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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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子弟初中

等到六年级毕业,四个子弟小学联考升初中。

发榜那天,子弟中学围墙上贴出了六张大红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一百八十个子弟考生的排名。夏雷的名字在大红纸的第二行,是子弟一小的第一名,联考大榜的第九名。夏妈妈一早冒着细雨骑车来看榜,看完心里和雨丝一样凉。说到底,子弟一小还是工人村的底色,学苗和师资照其他三个学校差了不止一条街。

小满懒得去看榜,他只想趁着午前多卖些拌菜。这几年他长大了,奶奶也开始老了,逐渐把算账也交给了他。他比同龄人更早知道柴米油盐的价格,切菜也越来越熟练,直刀切黄瓜,拉刀切海带,滚刀切萝卜。奶奶跟他说,咱先要自己穿戴干净,别人才会觉得你的拌菜卫生。于是小满每几天就修剪指甲,隔三岔五自己洗衣服,再不像从前那样满身油渍。他还攒下零钱,给自己添了一双四十码的双星球鞋,鞋底有二十八个橡胶疙瘩。

慢慢地,西铁城人民开始注意这个在十字路口卖拌菜的男孩。大家看见的是他的眉清目秀和球鞋雪白,看不见的是他手上磨出的老茧。谁也不知道这个撑篙自立的少年,会把自己的命运的小船划向哪里。

发榜的第二天午后,小雨还没停,小满正打算收摊。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孩撑着花伞走过来,她看了看玻璃罩子,说:“买五块钱的拌桔梗。”

小满觉得她面熟,试探着问:“严晓丹?”

女孩抬头看了看小满,惊讶喊:“哎呀!是你啊,‘没头脑’!”

“没头脑”是小满在幼儿园时的绰号,他顶着这个绰号一直到小学,又被牛老师昭告了全校。眼下马上就要升中学了,没想到还有人揭他老底。小满不高兴地放下竹夹子,没声好气地说:“你想买,我还不想卖呢!”

“叫你‘没头脑’就生气啦?”严晓丹问。

“哼!大家都叫我外号,还不是因为你?”小满瞪大眼睛反问。

严晓丹捂住嘴,忍不住吃吃地笑。

她和小满一晃六年没见面了。小学之前,他们上的是同一所职工幼儿园。有一天晓丹把自带的小人饼干分给小满吃。小满张嘴,晓丹喂了他第一块。小满再张嘴,晓丹又喂给他第二块。小满张嘴还要,晓丹就把第三块偷偷换成了五分钱硬币。没想到小满看也不看,嚼也没嚼,直接咽进了肚子里。这下可把幼儿园阿姨吓坏了,赶紧让食堂烫了一盘韭菜,哄着小满半吞半咽囫囵吃进去。等到第二天,硬币算是拉出来了,阿姨端着搪瓷便盆松了一口气,回头把晓丹赶到门外罚站。晓丹不服气,辩解说:“不能全怪我,小满他看也不看就咽下去了,他就是没头脑。”打那儿以后,“没头脑”就成了小满甩不掉的绰号。

“你害得我一直被人叫‘没头脑’,连个道歉都没有?”小满诉苦道。

“好吧,我错了,我道歉!”晓丹说,“我道歉了你还不卖?那我……也不买了。”说着,她假意转身要走。

“停!别走!千万别走!”小满赶忙用竹夹子敲盆沿,“我没那么小肚鸡肠好不好!那个,你只买桔梗吗?我再给你添点蕨菜吧,不多收你钱。”

晓丹补给小满一个浅浅的微笑,接过满满一塑料袋的拌菜,把钱付给小满,问他:“昨天你去看大榜了吗?考了多少名?”

“我得卖菜,没时间去看,听说是一百二十名。你呢?”

