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失而复得
“乖乖丹阳啊,来,歇会儿!”这是位年已花甲的人在招呼着他的外孙,准确的说,是侄女的儿子。“现在墙都放倒了,等下把它打碎再挑水涨。不急!”他说着倒“板板六十四”地先就近一个小板凳坐下来,掏出烟袋,解开装烟丝的布袋子,从中按出满满一烟锅,用大拇指使劲地按了按,划着火柴点燃,“吧嗒吧嗒”两口,吐出一股浓烟,又猛地吸回,眯起双眼,很是享受。
“好的,我一会就来!”东方丹阳嘴上答应着,可同他舅舅一刻也没停下来,仍在一个劲地把高处的泥墙块往低处填。目的是要把它们基本整平再敲碎,然后挑水灌,把它泡透,涨透,再打夯才能实在。这样在上面建房子,根基才能牢固。在建房上,他父亲东方国可是个内行,他二舅爷原本就是请他父亲的,可他去晚了一步,他父亲被别人请去了。不过这是拆房子,不像建房那么讲究。没请到老子,顺手牵羊就把儿子请来了。
俗话说:“建房多日苦,拆房顿饭功。”拆他家的这个房子更是异常的快而且省力,只要记住一点,人上去要当心,脚站稳就行了。房上的草都烂了,柴笆一碰就碎成一节一节的,馓子似的蹦蹦脆。用铁叉拍拍打打,挥挥挑挑就行了。这样的老房子,尽管是不断地修缮,可在风雨中飘摇几十年,也是百孔千疮,再也经受不了雨雪的侵蚀,四面的土墙,白碱爬上半截子,长期受雨水浸打,已成了上面厚下面薄,如同裹着小脚的婆娘。年年要泥墙,一年不能隔,泥往上补,补一块,时日一过,还要掉下一大块。缺陷太大,单单用泥土补上去是不管用的,泥土太厚太软,站不住,滩下来。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软泥扶不上墙。还就得在内面打上无数的小木桩,再用草同泥搅拌起来扑上去,才能泥起来。就是那样,时间久了,泥土墙也失去了一定的粘性,好大块的泥土塞进缝里也是无济于事。大片的墙总想从房子中分离出来,吵着闹着要分家,不是前倾就是后仰。也许是站得久了,站得累了,满心想躺下来休息。在它塌软无力时,只能用树棒给它做抵柱,撑着它,支着它,抵着它,做它的后盾,做它的栋梁抵柱。二舅爷郑宝强家的房子要不是柱子多,早就四分五裂,土崩草飞了。
这两间面朝东的老房子,是郑宝强分家时所分得的,他在年青时就准备重建的,一晃数年过去,这房子总算还能站立着,不过早就显得苍老迂腐,破烂不堪。可一个庄稼人想盖个房子也不是轻易的事!庄稼人会说:“媳妇好娶,房子难建。”娶媳妇交上聘礼,说上日子,鞭炮一放,带回来就是一家人。可建房至少要用三大堆东西,一大堆泥土,一大堆木料,一大堆柴草。人工更是烦人。砸墙要请坚强男子汉,那可是个体力活。他们在墙的两面把桁条用绳子连结起来,上面放上一层干潮适度的泥土,几个人抬着小夯砸实以后,再扯掉下面的绳子,拿下桁条再放到上面去,不断的重复着,依次一层一层地往上砸。
当中还有很大的忌讳,盖房过程中,除自家人不能说不吉利的坏话,也不能让外人说自家不吉利的坏话,尤其是小孩子,说出的话很灵验。他们是无心无意的,什么也不知,什么也不懂,只晓得喊的好玩,喊的热闹,很多时候,他们是受别有用心人的唆使,受别有用人的利用,就能说出不吉利的话甚至坏话。如果这家人的人性欠缺,或是不尽人意,孩子们会跑去大喊:“砸墙,砸墙,四面倒墙。”“上梁,上梁,人心慌慌,家破人亡。”曾有个人坏事做得多了,他家建房子,墙都砸到檐口了,就是被小孩子给喊倒掉了。以后一蹶不振,尽遇倒霉事。人们非但没有同情,还说是报应,告诫别人要做好事,不能做坏事,更不能做恶事,否则,会遭报应的。话是这么说,人是要做好事,可谁又能保证自己这辈子做的尽是好事,尽善尽美,尽如人意呢?谁又能保证棒棒都打在众人的鼓当心,还从没做过坏事呢?能有么?
