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曲艺:在对接当代通俗文学的路上能走多远
鲍震培[1]
摘要 曲艺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组成部分,在艺术形式多元化接受的当下,要想生存和发展就必须在传承的基础上创新,这已经成为广大曲艺人的共识。但在讨论创新之路时,对曲艺是否可以改编当代通俗文学文本而满足受众需要,业内有不同的看法和争论,本文从四个方面提出了曲艺对接当代通俗文学的理论支撑,即正确处理传承与创新的关系,曲艺与通俗文学的互文性,曲艺的美学原则“明朗主义”,接地气与题材创新等。
关键词 曲艺 当代通俗文学 传承-互文 文本创新
近年来,随着国家对传统文化的大力提倡,各项曲艺活动渐渐复兴,然而几十年如一日地唱(听)老段子,演员和观众都已经产生了审美疲劳,而培养新一代观众,把曲艺的接力棒传递到下一代的手里,都迫切需要创演新鲜的、富有时代气息的作品。目前,从各地曲种涌现出来的新作品来看,似乎现实题材、红色题材和文化题材所占的比重更大一些,现实生活故事、革命战争故事、民俗礼俗故事等构成当前曲艺题材来源的主体,但是,这样的取材范围仍嫌狭窄,远远不能满足观众群体,特别是年轻一代的精神生活需求。那么,曲艺题材能否再视野宽广一些、再与时俱进一些呢?越来越多的电视剧源自网络小说和作家文学的改编,那么曲艺是否也可以与通俗文学文本对接,改编当代通俗文学文本,如金庸小说、网络小说甚或网游、漫画等等,以增加时代感与大众化、年轻化、精致化,而不是落后于时代和陈旧化、小众化、老龄化?在笔者看来,对接的理论支撑有以下几点。
一 正确处理传承与创新的关系
曲艺是具有鲜明中国特色的艺术形式,坚守民族传统是对的,但以为仅仅靠固守传统就可以恢复曲艺旧时的辉煌是不现实的。怎样看待曲艺艺术的传承和创新,实为老生常谈,但是一直也没有解决好。我们可以从民俗学理论受到启发,民俗特征原理认为:传承性和变异性是民俗的两大特征,传承性与变异性是相互联系和相互制约的一对矛盾,传承性是稳定的保守的因素,而变异性是发展的革新的因素,两者之间存在对立统一的辩证关系,变异是在传承基础上的变异,传承是有变异的传承。在对当前曲艺的发展上有保守和革新两种相反的意见,一味传承和一味创新都是不可取的,传承和创新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一对矛盾。比照以上所说民俗学原理,创新是必然的,曲艺若不创新就没有发展,那么传承便等于一句空话。总之,我们不能孤立地看待传承和创新,而是要处理好曲艺传承与创新的关系,寻找两者的最佳结合点才是曲艺发展所真正需要解决的矛盾和问题。曲艺艺术的生命力在于传承与创新的合力,只有当曲艺的传承力与创新力两者都强大的时候,曲艺的生命力才会真正强大。
二 曲艺与通俗文学(小说、戏曲)的互文性
另一个理论支撑是曲艺文本所具有的“互文性”特点,“互文性理论”是文学界研究文学形式及其相互影响的理论,法国朱丽娅·克里斯蒂娃在其《符号学》一书中提出:“任何作品的本文都像许多行文的镶嵌品那样构成的,任何本文都是其它本文的吸收和转化。”[2]曲艺的前身是“百戏”,从它诞生的时候起,就是具有包容性的艺术形式,如同海绵吸水汲取各兄弟姊妹艺术的养料,所以有更为明晰的互文性。曲艺的借鉴和吸收基本上属于叙事文学建构内的互文,如曲艺与小说、戏曲的互文现象,突出表现在曲艺对小说和戏曲的改编、加工和转化,有的改编是创造性的。按照高频率互文的出现,曲艺与小说戏曲互文有六大名著:《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西游记》《西厢记》和《聊斋志异》。