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狗、睡鼠与大混战
必须将那不可言喻的土耳其人立刻排除在考虑之外。
——英国作家卡莱尔(Carlyle)
那是一个出奇丰美的夏季,太阳似乎在小岛上撷取了特别多的精华,我们从来没见过如此多的水果与花朵,海里从来没充斥过如此多的鱼,鸟类从来没抚育过如此多的小宝宝,天空从来没闪亮过如此多新孵化的蝴蝶和昆虫。
西瓜的果肉仿佛粉红雪花般又脆又冰,个个大得像足以夷平一个城市的炮弹;橘红或粉红如中秋月的水蜜桃,硕大地垂在树丛里,厚如天鹅绒的果皮兜着饱涨的甜汁;绿色与黑色的无花果,承受不住浆肉肥满的压力,纷纷爆裂开来,金绿色的玫瑰甲虫晕乎乎地坐在果皮粉红色的裂缝当中,对自己用之不尽的好运不敢置信;樱桃树因为樱桃的重量不断呻吟,整个果园像是巨龙的屠宰场,树间到处溅洒鲜红如红酒的血滴;玉米像你的手臂那么长,往那鲜黄如马赛克的玉米仁里咬下去,奶白色的浆液便会射入你的嘴里;树丛里还有为秋收肿胀变肥、如翠玉般的杏仁与胡桃和一串串鸟蛋般挂在叶堆里又滑又亮的橄榄。
小岛如此生气勃勃,我的采集活动自然加倍忙碌。除了每周与西奥多共度一个下午之外,我还尝试前所未有的大胆远行,因为我新得了一头驴。这头名叫莎莉的牲畜是我的生日礼物,它虽然个性固执,但在负重与远行两方面却成为我无价的伴侣,而且它还有一个可以弥补个性固执的优点:她和所有驴一样,有无尽的耐性。
当我观察生物时,它便在一旁快乐地凝视前方的空气,不然就打个只有驴子才能打的盹——眼睛半闭,精神恍惚,仿佛已梦见喜乐之涅槃,对各种怒喝、威胁置若罔闻,甚至对鞭抽也毫无反应。狗儿们经过短暂的安静,便开始打呵欠、叹气、抓痒,做出种种小动作,表示我们已经在一只蜘蛛身上花了够多的时间,该上路了。打盹的莎莉却让人觉得,如有必要,它很乐意在原地呆站个几天几夜。
一天,有位替我采集了不少样本、本身也热衷于观察自然的农夫朋友告诉我,有两只巨鸟经常在离我们别墅以北八公里处的一个峭壁山谷里徘徊,他认为那两只鸟一定在那儿筑了巢。根据他的描述,那两只鸟非老鹰即秃鹰,它们的幼雏正是我最想得到的东西。当时我饲养的猛禽,包括三只猫头鹰、一只雀鹰、一只灰背隼和一只红隼,若能再加上一只老鹰或秃鹰,那就太完美了。
不消说,我可没把我的野心透露给家人知道,因为我的宠物伙食费已高达天文数字。除此之外,我还可以想象拉里听到家里又要收养一只秃鹰时的反应。我发觉每次养新宠物,用“生米煮成熟饭”这一招对付拉里最管用,因为一旦把动物带回家后,通常我都能争取到母亲及玛戈的支持。
我为远足悉心准备,替自己与狗儿们准备成堆的食物、足够的柠檬汁、平常少不了的采集罐和盒,还有捕蝶网和一个装老鹰或秃鹰的袋子。我还带来了莱斯利的双筒望远镜,因为倍数比我的高。幸好,那时他不在家,我不用开口向他借,不过我相信他一定会乐意出借的。
最后一次检查装备没有遗漏之后,我开始把东西往莎莉身上绑,即使以驴的标准来看,莎莉那天的心情也特别阴沉不悦。她先故意踩我一脚,接着又在我弯腰捡捕蝶网的时候,咬了我屁股一口。我打了她一下,以示教训,她还在生我的气,所以那天我们是在几乎不讲话的状况下上路的。我非常冷峻地把她的草帽穿过它像百合花一样的毛耳朵,吹口哨唤狗启程。
虽然时候还早,太阳却已经很烈了,天空蓝得像在燃烧,是那种在火里撒把盐以后的蓝,周边还围着一圈模糊的热气氤氲。刚开始,我们沿着铺满会像花粉一样沾上你皮肤的白沙小路走,遇见许多正骑驴赶赴市场或到田里上工的农夫朋友,不可避免地延误许多时间,因为基于礼貌,我得和每个人都聊上一阵子。在科孚,你必须花足够的时间蜚短流长一番,然后再接受一条面包、一把西瓜子或是一串葡萄——全是友谊及情爱的象征。
因此,等我转出干燥炎热的小路,开始穿过阴凉的橄榄树林往上爬时,我的背包里又多了许多食物,其中包括一个大西瓜,那是阿加茜妈妈塞给我的礼物。我不小心有一个星期没去拜访她,她便认定那个星期我都在挨饿。
继刺目的小路之后,幽深多荫的橄榄树林仿佛一口井般清凉。狗儿依旧跑在前头,围着满是坑洞的橄榄树根东刨西刨,偶尔被大胆低空掠过的燕子惹恼,便狺狺[1]狂吠。从来都抓不到鸟儿的它们,免不了又会把气出在可怜的绵羊或表情呆滞的鸡身上,需要我在一旁严厉喝止。莎莉之前的阴郁心情,此刻已一扫而空,正踏着轻快的步伐,一只耳朵向后,聆听我的歌声和我对周遭景色的评语。
我们走出阴凉的橄榄树林,往在热气氤氲中抖动的山峦攀爬,穿过桃金娘树丛、圣栎杂树林和大片金雀花。莎莉的蹄子踏烂了脚下的香料药草,温暖的空气里霎时弥漫着鼠尾草与百里香的味道。正午时分,气喘吁吁的狗儿和汗流浃背的莎莉与我,已登上金色与铁锈色巨岩错落的中央山区,遥远的大海躺在我们脚底,蓝得像一匹亚麻。两点半,我们在一片露出地面的巨大矿脉阴影下喘气时,我已经非常绝望了。
我依照朋友的指示,的确在一个突出的岩架上发现一个鸟巢,并且兴奋地确认那是格里芬秃鹰,巢里有两只羽毛已长齐、年龄正适合被收养的肥胖雏鹰。问题是,无论从上或从下,我都够不到鹰巢。我花了一个小时,企图绑架雏鹰,结果徒劳无功,最后不得不放弃在自己猛禽宠物中引进秃鹰的梦想。
我们走下山,在树阴下休息、吃东西。我吃三明治加白煮蛋,莎莉享用一顿干玉米加西瓜的简餐,狗儿们猛啃西瓜和葡萄解渴,狼吞虎咽多汁的果肉,不时因为西瓜子卡在喉咙里,大声呛咳一阵。因为它们那种饿鬼的吃法,早早就把自己的份吃光了,意识到莎莉和我都没有多分点东西给它们的意思,便无精打采地踱下山坡,自己打猎去了。
我趴着吃又冰又凉、果肉像珊瑚般粉红的西瓜,检视四周的山坡。距离我十五米的山坡下矗立着一栋小农舍的废墟,山坡上还隐约可见一道道半月形被犁平的昔日农田。显然这些小得像手帕一样的田地,在土壤的养分被榨干、再也种不出玉米蔬菜之后便荒芜了,地主也迁走了。如今农舍已颓圮,田里蔓生着杂草与桃金娘。我凝望农舍的废墟,正想象着过去曾经住在那里的人家,突然看见一道颓垣前的百里香草丛里,有一个粉红色的东西在移动。
我慢慢把望远镜放在眼睛上。墙下的一堆乱石立刻清晰起来,可是我一时还看不清楚吸引我注意力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接着,我十分惊讶地看见从一丛百里香后面钻出一只柔软的小动物,像一片秋叶般红——原来是一只鼬鼠!
