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帝落平阳
逃离长安
朱温史暂告一段落,我们按照原计划,回头采访另一巨星李克用。
“您好,晋王殿下,您这次不战而退,莫非是害怕朱温?”
“怕他?”李克用怒吼,“如果不是皇上有难,我才不会放过他!”
这样啊,对了,这李晔怎么三天两头的有难呢?
原来,李克用刚离开关中,李茂贞就如李克用预测的那样,暴露出他“反省”的深刻程度。既然李克用走了,“我李茂贞又回来了”,那当然要组织一支强大的还乡团,对那些曾配合李克用打压自己的关中藩镇反攻,同时扩张自己的实力地盘。
山中无老虎的感觉是比较爽的,关于李茂贞在关中,如何“拳打敬老院,脚踢幼儿园”的种种英勇事迹,在下就不详述了,只简单说一下他取得的成就。
李茂贞首先拿下的是河西。895年底,李茂贞让部将胡敬章当上了河西节度使。但这是一笔糊涂账。此时的河西镇辖区有多大?之前的主人是谁?在下查不到。
李茂贞还乡团最大的受害者,还要算在百年后建立了西夏王朝的党项李氏(原拓跋思恭一族)。原本凭着助讨黄巢、朱玫、王行瑜三次机遇,党项李氏已发展壮大,控制了关中的定难、静难、保大三镇,从实力上看,似乎已经算李茂贞强有力的竞争者。谁知李克用离开之后,他们的实际表现很让人失望。
897年,李茂贞将静难节度使的党项酋长李思谏赶出邠州,迫使朝廷承认自己的义子李继徽为静难节度使,把昔日老盟友王行瑜的地盘收为己有。899年,李茂贞又挤走了保大节度使李思敬,立义子李继颜为保大节度使。在李茂贞的无情打压下,党项李氏的地盘被迫缩回定难一镇,此后长期偏居西北一隅,不再有扩张的举动,直至宋初的李继迁。
另一个重要的受害者,是泾原的张氏,他们与李茂贞争战至899年,张家的最后一代泾原节度使张珂被打垮,李茂贞自兼泾原节度使。
除此之外,李茂贞还在896年或897年初赶走了朝廷任命的匡国节度使苏文建,夺取了同州,让自己的义子李继瑭继任,完成对长安的四面包围。
在这一轮轮的扩张中,李茂贞集团的实力大为膨胀,比李克用勤王前有过之无不及,再次确立关中首强的地位。
力量就是底气,李茂贞写往朝廷的奏章,语气也很快由李克用在关中时的“孙子级”,恢复到李克用勤王前的“大爷级”。稍有不满,就对朝廷的决策横挑鼻子竖挑眼,勒令整改。
理所当然地,李晔也恢复了愤怒,但碰了这么多次壁,他也早明白了:没有实力的愤怒是毫无意义的,打铁还得靠自身硬!问题是自身不够硬怎么办?那就多补点儿钙吧。
李晔一声令下,在延王李戒丕和覃王李嗣周两位亲王的主持下,长安朝廷开始了又一轮声势浩大的扩军备战。大批没有作战经验,也没有忠君爱国之心的无业游民被征入中央禁军,长安的各处军营,很快就被填满了。
李晔既信不过宦官,也信不过大臣,所以这新增的数万乌合之众,并没有编入左右神策军,而是组成了“安圣”“捧宸”“保宁”“宣化”四支新军,全部由皇室亲王担任统帅。
对于此轮大扩军,虽然李晔没有明说,但李茂贞清楚地感觉到:这是冲着自己来的,自己绝不可以坐以待毙。李茂贞拿出劲头,坚决反对重整军备。
奏章一道接一道,从凤翔送到长安,里面抗议的语气一道比一道严厉,李晔照例不予理睬,李茂贞便下令在凤翔也扩军备战,与皇帝玩起了军备竞赛。
乾宁三年(896)六月,这种军事对峙下的脆弱平衡被打破了,李茂贞上疏,表示要亲自到长安面见皇帝,诉说冤情。李茂贞又要来了!消息传开,恐慌情绪蔓延京城,早成惊弓之鸟的长安市民纷纷逃出自己的家,往秦岭的高山深谷间避难。
李晔不敢再像以往那样声明要讨伐李茂贞了,但最起码的自卫还得做吧?皇帝下旨,命通王李滋、延王李戒丕、覃王李嗣周等,分别统率新编各军,在长安近郊布防。其中,延王李戒丕的军队驻扎在长安西北郊的三桥,相对而言,距离凤翔比其他各王统率的军队近那么一丁点儿。
李茂贞对着地图仔细看了又看,终于发现了这一重大军情,他愤怒地上疏抗辩:“延王李戒丕无缘无故地出动大军,向我进攻,我不能自取灭亡,只有奋起还击了!”老大呀,你看的地图比例尺准确吗?李戒丕在距离长安十余里的三桥,怎么就侵扰到二百六十里外的凤翔了呢?