另外,宋元以来的所有说部,按照讲史(袍带书)、公案(短打书)、烟粉(世情书)、神魔、灵怪、传奇等题材划分的古代小说,如冯梦龙的“三言”中的很多篇什(如《杜十娘》《卖油郎》等)——并不限于白话小说,还包括唐传奇那样的文言小说如《李娃传》(荥阳生与李娃的恋爱故事)——几乎一网打尽地被改编成曲艺的书(曲)目,或唱或说,或长或短,或南或北,或东或西,地域不限,形式各异。这些改编名著作品的时间多在清代和民国,因为清代是中国古典小说和戏曲的巅峰时代,所以多在这个时代或者民国早期创演而后流传开来,形成我们现在所说的传统书(曲)目。
近现代以来依靠作家通俗化小说文本或戏剧作品创演的曲艺作品,或可以称得上“红色经典”的,也有不少,如评书《烈火金刚》《林海雪原》、快板书《劫刑车》、弹词《白毛女》等。20世纪80年代以来掀起通俗文学浪潮,据天津艺术研究所研究员高玉琮掌握的资料,《天津演唱》首刊武侠小说《武林志》,随后其被改编为同名快板书《武林志》,其中的《东方旭打擂》成为当代快板书中的名篇。单田芳说过据宫白羽小说改编的评书《十二金钱镖》。也有人说过被誉为当代大侠的金庸的小说《书剑恩仇录》和《鹿鼎记》,但是引起的反响似乎不大。
进入21世纪以来,通俗文学比20世纪更为发达,如大量的网络小说,它的种类繁多,言情、玄幻、宫斗、盗墓、剑侠、科幻、穿越、异界、都市、校园等类型,名气大的有所谓网络四大名著、七大神书等。近十年来,根据网络小说改编的IP电视剧火爆荧屏,如《甄嬛传》《花千骨》《琅琊榜》等,这些通俗文艺现象是文学“触电”、文学大众化的必然结果,相比网络文学的大潮,纯文学已经被边缘化,纯文学的作家队伍也在缩减。曲艺无疑属于通俗文学这一大的范畴,是民间文学和作家文学的中间地带,但有了专业创作队伍之后,曲艺创作一直是按照作家文学和通俗文学的写作规律来创作的。当下,随着曲艺专业作家的减少,演员不得不自己创作,但仅仅是草根的创作可能会缺乏深度。曲艺的创作为什么难以出精品?就在于它存在于中间地带,应该属于通俗文学创作,而不是完全草根的民间文学(往往水词太多)和作家文本(完全个性创作)。历史上知名的通俗文学大家有冯梦龙、蒲松龄、施耐庵、罗贯中、吴承恩、韩小窗、关汉卿等。作家中提倡大众化创作的大有人在,如古代的白居易、柳永等,现代的小说家老舍、赵树理等人,往往是俗文学担当,和曲艺最为接近。
三 曲艺的美学原则是“明朗主义”
当代通俗文学“亚文学”“非主流化”的色彩,不是很适合曲艺的审美习惯,有些网络小说或与曲艺反映民众真实生活的规律相违背,或故事场景过于复杂化,或如高罗佩的狄仁杰断案复式结构,金庸小说的多重人物关系,反转式颠覆式的人物性格逻辑,纯文学中所谓“圆形人物”“写中间人物”等等,而曲艺在内容上的要求恰恰是人物关系必须简明清晰,人物性格尽可能的鲜明和前后一致,而且更重要的是曲艺作品是有主观立场的,情感上是爱憎分明的,对事物要做出褒贬臧否判断和评价,或同情,或反对;或赞扬,或讽刺;或讴歌,或抨击;而不是含含糊糊,客观主义的,即使曲艺中那些娱乐的、非严肃的题材和呈现也是直截了当的。再比如,纯文学或可以有“问题小说”,或可以有“朦胧诗”,而曲艺在题材与主题的处理上则不会采取这一路数。由此可以看出,评书对金庸小说、网络小说的改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以上所述如果非要贴个“主义”标签的话,可以说曲艺的审美是彻头彻尾的“明朗主义”。那么从这一美学原则出发,曲艺如果对接当代通俗文学或网络文学,其改编的力度将是很大的,这无疑给曲艺的互文增加了难度。如果作者忽略了曲艺审美这个特点,如果你的创新让观(听)众找不到“北”,他们听你说(唱)了半天,不知道你要告诉大家什么,听(观)众就会感到非常失望,弃之而去,那么你的所谓创新无疑便是失败的。
