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寻找当下的意义
与自我来一场对话,把所有的质疑和指责吐个痛快。然后清空这些声音,将注意力与创造力联系起来,你会发现,生命原来被赋予了更多意义。
讲给右脑的故事:流浪少年
为了能赋予生命深层的意义,人能够忍受很多、甚至所有事……深层意义的缺失会使生命的存在变得不完整,在某种程度上,这不啻是一种病……只有当我们能够用我们的自由去创造有意义的东西时,我们才真正拥有自由。因此,对人来说,发现生命的深层意义比什么都重要……
——卡尔·荣格
夜色越来越深了,他踉踉跄跄的步伐本来就没有方向,寒冷还变本加厉地让他裹得严严实实。他刚在警察那儿缝合了脸和手上的伤口,就又来到了街上。结在针口上的血痂被冷雨重新染成红色。支撑他熬过十七年的活力被这雨淋得一分不剩。消瘦的大个子再一次臣服在廉价酒精带来的巨大眩晕感中。每次他两腿一软摔倒在泥泞的街上都能惹来旁人嫌弃的皱眉,而他则每次都笨拙地憨笑着把他们赶走。
他不认得这个街区,只觉得一切都极其奢华。他的双眼被冻出一层水雾,却盯着精美的窗户和烟囱里透出的摇曳的光不放,妄想给自己找个坐标。眩晕和雨水一起浸透了他的身体。地上仿佛有成千上万幅画在嘲笑他似的晃个不停,他挨个儿看过去,还是无法从麻痹的记忆里揪出一个熟悉的影子。陌生的倒影、怪异的形状,像旋转木马一样转个不停,带着他飘浮。少年突然惊醒,意识到自己的混乱,小心地托起酒瓶。酒瓶在哆嗦的掌心里滚动着,他盯着瓶中无色的液体看了会儿,然后大口灌进嘴里。他早已习惯用混乱充塞自己的内心,现在只想舒舒服服地埋头于混乱当中。他年轻的头脑对酒精上瘾。然而,他空空的肚子执拗得很,怎么也不肯让掺水的假酒如愿驱散脑中残存的意识。他的胃痉挛已经三天了,此刻还咕噜作响,疼痛难忍。
流浪少年斜着眼瞧路旁的一个垃圾桶,总觉得它在对自己暗送秋波。他是个垃圾桶鉴赏家,在过去的七年里,数千个垃圾桶被他里里外外翻了个遍。路过的人要么直犯恶心,要么一脸鄙夷,而他总能坦然又自在地对他们说:“我在这儿找我的灵魂。”他有些费劲儿地走近那个端坐在人行道边上的垃圾桶。以前,他可从没觉得区区一个垃圾桶能有这样的光彩。他晃了下身子,又努力稳住,陶醉在金属表面发出的亮光里,然后抬手抚摸着桶盖的边儿,活像勾引人的姑娘准备喝下酒杯里的香槟。终于,他把头伸进桶里。里面黑魆魆的,令人窒息。他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反胃。垃圾桶深处仿佛有个声音在回荡:“年轻人,你这么脏,配不上我们的肚子;我们精致的身体里没有位置留给像你这样的垃圾。去别的地方找吃的吧!”
听了这残酷的指控,少年又灌了几口酒,试图把心里燃起的那股火浇灭,结果那股火却烧得更旺了。他本有一分清醒,却不幸受到重创,于是蹒跚地走开。他被一个垃圾桶拒绝了,无尽的疲惫啮咬他每一处皮肉。混沌越钻越深,果腹之欲被抛诸脑后。“我什么都没了。”他喃喃自语,低声抽泣起来。他还以为整个城市人行道边上的垃圾桶都是他的朋友。每一次,他都奋力地将双手甚至身体探进垃圾桶里,冲破自尊的阻拦和谴责,投入一场又一场耗费能量的战斗。可今晚垃圾桶如此待他,他再也没能量战斗了。他又灌了一口酒,瘫倒在地。雨水浸透了他的薄衫。“我什么都没了。”他流着泪自言自语。