“比你少了一百名。”晓丹说。

暑假过后,子弟中学迎来了新生报到日。

学生们先在操场列队分班,晓丹分在初一一班,夏雷分在二班,小满分在四班。分完班级,大家走进教室听老师宣布任命学生干部,然后全班一起打扫教室卫生,最后才是领取新课本。

小满领完了课本,坐在操场的双杠上等夏雷。之前每逢返校,夏雷都会带给他一卷旧挂历来包书皮。那时各家各户都杜绝浪费和磨损,电视要蒙纱巾,写字要戴套袖,新书要用挂历纸包书皮。小满奶奶家简陋得连挂历都没有,全靠夏雷带给他。

过了好久,夏雷才垂头丧气地走出教学楼,他把湿手在裤腰上抹干,打开书包将旧挂历递给小满,然后往双杠上一靠,生闷气不说话。

“你们班可真磨蹭,”小满问,“怎么,你又不高兴了?”

“班主任不公平,没让我当学习委员。”夏雷说起话来气呼呼,“老师指定的那个同学,名次还不如我呢。”

“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她是孟厂长的女儿!”夏雷无奈地说,“今天看到了好几个干部子弟,他们都好神气。”

“是啊,大家都看不起我们子弟一小的。都说我们工人村的孩子最土气,打扫教室最卖力。”

“你怎么想得和我们班主任一样?”夏雷一脸苦笑,“班主任让我当劳动委员,刚才我把所有拖布都绞完了,最后一个离开教室。”

四个小学的毕业生汇聚到一个初中,马上就能对照出各自家庭出身的差异。像夏雷和小满这些工人村里长大的学生,他们和父辈一样强壮热情勇敢,擅长奔跑翻墙,爱穿跨栏背心,常留板寸球头。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考不上大学,只能接力成为下一代工人。

当看见孟歌在教室里炫耀她的外国集邮册,在歌咏比赛上黑管独奏《小步舞曲》,夏雷内心的骄傲开始崩塌。他觉得自己像是闯入摩登城市的雨林酋长,头上的花冠,颈项上的兽牙,从前在子弟一校里的荣耀,顿时黯然失色。他也慢慢领会到,老师选择孟歌当学习委员是对的,这些干部子女所见的世面更大,知识面更开阔,足以让全班同学们信赖折服。

小学时是工人村鸡窝里的鹤,中学时是干部鹤群中的鸡,这一点让夏雷感到了隐约的痛苦。在随后的中学时代,他一直找不到属于自己的自由天空。他只能假装像鹤一样昂起头,再用鸡一样的羸弱翅膀不停扑扇,加倍努力向上飞。这样紧张的姿态慢慢融入他的性格,直到大学毕业参加工作,都没有放松和改变。

九十年代初的西铁城中学操场还是沙灰地面,开春的大风把学生们吹得像秦俑一样灰头土脸。每到体育课列队报数完毕,老师把足球和排球往操场上一扔,自己就去操场另一侧训练体育生。剩下没人管的男生们就开始胡踢乱踢,既没有战术配合,也没有长传短传。等到下课前,体育老师回到操场这端一吹哨,同学们像刚出土的文物,一身灰泥列队报数解散,就算是一堂体育课结束。

常有女生在体育课上请假,她们声音细小而含混,满脸红红泛着害羞。男体育老师听完一笑,一概准许。据说请假理由很简单,只要说家里来个什么亲戚大姨。这可真是个奇怪的借口,夏雷想不明白就向女生打探原委,女生们都生气地说这是个秘密,男生不需要知道,知道的都是坏蛋。

一堂体育课上,夏雷偷偷溜回教室看《作文通讯》,忘了返回操场集合报数,结果被体育老师记上了旷课,上报给教导处蔡主任训诫。

教导主任大老蔡没啥文化,当过造反派,始终不忘整人的嗜好。每天放学前,他都把当天违纪的学生叫来提审过堂。对于不服的学生,大老蔡自创了名叫“敲编钟”的体罚:用鼓槌把肋骨挨个戳一遍,从上到下,不过瘾就再戳一遍,从下到上。挨罚的学生们疼得大呼小叫,余音回荡走廊,听上去像是人声的宫商角徵羽。

夏雷被喊到了教导处,大老蔡像东厂太监一样捧着瓷杯,吹着茶沫子,头也不抬地问:“你叫什么名字?旷课有啥理由啊?”

