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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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1936年的初夏,在一座介于苏州和杭州之间的小镇上,一间丝厂开张了。这是个富庶的地方,所以古人云“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大运河从这座新建工厂前面流过,河上航船满载茧袋(cocoon bags)。工人们在码头卸下茧袋,将其存放在仓库里。茧袋不断流进工厂,好似自己在运动。运动的节奏是有目的设计的,那些扛着茧袋的搬运工人却是被动地劳作着的,毫无自己的设想。

突然,茧袋平顺的流动中断了。一位老嬢嬢闯入,扰乱了茧袋的运输秩序。工人们想笑,他们乐见这运输被打断,但一时难以适应这变化。机械般的劳作麻痹了他们的大脑,他们终于只是呆呆地站在那儿。

嬢嬢同样不知所措。她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扰乱工厂的运转。她忘了自己此时并不在村里,平常在自己的村子里,和劳作中的邻里打招呼是常事。她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茧袋越堆越高,老人家没有反应过来,也没有躲开。终于,她转过头去,这才看到有名年轻男子坐在桌子边,正盯着她。嬢嬢越加困窘。她知道可能是出了什么事,而年轻人正等着她解释。但她舌头打结,不知怎么称呼他。在老家,她可以叫他“小叔子”,可她意识到,此时此地这么称呼他是不妥的。她突然想到可以叫他“先生”。“先生,”她说,“我来找我的儿媳的,她在哪儿呢?”

年轻人并没有随即应答。他正想着村里老人的到来让他松了口气。在此之前,那一行行死气沉沉的数字、重量、尺寸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相比于工人,甚至相比于他自己,眼前这位老妪,多么鲜活真实。

靠近桌子的那些工人也听见了嬢嬢说的?他们争相应答。“儿媳”是个多么令人愉悦的鲜活词语啊。工人们笑着,起哄着。其中一人对嬢嬢说,“那儿”,他指着工厂的大门,“去那里问问,这儿可没人知道你女儿还是儿媳在哪儿。”人群接着又爆发出一阵善意的笑声。

嬢嬢还是不太相信自己问错了地方。这不就是工厂吗,不就是儿媳来上班的地方吗。没错啊。她之前已经问过好几个人,他们都说镇上没有其他工厂。但是,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阻碍她进厂子,可她说不清。她站着,笑话起自己:“我个戆度,宝珠在这个洋工厂里上班,肯定忙得很,不像乡下的女人,缫丝的时候随时都能停下来搭话。”自责了一番,她冷静了下来。抬头一看,太阳还在头顶上,还不到中午。她不知道宝珠几点下班,不能走得太远。要是今天没见着,她这一天都白费了。于是,她在河岸边一棵大柳树下找到块石头坐着乘凉等待。

这嬢嬢来自湖边村。村民们都唤她“张家婶婶”,也就是“张婶”。张婶的村子紧邻闻名遐迩的太湖,这湖距城镇只有十多里(1)之隔。但对张婶来说,十多里路已经足够远,远到让她数月以至数年都不去镇里一趟。当然,她不爱去镇里还有个特殊原因。她不喜欢镇子,因为十八年前,丈夫死在了镇上。张婶丈夫亡故的缘由极少村民愿意谈起,甚至她自己也从不同儿子提起。除非不得已,否则她绝不愿意进城,即使村镇之间每日都有交通往来。交通工具便是人们熟知的“航船”(2),这种船被当地人叫作“航船”,是因为船主来往于镇里的商行与乡村之间,是村民买卖的代理人。(其实,这些船主是城镇和村庄的中间人。)

前一年,快到年底时,有村里人从镇子里回来,在村子里传消息说,他们见着河岸边老龙王庙所在地竖起了一个巨大的烟囱。那个庙如今只是个传说了,除了一棵参天大树,什么都没有留下,据说庙早被“长毛匪”(太平军)一把火烧毁了。

大烟囱在建的那段时间里,人们聚在茶馆里议论着这庞然大物会给镇子带来什么时运。有些人相信,这洋玩意儿定会惹怒龙王,带来厄运。“你就想想,你若是龙王,谁要在你的地盘上建个烟囱,整天喷着黑烟熏着你,你受得了吗?”龙王自然会不高兴,而且,“龙王若是不乐意了,你说会怎么样——一定会发大水的”。水灾之类是大家的关切,因为它意味着所有人的灾祸。