要是墙倒了,泥土能重拌,费些工夫倒也无所谓,伤脑筋的是砸墙的这些人都是坚强劳动力,人请来了,你就得好好地招待人家,本庄四邻的,人家出心帮你,也不要你工钱,谈钱“老人”,没意思。既请来帮忙,你得给人家吃好喝好,人家才能有劲干活呦!不管在哪家帮忙,一个大男人连张嘴都苦不满,说出去多丢人啊!大家都会骂请人这家子不是人。庄稼人原本就是实在,没有虚情假意,苏北人更是如此,宁愿给人家吃了,也不能给人家说了。假如被人家说小气,苛刻,怠慢人,铁公鸡,那才丢人丢大发呢!要得人说好,就得打肿脸充胖子。可这个“充”字就是个大问题,就是要人命。有时候会让你感到蚯蚓尿尿——腰眼无力。坚强人干活是有劲头,可他们的饭量也相当的大,没说顿饭斗米,可一顿几大碗也不能不让人畏惧。这些确实是问题,还是大问题,郑宝强就是经历过那烦人的荆棘载途的建房事情,才一直迟迟不肯下手的。要不是实在没法住了,他才不想再去烦那个神操那份心呢!这房子早就不能住人了,当然,也没住人,这些年只是在里面支个锅搭个灶,再堆放些农具和用具。现在不行了,儿子家的孩子都已大了,得跟父母分屋睡了,老俩口在堂屋的房间就得让出来,锅屋也就是他们的去处。这锅屋还是人住的房子么?早就不堪重负,摇摇欲坠了,说不准一阵大风就能给吹倒了,砸到了人,还真不是闹着玩的。要不,郑宝强是不会发狠心的。
郑宝强嘴里唅着烟袋,眯着眼,“吧嗒吧嗒”地喷出几口烟雾,又狠狠地吸进咽到肚里,然后才徐徐呼出,似乎从中得到了无限的乐趣。他的脸,脖颈和手,显得有点枯燥,是深褐色的,仿佛经受过烟熏火燎,渗出一层油,透着隐隐的,暗红色的光泽。额头有着几道深深的纹沟,眼角的皱褶也深深的,弯弯的,隐约着静静的笑意。他衣裳从领子那里敞开,下面还留有两个扣没有解开,脖颈,肩胛和一大块胸膛露出来。衣裳很旧,褪成隐隐的、发白的青色,肩头上,膀弯处都补缀了大小不等的补丁。布很厚,汗水不易浸透,但还是从脊背到肋下渗出来,留下好些银灰色的云彩头似的,仿佛带有碱味的晕圈。他吧嗒完一袋烟,把烟袋头往板凳腿上瞌了瞌,又装上一袋。因他的烟瘾大,一袋两袋是不杀渴的。他仍在继续吧嗒,吸一口,烟袋中有着“嗤嗤”的声响,烟袋里被火都烧红了。他细眯着眼,对他下这个重建的决定,自认为是无比正确的,非常及时的,也是很有必要的。现实已不容他再有顾虑,再有彷徨。实在不能再拖了,这也是他几十年来的凤愿。他早就想建三间堂屋,两间锅屋,这个愿望,对他这个老实人来说,还真是好高骛远呢!竟想建五间房,二斤箩卜三斤菜,站着说话也不怕腰疼。
老辈种田人都说,吃三年稀薄粥,才能买条牛。说起来嘴一嗒二斤肉,做起来就不是那么轻描淡写,简简单单的了,这就昭示着全家人的所有开支要压缩到极点。其实这还多半是句空话,如果本来就吃不起饭,还有什么可节省的呢?当然现在牛归集体,个人不用买。可买条牛跟建房相比,那还是小巫见大巫了,那可要吃多少个“三年稀薄粥”呦?他郑宝强没有做过买牛的梦,一直在做建房的梦。自他从队伍上回来,娶妻生子后,就想让祖上留下来的这块宅基地上焕然一新。
从此,他一家子开始了一场艰苦卓绝的节约运动,以最简单的工具进行拚命的劳动,去挣得每一粒粮食,用最原始的经营方式去积累每一分钱。他们知道刻薄成家,积少成多,日进分文不穷的道理。他们每天的劳动所获得的是非常的微小,可他们完全懂得任何的庞大都靠无数的微小积累的,集腋成裘,聚沙成塔,这是每个人都知晓的简单道理,从他们的身上展现出惊人的乐观而持续的勤俭精神。节省,首先得从牙根开始,勒紧裤带,过紧日子,每人每顿少吃半碗粥,把省下来的当作盈余。假如一天的劳动不敷当天正常生活的开支,那就准备再饿一点。像连天大雨或大雪,无法劳动,再吃就是吃老本了,亏空就更大了,他们就躺在床上不起来,一天三顿合成两顿,甚至一顿,也可并日而食,一天半日不吃,饿不死人的。能节省下来的就打入当天的收入。煮菜粥放几粒黄豆就不用放油了,因为黄豆里面就有油。常年养鸡不吃鸡蛋。就连上河工,别人都带些下饭的小菜子,像腌制的咸小菜,或炒些盐豆子,郑宝强就不能这么做,他不会这么大手大脚的,那样吃,得要多大家产,还不吃穷家吗!他只用一斤盐同一斤豆腐捣烂,放在一个口很小的瓶子里,筷子不能偏,直能竖起来往瓶子里直上直下的去蘸一下,嗒个咸味,喝上一口粥,这还不一样解决了问题么?一个多月河工结束,他这道美味菜肴未吃完还带回家来。
郑宝强全家的节约感动得了人,可感动不了天和地,单凭他全家从牙根挤出来的盈余,拿去建房子也就显得杯水车薪了。不过有了他们的节省,也才有了他们紧巴巴的日子,才不致于断顿,比别人家常年不够吃不够烧要高强得多,从而也算是富足人家了。别人都夸他家会过日子,倒夸得他们哭笑不得。不管怎样,他家节约的劲头方兴未艾,经久不衰,还是取得了一定的成效。若干年后,他虽未能达到五间房的夙愿,总算坐北朝南盖起了三间堂屋,心愿完成了一大半。
眼前,他郑宝强年岁虽然大了,不过他还能等,可孩子们都起来了,不经意间就成大半截桩高的人了,怎还能和父母住在一屋呢!再说,这个老房子也不能等了,直不起腰,撑不起身,所以他决计要建房子,那怕拿债夺伕也要建。他疏亲托友,不是借钱,而是借粮。想借钱也是借不到呀!庄稼人,都差不多,一个睡席上,一个睡地上,不要好看,都没钱!人要讲实际点,能把粮食借来也是件不轻容易的事。哪家能有多少余粮?有的人家有粮还不愿借,怕你还不起。郑宝强能把粮食借来,还是费了好多周折的。不管多难,他郑宝强还是把粮食借得足足的。他要多借些,要让干活的人把肚皮吃得圆滚滚的。让大米饭、大馒头,塞住大伙的嘴,让他们说出:“郑宝强真是单被洗脸——大方的人。”哪怕在前面加个“穷”字叫“穷大方”也行。他多少年盖回房子,再苦再累再愁,也算是终身的一件大事,万不能让人说出来,讲他“抠门”,“小气鬼”。他多借粮食还为了以防不测之需,这也是他一直最为担心的事,他怕盖房时,会有人胡说八道。尽管这些年来,自己并未得罪什么人,可一天十二个时辰,有好时辰也有歹时辰,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假如就是那个时辰应了谱,不就倒了八辈子血霉了!他现在能做的就是早准备,多准备。凭心而论,自己一直是真心待人,至于别人认不认可就不知道了。眼下他只能祈求上苍能挣眼垂怜,不叫别人胡言乱语,更不叫他家建房时出现岔错。有人偏要快嘴瞎咒,他也无能为力。墙倒了,或是更坏的事情发生,大不了让人说去罢。想到这里,郑宝强吐出一口烟,长长的叹口气。他抬眼望向东方丹阳,见他对拆下来的草呀柴的拣得非常仔细,连墙上的破年画纸都不放过,不让落下。他十分看好这孩子,做事认真,仔细,可见这孩子沉稳,踏实。他也知道这些杂物稀拉的埋下去,以后房子的根基就不实在,不牢固。他不无爱惜地喊道:“丹阳呀,乖乖,你来歇会吧!”