从它的动作来看,我判断它还是只少不更事的小鼬鼠。那是我在科孚看到的第一只鼬鼠,我着迷死了。它傻了吧唧地四处张望,接着用后脚站立,用力地嗅闻空气,没闻到什么可吃的食物,便坐下来用力又满足地搔了一阵痒。然后它突然窜离自己的厕所,小心翼翼地跟踪一只黄粉蝶,想捉住蝴蝶。蝴蝶轻松地从小鼬鼠的爪爪里溜出来,振翼而去,小鼬鼠张嘴猛咬空气,看起来有点呆。它再度站立,想看清楚自己的猎物飞到哪儿去了,不料站不稳,差点就从石头上摔下来。
我看着它,为它娇小的体型、绚烂的色彩以及稚气的模样痴迷。一心只想捉住它,带回家做我小动物园的新成员,可是我知道这会很棘手。我正思索该如何着手,眼底的那栋废墟里却展开了一出戏。我先看见了一个像马尔他十字架上的黑色阴影从矮树丛上端朝小鼬鼠滑过来,原来是一只低飞的雀鹰,小鼬鼠还坐在它的石头上嗅着空气,显然没有意识到大难将至。我正在考虑是否该击掌警告小鼬鼠,它却也在此刻看到雀鹰了。
它以不可置信的速度转了个身,优雅地跳上颓垣,消失在两块岩石间的罅隙里。我本来以为那道裂缝连无脚蜥都钻不进去,何况是这么大的一只哺乳动物?小鼬鼠仿佛变戏法般,一分钟前还坐在岩石上,一眨眼就像一滴雨点消失在墙里。雀鹰展开尾翼,在空中盘旋侦察了一会儿,显然希望鼬鼠会再度出现。但不久就烦了,飞下山坡去寻找警觉心不那么高的猎物去了。
过了一会儿,鼬鼠从罅隙中伸出它的小脸,确定敌人已经走远之后,小心地钻出来。然后,就好像刚才钻进罅隙里逃生给了它新的灵感似的,开始沿着那面墙,在每条石头缝里钻进钻出视察。我寻思该怎么摸下山坡,在它发现我之前,把衬衫罩在它身上。看到它刚才表演的那手逃生绝技,我知道自己机会渺茫。
就在这时候,它像条蛇一样,油滑地钻进墙角的一个洞里,从另外一个稍微高一点的洞里,却钻出另一只动物,那东西很惊惶地窜上墙顶,消失在另外一道罅隙里。我好兴奋,因为虽然只是惊鸿一瞥,我却认出那正是我搜寻好几个月、一直想捕捉的花园睡鼠,这可能是欧洲最可爱的一种啮齿动物。它们差不多有一只成年老鼠那么大,有肉桂色的厚毛,里层是亮白色;长了一根多毛的长尾巴,末端像一把黑白相间的大扫把;耳朵下面有一道黑毛横跨眼睛,看起来好像戴了一副以前蒙面盗最爱戴的那种面罩,非常可笑。
现在的我真是左右为难,山下有两只我都想要的动物,一只正追着另一只跑,两只的警觉性都很高,倘若我不仔细计划捕捉行动,很可能两边都落空。我决定先应付那只鼬鼠,因为它的动作比较迅速,至于躲在新洞里的睡鼠,若不去惊动它,相信它不会乱跑。经过思索,我认为捕蝶网比衬衫有用,于是拿着捕蝶网,万般小心地走下山坡。每次鼬鼠从洞里钻出来,四下张望时,我便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终于,在没有被发现的情况下,我摸到距离石墙几尺外的地方。我握紧捕蝶网,等待鼬鼠从它正在视察的那个洞里钻出来。可是当它真的钻出来的时候,动作如此突然,我根本没有准备。它用后腿撑着坐起来,充满兴趣地瞪着我,一点都不害怕。我正打算用捕蝶网罩上去,矮丛里却钻出我那歪挂舌头的三只笨狗,它们尾巴乱摇,拼命狂吠,好像几个月没有看见我似的,高兴得不得了。
小鼬鼠不见了!一分钟前它还坐在我眼前,被突然出现的狗群吓僵了身体,下一分钟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气愤地咒骂狗儿一顿,把它们赶回山上去。它们找个阴影躺下,一副困惑又受到伤害的表情。我不管它们,只忙着在山坡下为捕捉睡鼠部署。
经过岁月的侵蚀,岩石间的灰泥早已松动,被雨水冲刷得差不多了,因此,所谓的废墟,其实只不过是几排干燥的石墙而已,里面错布着相通的甬道和洞穴,正是小动物理想的藏身之处。想在这种地形里猎捕动物,只有一个法子,那就是把墙一块块拆下来,这正是我动手开始做的事。我辛苦地拆卸了一段,除了两只愤愤不平的蝎子、几只鼠妇[2]和一只留下不停抽搐的断尾、便急急逃窜的壁虎外,什么都没发现。这件事搞得我又热又渴,做了一个小时的苦工之后,我坐在一段尚未拆卸的墙角下想喘口气。
我正在思量还得花多少时间才能把剩下的墙拆完,这时,距离我一米之外的一个洞口,突然钻出一只睡鼠,它像一个体重过重的登山者,爬上墙顶,然后大肥屁股一坐,开始很仔细地洗起脸来,完全不理会我的存在。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