李茂贞才不会花工夫理睬这种低智商的疑问,他决定对在下游喝水,因而“弄脏”了上游水源的小羊的“罪行”进行清算。凤翔的军队集结了起来,向着长安方向兴师问罪而来。
大兵压境,李晔急命诸亲王率领禁军西上迎敌,两军相遇于娄馆(今陕西兴平西),中央禁军又一次毫无悬念地大败,大半年来军备的成果化为乌有,李茂贞再次兵临长安。真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
败回的延王李戒丕向李晔进言:“关中的藩镇,没有一个是靠得住的,为今之计,唯有东渡黄河,前往太原,求助于李克用了!事不宜迟,皇上请速速下旨吧。”李晔也没有别的主意了,马上就命李戒丕为正使、张承业为副使,前往太原催促李克用再次出兵勤王。
不过,李茂贞就在家门口,李克用就算会来,一时缓不济急。所以等到七月十三日,李晔也率领百官,第二次逃出长安,北渡渭水,准备取道鄜(fū)州(今陕西富县,此时还属于保大节度使李思敬),前往太原。
不过,太原真是个好去处吗?才走到渭北,这一群人又迟疑了。的确,自李克用投唐以来,到目前为止,他的表现都是比较忠诚的,但再忠诚的表现也掩盖不了两个让人不安的事实:一、李克用不是汉人;二、李克用手中有强大到吓死人的军力。
让李晔一行人迟疑的,不但有对李克用的不信任,还在于此时似乎又有了一个新的选项:镇国节度使韩建的儿子韩从允来了,他是带着他父亲请求皇帝驾幸华州的奏章来的。
一开始,李晔拒绝了韩建的请求,继续犹犹豫豫地往鄜州前进,只是对韩建此刻表现出的忠心给予了褒奖,给他加授了如京畿都指挥使等一堆官职。但韩建毫不气馁,邀请皇帝到华州的奏章一封接着一封,不断送达。在大才子李巨川的生花妙笔下,每一封的措辞都那么忠义感人。
见到韩建这一份份情真意切的奏章,李晔心里的动摇终于越过了临界点:自己究竟该去太原,还是该去华州呢?在李晔上一次出逃的时候,韩建还是李茂贞、王行瑜的跟班,而李克用,已经用上次勤王的实际行动表明了自己的忠贞,依此看来,还是去太原更好吧?
不,不妥,实力是不会说谎的,而意图则可能下一秒钟改变。如果去太原,以李克用之强大,只要他稍生异心,大唐便万劫不复。而如果去华州的话,韩建仅有区区一州之地,兵微将寡,即使有篡权的贼心,多半也不敢有行动的贼胆吧?
思来想去,李晔更倾向于去华州,但仍然不敢轻易决断,于是想出一个很笨的办法:将韩建召到鄜州一见,看看他的诚意。论实力,韩建确实在此时的天下藩镇中排不上号,但如果说起演技,他虽然可能比损友王建或影帝朱温之流的大师略逊一筹,但要糊弄李晔,也是绰绰有余了。
七月十五日,韩建到达鄜州,晋见天子,叩头流泪,光论面部表情的话,远比李克用更加“忠贞”:“如今天下跋扈嚣张的藩镇,何止一个李茂贞?离开关中,就能躲得过强藩的威逼吗?在当前情况下,陛下如果远离京城,远离宗庙社稷,前往遥远的边疆巡视,臣只怕圣驾一旦渡过黄河,就不会有回来的日子了!华州虽然兵力微弱,但战略地位重要,时机有利时,往西可以控制三辅(关中的古称),时机不利也可退回自保。臣在华州励精图治,奖励耕织,积聚粮秣,训练士卒,已有十五年之久(不知道是韩建认为李晔的算术不及格,还是他自己的算术不及格,韩建控制华州的时间不会超过十二年),西距长安也很近(一百六十里),愿陛下幸临,以便策划中兴的伟业!”
有李巨川的编剧,加上韩建的演技,这一幕戏,可谓表演得声情并茂,要肉有肉,要骨头有骨头,把李晔一行人听得也有一点点感动:那好吧,咱们就去华州。
七月十七日,李晔率领着众多亲王、大臣等大唐朝廷的全体成员,以及数万扈驾的禁军,来到华州,就像一大群自投罗网的囚犯,排着队钻进了牢笼……
受困华州
不过,仅就目前而言,“囚犯”还很难认出,华州会是关押他们的大牢房。因为韩建此时对天子的态度,还显得比较恭敬。比如,他就把自己的官邸腾了出来,当作皇帝的临时行宫,自己则搬到城中龙兴寺办公。
就在同一天,李茂贞率军开进长安,他得知皇帝又从自己手心里溜走了,还是溜到昔日小弟韩建那里去了,心情很不愉快:就凭你小子那丁点儿军力,也配玩挟天子以令诸侯?!