东方丹阳望望他说:“二舅爷,人家老房子都会拆到好东西,你家这老房子会不会拆到宝贝?”
他的话音刚落,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郑宝强笑的被烟呛得咳嗽起来,老半天才缓和过来说:“你这孩子,净想好事儿,做梦娶媳妇呢!我家祖祖辈辈是穷苦人,还能有宝贝?要有还不去买田买地做地主,偏要给人家当长工!傻呀?你找吧,随便是什么样宝贝,二舅爷也不要,都归你!哈哈。”
“好呀!那我可就找了啊。”东方丹阳笑着说,继续干他的活。他发现一幅破画后面有一大块后补的泥土崩开,现出一条墙缝,里面有团纸,他拿出来,嘴里说:“二舅爷说话可得算数啊,不能反悔!”
“你这孩子,说出的话怎能反悔呢?二舅爷一口唾味一个钉。你尽管找!”郑宝强仍笑眯眯地说。
东方丹阳展开纸,是张“复员军人证明书”。他忙说:“二舅爷,真找到宝了,比宝贝还值钱呢!”
郑宝强不屑于顾,直是笑。“哈哈哈,这孩子!是宝你拿去,那是你财气,我不红眼。红眼也没用,没命压。”
东方丹阳看后惊喜地说:“真的,二舅爷,是你的复员军人证书。”
“啊!”郑宝强猛地站起来,惊讶之余,顿时喜上眉梢,欣喜若狂的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这下他相信了,大家也都惊呼起来。郑宝强火急火燎地冲到东方丹阳跟接过一看,他喜出望外,百感交集,眼泪都快流了下来。他把证书捂在胸口,仰天长啸:“苍天啊!你总算开眼啦......”
听到动静后,东方丹阳的二舅奶和舅妈都赶过来,了解情况后,二舅奶忙问东方丹阳:“丹阳啊,你是从哪里找到的啊?”
“在这个墙缝里找到的。要不是把这块土扒开,还看不到它呢!”
二舅奶一个劲地说:“你看看,你看看,要不是丹阳仔细,再埋下去就永远找不到了。要像这个老不死的只顾埋头抽烟到哪找去?”她又转向郑宝强:“都是你个缺德带冒烟的,放东西怎这么绝寿呢?多少地方不放,万刁万恶的能放墙缝里去。你到哪找去?挖地三尺,你也挖不到墙缝里呀!”