我极慢、极小心地把捕蝶网移向它,对准之后,突然往下一罩!如果墙头是平的,就万无一失了——可惜墙头并不是平的!我不可能用力把网缘压得天衣无缝,只能万分恼怒又沮丧地眼睁睁看着睡鼠从短暂的震惊中恢复过来,挤出网缘,一蹦一跳地沿着墙跑远,消失在另一道罅隙中。幸好,它却因此自断了后路,因为它钻进的那个洞,是个“死胡同”。在它还没发现自己铸成大错以前,我已经用捕蝶网罩住入口了。
下一个难题是,如何避开它的利齿,把它弄出来赶进袋子里。我还没弄完,睡鼠已经成功地在我大拇指上狠咬了一口,我的手指立时血溅三尺,弄得自己身上、手帕上,睡鼠都是血。不过,最后我还是把它给弄进袋里,异常得意地跨上莎莉,带着我的新宠物凯旋。
回到别墅,我把睡鼠带回我的卧房,把它关进不久之前还住着一只大黑老鼠宝宝的笼子里,那只老鼠不幸葬身在我的猫头鹰尤利西斯的爪牙之下。尤利西斯认定天下所有的啮齿动物之所以存在,无非只是为了满足它的口腹之欲而已。
我因此再三检查,确定宝贝睡鼠不可能逃脱,也不会遭到大黑老鼠害虫同样的噩运。把睡鼠关进笼子后,我可以更仔细地观察它。我发现它是只母的,挺着一个非常可疑的大肚子,我想它可能怀孕了。经过一番考虑,我决定叫它爱斯梅拉达(最近我才刚读完《钟楼怪人》[3],深深爱上了故事里的女主角),并为它准备了一个纸盒的棉花和干草待产。
头几天,每次我为爱斯梅拉达清洗笼子或喂食时,它总会像头牛头犬似的对我的手发动攻击。不过,不到一周,它就被驯服了,愿意忍受我,但仍然保有一定程度的不信任态度。每天傍晚,栖在窗顶上的尤利西斯醒来之后,我会打开套窗,让它飞到月光照耀的橄榄树林里去打猎,直到清晨两点左右,它才会回来吃它的碎肉点心。一等它飞出去,我就会放爱斯梅拉达出来运动两小时,它非常迷人,虽然身材圆胖,但动作极为优雅,常做出令人屏息的跳跃动作:从柜子跳到床上(然后像跳弹簧床似的在床上跳跃),再从床上跳到书架或桌上,用长尾巴和毛球似的末端做平衡杆。
它非常好奇,每晚都对房间做巨细靡遗的调查,躲在小黑面罩后面皱着眉头,胡须抖啊抖的。我发现它特别喜欢吃棕色的大蚱蜢,常会在我平躺在床上时,跑来坐在我裸露的胸上,开始大嚼。所以我的床上总铺了一层会扎人的翅鞘、断腿、断胸。它实在是又馋又邋遢。
令人兴奋的夜晚来临了,当尤利西斯无声地挥动翅膀,飘出橄榄树林,和所有角鸮一般发出“童客!童客!”的叫声时,我打开笼门,发现它不想出来,只躲在纸盒里,愤怒地对我吱吱叫。我想检查它的卧室,它却像只老虎似的紧抱住我的食指,花了我好大的工夫才把它掰开。我捏住它的后颈,检查纸盒,万分欢喜地发现八只小宝宝,每一只都只有榛果那么大,都和仙客来的花苞一样粉红。为了庆祝爱斯梅拉达大喜,我赏给它成把的蚱蜢、西瓜子、葡萄,还有其他它最爱的点心,屏息以待睡鼠宝宝的成长。
宝宝慢慢成形,睁开眼睛,长出毛。才短短一段时间,比较壮又勇于冒险的小睡鼠便会在妈妈不注意的时候,爬出纸盒育婴房,在笼子地板上蹒跚步行。爱斯梅拉达非常紧张,会用嘴巴衔起乱走的小孩,发出焦躁的咆哮声,把小孩带回安全的卧室。一两只爱探险还不打紧,等八只宝宝都开始好奇时,它就没办法控制它们了,只好任其游荡。
宝宝跟着它爬出笼子,我这才发现睡鼠跟地鼠一样,有“排排走”的习性:爱斯梅拉达会领头,第一号宝宝会挂在它尾巴上,第二号宝宝再挂在第一号尾巴上,第三号宝宝又挂在第二号尾巴上,依此类推。看着这九只带着小黑面罩的迷你动物首尾相连地绕室打转,仿佛一条会动的毛围领,飞跃床头,或攀登桌脚,简直神奇极了。若在床上或地上洒一把蚱蜢,鼠宝宝们便会兴奋地吱吱乱叫挤过来吃,看起来像极了一群滑稽的土匪。
等到宝宝们都长大为成鼠之后,我不得不把它们放生到橄榄树林里去。为九只饿鬼似的睡鼠提供足够的食物,成了一件旷日持久的工作。我把它们放养在橄榄树林边缘的一丛圣栎附近,结果它们成功地繁殖成为一个族群。每当夕阳西下,天空的霞云褪了,变得像片叶子一样绿的时候,我常踱到那儿,观赏戴着面具的小睡鼠如芭蕾舞女般优雅轻盈地在枝条间奔窜,彼此吱喳絮语,在阴影中追逐飞蛾、萤火虫和其他可口的点心。
我另一次骑驴游荡的结果,造成我们家狗满为患。那天我们一行爬上山坡,想捉一些在闪亮石膏岩断崖上的飞龙科蜥蜴。到了傍晚,归途上到处是炭黑色的阴影,万物沉浸在夕阳斜照的柔和金光里。大家又热又累,又饥又渴,因为我们老早就把带在身上的东西吃光喝完了。我们最后经过的那个葡萄园,只结了几挂乌黑的制酒葡萄,那股子冲酸味儿,让狗儿们舌头卷成一圈,眼睛都成斗鸡眼了,也让我觉得分外地饿、分外地渴。