一生气,李茂贞决定放把火,舒缓舒缓情绪,于是,长安城中,那些修复不久的宫殿再次化为灰烬(后来,李茂贞因此事得到一个很牛的绰号——“火龙子”,威猛度不逊“飞虎子”)。
不过,韩建千方百计地把李晔接到华州,是真以为蚍蜉扇动翅膀就能够撼大树,螳螂举起前臂就可以挡车,一个节度使操纵天子就能称霸天下吗?
在推测韩建的动机之前,我们先回头看看韩建是个什么样的人吧。
韩建,字佐时,许州长社人,出身忠武镇的军人世家,前期经历与他的老朋友王建差不多,曾为杨复光组建的“忠武八都”之一,又当过田令孜的“随驾五都”之一,最后又被杨复恭外放到地方,当华州刺史。
站在天子的角度看,他肯定不是什么忠臣,但站在治下百姓的角度瞧,他却是一位难得的父母官。华州是黄巢之乱中的重灾区,在韩建初上任时,百姓逃亡,户口流散,一片萧条。面对困境,韩建“披荆棘,辟污莱,劝课农事,树植蔬果,出入闾里,亲问疾苦”,几年下来,华州被建设成为乱世中的一块绿洲,原先逃亡的百姓纷纷回来,公私仓库都得到了充实。民间开始传颂“南成北韩”(南方有成汭,北方有韩建,他们是当时军阀中关心民间疾苦的代表人物)。
可见,韩建的强项从来就不是什么争霸天下,而是搞“经济建设”。他也知道金箍棒不是林妹妹玩的,将皇帝接到自己家,不是为了篡权,而是另有图谋。这个图谋很简单,也很直接,其实他的心腹谋士李巨川已经总结过了:“天子居华,四方贡奉皆到此!”
所以八月八日,韩建“诚恳”地推辞了李晔让他主持朝政的请求,却以主人翁的姿态,传递公文,通知天下诸藩镇:天子将在华州暂住相当长一段时间,所以大家依法向朝廷缴纳赋税时,别去长安了,请将钱粮都运到华州来吧!
自然,等各镇的赋税送到华州后,有多少用于朝廷,有多少进了韩建的腰包,那就很可疑了。韩建不但精于内政,也善于理私财。只是贪占挪用朝廷赋税,就能让善于理财的韩大帅满足了吗?不,韩建可不会忽视民营经济的力量,他借着李晔在华州,同时大打皇帝牌,宣传华州作为大唐中央所在地,将会带来的无限商机,大力招商引资,然后再重重榨取商业税。
双管齐下,使韩建的个人财富在李晔在华州的短短两年内,就膨胀到了九百万贯之巨,相当于李克用因勤王之功所得巨额赏金的三十倍,或是宣宗朝时大唐帝国朝廷一年的赋税总收入。
当然,要想赚钱,保持外部稳定,避免打仗也很重要。为了防止李茂贞到华州来找麻烦,或是李晔号召各藩镇去找李茂贞的麻烦,韩建使尽了气力,在朝中为李茂贞说了不少好话,让这一仗始终打不起来。至于说争霸天下那些最常用到的招数,比如奉戴天子、讨伐不臣之类的,韩建在他挟天子的两年中,一次也没有尝试过。
因此,韩建迎奉天子到华州的行为仍然算得上理性的:咱即使不能操纵天子来篡权,至少能用他来赚钱不是?
不过,当时有人不这么看。李克用在得知李晔再次出逃,并被韩建迎入华州的消息后,叹息道:“皇上要是在去年接受我讨伐李茂贞的建议,怎么可能发生今天的事!”
片刻后,李克用又说:“韩建真是天下头号大傻瓜!就凭他那点儿斤两,还想当权臣削弱皇室,我看他将来如果不被李茂贞干掉,也一定会被朱温干掉!”
至于当事人韩建,可没有想那么远,得到皇帝这株摇钱树后,当务之急是抓紧时机多摇几下,其他事嘛,韩大帅现在还顾不上。因此,李晔至少在他的流亡朝廷中,暂时还是有最高决定权的。
李晔到达华州的第十天,就毫不犹豫地行使了一次自己的权力,下旨将中书侍郎兼同平章事崔胤调出朝廷,在保留宰相级别的前提下前往湖南,就任武平节度使。
武平是个大镇,理论辖区有七州之多,武平节度使的含金量比韩建那个镇国节度使高多了。而且大家都知道,如今节度使才是大唐最牛的官职,比已经严重贬值的宰相实惠多了,这么说来,崔胤占便宜了?