他勉强支起软瘫干瘦的身躯,想找个更熟悉的去处。他步伐凌乱,像个麻木的走钢丝的人,勉强能保持平衡。街边的装饰看起来愈发高贵,对他横眉竖眼。路灯似乎生怕被他摸到,灯柱在他迟滞的手边躲躲闪闪。灯光打在他脸上,那投在脚下的阴影似乎也在鄙视他的少不更事。他注视着这光亮,泪水涌了上来,似乎在指责那些不曾真正了解他的家伙们凭什么评判他。可所有的路灯都仍在自顾自地旋转,地上的投影相互交织,奏出一曲刻薄的交响乐,谁也不在意他的目光。路边的楼宇也加入了这场舞会。他的步子迈向哪条小巷,哪条小巷两旁的建筑就并肩靠在一起,把前路封死。“你不属于这儿”,他能从装饰墙上那巨型霓虹灯上读出这句话,“到别处遛你这副骨架子啦”!他试图跑起来,可步伐杂乱无章,哪儿也去不成。逃来逃去还是在原地踟蹰。路面顿时变得波涛汹涌,一道道柏油的巨浪向他扑来。“我什么都没了。”他大喊。
他感觉自己被抛得老高,如同被狠狠抖出地毯的一粒灰尘。他在空中滑翔了片刻,看见脚下的建筑正为成功驱逐他而弹冠相庆。下落时,他听到手中瓶子碎裂的声音,感觉有残余的液体溅到了裤子上。那仅存的几分清醒终于彻底崩溃了。
等他再睁开双眼时,看见了一条漂亮的虹鳟鱼,离他的鼻尖只有两厘米远。它定定地看着他,两腮和下颌一张一合,平静地拍打着鱼鳍。在路边沟底的细小水流里,它那美丽的身体散发着巨大的沉静。年轻的流浪汉恍然间觉得它在微笑。他想动一动,但沉重的疲惫感压着他的四肢。他趴在路边,脸泡在沟底的水里。虹鳟鱼盯着他,眼神平静得让人昏沉。一个气泡从鱼张大的鱼嘴中吐出,缓慢地升到水面上,没有破裂,而是脱离细流继续上升,停在少年面前,慢慢膨胀,然后炸开,闪现出一排五彩鳞光组成的文字,像极光一般在寒冷的空气里扭动。
“你终于来了!”满脸雨水的流浪少年勉强读出这行字。
虹鳟鱼摆动尾鳍,仿佛在表达被读懂的喜悦。又有气泡陆陆续续地从它嘴里冒出来,升到惊愕的少年眼前,炸出五颜六色的句子。每个字都映出和鱼腹相同的斑斓色彩:“我等了这么久,你终于来到我身边了,你看,我多高兴。”
少年想:我可从没醉得这么厉害过。
“这不是幻象,”虹鳟鱼吐出一个透明的浅蓝色泡泡补充道,“你现在很清醒。”
“它能读懂我的想法。”流浪少年既迷茫又恐惧。
“什么都不用怕,”虹鳟鱼又吐出一个大泡泡并炸开,向他保证,“我不能读懂你的想法。”然后是几个粉红色的小泡泡,散发着令人安心的暖光。
“那你是怎么琢磨出我脑子里的想法的?”少年愣怔着低声问道。
“我只是看你嘴唇的动作。我知道人类为了和聋哑的同类交流会这样做。我们鱼呢,早就掌握了这种朴素的沟通方式。但我会的还不止这些。我会仔细观察你的眼皮怎么开合、眼珠怎么转动、下巴怎么下压。我要是想了解你的感受,就会看你凹陷的面颊、皱起的眉头和苍白皮肤上的酒窝。”
一大堆气泡围着少年的脑袋,欢乐地挨个炸出色彩斑斓的鳞光文字,让他看起来像戴了一顶彩冠。
“你叫什么名字?”气泡炸裂带出一阵细微的气流,他在气流的弧线上看到这行橙色的字。
“人们叫我无家可归的人。”他壮着胆子回答,但仍显得十分腼腆。
“你好呀,无家可归的人。”一个小小的金色气泡带出一串发光的字,一阵温柔的战栗滑过他的心弦。他的四肢不再僵硬,头脑不再昏沉。他不是在做梦,虹鳟鱼在微笑,嘴直咧到鳃。他也勾出一个微笑,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那些发光的文字。
“我希望你能跟我讲讲你的故事,”这次炸开的是几个冷光小气泡,“我观察你几个月了,我想和你做朋友。”
“几个月了?”少年很震惊。
“对呀,记不清有多少个月了,”这行哥特式的花体字令少年难以置信,“我知道很多关于你的事情,因为我仔细地读了所有遇见你的人的唇语……我发现人类喜欢谈论别人。我知道,你从几位老流浪者那儿学会了读写;我知道玛丽·安吉因肺炎离世前把自己关于垃圾桶、破衣裳的学问,甚至一辈子的艺术梦想都传授给了你;我还知道,你偷过一些封面有图画和金字的书,并把它们藏进和平公墓,堆在没人祭扫的老棺木里。我知道的不止这些,但我更想你亲口讲给我听……跟我说说你的事吧!”