既然身为探险队队长,我觉得自己有责任提供队员食物。我勒缰思索了一阵子。我们位居三处食物来源的中心:老牧羊人雅尼会给我们奶酪和面包,但有可能他太太还在田里工作,雅尼自己也还没放羊回来;阿加茜独自住在一栋摇摇欲坠的小茅屋里,但她很穷,每次接受她的食物,都会让我感到很愧疚,所以我总是尽量在经过她家时,跟她分享我带的食物;最后是康杜斯妈妈,她守寡八年,和三个仍旧小姑独处的女儿(据我看,也永远都嫁不出去)住在南方山坳里一个杂乱却兴旺的小农场里。
以庄稼人的标准来衡量,她们富有,除了五六亩的橄榄树林之外,还有农田、两头驴、四只绵羊和一头母牛。她们是这个地区所谓的地主,所以我决定让她们享受补给本探险队的荣耀。
三位肥胖、不逗人爱却好脾气的女儿,刚从田里工作回来,仿佛三只又鲜艳又聒噪的鹦鹉,聚集在水井旁边冲洗她们毛茸茸的棕色肥腿。
康杜斯妈妈像个迷你发条玩具,在咯咯乱叫的鸡群里来回走动,分撒玉米。康杜斯妈妈浑身上下没有一处的线条是直的:迷你的身体弯得像把镰刀;双腿经过多年的负重,已呈弓形;手臂与手因为随时在捡拾东西,永远都是弯的;就连上下嘴唇都往没有牙齿的牙龈里弯;宛如蒲公英的种子的雪白眉毛,弯弯地挂在涂了蓝边的眼睛上;眼睛周围的皮肤像小香菇一样细,各自守卫着一圈弯曲的皱纹。
女儿们一看到我,便发出快乐的尖叫声,像三只和善的货车马,围到我身边,紧紧把我抱在巨大的胸脯前猛亲我,散发出等量齐观的热情、汗水和大蒜味儿。康杜斯妈妈像是杵在一群体味特重的巨人哥利亚中的驼背小大卫,把她们打到一旁,尖叫道,“把他给我!给我!我的金童!心肝!宝贝!把他给我!”她把我抱过去,在我脸上盖满会造成瘀青的热吻,因为她的牙龈和陆龟的嘴一样硬。
经过好一阵子,在我被彻底亲过、拍过、掐过,确定我是真的之后,她们终于让我坐下来,解释为什么遗弃了她们那么久。难道我不知道距离上一次我来看她们,已隔了整整一个星期了吗?我的爱怎么可以如此残酷、善变、勉强?即使如此,既然我已经来了,要不要吃点东西呢?
我说好,我想吃东西,也请给莎莉吃一点。没有礼貌的狗儿们早已开始自助餐了:肥达与呕吐从葡萄架上扯下香甜的白葡萄,叮叮冬冬拖过屋侧,正在那儿狼吞虎咽;渴更胜于饿的罗杰走到无花果和杏仁树下,正在掏空一个大西瓜。它躺在那儿,鼻子插在冰凉的西瓜肉里,双眼在狂喜中微闭,从牙齿缝里吸着又甜又冰的西瓜汁。莎莉眼前立刻出现三根可以解馋的热玉米和一桶解渴的水。我的那份则是一个巨大的蕃薯,外皮烤得焦焦的,里面的肉软绵绵的,外加一碗杏仁、一些无花果、两颗超大的桃子、一大块黄面包、橄榄油和大蒜。
我把这些粮食吞下去,打发了腹中饥饿,开始专心讲闲话。裴比从橄榄树上掉下来摔断了手,傻小子;莉欧娜拉即将再生个宝宝,取代之前夭折的那一个;雅尼——不是那个雅尼,而是住在另一边山坡上的雅尼——为了一头驴的价钱跟塔奇吵架,塔奇一怒之下,对着雅尼的房子开了几枪,可惜开枪当时塔奇醉了,又是晚上,所以他射中的是斯皮罗的家,现在三个人谁都不跟谁讲话。
我们对同胞们的性格与种种弱点进行好长一段剖析之后,我才注意到露露一直没出现。露露是康杜斯妈妈的母狗——长腿、充满灵性的大眼睛、像西班牙猎犬似的大耳朵。它也和所有庄稼人养的狗一样,骨瘦如柴,皮肤长癣,肋骨突出,好似竖琴的琴弦,可是它很可爱,我很喜欢它。通常都是它第一个出来迎接我,此刻却不见踪影。我问它是不是出事了?“生小狗!”康杜斯妈妈说,“啵,啵,啵,十一只啊!你相不相信?”
接近生产时,她们把露露拴在靠近屋子的一株橄榄树下,它爬进橄榄树洞里去养小狗。露露热烈欢迎我之后,极感兴趣地观看我爬进橄榄树身,把小狗搬出来看。再一次,我讶异于如此干瘦的母亲居然能生出这么圆胖有力的小狗,它们被压扁似的脸上,一副气势汹汹的表情,还不断发出像海鸥的叫声。一如往常,小狗的颜色不一:黑白相间、白褐相间、银灰相间、全黑、全白……科孚岛上经常出现这样一窝五颜六色的小狗,想确定狗爸爸是谁,根本不可能。我坐在一堆咻咻叫的小狗中间,称赞露露它真能干。露露对我猛摇尾巴。
“能干?”康杜斯妈妈尖酸地说,“生十一只小狗叫能干,那叫淫荡!得通通处理掉,只能留一只。”
我心里明白露露不可能留下所有的小狗,事实上,它能留下一只已经算幸运了。我觉得我也该尽点力,便说我相信我母亲不但乐意领养一只小狗,而且还会对康杜斯一家和露露铭感在心。我几经思索,挑了一只我最喜欢的小狗。那是一只肥嘟嘟、不停尖叫的小公狗,身上黑、白、灰相间,有玉米色发亮的眉毛和脚掌。我请她们替我留下这只小狗,直到它断奶,同时我会告知母亲我们即将再添一只狗的大好消息。这么一来,我们家就会有五只狗了,很完美的数目——我认为。
令我震惊的是,母亲居然一点儿都不乐。
“不行!亲爱的,”她坚决表示,“不能再养狗了,四只已经够多了。加上你养的那些猫头鹰和别的动物,家里的肉钱已经吓死人了。不行,再养一只狗是不可能的!”