郑宝强被老太婆一骂,忙为自己辫护。“我当时哪知道这张纸有这么重要!仗打胜了,反动派赶跑了,和平了,回来安安份份的种田,还要它干什么?再说,我们家就这两间破屋子,又能往哪里放?我随手一放,后来泥墙也没注意,竟将它泥到墙肚里了。再要找它,到哪找去?我又记不得放哪儿了,忘的断断的。”他顿了顿,又说:“这回它总算又见天日了,找得我好苦啊。没有它,我说什么人家都将信将疑的。现在有了它,老子的腰杆也就硬了,说话的底气也就足了。再讲我战友们的英雄事迹看还有谁敢怀疑?咳,你不相信就拉倒,还讥讽我,一个劲地说我是‘大吹子’”。他抖抖手里的证书,“现在我让他们看看,老子是不是‘大吹子’。”
那是他刚回来的时候,总有好多人听他讲战斗故事。这天,人们又都围在他的身旁,听着他讲小高岭战斗。这个小高岭当时由志愿军占领着,它堵住了大量美军的去处,所以双方对小高岭的争夺相当激烈。我军原先的一个排坚守了二十几个小时,战士们打得非常勇敢顽强,也非常艰苦,撤换下来己没剩几个人。上级要求替换的这个排,一定要坚守,不能让敌人踏进一步,这对夺取整个战役的胜利至关重要。
那天,下着大雪,战士们蹲在用冻土块筑成的工事里,脚上的鞋袜早己冻成了冰块,手指也冻得拉不开枪栓,饥饿也一阵阵袭来。
敌人开始进攻了,山头面积不大,美军可下了血本,一开始就大打钢铁战,大炮轰,飞机炸,坦克冲,攻击是一波又一波,二十多门大炮跟耕田似的把山头的土翻了一遍又一遍,白雪皑皑的山头打成一片焦土,仅有的松树也都被烧成了木炭。飞机也不停地在空中盘旋府冲、扫射、投弹,阵地上一片火海。猛烈的炮火把大部分的工事摧毁了。炮火刚停,大伙迅速抢修工事,做好战斗准备,等到美军靠近了,突然一起射击,迅猛打退敌人的第一次进攻。接着,美军又组织更多兵力,在八辆坦克的掩护下再次进攻。在连长的带领下,战士们集中投掷手榴弹,趁着浓烟的掩护,冲进敌群,与敌人进行搏斗。坦克等重武器也就发挥不了作用。就这样,战斗持续了一天一夜,阵地上被漫天的炮火轰翻了好几遍。一个排的指战员,接连击退美军八次进攻。最后只剩下连长和两名伤员。这会儿,所有的弹药都打光了,连长命令两名战士撤退。他抱起一个炸药包,独自坚守在阵地上。片刻的宁静后,又响起巨大的枪炮声,敌人发起了第九次进攻。几十个敌人挥舞着军旗,叫喊着涌上来。说时迟,那时快,连长猛然拉响导火索,从阵地上一跃而起,抱着点燃的炸药包冲入敌群......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敌人腐料变成泥土。
郑宝强津津乐道刚讲结束,一个叫郑洪涛的人在一旁轻浮地说。“你在场子吗?听别人说的吧!”
“什么在没在场?你不相信?我告诉你,我说的连长叫杨根思,他是一营,我当时是三营的。小高岭原是我们的阵地,后来二营接手,之后才是他们一营的这个排。”郑宝强脸红脖子粗有根有据的说。
“杨根思的英雄事迹是无可置疑的。可你说的话,谁信?照你这么说,你们是一个团的了,”在得到承认后,郑洪涛歪着头,用玩世不恭的腔调说:“果真如你所说,那你就是最可爱的人了。那么这些年来,逢年过节的怎没见上面给你送慰问信的呢?大会小会怎没有你参加的呢?你不还跟我一样吗?还革命军人,志愿军呢!还出生入死呢!不全凭你嘴吹的吗?吹的神乎其神的。”
郑宝强噎住了,他无言以对,默默地低着头走了回去。从此,他再也不讲了,也没人听了,他“大吹子”的名号倒流传开来。
“二舅爷呀,我看这房子的事可以放一放,”东方丹阳说:“先把证件报公社去备案才是!”
“对,对对,”郑宝强陡然来了精神,好像重锤击在他的鼓当心,正合他心意,“丹阳说得对。儿子,丹阳,你们陪我一道去。老太婆,你们多弄些菜,今天我们要好好地喝两盅,老子总算扬眉吐气了。这回是真的了吧!老子是革命军人,是最可爱的人,有资格谈论了。”他越说声音越大,最后竞然喊了起来,此刻,兴奋和激动如同决了堤的洪水,浩浩荡荡,哗哗啦啦地从他的心里倾泻了出来。他的心激动着,他的痛快和喜悦已经不能用浅薄的语言来表达,他身上的每一根汗毛似乎都有跳动的欢畅。
丹阳的舅舅也喜不自禁地说:“对头,爸爸的证书找到了,我们也能昂首挺胸了,全家都光荣。这是件大好事,大喜事。今天。我们就当喜事办,好好的庆贺一番。”
他们三人兴匆匆地直奔公社。郑宝强心情格外豪爽,看什么都顺眼,看什么都舒畅,就像田野的庄稼久旱逢雨,又像渔人在雾海中望见了灯塔,心里那股乐劲哟,溢于言表。他比得了一缸金子还高兴。猛然间心花怒放心绪飞扬起来,他想大吼几嗓子,他想放歌几声,他要告诉人们,之前他所讲的都是真实的故事,他还有很多很多的动人故事,战友们的英雄故事是千千万,战友们的光辉业迹是万万千,他是说不够讲不完的。多年来,他已下挫微驼的腰,竟然挺直了许多,步履也显得“登登”有力而矫健,好像生了风。他走在前面,全然忘记自己的年纪,分外地精神闪烁,容光焕发。笑容在脸上挂不住,不经易地就流露出来,见人乐和和的,老远打招呼。看到他这样子,人们都感到奇怪,“这郑宝强今天是怎么啦?得了财宝了?”
他们来到公社民政办公室,民政助理很客气地同他们打招呼,并请他们坐下来慢慢说。郑宝强父子俩不知是害羞还是激动,也许是吃官,庄稼人没见过大世面,不管是何原因,总之,他们有着一肚子的话可就是说不出来,只是“我......我们......”,支支吾吾半天,结结巴巴的一句话也没说出来,急得脸红脖子粗的。
“你们有什么话,想好了再说。”助理仍在宽慰着他们,“别急,冷静点,慢慢来。”
“是这么......回事,领导,是我......我的......证......找......找到了......”郑宝强终究还没说好完整的一句话。“丹阳,还是你......你说吧!”
东方丹阳听到这句话,把身子挺了挺,说:“领导,这位是我二舅爷,名叫郑宝强。他是个革命军人,也是志愿军战士。因他把证书丢失了,这么多年来,他在社会上,一直没能得到应有的尊重,反而遭到些诬蔑和抵毁,他是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百口难辫,常年累月忍气吞声。直到今天,他家拆房子,在墙缝里幸运地找到他的‘退伍军人证书’。现在他要把证书交给上级领导,并退请领导能恢复他革命军人的荣誉。”
“噢!好啊,那是应该的。”助理忙站起来,“证书呢?”