非也。因为东西再好,也要在你真正拿到手时才能算数。武平镇现在已经有主了,那人名叫马殷,是的,就是曾经在孙儒手下的那员大将马殷,这可不是个好对付的人物啊!关于他如何当上武平节度使的事,以后再说,现在只要明白一点就行了:手无寸铁的崔胤,如果不知死活,真拿着朝廷给的委任状就去湖南上任,那么运气好点儿,人家送你回家,运气差点儿,人家送你投胎。
旧的职务被撤了,新的职务根本是水中的月亮捞不着,崔胤其实亏大了。也许有朋友会问,崔胤吃这种大亏,他那个权大势大的族叔崔昭纬不会伸手拉一把吗?其实,崔胤这次倒霉正是让崔昭纬连累的,崔昭纬已经比过河的泥菩萨还要泥菩萨,不是自身难保,而是已经自身不保,两个多月前就被李晔下旨赐死了。
崔昭纬当初给李茂贞、王行瑜当卧底,并出谋害死忠臣杜让能,这些事,李晔岂能看不出来?所以,李晔早对他恨之入骨,等李克用讨伐王行瑜,李茂贞写悔过书,崔昭纬尽失靠山之时,就把他贬出了朝廷,之后又命他自杀。
这几天,李晔可能是听说李茂贞在长安放火缘故,他又拿李茂贞没有办法,只好整一整李茂贞曾经的同党的同党崔胤,拐弯抹角地出出这口恶气。
可惜,崔胤并不是那种巴掌来了伸脸,砍刀来了伸脖子的忠臣,他是个聪明人,会还手,而且也知道怎么还手。
崔胤决定用他族叔的老办法,先在外藩中找一个强援。他悄悄给朱温写去了一封书信:朱公难道不想在朝中安排个可靠的自己人吗?您只需如此如此、这般这般,那么,今后我就是朱公您的人。
崔胤看得不错,朱温确实正有这种需求,两人一拍即合,结成了秘密的同盟。不久,朱温在崔胤的谋划下,与河南尹张全义一起,给李晔上了一道震惊华州的奏章:“既然长安的宫殿遭到奸臣李茂贞的毁坏,而洛阳的旧宫殿已经由臣等修复完毕,皇上不如迁都到洛阳来吧?臣马上就派两万精兵到华州来为陛下护驾,通往洛阳的道路,是绝对安全的!另外,据臣等所知,崔胤是位难得的忠臣,最好不要外放。”
朱温要派大军到华州来抢自己的摇钱树!韩建震惊了。
其实,上疏请求把皇帝从华州接走的,朱温并不是第一个。在此之前,西川的王建和淮南的杨行密,都已上疏建议皇帝搬家,到自己的地盘上来。但李晔与成都之间,已经隔着一个大大的李茂贞,实际上不可能,而扬州更是偏居东南,路途遥远,所以这两者对韩建的赚钱计划,威胁其实都不太大。
朱温这次就不一样了,洛阳原本就是大唐的东都,皇帝到那里远比住在华州更名正言顺,距离也很近,只要通过一个与朱温友善的王珙的地盘就到了,朱温的大军若至,更是难以抵挡的。
不管为了安全,还是为了捞钱,韩建都必须插手朝政了。他急忙奏请李晔,把崔胤请回来,重新担任宰相,然后再通过皇帝的嘴,安抚朱温说:“国家已经这么虚弱,经不起折腾了,所以还是保持安定,不要随便改变现状的好。”
这叫作取小害来避大害,给朱温一点儿甜头,避免朱温动手。不过,这也正中了崔胤之计。
为了消除朱温动手的理由,韩建又赶紧派人去见前老大李茂贞:“皇帝在我这里,对你没有危险,但如果让朱温或者李克用夺了去,你还有好日子过吗?”李茂贞也猛然醒悟过来,于是到十月十一日,李茂贞突然又要当“忠臣”了,他痛心疾首地上疏悔过,请求李晔再给自己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为了证明自己是真心悔过,李茂贞还捐了一大笔钱,用于重修刚刚被他烧掉的长安宫殿。
看,李茂贞的反省多有诚意啊!韩建代替皇帝做出了总结:所以呢,号召各藩镇讨伐凤翔的行动就中止吧,皇上就在华州安安心心地住下去,等长安重建工作完成,就近回去多好啊!
住在人家的屋檐下,李晔被迫同意了韩建的全部要求。而这,仅仅是个开始,对大唐皇帝而言,真正的灾难还在后头。
屠戮诸王
灾难的源头,在于韩建的忧患意识。看着李晔那样心不甘情不愿地勉强顺从自己,韩建敏锐地感觉到,自己已经将这位尚带英武之气的皇帝得罪了,他如果有机会,一定会报复的。
问题只在于:这个皇帝有没有报复的能力呢?李晔是带着很大一帮人来到华州的,其中仅由各位亲王统率的中央禁军,就达两万余人,论数量,比韩建的军队还多。虽然数量不等于质量,实践已经证明这些禁军的战斗力非常差,但他们毕竟是忠于皇帝的直辖武力,如果乘我不备,发动一次兵变,夺我华州,也不是不可能的。
韩建越想,越感到自己睡不着觉了:不行!为了我镇国镇的安全,必须剥夺天子的武力!