我徒劳地辩称若不领养小狗,小狗就会被弄死。母亲仍是铁石心肠。现在只有一个法子。过去我注意到一件事,每当我问母亲一个假设性的问题,譬如:“你想要一窝红尾鸲宝宝吗?”她一定会不假思索,很坚决地说:“不!”可是当你真的把一窝红尾鸲摆在她面前,她又会说“好”。显然唯一的法子,就是让她亲眼看到小狗。我深信母亲绝对无法抗拒小狗狗金色的眉毛与穿了小袜子似的白脚。
我捎给康杜斯家一个口信,问她们是否能借来小狗给母亲看一眼。第二天,胖女儿之一便好心地把小狗抱来了。可是等我把裹住小狗的布拆开之后,却很生气地发现康杜斯妈妈送错了小狗。我向她女儿解释,她说她帮不上忙,因为康杜斯妈妈提到她打算当天早上就把小狗处理掉。我火速跳上莎莉的背,窜出橄榄树林。
抵达农场时,我看到康杜斯妈妈坐在阳光下,把大蒜头串成一根根骨节突出的辫子,鸡群在她脚边满足地搔痒,发出咕噜声。她拥抱我,询问我自己和家人的健康状况,又给了我一盘绿色无花果。我把小狗掏出来,向她解释我来的目的。
“拿错了?”她瞄瞄正在尖叫的小狗,拿食指戳戳它,“拿错了?我真笨啊!啵啵啵!我以为你要的是白眉毛的这只哪!”
我焦急地问她,是否已经处理了其他的小狗?
“是啊,”她心不在焉地回答,眼睛仍瞅着小狗,“是啊,今天早上,很早的时候。”
既然得不到我想要的那只,我认命地说,我只好拿她留下的那只了。
“不,我想你可以拿到你喜欢的那只。”说罢她就站起来,拿起一把宽刀的锄头。
我心里奇怪,她都已经把小狗处理掉了,怎么可能给我想要的那只呢?难不成她想把尸体挖出来?我可没兴趣!我正想说出口,康杜斯妈妈已经自言自语、颤巍巍地走进靠近屋侧的一块田里。刚结果实的玉米梗子,又黄又脆地站在被太阳晒裂的土里。她在那儿合计了一下,开始掘。才第二锄下去,就掘出三只不断尖叫、四脚乱踢的小狗,它们的耳朵、眼睛和粉红色的小嘴全塞满了泥土。
我因为觉得恐怖,全身瘫软。她检查掘出来的小狗,发现都不是我想要的那只,便把它们丢在一边,又开始掘。直到那一刹那,我才完全了解康杜斯妈妈做了什么事。似乎有一团血红的、仇恨的泡泡在我胸膛里炸开,愤怒的泪珠不断滚下我的脸颊。我从我对希腊语一知半解的词汇里,拖出一串最难听的骂人话,对着康杜斯妈妈又吼又叫,用力把她推开,她一屁股摔在玉米田里,满脸困惑的表情。我嘴里不停叫喊所有我能想到的关于圣人及神明的咒语,手里却抢来锄头,迅速又小心地把其他张口喘气的小狗全都掘出来。
康杜斯妈妈被我突然从平静转为暴怒的表现惊呆了,只能坐在那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我胡乱把小狗全塞进衬衫里,牵着露露,抱起留给她的那只小狗,跨上莎莉便往外走,还不断回过头去诅咒康杜斯妈妈。此时她已从地上爬起来,追着我跑,一面叫道:“我的金童,怎么了?你为什么要哭?所有的小狗都可以给你。你怎么了?”
我进家门,满脸是泪,满身是泥,衬衫里鼓胀着小狗,脚后跟着露露,它正在为这突如其来的远足活动高兴得不得了。一如往常,母亲正埋首在厨房里准备各色点心,因为玛戈到希腊主岛旅游去了(去忘却她又一次不幸的恋爱史)。母亲聆听义愤填膺的我断断续续地叙述小狗被活埋的经过,她果然也非常震惊。
“真是的!”她愤愤叫道,“这些庄稼人怎么这样?!怎么可以这么残忍!活埋!从来没有听过这么野蛮的事。你救得好,亲爱的,狗狗呢?”
我一把撕开衬衫,仿佛接下来就要切腹了,不断蠕动的小狗如瀑布般泻在厨房桌上,它们盲目地开始爬动,哼哼唧唧地叫着。
“杰瑞亲爱的,别倒在我卷面皮的桌上啊!”母亲叫道,“你们这些孩子,真是的!对,就算是干净泥巴,弄进水果派里也不好啊!去拿个篮子来。”
我拿来一个篮子,我们合力把小狗装进去。母亲瞅着它们。
“可怜的小东西,”她说,“看起来的确有点多。多少?十一只!这可怎么办呢?家里已经有那么多狗了,不可能再养十一只。”
我抢着说我早就想好了,一等小狗断奶,我们就会替它们找人家送去。我补充说,到时候玛戈也回家了,可以帮我的忙,这件事可以让她暂时不去想着性事。
“杰瑞,亲爱的!”母亲的舌头打起结来,“怎么讲这种话!是谁教你的?”
我解释说拉里说过,玛戈不应该脑袋里整天想着性,我想小狗的出现,对她一定有好处。
“反正你不可以讲这种话,”母亲说,“拉里也没有权利说这种话。玛戈只是……只是……有一点……情绪不稳定,如此而已。跟性一点关系都没有!这是两码子事。如果别人听到你这么说,他们会怎么想?现在快把狗狗放到安全的地方去。”
我把小狗放在靠近阳台的一株树旁,把露露拴在树下,然后用湿布把小狗擦干净。露露认为篮子不是养育小狗的好地方,立刻在树根旁刨出一道沟,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小狗一只一只叼进去。我花了特别多的时间清洗属于我的小狗,一面想替它取个名字,这害得它非常生气。最后我决定叫它拉撒路,小名拉斯。我小心地把它和兄弟姐妹放在一起,然后进屋去换下满是泥巴和狗尿的衬衫。
去吃午餐的时候,我正好听见母亲在向莱斯利和拉里叙述小狗的事。
“真不寻常,”莱斯利说,“我想他们不是故意要这么残忍的,他们只是没用脑子想罢了。你看他们把受伤的鸟塞进麻袋里的动作就知道了。结果呢?杰瑞把小狗淹死了没?”