郑宝强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证书交给助理,助理看过后,马上笑起来,握住郑宝强的手,“哎呀,老革命,老前辈,让你受苦了。我这就找书记去!”说完,马不停蹄地出去了。
郑宝强听到助理的话后,下巴不停地颤抖着,泪水在眼中闪花,之前的奋斗总算得到了认可。一会儿,书记随助理走进来,直奔郑宝强,紧紧拉住他的手,“老同志,老革命,老前辈,让您受委屈了。我代表公社党委向您道歉:对不起!”书记真诚地向他深深地鞠躬。
郑宝强手足无措地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不停地搓着手,见书记弯下腰来,他慌忙上前扶起书记,“这怎行呢!这怎行呢!”
书记落座后说:“老同志啊,您是老革命,是有功之人,革命的大功臣,这些年,政府对不起您啊。”
郑宝强眼含泪花,“感谢党,感谢领导!这不能怪领导,不能怪政府,要怪只能怪我自己,都是我自己造成的。什么事都得有个真凭实据的,空口无凭是没用的。这怨不得别人。”
“我们感谢您老能这样理解,也感谢您老能有这样的胸怀。听说你家拆房子,那肯定是要重建了。”书记关切的问。
郑宝强抬头望向书记,笑笑说:“准备再建两间草房住住人,孩子大了,不至于住在露水地就行了。麻雀有窝,老鼠有洞,能有个安身之处就行了。”
“那你家建房和以后生活有没有困难?”书记继续问他,“有什么困难尽管提出来。”
郑宝强忙说:“没有,没有困难,能凑合。船到弯头自然直,没有过不去的坎。别人家建房能靠自己,我郑宝强为什么就不能?我也一定能。”他带有倔强地说。
书记把郑宝强又重新仔细地端祥了一会儿,口中喃喃地说:“多好的同志啊!”他向助理说:“你明天去郑老家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助的。这些从枪林弹雨中走过来的同志,为革命作出了具大贡献。这些年来,我们没能照顾人家,实在是愧对人家。现在大家都不富裕,建房这样的大事能没有困难吗?他们不愿向政府伸手,是真正的高风亮节啊!可政府也不能坐视不管呀?你亲自去,把郑老家的事情办好,这也是党委交给你的一项任务。”他又转向郑宝强:“郑老啊,我还有点事,就不陪你了。证书呢,这里登记好了,您还是带回去。这次可要保管好了,那可是您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不是二斤箩卜三斤菜啊!”
郑宝强一个劲地说:“那是,那是,吃一堑,长一智,这次一定保管好。书记你忙吧。噢!书记,”他忽然想起件事要问。“书记,我想问句话,我想问问,我们的部队现在在什么地方呢?”
“呦!”书记笑起来,“还想着队伍啊?”
“想!怎能不想呢?多年的战友,患难与共,出生入死的,那可是过命的交情,永远也忘不了。也不知他们现在在哪里?看来这辈子是见不了面了。”郑宝强伤感地说:“证书丢了,部队的番号也忘了,你说我这人,真是的!这些年到处打听,就是不知道队伍和战友们到了哪里?”
“这个吗,你老肯定是找不到的。”助理说:“您的队伍到XJ去了。”
“老同志呀,您要不是提前回来,现在也就不是我们江苏人了。”书记笑着说:“而是XJ生产建设兵团的人了。”
郑宝强睁大了眼和嘴,“乖乖,怪不得杳无音讯呢!我说咋躲得这么干干净净呢?原来到了那么远的地方!”他无奈地摇摇头又低下去,长长地叹了口气,随后走到书记跟,“书记,我还想问件事。”他怯生生地说。
“您说。”
“书记啊,现在还能联系到我们的部队吗?”郑宝强用祈求的目光望着书记。
“能!”书记果断地回答。
“那我想请书记帮我联系一下,看能不能查到我的档案了。当年我是在火线上入的党,要是能查到,我想恢复组织生活。如果找不到了,那我想重新加入共产党。”
“好啊!您放心,我们一定替您负责。”书记乐和和地说。
“感谢,我衷心地感谢!那书记你忙吧!”郑宝强笑眯眯地恭敬地同书记握握手,算是告别了。
这么些年来,二舅爷今天总算铺张浪费了一次。八毛多钱一斤的山芋干酒,他一下子买了六斤,还一滴水都没渗,拿上来就喝,一个劲地嚷着:“斟满了,斟满了,干了......”,“再来,再来......”东方丹阳不敢相信,这还是吃饭怕碗响的二舅爷吗?
这可是他破天荒的第一次。搁在过去,他怎能舍得花这么大巨资买酒回来喝,那可是用刀子剜他的心头肉。往常,他只是在逢年过节的,打个三、二两的回来,兑上好多水,自斟自饮起来。他认为,有个味就行,何必要那么浓烈呢?人吗,还是以饭为主,民以食为天嘛。肚皮填饱了,一切事情也就解决了。像抽烟喝酒,不过是人的一种乐趣而已,尤其是男人,用来装点门面,展示自己是个男人,大丈夫。再说,这个酒,本来就不怎么纯,卖酒的人早就渗了好多的水,过层手皮渗次水,不渗水那才叫傻子店呢!不然卖酒的人在打酒的时候,也不会把酒斗使劲地往下面埋,上下翻动一番,才能打上一斗。目的很简单,把下面的水搅上来,当做酒卖。与其被兑了多次的水,那么自己再加一次又何仿?天说红了,也就是品个味,给自己的生活滋润一下,消遣一下。抽烟也是如此,干嘛偏要抽个洋烟卷?不就是为了好看,说明自己活的洒脱。其实烟卷同烟袋还不是一样,一吸一冒,屎尿落不到,再说一包香烟的钱,够买多少倍的烟沫子,粮食还要卖好多呢!纯是浪费!