乾宁四年(897)正月八日,李晔移驾华州后的第七个月,韩建突然向李晔奏报:“据华州防城将张行思等检举,睦王、济王、韶王、通王、彭王、韩王、仪王、陈王共八位亲王密谋造反,准备将臣杀害,然后劫持陛下去河中!”
见此奏报,李晔大惊失色。不过,他并不是因为得知有这么多亲王要谋反而吃惊,昭宗李晔可能是大唐二十二代皇帝中最重亲情、最相信手足同胞的一个(这好像是他唯一强于太宗皇帝的地方),所以才会把新编的禁军都交给亲王来带。亲王要谋反?绝不可能!但谋反罪是杀无赦的,韩建这么做,难道要借机诛我亲族?
李晔连忙下旨,请韩建进宫(就是原先韩建的官邸),打算亲自向其担保诸王的清白。过了一会儿,传旨的宦官跑回来了,但韩建没有来,他说他病了,不能入宫。
韩建不来,李晔只好命八位亲王前往龙兴寺,求见韩建,申诉冤屈。八王的冤枉,韩建自然比李晔更清楚,但他既已铁了心要剪除天子的羽翼,当然要把无赖进行到底。
皇子皇孙卑躬屈膝地来到龙兴寺,却被拦在门外,进不了寺。韩建则借题发挥,更加蛮横无理地上疏:“八位亲王无缘无故来到我办公的地方,我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有什么卑鄙图谋!以现在的险恶事态来看,我不能与他们见面!”
李晔差点儿气得吐血,但没办法,再派个宦官去告诉韩建:“八王是我让他们去见你的。”这回该行了吧?谁知宦官刚出去又回来了,原来临时行宫已经被韩建的军队团团包围,李晔已经无法向韩建“传旨”了!
不过,封锁只是单方面的,只是李晔发不出自己的声音,韩建还可以继续向李晔上疏。在他的心腹文书李巨川的笔下,一道又一道强词夺理的奏章,接二连三地甩在了李晔面前:
“皇上如果顾念手足之情,不忍将诸王治罪,那不妨按照我大唐的良好传统,解除他们的职务,让他们回十六宅中居住,多给他们请些品德高尚的老师,好好研究《诗经》《书经》一类的学问……”
“玄宗朝末年,永王李璘一出江南,就图谋反叛;代宗朝时吐蕃侵入长安,就立广武王李承宏为乱;前朝朱玫造反,也拥襄王李煴为伪主。可见亲王在外,是国家的灾难……”
“我大唐制度,原本尽善尽美,陛下只要遵循祖制,选贤任能,自然天下大治。何必另行组建殿后四军(即李晔新建的‘安圣’‘捧宸’‘保宁’‘宣化’四军),让人家以为皇家的恩德有厚有薄,偏离了大公无私的正道。而且这四军的来源,都是些混迹街头的无赖流氓,平常都只会惹是生非,危难之际更不会为天子所用……所以,建议将他们全部罢黜解散!”
李晔的眼前,是这一道接一道咄咄逼人的最后通牒。李晔的耳边,是包围行宫的镇国士卒那越来越嚣张的喊叫。这位倒霉的天子这才悲哀地发现,即使面对韩建这样弱小的藩镇,他也同样毫无还手之力。
自己被包围在行宫;禁军的统帅,也就是那几位亲王,被圈禁在龙兴寺外;中央禁军“群蛇”无首,被分散安置于各营地,根本无法再实施有组织的反抗。
还手是不可能了,那如果抵死不答应韩建的要挟,将会怎样?人质一般都不敢低估绑匪的杀心,愤恨不已的李晔被迫接受了韩建的全部要挟。所有亲王被解除了军职,关进了十六宅;其实就算他们没被解除军职,也不再握有军权,因为殿后四军二万余人,也同样被全部解散,大唐天子从此不再拥有自己的军队;捧日都将李筠,因为在上次保护李晔逃出长安的过程中表现突出,韩建就给他强加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使李晔被迫下令处死了这位对自己最忠诚的将军。
消除了“囚犯”越狱或是暴动的可能性,韩建对自己的战果还是基本满意的,但考虑到一打一拉才是王道,韩建上疏请求立李晔最喜爱的长子李裕为太子。由于中唐以后宦官的强势,大唐自敬宗以后,就没有一位皇帝能将皇位传给自己心仪的继承人,所以韩建此举,算是对皇帝的讨好,可略微安慰一下李晔那颗刚刚遭受重创的心。
关于这件事,韩建的秘书李巨川撰写了一篇私史,这篇私史着重歌颂了关于韩建如何抚恤小民、如何忠君爱国的种种先进事迹,名叫“勤王录”(后来韩建进封许国公,该书又更名“许国公勤王录”)。
《勤王录》曰:“韩建高瞻远瞩地预见到,确立皇储是维护国家长治久安的根本大计,因此请求天子策立太子。天子为其赤诚所动,下诏批准。那天是正月十一,四天之内,太子完成了祭祀天地、列祖的各项仪式,而原本破坏了规矩、执掌军队的诸王也都重回十六宅安心于学问,国本终于稳定下来了!从此,各种奸邪小人被轰出宫廷,不再有施展他们罪恶计划的可能;天子心情愉悦,百姓都在一致赞颂着这一英明的决定……能够在大乱之后,重现这一太平景象的功臣,就是韩建啊!”