“他才没有!”母亲愤愤地说,“他当然是把小狗带回家啦。”
“亲爱的上帝!”拉里说,“别再养狗了吧!我们已经有四只了。”
“都只是小狗嘛,”母亲说,“可怜的小东西。”
“有几只呢?”莱斯利问。
“十一只。”母亲有点不太甘愿地透露。
拉里把手上的刀和叉放下来,瞪着母亲。“十一只?”他重复,“十一只?十一只小狗!你疯了是不是?”
“我一直跟你讲,它们只是小狗——好小好小的狗狗,”母亲乱了阵脚,“而且露露把它们照顾得很好。”
“谁又是他妈的露露?”拉里问。
“狗狗的妈妈,它好乖的。”母亲说。
“所以说总共有他妈的十二只狗?!”
“我想是吧,”母亲说,“我也没有仔细数过。”
“这就是咱们家的麻烦,”拉里抢着说,“没有人数数!结果呢,才一转眼,动物就淹脚踝了。简直就像创世纪嘛……比创世纪更糟!一只猫头鹰变成一大队猫头鹰;花痴鸽子在每个房间里公然向玛丽·斯托普斯(英国节制生育的提倡者)挑战;到处都是鸟,把一个家搞得像间鸟店;更甭提那些蛇啊、癞蛤蟆的,还有一大堆小鱼,可以让巫婆熬一年汤了。这样还不够,你还去弄来十二只狗。这不是本家族有疯癫遗传基因的最佳明证吗?”
“胡说,拉里,你又夸大其词,”母亲说,“为了几只小狗狗,就这么小题大作。”
“你觉得十一只是‘几只’是吧?以后家里就会像希腊赛狗场,它们可能全是母的,然后一起发情。生活会恶化到只剩下一场没完没了的狗界乱交狂欢大会。”
“对了,”母亲改变话题,“你怎么可以到处讲玛戈老想着性?人家会误会的。”
“她本来就是,”拉里说,“我觉得没有必要包庇事实。”
“你懂我的意思,”母亲的语气很坚决,“我不准你讲这种话。玛戈只是浪漫了一点。中间差别大了!”
“我只能说,”拉里表示,“等到你收容的那些小母狗通通开始发情之后,玛戈的竞争对手就多了。”
“好了,拉里,你也说够了,”母亲说,“而且我们也不应该在午餐桌上讨论性。”
几天之后,玛戈旅行结束回家,晒得一身古铜,心病显然也医好了。她不断谈论旅途经过,给我们看一堆拍摄沿途结识的朋友们、像拇指指甲一般小的照片,最后的结语总是:“所以我告诉他们,只要来科孚,一定要来看我们。”
“你没有碰到每个人都邀请他们来吧,玛戈亲爱的?”母亲有点紧张地说。
“当然没有,妈。”玛戈不耐烦地说。她才刚向我们叙述完一位英俊的希腊年轻人,并且表示她已经向那位青年和他的八位兄弟提出了同样的邀请。
“我只邀请了那些有趣的人。我想你会希望看到一些有趣的人。”
“拉里邀请的那些有趣的人已经够我受了,谢谢你,”母亲冷冷地说,“不用你帮忙。”
“这次旅行让我眼界为之一开,”玛戈很戏剧化地下了一个结论,“我了解到你们都在故步自封,变得心胸狭隘,而且……而且……都被孤立了。”
“我不认为不喜欢不速之客就是心胸狭隘,亲爱的,”母亲说,“毕竟到时候下厨的人是我。”
“他们不是不速之客,”玛戈倨傲地说,“我邀请过他们。”
“好吧,”母亲显然察觉到这场辩论毫无进展,“只要他们写信通知我们,我想应该可以应付。”
“他们当然会通知我们,”玛戈冷若冰霜地说,“他们是我的朋友,不会连告诉我们一声的礼貌都不懂。”
结果她错了。
那天,我度过一个极愉快的下午,划着我的小船沿海岸飘荡,寻找海豹。我全身晒得发红,饥肠辘辘地冲进客厅,我知道母亲准备了茶、烤了超大的巧克力蛋糕。可是眼前的景象太怪异了,让我停在门口,瞠目结舌;围在我脚边的狗儿们也纷纷竖起颈毛,吃惊地开始咆哮。母亲坐在地板上,很不舒服地弓在一块软垫上,一只手紧张兮兮地牵着一根绳索,绳子末端绑了一只小小黑黑、精力出奇充沛的公羊。
盘腿坐在母亲周围的,是一位相貌凶猛、头戴土耳其帽的老头子和三位戴着厚厚面纱的女人。地板上还排列着柠檬汁、茶、几盘小饼干、三明治和大巧克力蛋糕。我走进房间的那一刻,老头子正往前倾,从腰带里抽出一把金雕玉琢的巨大匕首,切下一大块巧克力蛋糕,无限满足地塞进嘴里。看起来简直就像《一千零一夜》里的一幕。母亲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非常痛苦。
“老天,你终于回来了,亲爱的,”她一边说,一边和不小心跳上她膝头的公羊搏斗,“这些人不会讲英语。”
我问他们是谁。
“我不知道,”母亲绝望地说,“他们在我准备下午茶的时候突然出现,已经在这里坐了好几个钟头了。他们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而且他们坚持要坐在地上。我想大概是玛戈的朋友,当然也有可能是拉里的朋友,不过他们看起来不是很爱卖弄学问的样子。”
我尝试用希腊语与老头子交谈,他一骨碌跳起来,非常高兴有人能听懂他的话。他有一个大鹰钩鼻,大把髭须仿佛结了霜的玉米,和一对似乎随着他心情变化会噼里啪啦爆炸的黑眼珠。他穿了一件白色袍子,系一条红色腰带(腰带上插着那把大匕首),还穿着大灯笼裤、白色棉长袜和一双有两颗大绒球的红色阿拉丁尖头鞋。
“原来你就是可爱小姐的弟弟,是吧?”他兴奋地大吼。髭须上的巧克力屑随着他开阖的嘴,不断滚下来。“见到你真是荣幸。”他一把抱住我,热情地开始亲我。狗儿们深怕我性命垂危,全开始狂吠起来。那只公羊面对四只吵闹的狗,抓狂了!它开始绕着母亲拼命跑,把绳索往她身上缠。然后,在听到罗杰发出的一声特别凶狠的狗吠之后,“咩”地尖叫一声,往安全的落地窗方向窜去,将母亲向后拖倒在地,连带打翻一堆柠檬汁和巧克力蛋糕。情势大乱!