“丹阳啊,乖乖,”二舅爷已有些醉朦朦的了。“来,二舅爷今天要特别地感谢你。”他一手拍打东方丹阳的肩头,“来,再干一杯。”他一仰脖子把一杯酒喝光,杯底朝上给大家看看。
东方丹阳不好怠慢,在长辈面前理应先干,可二舅爷早早地干了,他已毫无退路,急忙把酒干了,也亮下杯底。“二舅爷今天精神豪爽啊,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呦!”
“对啊,还是我外孙懂得我的心里。”郑宝强用手捶打着自己的胸口,“乖乖呀,我高兴啊,我兴奋啊,这回真正地感激你啊!说实话,要不是你仔细地找,我是不会去找的,也没那个耐心。真的,我准备过足了烟瘾就去挑水灌的,一上了水,一切就全完了。那二舅爷我这一生的名声就彻底完蛋了,到死也无人知晓我还有这段光荣历史,还得挂着个‘牛皮大王’的名号呢!多丢人。丹阳啊,在听到别人说我吹牛时,你不晓得我这心里多难受呢!那都是我的亲身经历,却得不到认可,心里比刀割还难受。我是那种说谎的人吗?就我这样子能编得出来吗?吹得起来吗?就像那天,快接近黄昏的时候,几天来战火弥漫,枪声不绝的战地上,呈现出难得的一片沉静。”二舅爷自顾自的喝了一口酒,饶有兴致地又谈了起来。“忽然‘碰’的一声响,一颗流星似的火光,从地面上飞到空中。这是攻击的信号。
随即炮火从四面八方飞向敌人的阵地。美国鬼子像失掉魂灵一样,有的伏在地上,有的钻到汽车轮下,有的帽子掉了也顾不上,只顾逃命,丧魂落魄。
从远处不到二里地的山地里,有十个身手敏捷的战士在炮火的掩护下,通过了敌人的机枪封锁线,很快地接近到开阔地边缘的河沿里。这是攻击部队先头的一个突击班。他们的任务,就是直接攻击敌人在公路旁的一个核心工事,好让兄弟部队把整个地区的敌人分割消灭。突入到敌人的腹地,任务是极其危险和艰巨的,同志们一心想着消灭敌人,早把生死置之度外,在班长的带领下,一起翻身跳上开阔地,向敌人展开了决定性攻击。这时候,给自己掩护的炮火和敌人从各方面打来的枪弹,在开阔地上冒起阵阵的尘土和烟雾。突击队的战士们冒着枪林弹雨奋勇前进,他们从死尸遍野的敌人身上补充弹药。
英雄们在奋进中,一个、两个,有五个同志相继倒下了,可他们并未停止,而是继续勇往直前。很快,敌人的核心工事便摆在突击队的面前。”二舅爷端起酒杯,又轻吮一口,随后接着说:“到了工事前,大家都感到奇怪,工事里一个敌人都没有,只有一辆破坦克躺在洞门口。地面上也看不到一点异样,只有路旁停着一辆盖着帐篷的汽车,不知装的什么东西。班长走向汽车去搜查,其余三个人正搜索着工事的周围,‘拍拍拍’,一阵冲锋枪响,嗖嗖的子弹射向汽车,班长的肩头上中了弹,他端起冲锋枪,来不及瞄准,就是一梭子扫过去,果然不到几丈远的公路那边的两个敌人,慌忙把头缩到地面里去了。班长情急生智,不容敌人抬头,便抢上前去接连一阵痛击,这两个敌人倒下了。
原来,他面前是一个三丈长的一个掩体工事,从地平面掘下去六、七尺深,上面盖着帐篷和薄薄一层土,伪装得跟地面一样。这两个被打死的敌人,正在这个工事的进出口。班长眼看自己弹夹里的子弹快打光了,如果射击中断,敌人一准往外冲。他急忙把开关拔到点发上,右手端枪一发一发的作点射封住洞口,左手掏手榴弹,用牙咬开弹盖投进洞口去,‘轰’的一声,只炸得敌人乱叫唤。趁着手榴弹爆炸的一刹那,他又迅速换上新弹夹,一阵枪响连着便是一声手榴弹,没有间断,他身上的四颗手榴弹投完了,工事里的敌人还在乱叫。他只是喊:‘快掩护,快掩护。’
可是,公路那边的两个战友,正在应付着几个敌人的反击,根本无法脱身。肩上受伤的班长,只能依托在汽车头一枪一枪的向洞口点射。他在瞬间,从敌人死尸上找到了四颗手榴弹,照样枪弹轮回,当投到第七颗手榴弹时,在帐篷夹缝处伸出一条白色的毛巾,这是投降的标记。班长右手端着满匣子子弹的枪,左手拿着手榴弹,大拇指顶起拉火圈,作好应变准备后,让敌人把枪托朝上从帐篷缝里一支支丢到工事外,接着三十几个美国兵举着双手,同一个姿势鱼贯地走出洞来,顺着手指的方向走到公路上。
这个班胜利地完成了任务,为大部队全歼敌人扫清了障碍。我说的这些,都是真实的啊,只是讲的还不够详尽,不能完整地表达出来。”二舅爷表露出莫大的遗撼。
东方丹阳一直在侧耳倾听,他被英雄们的事迹深深打动。半晌,他把一腔激情倾注在酒杯上,“二舅爷,我敬你们这些革命的英雄们!”