见大老蔡喝茶不抬眼,夏雷就知道他指不定憋着什么坏水。情急之下,他忽然想起了女生们的请假事由,就试着胡诌:“蔡主任,我没旷课,我……我家大姨来了。”

“来了亲戚就不上课?”大老蔡从茶杯口抬起头,一脸疑问看着夏雷,“这……算什么理由?事假,病假,都得请假!”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借口,还不好用!

夏雷不明白为啥女生一说就没问题,自己就过不了关。他和大老蔡面面相觑,都怀疑对方是不是吃错了药。

“就算你家祖宗来了,你也得请假!”大老蔡终于放下茶杯,用鼓槌一指墙角,责令夏雷,“你,过去,靠墙边罚站!”

夏雷无言以对,只得默默走到墙角,他瞟了一眼墙上的石英钟,已经四点钟了,大老蔡五点钟就得下班。

“想什么呢!”大老蔡倒是猜透了他的小心思,冷笑了一声补充说,“你不能光站着,还得用脑袋写字,对着空气写一百个粪字!写!”

夏雷怀疑是自己耳朵听错了,天底下还有这么损的惩罚?他站着没动,傻傻瞪着大老蔡。

“你耳朵聋啊?大粪的粪字!米共粪!快写!一百遍!”大老蔡咆哮着发威。

夏雷被吓得不敢作声,只得闭上眼睛,像电风扇一样摇头晃脑,对着空气写字。

处理完夏雷,大老蔡抿了一口茶打了个嗝,对着门口喊:“下一个!进来!”

只听见门开的声音,一个男生走进来霹雳大吼一声:“报——到!”

夏雷被这吼声吓了一跳,睁开眼睛一看,进来的人居然是小满。

刚进屋的小满也看见了夏雷,难兄难弟互相对视了一下,彼此眼神里都是诧异,人生何处不相逢。

“你喊这么大声干什么?”大老蔡被惊得差点喝呛了水,“到底是谁批评谁?你是不是不服?你……”

“蔡主任,别说了,我服!”小满打断大老蔡的话头。

“那你说吧,今天的生物实验课,你起什么哄?”大老蔡看了看表,抓紧盘问。

“我没起哄啊!老师让干啥,我就干啥。”

“老师让你们切蚯蚓,是不是?”

“是,老师说蚯蚓切断了也不会死,我切了,那条蚯蚓不争气……死了。”

“你去死吧!”大老蔡猛拍桌子,“老师让横着切,没让你竖着切!就是你成心抬杠,扰乱课堂!”

“蔡主任,我家是卖拌菜的,竖着切习惯了。”小满还想诡辩。

“拉倒吧!”大老蔡用鼓槌一指,“去!给我站到那个墙角去,拿脑袋对空气写一百个粪字!”

“啥?哪个粪字?太复杂了吧,我不会写啊。”小满开始耍赖。

“别扯没有用的,你今天要是不写,就让你家长明天来学校!”大老蔡威胁说。

小满一听,“扑哧”一声忍不住笑了:“蔡主任,我家就一个奶奶,耳朵还背,你要是跟她把话说明白,我就彻底服你!”

到了下学期,体育课上请假的女生越来越多。等到夏天,女生们都在短袖衫里加了小背心,而同班的傻男生们还是懵懵懂懂。有次同桌女生往胸前戴团徽使不上劲,小满想也不想就上手帮忙,结果被女生喊成了耍流氓。

初一学年结束后,暑假里的热风从南山吹到北山,又从北山吹到河边果园,吹熟了枝头的桃子和李子,也吹熟了新少年。南北少林顽童们的唇上汗毛开始变黑,嗓音变得低沉。

小满没事就照镜子端详自己,越来越嫌弃自己的平头。南北少林小子们的平头都出自职工浴池的张老太太之手。张老太太是老派理发,穿白大褂用手推子,墙上挂着的胡刷和鐾刀布,镜前摆着发蜡和爽身粉。常有疯累了的顽童在剪头时睡着,张老太太就揪着腮帮子喊:“嘿,淘小子醒醒,要睡回家睡去!”