无家可归的少年突然感到全身一阵轻盈,仿佛虹鳟鱼的气泡飘进了他的脑袋、胸腔和嗓子。他感到惊讶,不明白自己不知为何突然有了倾诉的欲望:“我探索酒带来的酣醉,就像别人探索暗穴或深海一样。从十岁起,酒瓶就充当我的指南针和地图。人们给了我流浪的街头,我把它变成了我的大陆,好吧,谦虚点说,我的花园。每次我找不着北的时候,最后总能找回容身之所。”
“你和想象的一样。”一个黄绿相间的光球飘舞着在空中炸开。
少年没有看到这个煽情的气泡,继续自己的演讲,仿佛被某种无法阻止的力量推动着。他第一次被人聆听(虽然只是在安静地读唇语……)。
“然而,这些对我来说都不够,因为我在寻找我的灵魂,却无处可寻。”
他停顿了一会儿,微温的眼泪混着雨水,轻柔地滴落在鱼身上。虹鳟鱼感动得直跳。
“当我成为小巷王国的主宰,迎接我的就只有垃圾桶的热情。我早早就学会了养活自己,靠的是它们带给我的乐趣,以及它们那慷慨的肚子为我准备的礼物。我让垃圾桶变成了我的伙伴、我的乳母。每天早上,我和它们挨个儿打照面,告诉自己,我一定会在里面找到生命的某些意义。它们小小的肚腹里,包含的那些过去,那些残余,那些经历……我想,在里面不可能找不到伟大的真谛……”
“可我刚刚知道,它们当中有一些种族主义者。它们说拒绝像我这样的垃圾。整个街区都排斥我,路灯、房屋,甚至马路都要赶我出去。我彻底累了,丧失了对灵魂的追求……”
“种族主义的垃圾桶……”一个泡泡闪烁着梦幻般的光芒,从一道微不可见的缝隙里浮出来,后面紧跟着三个紫色的小点,长时间悬浮着。其他的光球继续上浮,每个光球都是五彩缤纷的字句。
“我经常游过你说的那个街区;那里的一切都很疲惫,充满衰竭、愤怒、沮丧。我不得不多摆动鱼鳍,多搅动些水波去理解这些情绪,但现在,我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冷酷和荒芜了。我会把我发现的宝贵的秘密告诉你,但在此之前,我希望你能先听我讲讲,在步行道和主街面之间的细流里,我摆动着身体都在做什么。”
流浪少年毫不犹豫地表示同意。
于是,虹鳟鱼开始吐出长串的气泡。每张一次下颌,都冒出几百个、几千个……有些泡泡径直飘进少年的鼻孔,温柔地在鼻黏膜上破裂。一种奇妙的痒引得他笑了起来。其他泡泡轻轻贴着他的脸庞,从下巴升到发际。有一些停在他露出惊讶的眼睑处,转着圈圈,直到皱纹里的灰尘落进眼角。所有气泡的迸裂声都好似秋日的森林一般和谐……闪烁的字句在他面前舞动:“我要去参加水生生物的盛大舞会。几百万年以前,无数的鱼类、甲壳类和海洋哺乳动物聚集在那儿,这是最大的秘密。鲨鱼、鲑鱼和菱鲆,与海豚、白鲸和蓝鲸生活在同一片海域。鲟鱼、沙丁鱼和黄鲈,与小虾、龙虾和螃蟹比邻而居。每经过二十次大潮,我们就在北海寂静的浮冰下面相会一次。我们一起过冬,被厚厚的冰层和狂暴的风雨庇护……”
“从前,我们的旅程只是为了海洋世界的庆典。我们伴着鳍的赞歌舞蹈,迎来春天。大海可靠且安全;没有网、没有钩、没有饵,只有笃信、坦率和真诚。鱼与鱼之间坦诚相处,我们知道,自己的兄弟、姐妹、朋友绝不会让我们吞下欺骗、谎言、废话或圈套。我们之间是透明的。”
腹内的一阵强烈的痉挛,令流浪少年意识到自己很想参与这样的欢宴。虹鳟鱼察觉到了他的忧伤,试着重新吸引他的注意,于是让吐出的字变大,泛着珠光,在夜色中更加耀眼:“我们在快乐和宁静中期待着盛会的到来,直到噩梦来临的那一天。如今,就算重逢,我们也认不出过去的密友和亲人了。我们变了样子,变垮了、变衰弱了,如同残废!有些成年鱼,明明处于一生的黄金时期,却鱼鳍残损,鱼鳞穿孔,鱼眼翻白。新生的小鱼中,有的生来就有三个头,有的只有半个鳃。有些鱼没有尾鳍,要想自立,只得把水藻插入皮肉里。上次会面的时候,大鲸鱼给我的震撼直入骨髓。它们说自己的乳房逐渐堵塞,乳汁变成了灰色,并且一天天趋近黑色。它们甚至还一边哭,一边让我看年幼的仔鲸如何在无效的哺乳中渐渐变得衰弱。‘除非一声疾呼,能让所有有乳汁的母鲸同时收缩肚子喷出乳汁,孩子们才有救。’它们绝望地哀叹。在那之后,每天晚上我都能听到令人心碎的哭喊,悠长尖锐得好似能穿透全世界的海。”
“有一只美丽的鲟鱼,每次会面时不论碰到谁,都要说一遍,它觉得自己可以像父辈一样活七八十岁。但随着会面次数的增加,它的高论变得黯淡了。最后一次讲话是在五十岁的时候,它透露说,它的脏腑经历着先祖们未曾受过的疼痛。它口齿不清,说现在的自己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又苦涩地拍拍鱼鳍,绝望地说,它只剩一两年可活了。”