“好好好,”二舅爷豪爽地喝尽杯中酒,转向东方丹阳说:“这回呀,多亏你啊!来呀,二舅爷我无以为报,只能以一杯水酒谢你了。来,干了!”
“二舅爷言重了。这是老天睁眼开恩。”东方丹阳说着也干了酒。随后问道:“二舅爷,你真的是被国民党抓壮丁抓去的吗?”
郑宝强笑笑点点头说:“是的。那是小日本被打跑了,人们都以为能安居乐业,过上太平日子了。谁曾想,国民党反动派为了打内战四处抓壮丁,摊派数字给各村各保,同时,看到男人就抓走,有钱的钱朝前,没钱的人朝前,拿钱赎人,没钱人带走。我也没能逃过此劫运,也被抓去了。家里连饭都吃不上,哪还有钱用来赎我。到了队伍上,就感到不是好部队。戴着大檐帽的军官,对当兵的总是破口大骂,拳打脚踢摔耳光子。我被抓去不到一个月就上了火线,没经几个回合,我们就败了,不知不觉的我就成了俘虏。也不怪国民党败,他们的部队跟共产党的部队就完全不一样。共产党的队伍里,没有当官的,都是一样服装,不介绍你不知道那个是官那个是兵,不论是谁,都叫‘同志’,从没有打人和骂人。当时被俘,我心想完了,逃回去准是死,国民党军队里只要被俘就得死,要你杀身成仁。不逃,也是个死,哪个部队不杀俘虏?国民党里早就把共产党说得那么恐怖,那么狰狞。我当时想,反正都是死,索性睡下来不动等死吧!没想到,人家根本没有为难我们,随我们的意,愿意回家的不强求,还发给路费,愿意留下来参加解放军的人家欢迎。我当时就喜出望外,真不敢相信会有这等好事。当场我就报告领导,我留下来,还赢得一片掌声呢!”
“那就是说,你被抓去不到一个月就参加了解放军。”东方丹阳问。
“是啊。以后就随着部队一会南一会北,这里打一仗,那里打一仗,直到那次最长的仗打完以后,领导说是淮海大战,我们的队伍就一直向前,没有后退过。”郑宝强讲到这里,端起酒杯,也没同别人让礼,自喝一口。“胜利以后,我倒是特别想家。又听说家里分了地,就更想家了。因为这里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我真正想回来,可看到别人继续前进的劲头十足,我踌躇了。人家都能将革命进行到底,我为什么就不能,而要半途而费呢?别人能做到的,我郑宝强也一定能做到!后来,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就在反动派被消灭以后,我又想回家了,美国佬又跳出来了。我又随军到了朝鲜战场。”
“二舅爷,到战场上不怕吗?”东方丹阳怯生生地问道。
“怕!”郑宝强脱口而出。“谁不怕死呀?开头是怕得要命。炮火一响,整个人被震蒙了,震傻了,不晓得东南西北。在经历过风险,经历的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刚到解放军的队伍时,初次上战场,敌人的飞机猛兽似的飞过来,扔下的炸弹石磙似的,轰炸声把人的耳膜都要震穿了,‘嗡嗡’直响,好像有好多的蚂蚱在里面不停地乱叫。这时有颗炸弹落在我的身旁,我仍呆呆的站在那里,傻乎乎的,头脑里一片空白。后来,当我清醒以后,推开压在我身上的人,原来是老班长。这时,我才知道是老班长把我扑在身下救了我的命,而老班长却再也听不到我们的呼唤,为了我,他已献出了自己的宝贵生命。我醒悟了,心里充满了对老班长的愧疚,更充满了对敌人的刻骨仇恨,一心想着为老班长报仇,多杀敌人,才能对得起地下有知的老班长。”
半生风雨半身伤,半生别恨半心凉。时间不是让人忘了痛,而是让人习惯了痛,有些事能想通,也能接受,不过还是会很难过。郑宝强对老班长亦是如此。他心情沉重地又喝了一杯酒,饶有兴致地继续着他的叙说。他的神色又回到了战火纷飞,硝烟弥漫的年代。以前,他经常讲,后来他不想讲,讲给谁听?谁会相信?现在是今非昔比了,他有了谈论的资本。“战争是残酷的,你死我活的。屠戳仍在继续。整个世界好像都在颤抖,山崩地裂的,空气中充满了血腥味,土壤染成了红褐色,人的生命眨眼间就能没了,躯干还支离破碎的,让人触目惊心。当我看到我的战友们一个个勇猛的冲上去的时候,一个舍身忘死的念想占据了我的心头。我的命是老班长拿命换来的,老班长生前的话给了我无穷的力量。老班长常说:‘他妈的,谁说子弹不长眼?子弹是长眼的,专打怕死的......’在以后的战斗中,我谨记老班长的话,不要命的往前冲。我的勇敢、顽强,冲锋陷阵的劲头赢得战友们的称赞,也多次受到了首长的表扬和嘉奖,多次荣获‘战斗英雄’的称号。每当获奖时,我站在台上,面对大家时候,总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往下流,一次又一次地说:‘这个奖属于牺牲的战友们,是属于老班长的......”