眼看暑假将尽,小满找夏雷商量换个新潮发型。夏雷倒是觉得球头挺好,洗脸时捎带抹一把就算洗头了。不过,他还是答应陪小满去温州发廊,理个林志颖式的四六大偏分。

温州发廊是刚开张的新潮理发店,位于西铁城大市场最里面,来此理发的多是时髦青工。老板小温州是来自南方的瘸子,据说腿脚不好的人都手法灵活,这可能是代偿的原理。他理发只用剪刀不用推子,更不用剃刀和爽身粉。

小满和夏雷穿过市场来到温州发廊,只见店门上贴着花卷头型的日本少年队海报,下边写着“剪发吹发十元”。

“这么贵?”夏雷吓了一跳。

“十块钱就能变成大明星,多划算!”小温州把小满带到洗头池,“我这里洗头都用威娜宝,造型都用松下电吹风,包你港台派头!”

洗完头的小满坐上了旋转圈椅,夏雷则在一旁翻着《知音》。这时门开了,走进来一个秃顶男人,正是隔壁“格蕾丝精品屋”的老板“格格巫”。

格蕾丝精品屋也是西铁城大市场新开的门市,据说服装都是从沈阳五爱市场直接进货,款式相当新潮。只可惜老板的长相很不精品,大半个秃顶,枕后才有一圈头发,由此被大家不客气地叫成了“格格巫”。

格格巫进了屋,也不看小满和夏雷,直接就问小温州:“她要拿走那件裙子,进货价就是八十块哦,值不值?”

“你喜欢就值啦……”小温州抖开罩布准备开工,“有机会就抓紧哦,那妹子,还可以的喔。”

“啥妹子啊?不就一老娘们儿吗?”格格巫边说边捻手指,心下盘算着,犹豫不决。

“抓紧行动吧,机会难得!”小温州怂恿说,“估计她的店也开不长,那些磁带都没有人买。”

小满和夏雷这才听明白,格格巫和小温州聊的是市场里的音像店女老板。这家店确实生意寡淡,女老板整天坐在柜台后嗑瓜子,无聊地张望市场里人来人往。

“有道理,”格格巫晃了晃脖子,似乎下定了决心,“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舍不得裙子……套不到母狼!”

“你真舍得?八十的裙子可以卖到一百五哦。”小温州还在激将。

“那也整!”格格巫不再搓手,下定了决心,“我这就回去!”

“偶才不信……”小温州说。

“你等着看,完事我再过来。”格格巫拉开房门往出迈步。

小满坐在圈椅上听得云山雾罩,只感觉小温州拿剪刀的手开始发抖。他斜眼看了一眼夏雷,夏雷也从杂志后面探出头。他俩谁也搞不懂对话里有什么隐秘玄机。

等剪完头,小温州接上引以为豪的进口电吹风,给小满做最后的定型,这时发廊门又打开,格格巫一脸坏笑走进来:“完事了,爽!”

“偶可不信。”小温州只嗤笑了一声,头也没回。

“我可有物证!”格格巫得意扬扬地从衣兜里掏出一块红布,“不信?你回头看看。”

小温州回头看,小满从镜子里往后看,夏雷也从《知音》后面抻出脖子看,三个人都张大了嘴巴,只见格格巫手里摊的是一条红色的女式内裤!

这一刻房间里悄无声息,只有苍蝇嗡嗡飞过的声音。这红色的三角形仿佛散发出神秘的女体气息,扩散在小小的发廊空间里,撩拨着雄性荷尔蒙涌动。

“八十块钱,十分钟就没了……”格格巫说着收起红色裤头,塞进裤袋里。“那娘们儿眼睛真刁,就是要那件黄裙子,最贵!”