另一些人则采取一种乐观看法。“过去几年是什么光景?水灾,战乱,瘟疫——什么都来了,如今我们这么穷。难道我们要一直这样下去吗?这大烟囱啊,又牢固又厚重,立在那里,正好为我们挡挡晦气。尤其是,它还建在河的下游,可以避免河水带走我们的财运。”

这些看法在村民当中引起了些不安,而大烟囱还是被建了起来。谁能阻止它呢?即使它真的招来洪水,那也是命。过去战乱时,老百姓也没做错什么,可是当兵的突然闯来,抢走他们的牛、鸡仔和其他财产。他们能阻止当兵的打仗吗?不能。烟囱是同一回事。是好是坏,是福是祸,它就这么来了,没法子。然而有关大烟囱的消息还是让大家恐慌,因为人们相信一个说法:若要让大烟囱起作用,得先将一个孩子扔进去。人们对这个说法信以为真。他们只希望不要祸害了自己村的小孩。家家户户都不准自家孩子到处乱跑,时时留意着有没有外乡人进村。

清明时节,4月中旬,村民们得知大烟囱属于一家产丝工厂。航船主描绘说,工厂建筑规模巨大,如同京城里的皇宫。但他惋惜地感叹道,这建筑的颜色不对,很丧气。照他看,其实它本该漆成黄色的,不幸的是,它却被漆成白色,而白色是丧事之色。油漆匠肯定是跟厂长吵过架,过不去,否则他不可能这么刷。

几周后,新任保长老杨带来了一个外地人。他不着丝绸长衫,却穿着一件古怪的夹克。据说这是西洋款式(时下但凡洋货都被当作好东西,张婶却不这么认为)。

杨保长称呼这位衣着洋气的年轻人为“先生”。于是,其他人也跟着这么叫了。但没有人真的信任一个洋派青年,何况他是由这位声名狼藉的杨保长引介的。等年轻人与村中的黄老伯交谈过后,黄老伯向村民们解释,这位来自城里的“先生”是看到村民深受贫困之苦,又不懂得养蚕技术,他从外国习得一番叫作“革新”的新法子,若是村民愿意接受,那么,“先生”便能教大家养蚕的新技术。他保证村民的收成会翻两番。村里尚无人敢如此夸下海口。过去十年,情况真的很糟,即使是最好的收成也只有少少几块钱。养蚕让人负债累累,好些人打算把桑树挖了改种稻子。若是城里来的“先生”真能帮助他们,那肯定是老天爷派来的。

黄老伯又说,这位先生来自丝厂,便是那座刷成丧事颜色的新建“宫殿”。他知道现如今村民太穷,无钱购买桑叶喂蚕,因此他愿意预付蚕茧款项,村民只需缴预付款百分之八的利息。八分利息,村子里的人闻所未闻。此前急需钱的时候,他们通常只能去借扒皮的高利贷。七块钱的贷款一年之后就要用一片值八十块钱的土地来偿还,不少借贷者为了不交出他们的土地而选择了自杀,张婶的丈夫便是其中一例。八分息借贷,真是难以置信!难怪黄老伯对此如此热心,他深知村民的需要。

张婶听从黄老伯的建议,从厂里贷了款以维持生计。她相信那些来自工厂的“先生”。她听说有种洋药能杀死引起桑蚕生病的“小虫子”(3),甚至还用它来洗刷屋子。张婶接受这类建议时,态度毫不迟疑。她从未见过任何“小虫子”,却连清扫祖宗牌位都用这种药。她不觉得有必要去质疑那些她连弄明白都不可能的事。另外,又为什么非得弄明白呢?非得在看见“小虫子”之后才消灭它们吗?见到或见不到,灭或不灭,那些微生物体她根本不操心。都一样。她按照先生的技术指导做事,结果收益高达往年的三倍。产量才是她所关心的。她得到好收成,心满意足。先生也很友善,因为村民们纷纷提供了优质蚕茧。