罗杰这下子认定土耳其老头子在攻击我和母亲两人,开始对土耳其人的阿拉丁鞋展开攻势,紧紧咬住其中一个绒球。那老头子想用另一只脚把罗杰踢开,脚起人落,摔了一跤。三个女人盘腿坐在软垫上,一动也不动,却从面纱后面发出刺穿耳膜的尖叫声。
母亲的狗多多,很早以前就认定任何粗暴行为都不是她可以忍受的,于是就坐在角落里充满灵性地号叫起来。土耳其老头年纪一把,身手却很灵活,早已抽出匕首,对着罗杰狂乱却徒劳地猛砍,罗杰在左右绒球中间闪来闪去,凶猛地咆哮,轻易闪避刀刃。肥达和呕吐企图包抄那只公羊。忙着解开自己的母亲则断断续续地对我发号施令。
“捉住公羊!杰瑞,捉住公羊!它们会咬死它!”浑身都是柠檬汁和巧克力屑的她吱吱叫道。
“恶魔的黑儿子!巫婆的杂种!我的鞋!放开我的鞋!我宰了你……毁了你!”土耳其老头气喘吁吁地对罗杰猛砍。
“啊咿!啊咿!啊咿!他的鞋!他的鞋!”三个在软垫上纹丝不动的女人合唱道。
我费尽千辛万苦,躲开匕首,从土耳其人的绒球上扯下罗杰,把罗杰、肥达和呕吐关到外面阳台上。然后我拉开滑门,暂时先把公羊关在餐厅里,一面安抚自尊心大受伤害的土耳其老头子。不管我说什么,母亲都在一旁紧张地点头,可惜她一句也听不懂。同时她又很想把自己身上弄干净,只是没啥效果,因为她烘焙的巧克力蛋糕,向来又大又黏,奶油又多,而且当她往后倒的时候,手肘正好插进蛋糕的正中央。
最后我终于成功安抚了老头子,让母亲上楼去换衣服,我则端出白兰地给土耳其人和他的三位太太压惊。倒酒时我非常大方,因此等母亲下楼时,至少有一片面纱后面已经传出轻微的打嗝声,而土耳其人的鼻子也火红一片了。
“你姐姐……怎么说呢……太神奇了……是上帝的恩赐啊。我从来没有见过像她那样的女孩,”他说,一面急切地把酒杯伸过来,“你看到了,我有三个太太,但是我却从来没见过像你姐姐这样的女孩。”
“他说什么?”母亲很紧张地盯着他的匕首问。我把土耳其人说的话重复一遍。
“恶心的老头,”母亲说,“真是的,玛戈实在应该谨慎一点。”
土耳其人一口饮尽,把酒杯再伸出来,晕乎乎地对我们微笑。
“你们的小女,”他对母亲抖抖拇指,“好像有点蠢是吧?她不会讲希腊语。”
“他说什么?”母亲问。
我很尽职地翻译。
“无礼之徒!”母亲愤愤地说,“我真想揍玛戈。告诉他我是谁,杰瑞!”
我告诉了土耳其人,结果远超过母亲的期望。那老头大喝一声,跳起来,冲到她面前,捉住她的手,在上面不停亲吻。然后他紧紧钳住母亲的手不放,凝视她的脸,髭须开始颤抖。
“母亲,”他吟唱着,“我的小杏花儿的母亲。”
“他说什么?”母亲的声音在发抖。
我还来不及翻译,土耳其人已对三位太太吠出一道命令,三个女人立即首度表现出活动迹象,从软垫上跳起来,冲到母亲面前,撩起自己的面纱,无限虔诚地亲吻她的手。
“我希望他们不要一直这样亲我的手,”母亲倒抽了好几口凉气,“杰瑞,告诉他们,不必这么客套。”
可是土耳其人已经先将女眷遣回软垫上去。他再一次转向母亲,伸出一只有力的臂膀,勾住她的肩膀,吓得她尖叫一声。然后他像演说家一样,伸出另一只臂膀。
“我从来没有想到,”他凝视母亲的脸,突然大声说,“我从来没有想到有这份荣幸,能拜见我的小杏花儿的母亲大人。”
“他说什么?”被困在土耳其大熊臂弯里的母亲,很焦躁地问我。
我照实翻译。
“小杏花儿?他在胡诌些什么?这男人疯了!”她说。
我解释说土耳其人显然对玛戈十分着迷,那是他替玛戈取的小名。母亲最可怕的恐惧因此得到进一步的印证。
“小杏花儿,呸!”她愤愤地说,“等她回来吧!看我不给她个小杏花儿!”
就在那一刻,刚游完泳的玛戈清凉鲜嫩地回家了,身上穿着一件非常暴露的游泳衣。
“喔——!”她欣喜地尖叫,“穆斯塔法!莱娜,玛莉亚,泰莉娜!太棒了!”
土耳其人冲到她面前,虔诚地吻她的手,他的太太们则围在周围,发出闷闷的欢笑声。
“妈,这位是穆斯塔法。”玛戈容光焕发地介绍。
“我们已经认识了,”母亲绷着脸说,“他毁了我的新洋装,应该说是他的绵羊毁的。你还不去穿衣服!”
“他的绵羊?”玛戈很困惑地问,“什么绵羊?”
“他送给他的小杏花儿的绵羊——他不是这样称呼你吗?”母亲指控似的说。
“喔,只是个小名嘛,”玛戈红着脸说,“他没有恶意的。”
“我知道这些糟老头子心里在想什么,”母亲像在预示恶兆,“真是的,玛戈,你应该谨慎点嘛。”
土耳其老头竖着耳朵听她们对话,明亮的眼睛左看右看,脸上还挂着喜气洋洋的微笑。我觉得万一母亲和玛戈吵起来,我的翻译能力便会词穷了,于是我拉开滑门,让羊进来。它极神气地腾跃而入,周身乌黑鬈毛,好似一片暴风云。
“你怎么可以!”玛戈说,“你怎么可以污辱我的朋友。他不是糟老头,他是我见过最整洁的老头子。”
“我不管他整不整洁,”母亲的耐性已到达最后极限,“反正他不能带着他的……女人们留下。我可不是后宫的厨娘。”
“能听到母女交谈真美妙,”土耳其人向我告白,“好像羊铃的声音。”
“你好坏!”玛戈说,“你好坏!你不要我交任何朋友。你心胸狭窄!”