“光屁股穿走裙子?”小温州不解,“这不可能吧?”

“没错,我说留下裤衩当个纪念吧,她没抢过我,一着急就直接套上裙子,回去看店了。”

“哦!你好坏哦!”小温州腾出手来,对格格巫竖起了大拇指,“就是……十分钟短了点!”

这两个成人互相指着对方开心地大笑,根本没顾忌到屋里的小满和夏雷。

小满看了看夏雷,夏雷也看了看小满,两人终于猜到了,格蕾丝精品屋刚才一定发生了男女交欢!

虽然没看见也没听见什么,两个少年还是感受到了无法描述的兴奋,一种混合了害臊和神往的情绪让他们有点晕。离开发廊时,小满的脑电波还没恢复平静,差点忘了付给小温州十块钱。

“我们去音像店看看?”

“看看就看看!”

小满和夏雷走到了音像店,只见女老板身穿一件崭新的香蕉黄连衣裙,款式果然很时髦。她的脸颊抹得煞白,嘴唇又红又薄,像是电影里的国民党女特务。

两个少年不敢抬头,只是躬身浏览柜台里的磁带,把磁带封面看了一遍又一遍,拄着膝盖的手臂都微微发抖。

“你们两个看了这么久,究竟买不买?”女老板不耐烦地盯着他们潮红的面颊。

“最下面的那盘张雨生。”小满直起身,从裤兜里掏出最后的五块钱。

“是这一盘吗?”女老板在柜台里面蹲下去,用手指着磁带,“这盘可是新歌,要八块钱的。”

“可我兜里只有五块钱。”小满说。

“那不行,我进价都要六块。”女老板不同意。

小满正准备说不买了,忽然瞥见了一滴血正落在柜台玻璃上。他歪头一看,一条红线正从夏雷鼻孔里淌出来。

这个没出息的家伙,居然流出了鼻血!

“这孩子怎么还上火了呢?”女老板起身找出几张卫生纸,递给夏雷。

夏雷接过手纸,卷着插进鼻孔里,好像长了一颗迷你象牙,狼狈极了。

“算了算了,别上火了,五块钱卖你们了!”女老板把磁带递给小满。

小满只好把钱交给老板娘,收好磁带,拽上夏雷一路走出大市场,边走边数落:“你今天可真掉链子!怎么还激动得流了鼻血?”

“实在太紧张了!刚才她一蹲下去,我就看见了。”夏雷把纸卷从鼻子里拔掉,呼出一大口气说。

“看见什么?”

“她裙子里……”

那个夏末,小满和夏雷进入了青春期。斜阳透过窗棂照在东墙上,光晕和蝉声在时间里淡去。少年们开始惦念那些白裙子的女生、红裙子的女生、蓝裙子的女生,她们又具体又抽象,她们的笑容像夕阳一样不可触摸,又像月亮一样天天升起。

那年夏末,小满和夏雷翻来覆去听烂了那盘张雨生的最新专辑,他们时常骑上自行车,无所事事地穿过西铁城的大街小巷,一边骑一边唱:“一天到晚游泳的鱼啊,鱼不停游。一天到晚想你的人哪,爱不停休……”

小满的蓬松四六大偏分,好像一群小公鸡之中忽然冒出一个鲜红的羽冠。这让他站在新学期操场上神气十足。课间操的跳跃运动,小满一跳半米高,微风吹过操场,他的头发好像海草一样随波飘荡。

等到了伸展运动,小满的手臂摆向一侧,脑袋却不动,他等着迎接前方严晓丹摆过来的目光。晓丹果然冲他微笑了一下,等姿势换成对侧,小满还给晓丹一个微笑。两个人左看一下右笑一下,小满心里注满了甜蜜。正在这时,他肋骨忽然被人戳了一下,回头一看,原来是手里拿着鼓槌的大老蔡。

“发不过寸!发不过寸!”大老蔡比划了下鼓槌,“放学就去剪!要不明天敲你编钟!”