流浪少年正想抚摸虹鳟鱼时,一串红色的气泡猛地喷出阻止了他。“不要碰我”,虹鳟鱼变得敏感和紧张,“我现在非常脆弱,哪怕最轻微的触碰都会穿透我的身躯。我喜欢你的温柔和同情。请相信,在我内心深处,已经为这份温情保留了一个特殊的位置……但我必须讲下去,你千万不要摸我。”少年点了点头,以示理解。虹鳟鱼的嘴巴张合几次,吐出大量苍白的气泡,搅得整条水沟泛起波澜:“现在,我们的碰面只会制造焦虑和沮丧。这不再是一个盛会了,而是一场凄惨的会议,我们聚在一起,想了解是什么在改变和杀死我们。去赴会的动物越来越少。赴会的路上也有生命危险。水变得像胶一样黏,会把我们的鳃粘住。只有付出极大的代价才能穿过这些水域,而有些鱼连这样的机会都没了,它们有的肚皮朝天,像随波逐流的一块块墓碑;有的则搁浅在充满油污的河滩上,或是海岸边树脂状的泥淖里。面对这样的局面,我们正在探索新的路径。我们借道水渠和边沟穿越城市和村庄。我们只有在漆黑的雨夜才敢踏上旅程,从不敢在星朗月明的夜里行动。我们非常珍惜暴雨和浓雾。尽管雨水会带来痛苦和腐蚀,但它也意味着更多的氧气,总要好过河里的胶泥或沼泽里的油脂。黎明时分,我们会到达河流和小溪,但只要游上一天,我们又被顺流送到其他因为人类活动而干得冒烟的地方。自从臭烘烘的粉尘和泥污充塞了我们的河床,毁掉了我们的沙滩以后,我就这样穿过了各个大都市。这就是为什么你会在这道又细又浅的泥水沟里见到我的原因。”
无家可归的少年一点一点地把脑中的清醒拼凑起来。冰冷的雨水淅淅沥沥地打在他浮肿的脸上,濯洗着那些让人恶心的污渍。他看到琥珀色的眼泪从虹鳟鱼的眼里滚落,然后感到自己的眼眶也盈满了泪水。
一串粉色珍珠般的泡泡冒了出来,一个接一个地炸开:“我在水沟里游的时候发现了你。你的孤独直直地沉到了沟底,在最黑的深夜里,我开始渴望认识你。”
少年体验到一种从未经历过的感受,一种发自身体内部的奇异的潮湿,暖烘烘地充满他的肚子、肩膀和后背。温暖的柔情在他身上流淌。虹鳟鱼吐出一个气泡,越胀越大,但没有破裂。气泡上有个脐状凹坑连在鱼嘴上。他可以看到气泡的薄膜在雨中微微颤抖,而发光的文字透过薄膜,如蝶翼一般轻颤。一时间,他联想起每天用水晶球占卜那动荡不安的未来的吉卜赛流浪者。虹鳟鱼继续吐气。那些文字聚在一起,让气泡的内部变得十分明亮,发光的气泡像盏灯,一下子照亮了半条街。少年逐字辨认:“还有几个月就是聚会的日子了。我很害怕即将目睹的惨象。我想象得到那会是怎样恐怖的盛会、悲惨的节庆,就像在这座城市的大饭店窗外看到的某些时装秀一样。”
“我担心空气浑浊,天色灰暗。我能看到同类各种最恶劣的丑态,到处是中伤、诽谤和癫狂。自从异化后,我们的行为也发生了改变。体内发生变异,身体越发虚弱。水变得黏糊糊的,我们的内心也一样,就像腐烂的泥浆把鳃牢牢裹缠住再也无法鼓动。我们的灵魂成了制造变异的源头。除了自己,我们心里装不下任何人。我们开始彼此隐瞒,彼此欺骗,彼此利用,开始彼此视而不见,推崇诡计谋算。没有谁还愿意浪费时间跳进瀑布,或者在少数依然平静的湖泊里嬉游。我们靠互相争斗求得生存。以前,我们从来不会见到一条鲑鱼吹嘘自己拥有河里最漂亮的石缝。龙虾从来不会拒绝和螃蟹钳子交握。鱼类之间从来不会像白痴一样互相谩骂。可如今,我们的做派和驱赶你的街区如出一辙,只会制造疲惫和衰竭。我们现在正在经历的,就是那出种族主义垃圾桶的悲剧。”
少年无家可归,但此前却幸运地避开了所有出身于那个刻薄街区的人。他熠熠生光的眼睛里还保有好奇心。虹鳟鱼觉察到了这一点,一串串忧郁的辅音和元音从它口中呼出,钻进那个粼光闪烁的大气泡里。
少年又读出:“我整夜整夜地观察市民的特点和行为,发现他们脸上、肩上和背上全都带着怨恨。我知道他们和我们一样忍受着疲惫。我曾经在两条水沟间来回地游,和生活在附近以及远道而来的动物们分享这一发现。作为回复,数不清多少同伴用唇语向我讲述了同一桩悲剧:它们如何被翻来覆去地摧残。我说它们是虎口逃生,虽然得以幸存,但也很难解释那些实施屠杀的恶童为什么要这样做。也许是因为他们的父母总是缺席,于是那些希望吸引父母关注的小孩儿达成了一致,决定一起扫荡所有鱼缸。那是一场全面的屠杀。鲫鱼、热带鱼和清洁鱼都被活生生地丢进狭窄的水槽、浴缸或厕所。幸好遇上涨水,它们当中的大多数顺着排水沟游过来和我们在一起了。尽管有些鱼在途中被刮掉了些鳞片,但总算保住了小命。为了铭记这件事,我们设立了一个纪念日,在这一天,地球上的所有鱼共同表达对逝者的哀思,保持数小时静止,以纪念我们那些频繁受到操纵、伤害或欺骗的同类。这一天,我们称之为‘4月1日大屠杀’。”