临近桑蚕吐丝结茧的时节,工厂派人到村子来招女工。工厂宣布决定优先招收镇子周围村庄的女工,因为这样将有助于改善村里的经济状况。村民对此十分感激。唯一的问题是,工厂决定只招十六岁至二十五岁之间的年轻女工。村民们对此感到犹豫,这个年纪的女孩不太好办。怎么能让这个岁数的姑娘离开长辈的视野跑到城里头去呢?她们会变野的。城里的小伙子都如饿狼似的。爹娘如何是好?虽然听说厂子是由一位女先生管理,并且纪律严明,可是仍有些冒险。尽管工厂给出诱人的薪水,张婶还是没有考虑过将儿媳妇送进工厂。

张婶和儿媳宝珠,“宝贵的珍珠”,两人互敬互爱。这多少有点不同寻常。宝珠是张婶在丈夫过世之后作为童养媳收养的孤儿。她把宝珠从小拉扯大,视如己出。也就是在前一年,她才给宝珠和儿子办的婚事。守寡十八年,抚养一对子女,像走过漫长的路,这下她好不容易松了口气。现在他们结婚了,她终于完成了任务,无愧于她那死去的丈夫。

张婶的儿子名叫三福,是一个相当话少而勤奋的青年人,在镇里的一家丝行里做学徒。与镇上那些滑头滑脑的年轻人不同,三福诚实本分,以至于他的师傅说他有点呆。但呆也不算性格缺憾,现如今反倒被认为是成就一个人的必备气质。机灵、聪慧——这些有什么好呢?比如说李家的儿子,谁会说他不聪明呢?他凭借自己的本事考进现代学堂,没向家里要一分钱,这确实让人佩服。但是接下来又怎样呢?前年这小伙子便失踪了。有人说他是个造反分子,被砍了头;也有人说他去了一家所谓“当铺”(政党和当铺是同义词),坊间流传说,在那里财产共有。公共—财产—当铺(共产党)是危险的,因为当官的不喜欢它,所以村民猜想这小子已被抓走了。想想他的老母亲吧,眼睛都快哭瞎了,就算她知道他在哪里关着,也是没指望了,她又没钱去赎回儿子。聪明——又有什么用呢?三福,可能比较愚钝,但他毕竟已经在丝行干了五年之久,从来没有听师傅在他母亲面前抱怨过一句。对于一个母亲来说,有个本分孩子也许是件好事。去年他二十二岁结婚了,今年二十三岁了,如果母亲有三百块给师傅充作出师钱,他就可以完成学徒期,升格成一名学徒期满的帮工。他的人生之路走得稳稳当当,难道不比那些聪明人好吗?

他的妻子宝珠,身在襁褓时便已历经劫难。双亲在她刚刚三岁时便相继过世。她若是个男孩,还可能得到亲戚关照,但不幸是个闺女,谁想抚养一个女孩,还要给她置办嫁妆呢?就算父亲腰缠万贯,她也无权继承家产。幸亏有张婶收她做童养媳,不然的话,谁知道她的人生会成什么样子?

宝珠性格文静,但她的文静同丈夫很不一样。三福寡言少语,缺乏先开口说话的胆量,所以沉默,宝珠则是被迫保持悄然无声。她不能影响任何被做出的决定,所以她说什么都无济于事。(她有相当不错的判断力,但在村子的日常生活里这对她毫无益处。)唯有“顺从”方使她成为一个好儿媳,而且她深知,在张婶看来,她的可爱之处,正是她随时能接受自己身处的境遇。

在村子里,宝珠是个公认的美人。她身量纤纤,皮肤白皙,一对明眸,举止温文。她很快博得周围人的怜惜,就好像她的处境配不上她的品质。她的容貌看起来白白浪费了。但是这些对她的处事并没有实质的影响,无论是美是丑,宝珠仍会是她自己。三福也从未在意过宝珠的穿着打扮,婆婆给她什么衣服宝珠就穿什么。但正是如此,这反差却令她显得愈加亭亭玉立。

她已成婚一年多了,但丝毫没有怀孕的迹象。有人担忧宝珠不容易怀孕是由于她过于知理,过于好看。但张婶否定了这种猜测,她说,三福很少回家,不能指望宝珠那么快怀孕。她希望,儿子尽快学徒期满出师,之后花更多时间和媳妇在一起,这样她便有望抱孙子了。她不着急。她深知耐心的可贵。守寡十八年使她懂得,时间不如意志和希望来得重要。