“蔡主任,我真没钱再剪头了啊,我的钱暑假都花光了,要不你给我三块钱,我送你一盆拌菜好不好?”小满又开始耍赖。

“放屁!谁要你的拌菜?”大老蔡哭笑不得。

小满权当大老蔡的话是放屁,第二天还是顶着蓬松的四六分头来上课。结果被大老蔡拦住不让进教室。

“我这头型可是花了大价钱,让我多挺几天呗?十天就行!”小满讨价说。

“十天不行,五天吧,下周一升旗前,我必须看到你的球头!”大老蔡还价说。

花了十块钱,只美了这一周,同学们都替小满觉得惋惜。事情传来传去,变成小满是初二年级最有钱的学生,每天头型就值两块钱。谣言越传越神,最后变成了小满的零钱花不完。很快就有了妖精想吃唐僧肉,初三年级的烂学生魏得罗找到小满要借钱。

魏得罗是个胖子,姓魏,但名字不叫得罗。魏得罗在俄语中是水桶的意思,同样的俄语词还有布拉吉和格瓦斯,这些只有上了年纪的黑龙江人才知道。魏得罗的爸爸是厂变电所的魏老四,很早就漂去南方混世界,家里剩下这么个混球儿子,没啥教养,一身社会习气。

水桶魏得罗放学截住小满,说要借一百块钱。小满摊手说真没有。魏得罗就动手搜身,结果只从口袋里搜到了两片干黄瓜片。

“你要是要拌菜,我明天给你带半斤。”小满笑嘻嘻。

“去你妈的拌菜,明天给我带上钱来!”水桶魏得罗晃了晃拳头。

“行啊,就明天,不见不散。”小满也没犹豫,答应道。

第二天午休时间,魏得罗晃晃悠悠来到初二四班的走廊,叫出了小满,“掏钱掏钱!赶快赶快!”

“你想好了?真要?”

“别废话,麻溜儿掏出来!”

“×你妈,给你!”小满猛地从后裤腰拔出一把小斧头,照着魏得罗的肩膀挥过去。

魏得罗一愣闪过,掉头就跑。他最害怕斧头。有一年他爸魏老四曾被人用斧子砍过,鲜血流到暖气片上,热气烘烤后的血腥味道弥散了一个冬天。这一次没想到斧下之人轮到了自己,魏得罗跑得慌不择路。小满在后面紧追不舍,最后把魏得罗逼到了二楼走廊尽头,那里正好有一扇窗户。

魏得罗爬上了窗台,回头再看一眼小满,不用一秒钟,他就读懂了小满眼神里的怒火:不跳就得挨斧子!他只好哀叹一声,探出右脚往空中一跨,想跳到楼外自行车棚上。可惜脚落顶梁的一瞬间,他没站稳,侧跨了半步。棚顶本来就是陈年的铁皮,经不住他的沉重践踏,“呼啦”一声,铁皮陷落了一半。

小满伏在窗口,看见魏得罗被翻卷的铁皮夹住,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卡在半空中。

“活该!看我不砸死你!”小满举起斧子要抛过去。

“别!小满别砸!”半空中的魏得罗忽然喊了一声,“别砸!我可是你表叔!”

小满愣了一下,停住了手。

“我真是你表叔!”魏得罗在半空里直跺脚,“你想想,我是你的姑表叔!”

小满放下斧子,仔细想了想,魏得罗还真是他的姑表叔。西铁城建厂五十年来,接班的军工二代、三代在半封闭厂内联姻通婚,开枝散叶,多多少少都带着一些远亲关系。

“你抢钱时,咋不说是我亲戚?”小满怒问。

“我也是刚想起来,”魏得罗战战兢兢说,“不好意思……大水冲了龙王庙。”

“滚蛋!”小满收起斧子,朝着车棚半空中的魏得罗啐了一口唾沫,“我家才没有你这样的亲戚,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