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每个城市都有一座安宁医院,也叫精神卫生中心,通俗来讲就是精神病院。这些安宁医院或择址城郊,或隐身山林,或兀立稻田,隔离红尘,安静偏远。医院大门口必有一个孤零零的公交车站,在此乘车上下的,多是探视病人的家属,他们大包小裹,面色疲惫。当然也有家属乘出租车过来,一路上,出租车司机时不时抬头看看后视镜,暗地里揣摩他们的神情。
小满在安宁医院待了两年,身份越来越模糊,说不准算是病人还是护工。说是护工,他一分钱工资也没有,和其他病人一样吃药检查睡病房;说是病人,他却白吃白住全然不用花钱,科室职工聚餐也常带上他,病房主任甚至给了他一把值班室的钥匙。日复一日,小满在值班室里按电铃通知病友们起床和熄灯。大家都开玩笑叫他打铃。小满倒也不反感这个绰号,打铃就是Darling,亲爱的打铃,电影上宋美龄总是这么叫蒋介石,听上去洋气十足。
作为病区的长住客,小满和两任“住院总”医师结成了沆瀣好友。“住院总”不是技术职称,而是为期一年的苦累岗位,必须一周六天全天候在病区值班。小满经常帮他们誊写病志,有时还掩护他们翘班去约会女友,更教会了他们如何用一张X光胶片划开门锁。每有医学院学生来课间实习,打铃小满比“住院总”医生更热情上心,时常主动上前指导:“同学们要记住,在二级病区内,最重要的是安全!安全!你们务必养成三个好习惯:第一,尽量靠边站,靠墙站,不要让自己的身后站人,我不多说,你们懂的……有时病人捡个瓷砖碴子也能抹你脖子;第二,养成随手关门的好习惯,门禁关上了才叫门禁,不关?那就叫诱惑;第三,嗯……第三什么来着,好了,等我想起来下次再说。”
比起带教老师的长篇大论,小满的即兴指导更显简明扼要。学生们面面相觑,如此接地气的总结竟然来自一个病人?于是有学生猜测小满是久病成医,如鱼观水;也有人猜测他是医院里的避世高人,不入世的扫地僧。
小满听了不高兴,什么老僧,我有那么老瘪吗?
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打铃小满可以随时脱下病号服,大摇大摆走出医院,去镇上采购日杂或者打上几杆露天台球。他在安宁医院可以是患者,也可以不是,视乎情境,随乎心情。
安宁医院的病人并不都是疯疯癫癫的。
这里除精神分裂外,还有抑郁症、强迫症、重度焦虑症、创伤后应激障碍,林林总总,不一而足。住院病人按恢复程度分成三级:一级是重症患者,他们情志严重失控,一有机会就打人或者自残,搞不好还要跳楼。好在一级病区是平房,脚踏实地,无楼可跳。最为狂躁的病人会被“束缚带”五花大绑地固定在床上,过剩的能量只能通过口唇发泄。有的就对着空气爆粗口,一天一夜不嫌疲倦,也有的鼓腮吐口水,口水能喷到天花板上,功力不输于《神雕侠侣》里的悍妇裘千尺。
二级病人处于舒缓期,他们可以在病区内四处溜达,也可以去工娱室打扑克打乒乓球,但吃饭时必须用塑料勺子,住的楼房窗户上也有栅栏。而三级病人最为宽松,他们是半放养的散仙,甚至可以在指定的地点吸烟,每天定量不超过三支,想抽更多的,就得私下找小满从外面夹带。
每早六点钟,全体三级病人被小满打铃叫醒起床,洗漱之后一窝蜂下楼做操、吃早餐。餐后是强制服药时间,护士会监督每个病人服药,小满则虎视眈眈地站在一旁压阵,发现藏药不吃的,小满就请他吃耳光。
经常有病人和发药护士对抗,这时护士会甩给小满一个眼神,小满冲上来就挥起王八拳。有不驯的病人和小满从病房对打到走廊,一路乒乒乓乓。小满的必杀技是抡电炮,学名叫勾拳。无敌小满会把打倒的对手绑上束缚带,送到一级病房陪裘千尺睡卧铺。
有一次,一个新来的眼镜病人莫名其妙地亢奋,说什么也不肯吃药,还把一杯水泼到护士脸上。小护士气得大哭,眼镜病人却摇头晃脑吟起诗来:“将进酒,杯莫停……”小满赶紧跑过来,抡起一个电炮砸在他脸上。眼镜“咣当”倒地,趴了半天才勉强起身。
小满问他服不服。
眼镜吐出一颗断牙,想了想,说:“昨夜西风凋碧树……”
“凋你妈!”小满加上一脚,又把眼镜踹翻,“你会古文,我还会日语呢!”