再说,就在李晔困居华州行宫,数着黄历,煎熬于这种“太平景象”的时候,试图将自身势力伸入蜀中的李茂贞,正与企图一统三川的王建,在秦岭之南大打出手。
别看李茂贞在关中基本上所向无敌,欺负皇帝时也神威无比,与王建的较量却节节失利。乾宁三年(896)正月,龙州(今四川平武东南)被王建的义子王宗夔攻陷;乾宁四年(897)二月,王建派大将华洪等进攻东川顾彦晖,在玄武(今四川中江)大败前来援救东川的李茂贞的义子李继徽;同月,王建的另一员大将王宗播(原名许存),打败了李茂贞的另一个义子李继昭,攻陷入蜀天险剑门关,堵住了李茂贞与顾彦晖之间的联系。
打到这里,屡战屡败的李茂贞已无法有效地援助东川,而东川一旦落入王建之手,李茂贞的山南西道哪还有安全?武力解决不了的问题,可不可以考虑一下政治解决呢?李茂贞决定试一试走朝廷路线,毕竟天子现在在我家前小弟的韩建手里,应该还是听话的。
六月,李茂贞向朝廷上了一道“疾恶如仇”的奏章:“西川节度使王建,公然违抗朝廷让大家和解的旨意,不断派兵侵略东川,皇上您就不出来主持正义吗?”
也许是那天韩建那天忙着清点各地贡赋攒私房钱去了,也许是韩建对这类跟自己关系不大的事懒得插手,已成瓮中之鳖的李晔,竟然连发了两道让李茂贞哭笑不得的圣旨。
第一道:李茂贞说得很对,朕完全同意,特贬王建为南州刺史!
第二道:调李茂贞为西川节度使,接替王建,调覃王李嗣周为凤翔节度使,接替李茂贞。
这开的哪门子玩笑?我要的,是让皇上你下旨,号召天下藩镇讨叛逆王建,谁要这种根本就没有执行可能性的一纸空文?居然还想算计我的凤翔,更不可原谅!
六月二十五日,前往蜀中传旨的宣谕使李洵,在梓州郊外的张把砦(zhài)见到了王建。王建把李洵带上砦墙,指着砦下列队整齐、声势吓人的西川大军说:“这些将士一致要求我继续当他们的统帅,我可不敢违抗民意!”手无寸铁的李洵当然更不敢违抗这些“民”意了,第一道圣旨果然化为无人理睬的一纸空文。
李茂贞则做得更加过分,直接派出军队,把携带圣旨前来接任的覃王李嗣周包围在了奉天(今陕西乾县)。韩建闻知,忙写信给李茂贞道歉:“这次的圣旨咱就当没发过,以后我一定把皇帝看严点儿,杜绝此类圣旨,大哥您就高抬贵手怎么样?”
见了信,李茂贞才解除了奉天的包围,放李嗣周回华州,第二道圣旨也宣布作废。
李晔并没有过分失望,这是谁都能想到的结果,甚至李晔发这两道圣旨,都不是真指望会有人遵守,只想找个机会恶心恶心李茂贞罢了。李晔真正的或者说唯一的希望,在东北方向。
李戒丕、张承业,你们什么时候才能给朕带回李克用再次出兵勤王的消息啊?
又过了两个月,延王李戒丕从太原回来了,但他给朝廷带来的消息,并不是李克用大军什么时候到,而是李克用的集团内部发生了重大叛乱,河东的勤王军一时是不可能来了。失望,这才是真正的失望。
要不,既然这整整一年咱都熬过来了,皇上您就再忍忍?“我忍够了!”李晔发出怒吼,他召集群臣开会,宣布要亲征李茂贞,请各位宰相制订一个相应的可行性计划。
皇上的发言过后,宰相们被雷得外焦里嫩,小祖宗啊,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亲征李茂贞?你还有兵吗?何况现在我们能否活着走出华州城门,都得看韩建的心情,你以为他会轻轻松松放你出城吗?
给一个不可能实现的目标制订可行性计划,这好像不是凡人做得到的,所以尚未成仙的宰相们一致选择了第二方案,力劝皇帝放弃亲征的想法。还好,李晔在一顿发泄过后,重新回到了现实世界,变得垂头丧气,不再说什么亲征了,宰相们的难题解决了。
李晔垂头丧气,可有人乐开了花,韩建寻思着:李克用既然来不了,那我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了!上次圈禁诸王,下手不够狠,漏过了最得李晔重用的李戒丕和李嗣周,斩草没除根,这次我可要把事做干净!