少年觉得非常奇怪,因为这一天是人类耍弄各种恶劣的小把戏、互相作弄的日子。
虹鳟鱼继续用发光的字讲下去:“在这桩惨剧发生之前,那些鱼尚有时间,可以无拘无束地观察给自己喂食的男男女女。它们印证了我的感受:我们和人类背负着同样的创伤。人类再也没时间享受孤独或互相分享。他们不再交谈。疲惫地醒来,疲惫地入眠。没有人愿意再为他人服务。他们失去了生命的意义,却一无所知,或者干脆把缺失意义的生命当成一个橡胶面具,希望用它阻隔气味,却忘了那刺鼻的味道来自面具本身。”
“他们每天都面如菜色,和他们制造的垃圾一样,却还整天追问到底是什么在消耗他们。他们因为筋疲力尽,所以孤立自己,然后又感到孤独,继续筋疲力尽……和你一样,他们不再关注灵魂……”
一道光刹那间令少年目眩。随着这道光,气泡胀得足有南瓜大小。
少年从眩晕中缓过神来,惊呼:“我明白了!我们悄悄地变成了我们所创造的东西本身……因为忽视生命,所以轻视生活。于是,大自然就用衰竭作为报复。它累了,有那么多愚蠢且无用的争执,它厌倦了无休止的弥补。有了大自然,我们才是一个整体,它的衰竭会不可避免地复现在我们身上,让我们筋疲力尽。泵进我们的心脏的不再是鲜活的血,而是泥沼和阴沟里的水,以及糅合了冷漠和厌倦的残渣的废血。我们让湖水变得像鼻涕水一样黏稠,殊不知我们的感情和知觉也一样,被怠惰和衰弱牢牢粘住,日渐僵硬。”
“我们从自然手中剥夺了它的脏腑,同时也剥夺了我们自己的脏腑;我们剥夺了自然的灵魂,同时也无可挽回地剥夺了我们自己的灵魂……”
流浪少年疲倦地长叹一口气,说:“但为什么要如此玷污养育我们的自然呢?怎么就意识不到,杀死了自然,人类也会失去自己的本真呢?”
虹鳟鱼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无色的气泡:“他们有别的要紧事,他们想变得富有和强大。我想他们以为这样就能吓退、误导,甚至欺骗死亡……在那些打击、欺侮你的人的脸上,在那些小声谴责你的人的唇上,我都能看出这种想法。你代表着激怒他们的事物,你意味着他们所摧毁的东西……这就是为什么他们的垃圾桶拒绝你,他们的路灯也羞辱你。你的贫困是一面镜子,会提醒他们自己的脆弱和疲惫,使他们想起已经很久不再把时间用来赋予生命以意义……你的格格不入会激起他们的焦虑,令他们不能动弹。他们驱逐的不是你,而是你所代表的东西!”
少年再一次感受到了内心涌起的潮意。这时,虹鳟鱼又吐出一串新的泡泡:“我从逃出来的鲫鱼那里得知,人类下意识地希望,因耗尽生命而导致的死亡比因创造生命而导致的死亡会少些痛苦。”
少年沉思了一会儿,意识到,当人类开始喜欢欺骗死亡的时候,人与人之间的撒谎也就不是什么难事了。他问:“我能做什么?”
虹鳟鱼不假思索地吐出一串发光的小颗粒,散在水面上,组成句子:“流经你的城市的河需要你,需要所有能帮助它的人。它还有救。在它那里,你能找到你的灵魂。”
少年迷惑不解,恳切地问:“但是我该怎么做呢?”虹鳟鱼微微动了下鳃,吐出一句:“清除河里的垃圾和污秽,你就能找到你所寻求的东西……”
少年想立刻起身,但又被一个透明的小球所吸引。虹鳟鱼平静地在水中游荡,看起来十分自信。经过无数次碎裂,那个透明的小球最终变成一束白光,上面写着:“冷静,着急没有用。首先要找到其他寻找灵魂的人,请他们陪你一起做这件事。他们的存在对你的追寻之旅至关重要。两天后,当夜空的第一缕银光打在河面上的时候,我会出现在那里。”看到少年蹙起了眉头,它又加了几个泡泡:“别担心,我还有足够的氧气。”少年似乎放心了,虹鳟鱼继续说:“我会给你指引,在城市近郊有个地方,在那儿能找到可以食用的草。我还会给你指干净的水源,你可以放心饮用。我会在‘最后的叹息’桥下等你,那里的河流毗邻和平公墓的入口。再见。”
虹鳟鱼像箭一样沿着路边水沟游了出去,消失在一个黑色的圆环中。随后的几个小时里,少年遇到了一些流浪汉,向他们讲述了这段奇遇。几个人放声大笑:“排水沟里的一条虹鳟鱼吐文字泡泡……告诉我们你喝了什么,伙计,我们也想尝尝……”他们笑得直拍大腿。到了第二天傍晚,一些人跟在他身后嘲弄他,拿他取乐。
天下起了大雨,浓雾升腾起来。
他们走到桥边时,已经被迷雾和黑暗重重包围。他们几乎无法看见彼此。一句嘲讽划破了沉默:“嘿!伙计,要是你的虹鳟鱼想让我们看到它,它得在泡泡中间点根蜡烛了。”接着响起附和的笑声:“你说那鱼能用好几种语言说话吗?”