工厂来招工的时候,宝珠就在她婆婆身边,听到了所有消息。她心里早已打定主意一定要去应聘,但直到睡前她也什么都没说。三福不在家时,她一直跟婆婆睡。

“妈,送我去工厂吧,这能帮到我们家。我很能吃苦,也识几个字,学那些摩登的玩意儿对我来说不会太难。若是我一个月能挣十元,那一年下来我们就有一百多了。然后,要是再找找别的门道,就能凑够他(三福)的出师费了。我知道您一直操心怎么筹这么一大笔钱。他确实从来没有抱怨什么,但旁人不会因为他穷得拿不出钱来付出师费而看不起他吗?妈,您要相信我,我知道怎么照顾自己。”

张婶其实也动过这念头,但她不想跟自己的儿媳分开。她很是依赖宝珠。离开宝珠一人独自生活看来已不可能了。可听了儿媳这一番话之后,她又有些感动。这是一个多么贤惠的媳妇啊,事事以自己丈夫为先。她怎能阻挠她呢?宝珠在工厂里工作会很辛劳,自己独居也会同样辛苦,但是为了儿子,这都不算什么。

宝珠察觉到了婆婆的沉默,于是继续说:“您不是听先生说了吗,这是唯一的机会。若是我们现在不申请,以后就难了。要是工厂那地方真的不好,杨保长会让自己的女儿去吗?妈,我就去一年,然后我就一直陪着您。那时候三福如果出师了,咱们便也不用老是操心了。”说着,宝珠依偎在婆婆怀里:“妈,我们这里每日都有航船往返镇子。您什么时候要给我捎信儿都可以。我要回家也很快。先生不也说,工厂不像老丝行不许亲属探望。您有时间也能来看我啊,我会等您的。妈,我喜欢吃蚕豆,您给我带些来。我吃蚕豆的时候就会想起您……”

几天之后,宝珠便去了镇上,张婶则独自留在家里。她感到怅然若失。宝珠跟她住在一起时,她总是有规律地掐着钟点烧饭,因为她知道有个人在等着吃饭。现在,只有她自己一人在家了,不饿的话,便没有必要准备饭菜。和宝珠一起,她吃得开心,而现在,吃饭只是为了免于饥饿。生活规律看来只有和他人在一起时才可能。生活上突如其来的无规律使她烦心,同时也令她期待起什么来。

每晚航船从镇上回来时,张婶都在桥头等待,可是航船总没有带来宝珠的消息。船主只是告诉她:“张婶,不用担心宝珠,听说工厂里的先生很喜欢我们村子里的姑娘们。”她于是心满意足地回家去了。

她倒不担心宝珠会惹麻烦,自己的儿媳自己知道,她忧心的是宝珠柔弱的身子受不了重活。

独自在家待了十天之后,张婶收到了航船捎来的信儿。

“张婶,我今天中午遇见宝珠了。噢,我都不敢叫她了,她变化可大了,穿着白色的连衣裙,人家叫那工作服,我都认不出来了。她就跟洋学堂里的那些女学生一个样儿。我们都晓得她伶俐又漂亮,现在攀上高枝啦。”

张婶听着,流下了喜悦的泪水,竟不知说些什么。她低语道:“她一向身子弱,现下看起来还好吗?”

“别担心了,”航船师傅说着,摆摆手,“年轻姑娘吃了一个月的好饭菜很快养好了。——张婶,她问你怎么不去看她。她捎话说如果你明天有时间就去看她。宝珠是多孝顺的姑娘啊。你上辈子积了多少德,这辈子能有这么好的儿媳妇。”

那天晚上,张婶为宝珠准备了一包干蚕豆,那是特地为她做的,还拿出了去年为她结婚准备的两套衣服。张婶常为不能给宝珠更好的东西而感到羞愧。她记得自己结婚时,父母曾向她夫家要了好些彩礼,他们甚至因为彩礼不够而不让她丈夫来迎亲。当然,像宝珠这样的童养媳情况一定是不同的。但她依然过意不去。在自己家里,穿什么不打紧。可是,现在宝珠进了工厂。人们总是以貌取人,就像老话说的那样,“人靠衣装,佛靠金漆”。宝珠连一件像样的衣裳都没带,她怎么跟其他姑娘相处呢?虽说工厂发了制服,可张婶总觉得用别人的东西不对劲。