郑宝强再次流了泪,他用衣袖揩一下,东方丹阳用手在他的后背上拍打了几下,一会儿,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又抿了一口酒,长叹了一声:“我的命确实是拣来的,同牺牲的战友们比,我是幸运的。能活到现在,也知足了。”他把“知足了”这几个字念叨了几遍后,转向东方丹阳:“丹阳啊,你二舅爷就是傻呀!认为美国佬又被打跑了,蹲在部队也没事干了,家里已分了地,不回来种地还赖在部队上干嘛?自从离开家,就一直没回来过,就一直牵挂着,也不知家里现在怎样?白天还好,大伙儿说说笑笑,皮皮闹闹的,到了晚上,一阵阵想起来要多难受有多难受,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来。文人把这叫什么来着?”他皱着眉头想着一个词。
“归心似箭。”东方丹阳提醒道。
“对!对啊”郑宝强高兴地一拍大腿。“就是这个词。我走的时候,指导员就是这么说我的。当时我想呀,与其在部队没事耗着,不如早点回来种种田,多打点粮食呢!也早点娶妻生子呢!早养儿子早得济嘛。所以,就不顾一切打报告,写申请,找领导,死磨硬缠。刚得到允许,就火急火燎奔回来了。现在想起来,我还自己骂自己,回来得‘狗头金子’呢!怕赶不上死呢!就这样,就拿着这么一张纸跑回来了。当时心里就不舒坦,出生入死的就换来一张纸,能当饭吃,还是当茶喝,有什么用?也就把它没当回事。认为庄稼人还是以种田为本,“七十二行,种田上行”,多收两斗粮食最实在。当时啊,还真想把它扔了,又觉得可惜,可不扔又没处放,后来就随手一放,哪还放在心上,不知丢哪屁马外去了。以后受了人家的羞辱,一怒之下就回来找它,要向众人表明,我说的是真的。可怎么找也找不到了。其它的倒无所谓,就是这个憋屈罪让我受的足足实实,心里难受啊!有什么办法呢,谁叫你拿不出东西的,只好听凭人家冷潮热讽的了。你说,怎就这么触死触灭的能放丢墙缝里去呢,真正触寿人做触寿事。唉,重点还是吃不识字的苦啊,看问题太过简单了。当时在部队上提到学习就头疼,笔拿在手里比扛大枪、抱大锹还重,就是不听使唤,到学习时得空就溜掉了。后来别人的学习成绩都上去了,我还是老样子,怨谁?回过头再想想呢,也知足了,活了这么多年,也是嫌的了,比我那些牺牲的战友们强多了。他们都是年纪轻轻的就牺牲在战场上了,所以我痛恨战争。哎,我跟你说啊,当时我看你在哪里傻乎乎拔呀找的,还在心里发笑呢!”说罢,他“哈哈”地大笑起来。
东方丹阳也跟着笑起来。“我说有宝贝你还不相信呢?哎,二舅爷,一直要把你往坏处说的是不是那年差点被你揍的那个人?”
“不是的。其实那个人并不坏,他没有记戒心,打过骂过撂开手,从不放在心上,有口无心。坏事的人是我家门旁的邻居,那个人也是接他的红砖。难怪人说老了邻居瞎只眼,一点不假,我这就是最好的例子。那家伙,”郑宝强把酒杯端起同东方丹阳示意一下就喝了,“太不是个东西。刨田界老手,占田边祖宗。成天就在两家自留地的山沟里刨本,总要占一点过去,那怕泥垡头也非要弄一两个过去才能安心。那次,我实在看不下去了,脖子鼓得有锣粗,一个堂堂男子汉,生个女人形,用手把土往自家那边扒拉,多难看!多占那么丁点能长金苗吗?说吧又无所谓,不说吧,又他妈的猪尿泡打人不疼气的慌。我就说:‘人吗,一个泥垡头伴不过,何必那么斤斤计较呢?’他听后不但不知羞,反倒来起劲呢!出口就伤人。我顿时就火了,跟他一句一句顶撞起来。他认为他年轻,冲向我想把我干倒,结果他不是我的对手,吃了亏就怀恨在心。开始是说说,我也没当回事。他说我是被国民党抓去的摇身一变,倒成了革命的功臣。我当时想,反正是种田,什么功臣不功臣的。事过境迁了,只是话搭话谈谈而已。
可这家伙并不是这么想,也并未就此罢休,而是一个劲地大队到公社跑,说说竟说我是国民党的特务,上面跟他要证据,他又拿不出来,被领导一熊,‘事情我们会调查的。无根无据的,你就不要瞎嚼瞎聊的。你知道这么一说,将意味着什么吗?如果没有确凿证据,你就是诬告,就要定你的罪。你想把政府当成你泄私愤的工具吗?’他这才死了心。虽然上面领导看我平时的表现突出,也未作深究,并为我说了话,可我这心里憋屈着呢!可又有什么办法呢?要是有这个证件在手,谁还敢胡说八道?我又要谁为我说话?我只有沉默不语,也只能沉默不语。还有啊,这么些年来,每当逢年过节的,上面敲锣打鼓地给军人、复员军人和烈士家属送慰问信时,我嘴上说不出什么,可心里特别的难受。可你又能跟谁说去?要有证书,肯定也有我一份吧?多么光荣啊!连祖上的脸上都有光。丹阳啊,人在哭的时候,抬眼望望天,眼泪是不会流下来,其实,眼泪流到肚子里还更难受呢!整个心都是酸酸的,欲哭无泪。我祈求着,我想着,总有一天我会看到老天睁眼的。”
东方丹阳说:“你终于祈盼到了,现在老天不是睁眼了吗?”
“是啊!我高兴,我什么也不图,只要能还我‘革命军人’的荣誉,我也就死而无憾了。我还要喝酒。”郑宝强乐和和地说。“来呦,干杯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