旧约·以赛亚书》第45章第1节。
注135 council,指枢密院等给君主提出施政建议的机构。
注136 原文为materials即material cause,亚里士多德提出的四种原因之一,指的是由组成变化或运动中的事物的物质决定的变化或运动的方面。这里意译为“实质上的原因”。
注137 原文为Motives即efficient cause,也是亚里士多德提出的四种原因之一,指的是跟正在运动或变化的东西分开的事物,但是跟它相互作用,造成它的变化与运动。
注138 Lucan (39-65),古罗马诗人。
注139 原文为拉丁文Hinc usura vorax, rapidumque in tempore foenus,Hinc consussa fides, et multis utile bellum。引自卢坎的叙事诗《法萨利亚》第1章第181-182行。
注140 原文为拉丁文Dolendi modus, timendi non item。出自古罗马作家小普林尼(61-113?)《书信集》第8卷第17封。
注141 指民众因外国人经商获利而产生的嫉妒与不满。
注142 原文为拉丁文materiam superabit opus。出自古罗马诗人奥维德《变形记》第2章第5行。
注143 包括今天西欧的荷兰、比利时、卢森堡这些区域。
注144 指工艺和运输。
注145 搅动池水的比喻,见《圣经·新约·约翰福音》第5章第2-4节:“在耶路撒冷,靠近羊门有一个池子,希伯来话叫作毕士大……因为有天使按时下池子搅动那水,水动之后,谁先下去,无论害什么病就痊愈了。”
注146 见荷马《伊利亚特》第1卷第396-406行。但在《伊利亚特》中,是西蒂斯(Thetis),而不是帕拉斯,叫来了布里亚柔斯。
注147 Briareus,一个有百手的巨人,曾帮助朱庇特大战泰坦巨人。
注148 Epimetheus意为“后觉者”,Prometheus意为“先觉者”。厄庇墨透斯是普罗米修斯之弟。希腊神话中,宙斯为报复普罗米修斯把火种送给人类,创造了一个多才多艺的美貌人类女性潘多拉,并给她一个装满灾祸的罐子(以前多说盒子,现在有学者认为盒子是误译)。厄庇墨透斯娶潘多拉为妻,他打开了罐子,里面的灾祸纷纷飞出,他赶紧把盖子合上,结果把希望关在了罐内。
注149 Sulla(前138-前78),恺撒之前的罗马独裁官。前82年他被推上此位,前79年退位。
注150 原文为拉丁文Sulla nescivit literas, non potuit dictare。dictare一词有双重含义,一是“口授”,二是“独裁”。恺撒在这里是一语双关。
注151 原文为拉丁文legi a se militem, non emi。语出塔西佗《历史》第1卷第5章。加尔巴因为这句话被罗马禁卫军杀害。
注152 Probus(276-282年间在位),罗马皇帝。他一心要获致和平,为作乱的兵士所杀。
注153 原文为拉丁文si vixero, non opus erit amplius Romano imperio militibus。见于弗莱维厄斯·弗丕斯库斯(Flavius Vopiscus)《奥古斯都时代史》(Scriptores Historiae Augustae,关于117到284年间的罗马史的一本纪传体史书。此书由弗莱维厄斯·弗丕斯库斯等6位作者所作的史传集合而成。)中的《普罗巴斯传》。
注154 原文为拉丁文Atque is habitus animorum fiut, ut pessimum facinus auderent pauci, plures vellent, omnes paterentur。语出塔西佗《历史》第1卷第2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