少年无视他们的挖苦,慢慢走近岸边,虹鳟鱼并没有愚弄他——他看见虹鳟鱼旁边还有三条巨大的鲑鱼在迷蒙的海浪中耐心地浮游。
流浪汉们当即沉默了。他们大惊失色,像奉神般地静默。少年招呼他们坐下,他们毕恭毕敬地照做。虹鳟鱼吐出十几个巨大的气泡,升到流浪汉眼前。光球在夜色中旋转,仿佛灯塔的星点远光。随后光点又分开,散在浓雾中:“做得好,无家可归的人,再见到你我真高兴。也欢迎你的朋友们。”
流浪汉们回以热情的微笑。此时粼光文字接着写道:“现在你们就要开始行动了。沿河走下去,你们可能会被污染河畔的各种垃圾绊倒。只有恢复河流从前令人心醉的美丽,你们才能找到自己的灵魂。我承诺过的草和水源在一棵有十二个树干的橡树旁边,要去更上游处才能找到。祝你们好运。”
少年想挽留,但虹鳟鱼游弋激起的波纹已经消失了,水面又恢复了镜面般的平静。鲑鱼也跟着它一同消失了。
黎明时分,流浪汉们终于借着天光,看清了那些神秘生物刚刚待过的水域有多么惨不忍睹。
他们埋头劳作。整整几天,他们拾起瓶子、旧鞋和不计其数且不知用途的杂物。一些孩子也加入进来。其中几个孩子正是著名的“4月1日大屠杀”的凶手,而今对自己的恶行懊悔不已。一些人带来了自己居住的街区的垃圾桶。当少年看到桶身似火一般的光泽时,他感到周身有一阵畏惧袭来。但当他看到这些容器将他手里的垃圾统统吞下时,他并没有十分惊讶。孩子们默契地对他眨着眼。
在接下来的几周内,少年看到一些满头银发的退休老人,他们被这里宁静的喧嚣所吸引。面对好奇的围观者,清理垃圾的“猎手们”均投以奇怪的平静目光,这又引来了一些商贩,男的女的都有。传言说,河岸上刮起了一阵神奇的风。有人低声说,一阵清新而芬芳的微风——某种神秘的力量使得加入垃圾清理行列的人感受不到疲惫。许多人从第一次行动开始,就感到胸中充满安宁。新来的清理者会得到少年的一个拥抱,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就能让他们感到宁静传遍全身。他们发现,只要彼此手拉着手,就能消灭积蓄已久的疲惫。
一小时又一小时过去,景色正在发生改变。
河的面貌从腐臭的面具里露了出来。青年们刚刚收到第一份爱的告白,他们的脸颊绽放出光彩,河流的波纹也变得生动起来。
生命即将重生。可流浪少年什么都没有发现。他变得越发沉默和焦虑。他依旧没有找到灵魂,自己依旧是个心灵疲惫的人。而其他的流浪汉却体会到一种沁入骨髓的幸福,他们将之归功于每天食用的美味的草,或者止渴生津的甘甜的水。少年知道,他们错了。在他的内心深处,隐约有另一种解释,但他无法清楚地描述是什么。每捞起一点废物,他都希望能发现线索,让他能理解虹鳟鱼留下的信息。他的手浸在水中,搜寻河的每个角落,但河水仍然沉默。终于,迎来了河水重新变清的这一天。几个老人和孩子刚刚清理了鹅卵石上最后的污迹。然而,令周围人不安的是,流浪少年显得十分沮丧。他的眼里盛满了空洞,一边走,一边沮丧地垂着头。正要离开这里的时候,他听到几声惊奇的叹息。刹那间,所有人的头都转向同一个方向。太阳把最后一缕余晖洒在了重新焕发生机的水面上。那场面看起来颇为壮观。这条河流完全露出了本来的模样;它呈现出自己最隐秘的美,也将它的灵魂一并奉上……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坐下,发不出一点声响。泪水划过因欣喜和赞叹而僵住的眼睑。手需要相牵,身体需要相偎。人体的温度与大自然的壮美合在了一处。
少年露出笑容。他温柔地拥抱了两个孩子,这时,他意识到自己寻找的,正是他刚刚完成的事,以及他所成为的样子。他发现疲惫已经彻底消失了,消失在他此刻赋予生命的意义当中。灵魂终于在他身上重获栖居之所。他知道还有其他的河流和鳟鱼在某处等待着他。他突然发觉,三个多月以来,他没有沾过一滴酒。他用眼神向一个流浪汉致意,发现流浪汉和他一样也在流泪。少年的心跳热烈得如同鼓掌。黑夜开始降临,每个人都在进行最深情的告别,这时,一声高呼令拥抱的众人骤然分开——“看!”小孩子们又用手指向河边。一个极其巨大的气泡浮在水面上,缓慢地移动到因惊喜而怔愣的众人上方,然后在噼啪舞动的彩虹色光束中炸裂。最后,空中留下了道道花纹。与文字同时出现的,还有风送来的声音,仔细听,那是一句句动听的低语:“谢谢!”