决心下定,韩建再次上疏攻击诸亲王:“为什么自陛下登基以来,天下会战乱不止,藩镇间相互攻杀,祸及京畿?臣以为,罪魁祸首,就在于让各亲王统领军队!亲王带兵,凶顽之徒就有了轻取富贵的非分之想,使得皇上的车驾,始终处在危险之中!不久前我奏请罢黜他们的兵权,就是为皇上您的安全着想,防止变生肘腋。但我最近接到密报,延王李戒丕和覃王李嗣周仍在密谋作乱!希望陛下拿出您的圣明果断,不要犹豫,不要心软,为了国家福祉,把大乱消灭在萌芽阶段!”
李晔又一次愤怒了,你韩建逼人太甚,给条活路不行吗?但这种话他已经不敢批在奏章上,只是将上疏扣下,数天不答。
你以为你不批准,就能难得住我吗?韩建找来枢密使刘季述,让这位专业人士根据他的要求制作了一道假圣旨,然后调集军队,乘夜依“旨”包围软禁诸王的十六宅。
人马的喧嚣很快打碎了夜幕的宁静,这些天来,一直在忐忑度日的皇子皇孙从梦中惊醒,只见大批杀气腾腾的华州兵冲进了十六宅。
太祖太宗的子孙明白了:一直想杀他们的那个人等不及了。求生的本能让他们披头散发地跳下床,有的爬上了墙头,有的爬上了屋顶,有的爬上树梢,一起朝着行宫的方向,向他们认为唯一还有可能救他们的人高声哀求:“宅家,宅家!救救孩子们吧!”
所谓“宅家”,是唐代宫廷内对天子的一种敬称,“盖以至尊以天下为宅,四海为家,不敢斥呼,故曰宅家”。
华州城并不大,李晔也许能隐隐听见十六宅方向传来的躁动,很可能也猜到有什么事正在发生。可那又能怎么样?他已经自身难保,看着皇室子侄将遭不幸,也只剩下“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延王李戒丕、覃王李嗣周、通王李滋、丹王李允、沂王李禋(yīn)、韩王李克良,以及睦王、济王、韶王、彭王、陈王,共十一位亲王被韩建的军队抓了出来,押往华州西郊的石堤谷,然后一字排好,大刀挥下,十一位皇室帝胄全部身首异处。
第二天,韩建向李晔奏报他的这一新“功绩”:“诸王打算谋反篡位,幸亏陛下洪福,这阴谋被我发现及时,将其扑灭于事发之前,所有涉案的主犯,现已被全部处决!”
仰望苍穹,李晔已是欲哭无泪,只能默认了韩建对诸王的指控。大唐的天子是赏罚严明的,如此“大功”自然不能不奖励,韩建之后被拜为太傅(三师之一,正一品),封许国公,赐免死铁券。在下觉得,李晔这样做,不是在免韩建的死罪,而只是“感谢”韩建能放过自己与余下亲王的命。
而这一切,只因为李克用不能来了。
醉游木瓜涧
那李克用在干什么呢?
答:他正集结军队,准备出征。只不过,他这次要征讨的对象,既不是危害天子的李茂贞、韩建,也不是与他有杀子之仇的罗弘信、朱温,而是咱们的另一位老相识:刘仁恭。
是的,就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刘仁恭,就是那位因为带路和献美女有功,而当上卢龙节度使的刘仁恭。
其实在大半年前,李克用在得知李晔又一次逃出长安,受困华州时,他最初做出的决定依然是忠义为先的:即使与朱温、罗弘信的战事未完全结束,也要再次出兵勤王,铲除叛臣李茂贞与韩建。
不过,既然和朱、罗的较量还未结束,就贸然开辟第二战场,两线作战是很难避免了,那最起码的一条是,需要准备足够多的兵力。对此,李克用除了调动自己的原班人马,还遍发英雄帖,吆喝他所有叫得动的小兄弟出马。
李克用的第一道命令就是给刘仁恭的:你卢龙必须在指定时间内,派遣多少多少兵马,到太原集合听令!(反正是我一手提拔的小弟,对他不用客气)然后,李克用再写信邀请已经承认他是老大的成德节度使王镕、义武节度王郜(gào)(王处存的儿子)也出兵会盟:“咱们要同心协力,平定关中之乱,保护天子回京。”
谁知命令发出后,原本被李克用认为最没问题的卢龙,却最不听话,连一兵一卒也没有派出来,貌似忠厚的刘仁恭只送来了一封解释的信:“最近关外的契丹人非常猖獗,正在兴兵南犯。等把契丹人应付过去,我一定出兵。”
要说刘仁恭这个解释,也不完全是说谎,此时生活在辽河流域的契丹人中,确实有一位雄才大略的首领正在崛起,他们也确实对高度文明的汉地充满了掠夺和占有的欲望,并将在未来的岁月中付诸实施。但那是后话,到目前为止,契丹人还没有对卢龙构成真正的威胁。
李克用在卢龙是有常驻的官员和嫡系部队的,当然也有相应的情报机构,卢龙究竟有没有出兵的能力,他岂会一无所知?所以,当他确认刘仁恭是在忽悠他后,很生气,便再次下令向刘仁恭征兵。第二道命令的效果,依然如同对牛弹琴,一曲终了,连句叫好声都没有,李克用不甘心,他像一位执着的乐手,派出了一拨接一拨的使节,络绎不绝地往返于太原与幽州之间,不断地在刘仁恭耳边大谈“忠君爱国”“知恩图报”之类的高调。但他显然找错知音了,很快,几个月过去了,刘仁恭的反应一如顽石:卢龙就是不出兵。
李克用且怒且奇:怎么回事?当初那个成天对自己点头哈腰、毕恭毕敬、忠心听话的刘仁恭去哪儿了?他决定写一封亲笔信,对刘仁恭这几个月来的反常表现给予严厉的批评教育:我知道你的本质还是不坏的,但你最近的表现,让我很失望,现在赶快悬崖勒马,还来得及!