四 曲艺的“接地气”与题材创新
什么是“地气”?这个词应该是多义的。曲艺中的“地”更多地是指地方性、地方曲调,“气”指的是时代气息和生活气息。曲艺“明朗”的主题,与之相协调的是曲艺的地方性特点,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特点,因为曲艺都是各地方的曲种,离不开地方事儿、地方词儿、地方味儿。当前各地兴起的曲艺剧应该是一个很好的方向,这两年北京、四川、天津等地的曲艺剧、相声剧,河南、山东的跨界剧,还有曲艺情景剧、章回鼓书等等,特别是在综合性方面做出尝试,突破了一人一鼓的传统表演模式。这些剧多数是在国家艺术基金的支持下完成创作、排练到巡演的全过程,受到观众的极大欢迎,这是应该肯定的。从内容上看,重庆跨界曲艺剧《啼笑因缘》、河南方言剧《老街》、北京跨界剧《天命》、天津相声剧《后台之何去何从》等都与曲剧电影《方珍珠》有点类似,都是以曲艺艺人为主角,以曲艺小舞台反映社会大舞台、人生大舞台的。济南曲艺团方言剧《泉城人家》反映的是大杂院搬迁的现实题材,天津曲艺团曲艺剧《情殇乌龙院》借助于水浒曲目和水浒戏,在名著故事的基础上改编,四川跨界曲艺剧《望红台》依托于革命斗争的红色题材,北京西城区文化馆曲艺情景剧《什刹海的传说》则来源于民间故事传说。以上林林总总,皆可以视为曲艺与其他艺术形式相融合摸索走出的新路,虽然有些嫁接成功的曲艺之花可能不属于本体的曲艺,但可以让更多的人看到曲艺的独特魅力,这些剧的上座率和口碑都是极好的。笔者以为曲艺剧或跨界剧提供了扩大题材的途径,最有可能与当代通俗文学文本对接成功。但是要按照曲艺的艺术规律来改,所谓“旧瓶装新酒”,“移步不换形”(梅兰芳语),如果把《琅琊榜》改成曲艺,它的“接地气”将如何呈现?若改编得不伦不类,破坏了曲艺的地方性和地方曲调,就不如不改。
再说曲艺短篇创作。最近有一首歌《燃烧我的卡路里》很火,被改编成西河大鼓的“小段儿”和京剧戏歌在网络上传唱,因为唱词的通俗、“接地气”而受到追捧,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也是一种曲艺与流行歌曲的“互文”,至少说明曲艺也是追逐“时尚”的艺术。纵观中国曲艺史,不难发现,曲艺自从诞生之日起一直是每个时代的艺术“弄潮儿”,四大名著中有三大名著的母体是曲艺,戏曲的诞生更是以曲艺的诸宫调作为基础,明清俗曲依托曲艺传承至今。现在我们经常提到曲艺是轻骑兵,但它不只是宣传国家政策的层面,不能只是创作口号式的作品,也应该有紧跟时代步伐创作的趣味性的短段,我们也应该看到曲艺这一优势并加以合理利用,多多对接当代通俗文学的优质资源,如相声小品创作中就对接过不少电视剧、网络小说、流行歌曲等,并因此受到年轻观众的喜爱。为此,理论界应加强对通俗文学的研究,对适宜曲艺改编的文本应有所推荐;曲艺创作者要关心当代通俗文化的趋势和成就,当代文化和当代节奏在新作中要自觉地有所体现。新时代走上新征程,曲艺这只美丽的凤凰鸟是否能够“涅槃而后生”,还有待曲艺人的一致体认和共同努力。
(责任编辑:张伟)
[1]鲍震培,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主要研究领域:中国俗文学、曲艺。
[2]〔法〕朱丽娅·克里斯蒂娃:《符号学:意义分析研究》,转引自朱立元《现代西方美学史》,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第94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