当原始脑遇到精神分析师
海龟在敲鹦鹉饲养员的门,敲了好多次都没有应答。奇怪,明明预约了。它那爬行动物的大脑试着提出假设(为此,它得十分努力,因为“假设”这种东西本不属于爬行动物大脑的功能),最后得出两点:
——要么治疗师不在。
——要么他没听见。
海龟又敲了一次,心里有点不舒服,想放弃。爬行动物的大脑就是这样,它生气了,这种反应属于它大脑的正常功能。它又提出另外两个假设:
——要么治疗师有点耳聋。
——要么他有注意力缺失症。
爬行动物的大脑火力全开地活跃着,自行做出了解答:“这就能解释治疗师对鹦鹉的兴趣了:永远不必主动要求重复……永远不必为自己分心、困惑、注意力不集中进行辩解……永远不必听到:‘别让我再说一遍!’”
海龟对这种假设十分满意,它发现自己很聪明:还没跨进诊室的门,自己的疗程就已经迈出第一步了。
它还不知道这是错误的一步。
它又敲了敲,仍没人应答。它在尘土中拍打鳍状肢,用一种对它而言堪称疯狂的快节奏——每分钟一次的频率。它生气了,而一只生气的海龟看起来可真不美:下颚不时咯咯作响。
现在,它每分钟拍打两次——激愤达到了顶峰!
它终于抬起头,看到一张通知:“谜题:只有当您发现等待的乐趣时,门才会打开;否则,您可以到别处去看看我在不在……如果您感兴趣,谜底就在门前,不在门后。”
海龟更加生气了,几乎怒火中烧。它拍打鳍的频率接近每分钟三次,这意味着它离狂怒不远了。
它恼恨自己脑子转得慢。它怎么可能找到等待的乐趣?爬行动物的大脑尝试寻找其他假设。但这一次没能做到,毕竟它的大脑本来就没有这种天赋。
“谜底就在门前,不在门后……”海龟重复着这句话,像只鹦鹉似的,它想,万一治疗师能听到,说不定还能博得他的欢心。而当它喃喃自语地重复的时候,它并没有看着门。它再也不看门了,因为那爬行动物的大脑只顾着暴怒——它的大脑在生气方面倒是很有天赋!
它非常想见到医生,不是为了帮自己冷静下来,而是想给他一记耳光。爬行动物的大脑擅长做这个!
要是强行破门呢?
它第一次尝试时后退了一步、两步……猛地一冲……把自己抛向前方。只听“笃”的一声,不是“砰”,门纹丝不动。
冲劲不够。
它退得更远了些。它怨恨起所有出谜的人。他们一点都不理解爬行动物的大脑。
“全是白痴!”
爬行动物的大脑擅长说这句话!
“这个鬼专家到底是谁?”
“这个无耻的出谜人!”
“这个自恋的懦夫!”
海龟一边评判他,一边评判自己,它不再觉得自己聪明了;它刚开了头的疗程就此夭折了!
它继续向远离门的方向退。它怨恨起所有的门来,怎么偏要挡它的路。它想把它们都撞破。门都是白痴!尤其是挡着别人见治疗师的那些门。爬行动物的大脑失去了理智,这是它最擅长的。海龟停了下来。它准备再冲一次。
正在这时,它注意到这扇门的木质纹理。是橄榄木。它在突尼斯见过橄榄树。它想走近一点。这回,它前进得很慢。门是金色、米色,或者粉色的,很难说清到底什么色,因为不同的色调搭在一起,区别十分细微,似乎还与光线的变化相关。一道道咖啡色的线条在木板上蜿蜒而过。此刻,在这样的和谐之中,有什么东西出现了。海龟感觉到了。面对这样的美,爬行动物的大脑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事实上,它什么也没说。它沉默了。
海龟爬到了离门只有几厘米的地方。它伸出鳍状前肢,想好好欣赏门的质地。在它马上要摸到木头时,门开了……
海龟笑了。它知道,刚才,它迈出了诊疗真正的第一步。它刚要高兴,阴影中就响起一个暴怒的声音:“我一直在等你,你花了不少时间!”