如此调教几个回合,病区里的所有新病人,不论懦弱的还是勇敢的,瘦小的还是健壮的,都逐渐明白了病房的真理:顺从!该吃药时就张嘴,不该理论时绝不理论。
在三级病区里,只有小满是成年累月地住院,其他病友都是阶段性治疗,每个季度进进出出。这年夏天新入院了一个名人,据说是从前的副市长,也不知道怎么倒霉催的,宦海沉浮居然沉到了安宁医院。
黄院长亲自来帮忙办理入院,他帮副市长提着包,边走边宽慰:“有人管安宁医院叫小雷音寺,说我们这里都是妖魔鬼怪。其实安宁医院最简单清净,比外面好多了。外面社会是大雷音寺,表面上客客气气,内里全是人事争斗,唐僧求真经还得花钱送礼,佛祖还袒护贪污和尚哩!”
副市长也不听,走在前面,自说自话:“我这还不叫沉到底。沉到底是监狱,是蹲笆篱子,那才叫身败名裂!”
黄院长安排副市长住进高级单间,最后又客套一番:“敬爱的领导,您静心疗养,顺便看看我们医院还有哪些工作需要改进,您多提宝贵意见!”
副市长想了想,最后说:“老黄,你最好成立一个干诊病房,我一个人住院太孤单,想把反对我的人都搞进来。”
孤单的副市长很快和打铃小满走动熟了,两个人经常一起下棋抽烟。副市长带来一兜子软中华,执意要分给小满一条,小满说啥也不收。
“这样吧,打铃小满同志,咱俩平等交换,”副市长说话还是一板一眼,倒驴不倒架,“把你的烟也给我尝尝,新环境和新事物,都值得尝试。”
小满从兜里摸出“力士”烟,给副市长点上。副市长抽了两口,呛得眼泪差点没流出来:“这烟不错,就是浓厚过了头。”
“两三块钱一包的烟末子,味道都呛。”小满解释说。
“你住院时间长,我跟你打听个事儿。”副市长在烟气中揉了揉眼睛问,“前两年是不是公安局送来了一个病人?”
“好多人都是被警车送进来的,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个?”
“这么回事儿,前几年有个精神病往白鸟广场的塑像上挂了个车胎,然后拍成照片在网上流传起哄,搞得我们很被动。最后抓住了这个精神病,就送到这儿了。”
“好像是有这么个人,你要找他?”
“你帮我找找,我想看看这个人。”副市长说,“那时候我刚当上二把手,下面人说是这个精神病干的,后来我一想,这个精神病可能是顶包的,后面应该另有主使。”
“不就是挂个车胎吗,拿下来不就完了。”
“雕像那么高,把车胎挂上去不容易,肯定需要工具和同伙。”副市长说,“这件事可能是政敌在搞我,当时我们两派斗得厉害,对方一直变着法儿抹黑我的政绩。”
“我说大领导,您现在都落脚到这地界儿了,还想着以前那些破烂事干吗?”
“我想弄清楚这笔旧账,等哪天出去了,跟他们一个一个再细算。”
“行,等您官复原职,给我弄个什么科长处长的当当呗。”小满开玩笑说。
“官复原职是不可能了,但我可以举报,我还有一箱底的材料,能把他们送进监狱,能让他们一个一个都沉底!”副市长越说越激动。
“还斗啊?您可歇歇吧!”小满直摇头。
“唉,我也很矛盾,”副市长叹了口气,掐灭烟头,“不斗吧,咽不下这口气;斗吧,可能玉石俱焚,我的精神又受到刺激。”
“这事儿也简单,要是您自己底子干净,就出去收拾他们!要是您底子也是不明不白,那就忍忍别掺和了。现在不是挺好的么,住院正好借坡下驴,就算外面大风大雨,跟您一个精神病人没半毛钱关系。”
“嗯,不无道理。”副市长沉吟了片刻,眉头一松,“没想到小满你挺有政治觉悟的,只让你当处长太可惜了,你应该是当局长的材料。”
“局长也不难当,你们城里的局长级别还赶不上我们厂长,我们厂可是地师级的!”
“哦?那你老家一定是西铁城厂的,对不对?”副市长拍了拍脑门,“只可惜,你们西铁城厂不归我们地方管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