“反对男人娶三个老婆怎么能算是心胸狭窄呢?”母亲愤愤地说。
“让我想起,”土耳其人的眼眶开始湿润,“我山谷里的一只夜鹰。”
“他生为土耳其人,又不是他的错!”玛戈尖叫,“他非娶三个太太不可,又不是他的错!”
“只要下定决心,任何男人都可以不娶三个太太。”母亲坚决地说。
“我猜,”土耳其人向我告白,“小杏花儿在告诉妈妈,在我的山谷里,我们共度了一段多么快乐的时光,嗯?”
“你老想压抑我,”玛戈说,“我做的每件事都是错的。”
“问题就出在我让你太自由了。我才让你出去玩几天,你就把这个……这个……老头子和他的舞娘带回家!”母亲说。
“你看吧,我就说嘛——你压抑我,”玛戈很得意地说,“我交一个土耳其朋友,还得经过你的同意。”
“我多么想把她们一起带回我的村里去,”土耳其人无限喜欢地凝视她们,“我们会多么快乐啊……跳舞,唱歌,饮酒……”
那只公羊似乎觉得没有人注意它,很失望。它跳跃了几下,做出两次完美的旋转动作,可是仍然没有人给它应得的注意,所以它决定低下头,向母亲冲刺。那个冲刺动作完美极了。我这样说是很公平的,因为当我出去探险,经过橄榄树林时,常会碰到盛气凌人、跃跃欲试的年轻公羊。我会用我的衬衫做斗羊士的披风,与它们斗一回合,两方面都很开心。这一次冲刺的后果虽然让我感到遗憾,可是我不得不承认,整个动作十分完美,而且设计周详,发挥了公羊肌肉纠结的身体与坚硬多骨的头部的最大力量,不偏不倚地撞上母亲的腘窝(膝盖后面的弯)。
母亲仿佛被大炮发射出去,撞进我们家极舒服的马毛沙发,躺在那里张大嘴巴喘气。土耳其人眼见自己送的礼物干下这等好事,非常恐惧,立时跳到母亲面前,张开双臂,防御进一步的攻势,公羊似乎正有此意,已退到房间角落,腾跃扬蹄,好像拳击手等在角落里蓄势待发。
“妈!妈!你没事吧?”玛戈尖叫。
母亲一口气喘不过来,根本讲不出话。
“啊哈!你看,它跟我一样勇猛哪,小杏花儿!”土耳其人大叫,“来啊,羊儿,来啊!”
公羊接受这项邀请,爆发力出乎土耳其人的意料。它像一团黑影冲过房间,蹄子像机关枪一样打在木头地皮上,“喀”一声撞上土耳其人的胫骨,把他倒栽葱式地送上母亲躺的沙发。他躺在那儿痛苦又愤怒地大吼,我也被撞过胫骨,我很同情他。
土耳其人的三位太太目睹主子倒下,不胜惶恐,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仿佛三座回教寺尖塔在日落时分嘈嘈作响。就在这最有趣的时刻,拉里和莱斯利进门了。他们站在门口,难以置信地瞪着眼前的一幕:我追着顽劣的公羊满屋跑,玛戈安慰三位戴面纱呜呜啼泣的女人,母亲呢,显然正在沙发上和一位年长的土耳其男人纠缠不清。
“妈,你不觉得你干这种事有点老了吗?”拉里很感兴趣地问。
“哎呀呀,瞧他那把匕首!”莱斯利很感兴趣地看着仍在翻滚的土耳其人。
“你少蠢了,拉里,”母亲很生气地按摩自己的小腿肚,“都是玛戈的土耳其人惹的祸。”
“不可以信任土耳其人,”莱斯利的视线还停留在那把匕首上,“斯皮罗说的。”
“那你在这个时候跟一个土耳其人滚来滚去干嘛?”拉里问,“你想学斯坦诺普伯爵夫人[4]?”
“拉里,我今天下午已经受够了。不要再惹我生气。这男人早一分钟离开,我就早一点开心。”母亲说,“有礼貌地请他走人!”
“你不可以,你不可以,他是我的土耳其人,”玛戈含泪尖叫,“你不可以这样对待我的土耳其人。”
“我现在上楼去擦金缕梅药膏,”母亲一瘸一瘸地走向门口,“等我下来时,我不要再见到这个人。”
等她下来时,拉里和莱斯利与土耳其人已经结成莫逆。母亲很生气地看着他和他的太太们又待了几小时,摄取了好几加仑的甜茶和点心,才让我们送上马车回城里去。
“感谢上帝,终于结束了,”母亲一瘸一瘸地走向餐厅,准备晚餐,“至少他们没有说要在这里过夜,上天慈悲!真是的,玛戈,邀请别人来家里也不看看对象。”
“我听够了你批评我的朋友,”玛戈说,“他只是个正常又无害的土耳其人。”
“做女婿一定很迷人,对不对?”拉里说,“玛戈可以替长子取名叫阿里巴巴,女儿叫做芝麻。”
“不要开这种玩笑,拉里亲爱的。”母亲说。
“我不是开玩笑,”拉里说,“那老头子告诉我,他的三个老婆都有点糙老了,他颇有意思娶玛戈做第四房。”
“拉里!真的,恶心的糟老头,”母亲说,“还好他没对我说,否则我让他好看。你说什么?”
“等我告诉他玛戈的嫁妆是什么之后,他就没那么大兴趣了。”拉里说。
“嫁妆?什么嫁妆?”母亲不解地问。
“十一只还没断奶的小狗。”拉里说。
[1] 狺狺(yín yín),书面语,狗叫的声音。——编者注
[2] 鼠妇又称“潮虫”,属无脊椎动物节肢动物门甲壳纲潮虫亚目,喜欢栖息于朽木、腐叶、石块等下面,有时也出现在房屋内。——编者注
[3] 根据雨果的名著《巴黎圣母院》改编的故事书。——编者注
[4] 斯坦诺普伯爵夫人(Lady Hester Stanhope),十九世纪初英国探险家,在当时风气未开的时代以女性身份多次出航,足迹遍及地中海沿岸:希腊、土耳其、埃及等,进而远赴中东,踏入耶路撒冷。——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