第二天一早,她就搭上航船,来到镇上。

张婶坐在石头上小憩,等着午休时见儿媳。她也没带什么织衣服的针线打发时间,只好傻坐着四下张望。

工厂建在河湾上,东南两边都挨着京杭大运河。大门开在拐角内。有一座横跨运河的大桥,通往百米之外的集市。工厂背后是一条新铺的大路,它将镇子与大城市联结起来了,往北通往苏州,往南通向杭州。整个工厂是依照现代西方的样式,用水泥建造起来的。建筑体看起来像一排排装饰着线形和方形玻璃的巨石。南边是仓库,东边是办公室和宿舍,中央的位置是机房,背后则是电力室。张婶从未见过这样的建筑。她看着大烟囱噗噗地冒烟。原来这就是那头吞了小孩的怪物,张婶不寒而栗。“阿弥陀佛,世道变得太糟糕了,要我怎么弄懂这些啊!”她自己不也曾常常用这类怪物来吓唬淘气的孩子们吗?谁会相信她真的把宝珠送到怪物阴影下工作呢?世道真是怪。她往另一个方向望去,工人们仍然在那里忙着卸茧袋。她看不懂这机械式的工作节奏。她所熟悉的场景是人们在稻田里劳作,他们能花一半时间抽烟或者聊天。而眼前这些工人怎么能干这么久活都不用坐下歇息片刻?她不禁疑惑起来。张婶陷入深思,没有留意时间流逝。突然,一阵响亮的口哨声唤醒了她。怎么了这是?她环顾四周,发现原来那个坐在桌子旁的年轻男人正向她这边走来,她立马站了起来。

“你还没见到儿媳妇吗?”年轻人和善地问道。

他亲切的语气使张婶如见故人。张婶因一时想说的话太多以至于不知如何开口。但年轻人没等她回答就说:“过来,到这里来。”

他们走进厂子大门,这时,一群身着统一白色制服的女孩从中央建筑里鱼贯而出。哪个是宝珠?她们看起来都一样,张婶怎么分得清哪个是哪个?她正不知所措时,一个声音打断了她:“这儿。”她跟着那个年轻人走进一间屋子。

房间深处的办公桌前,坐着一位女先生。年轻人对她说:“王女士,有人想见她的儿媳。”女先生抬起头来,对着年轻人一笑,露出珍珠般的白齿。“又一个儿媳妇,这次是哪个呀?”说着转向张婶,“你的儿媳妇吗?她叫什么名字?”

“我们叫她宝珠。”

“宝珠?又一个宝珠,她姓什么?”

“她姓张。昨天航船主带信儿给我说她想见我。”

女先生转过头开始翻一本册子,随后唤来一名女助手:“叫一下五号工作间的张宝珠,让她过这儿来,有人想见她。”

大约五分钟后,有个女孩进来了,一见张婶,便向她跑了过去。张婶擦了擦眼睛,想要肯定这的的确确是她的儿媳妇。只不过短短十天,她怎么变化这么大!张婶紧紧抱住了宝珠,忘记还有其他人在场。“是……真的是宝珠啊,我担心坏了,你在这儿好不好……”

她听到有人跟她讲话,是女先生。“你的儿媳表现很好,很聪明,但她要是能剪掉她的辫子就更好了。”她继续说,“我们虽不强制女孩子这么做,但是为她好,我们建议她最好还是剪掉辫子,那样的话,更容易保持清爽整洁。”她笑着看向年轻人:“也更漂亮。李先生,你觉得呢?”

坐在桌边翻阅手册的年轻男子停在了一页纸上。这页纸上写着:张宝珠,来自湖边村,20岁,已婚,智力测试90,文字测试40……听到女先生的问话,他放下册子,看了看宝珠。在他看来,这个姑娘比一般女孩高一些,清瘦白净,线条鲜明,除了辫子,整个人身材匀称,样貌妥帖。他没有直接回应女先生的问题,只是说:“你好像总是喜欢按你的标准要求别人。”


(1) 原文为“四英里”。——编校者

(2) 在《江村经济》等作品中,费孝通称这类船只为“航船”。而有地方人士称,“航船”的“航”字应为“行”[读作háng],依据是,在江村一带,人们将那些批发生活用品的“批发部”叫作“行里”,“航船”指的是运送这些用品、行走在“行里”与村社家户之间的船。由于此说待考,因此,我们在译稿中保留了“航船”一词。——编校者

(3) 即细菌。——编校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