写给左脑的话
当然,我们在这里讲的是关于爬行动物大脑的夸张故事!这是个寓言,不是神经解剖学的专论!但是这个隐喻说明了,当自我感到遭受威胁时,我们的整个身体会被什么样的原始反应所占据。只需要一个想法——一个就够!它像流星一样划过大脑,推翻所有生理反应。
几百万年以来,我们的大脑已经适应于把注意力转向可能构成威胁的东西:叶子的动静、陌生的气味、奇怪的声音……为了确保自身安全,这是必要的。一颗果子掉下来,就能瞬间导致一连串应激性的自我保护反应!现在,只要关上一扇门(而爬行动物的大脑认为它应该打开),身体就会警铃大作,发出指令,调动肌肉和下颌。任何被视为拒绝的东西,都会招来荷尔蒙大军过境。一声嘲讽的笑,一次目光躲闪,一个偏颇的词;这么多数据会立刻被记录和分析,仿佛马上要遭遇捕杀一样。然后,对数据的审视剖析会长达几小时、几周,甚至几年,造成神经内分泌系统持续性地紧张运转——甚至连门都被当成傻瓜!这样一来,大脑就会维持一种不适的状态,即抑郁或者轻蔑。
变得“清醒”并保持“清醒”很重要。“清醒”意味着要接受身体的反应,学会观察它,以免让触发这种身体反应的因素留在记忆当中。让注意力重新回到智能的领域,打断大脑中图像和文字的活跃——嘲讽的笑、躲闪的目光、偏颇的话语,只需要一个简单的推理就能做到,比如:“哎呀!我全身正处于攻击或逃避状态,因为别人嘲笑我的想法、围巾或发型;这是何等疯狂!……”重新回到意识领域,而不是放任注意力被缠进原始反应的网里;说到底,这不过是一个图像或者一个错误身份认知的问题。
在前面这篇隐喻中,我们的海龟发现,可以学着如何摆脱这种远古的生理机制,转而掌握另一种无懈可击的机能:欣赏和赞叹的能力。至于少年流浪汉,他重新掌握的则是创造的能力。
少年经历了拒绝(来自种族主义的垃圾桶)。他觉得自己不再值得他人的关注。有时候,人生中的某些拒绝并不是真的,我们可能会把一句话或一个撇嘴当成贬低或歧视的表达。推敲一下,我们就会发现这些“信号”甚至与我们无关。然而,在譬如在流浪少年这种情况里,我们可能真的会遭遇拒绝,因为某些人的自我无法忍受我们的存在所代表的威胁:不得不把此前专属于他们的关注(不论是自以为的还是真实的)分一部分出去,这对他们来说就相当于对其“安全”领地的侵犯和对他们自身形象的间接抹杀。个人的自我意识不喜欢一切争夺他注意力、使他失去原有特权或者损害自身形象的事物。和石器时代挥舞狼牙棒的原始人一样,竞争对手(即入侵“他的”领地的人)会引发自我意识的担忧;对手必须被消灭(就像电子游戏里那样)。一旦出现“更如何如何”(更强大、更漂亮、更聪明、更被爱、更富有,甚至更贫穷),旧的监视系统就会开始运转,催动神经元去诋毁、削弱或抹黑这个“更如何如何”的对象。
流浪少年一直在与深深的空虚感作斗争;无论走到哪里,他都不再被接受,仅仅只是存在就构成对周围人的打扰,并且触发后者的生物警报系统;对他来说,他的生命不再有意义。
“一个人如果无法为他的行动、关系或生命找到某种意义,就会处于一种烦扰、无助的状态,维克多·弗兰克尔[7]将这种现象称之为‘存在挫折’或‘存在空虚’。而补偿途径也是有的,比如酗酒、吸毒、社会越轨[8],又或者采取其他逃避方式,比如工作狂、赌博瘾、八卦癖等。如果这种状态持续下去,可能转变为神经官能症。这种病症的主要特点是对一切事物失去兴趣和能动性,深陷空虚感——感觉人生没有目的,失去意义。”
有时,只需要一个亲切的对话空间,一次充满爱的“智慧”的相逢,就能让注意力与创造力重新联系起来,重新获得赋予意义的可能性。
“欢迎来到人间!”
请像重复祷文一样重复这句话——
欢迎体会何时何事都自觉无能的感受,因为这会促使你去寻求帮助,而不是荒谬地自认无用之人。(应该写本书,书名就叫《无用者的无用性》,专门论证无用者只不过是一个由部分男性创造的概念;大概是为了证明他们相对于女性或其他男性的优越性。)
欢迎抱有自己不够美丽的这一想法,相信自己是“灰墙上的一个灰点”(借用一位老朋友的说法),这样才会发现,真正的美在于有能力欣赏美的表达,看得到美真正的体现:蜻蜓或蝴蝶的轻盈,蛞蝓交配时的舞动,或者雨滴从水果的表皮上滑落的过程。你还会发现,就算不像泰山那样壮美,或像珍妮[9]一般丰满,照样可以为伦勃朗[10]或莫迪利亚尼[11]的画而惊叹。
然后,也欢迎感受无聊和空虚,这样才会发现,我们其实拥有为看似无意义的事物重新赋予某种意义的能力;又或者接受现实,有时我们之所以勉力寻找意义,到头来只不过是因为自我在作祟!……我们得不断地对付自我意识的诡计,因为它随时准备用羞辱、诋毁、排斥、支配和操纵等手段避免自身日趋减弱、如同一张越变越小的驴皮。(“驴皮”这个词来自巴尔扎克小说[12]的标题,现在已经成为日常用语,指一切在使用中越变越小的事物……)
如何采取行动,通过何种行动才能找到意义?答案只存在于当下。
别担心,把握住当下,并不意味着你会失去自我!当你把注意力放在宝贵的现在时,你的自我意识不会消失,只是会减弱……当你忙着为他物而惊叹时,它将蛰伏在后,时刻准备抓住下一个机会、下一秒,抢夺你的注意力!
所以,欢迎来到人间,因为在这里,你能听到克里斯提昂·博班[13]的咏唱:“客厅的窗前有棵树。每天早上我问它:‘今天有什么新鲜事?’千百片叶子立刻回应:‘一切都是新的!’”
要如何采取行动,通过何种行动才能找到意义,答案只存在于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