大概李克用还在回忆三年前,幽州军民热烈迎接自己入城的喜庆场面,还有那时那个百依百顺的刘仁恭。这样一想,就算卢龙人目前对出兵勤王的意义不够理解,那也属于可以调和的内部矛盾,刘仁恭不听话,只是一时的思想工作没做到位吧?
其实,刘仁恭自成为卢龙节度使的那一天起,就不满足于只当别人的小弟,为了等待与李克用摊牌的这一天,他一直在努力地做着准备。他做的那些准备工作也并不机密,只不过李克用的神经过于粗线条,对此感觉不到罢了。
话说在两年前,刘仁恭被李克用任命为卢龙节度使,但当时他的处境并不好。一方面,李克用派来的军队官员监督着他的一举一动,使他成为一个打了折扣的节帅。另一方面,在那时的卢龙镇,百姓最支持的官员并不是他,而是高思继三兄弟(高思继是老二,老大与老三的姓名不详)。
高氏兄弟为人正直,不畏强权,很得人心,手下亲兵全是卢龙军中精锐,这让刘仁恭看在眼中,急在心里。大家应该记得吧,卢龙与魏博差不多,士卒都有三天两头换老大的传统。
如果什么时候再发生一次兵变,自己的位子可能就会落到高氏兄弟的手里。不过,坐以待毙,可不是金牌小人刘仁恭的风格,他灵机一动,决定主动出击,来个一箭双雕,解决这两大难题。
刘仁恭先找来高氏兄弟,非常“诚恳”地请求他们来主持本地区的执法:咱们正处于大乱之后,百废待兴,应该同心协力,共建卢龙。可惜现在幽州的治安不好,犯罪猖獗,百姓何时才能安居乐业?像维护正义、打击罪犯之类的事,交给别人我也不放心,只有你们兄弟才担当得起。
颇有些侠义心肠,又胸无城府的高氏兄弟,见大帅如此恳求,非常感动,头脑一发热,便爽快地答应下来。好了,正中了刘仁恭之计。为什么?因为幽州哪些所谓猖獗的罪犯,大部分是李克用留驻卢龙的嫡系部队。他们可是出了名的军纪差,他们既然在“友镇”魏博的土地上可以任意胡为,在卢龙的土地上又岂能例外?
对不住了,高家兄弟,就用你们的刚正不阿去自寻死路吧!
果然不出刘仁恭所料,耿直的高思继兄弟一点儿也不知道避讳,竟然严格执法,将很多犯案的河东士兵处决。消息传到太原,李克用听说原本自己就看不顺眼的高氏兄弟,竟敢杀自己的人,大怒,严令刘仁恭必须将高氏兄弟处斩。
刘仁恭等的就是这道命令,他“含泪”传达了李克用的指示,杀掉了有可能威胁自己位子的高氏三兄弟。然后,刘仁恭在高氏旧部与卢龙士民面前着力塑造自己重情重义的形象,他让高家老大的儿子高行圭当自己的亲兵牙将,将高氏兄弟其他年纪尚幼的儿子,如后来的名将高行周等,全部收到亲军营中,待之如义子。
如此一来,高氏旧部全都归心于刘仁恭,卢龙人也以为刘仁恭还是亲民的,坏事都是李克用的人干的。
靠流别人的血,掉别人的头,刘仁恭为自己以后背叛李克用,做足了舆论准备。
不久前,刘仁恭听说李克用在魏博吃了大亏,折了长子李落落,甚至见到朱温统军而来,就不战而走,那是不是自己这个两头讨好的小媳妇,终于可以熬成婆了?现在又见到李克用送来的谴责信,他决计摊牌。
刘仁恭一把撕碎了李克用的亲笔信,扔在地上,对着李克用的使节破口大骂,骂完又将使节扣下,派人去袭击李克用派驻幽州的嫡系部队和将领(具体是谁没有记载),李克用的人匆匆逃离卢龙,幸免于难。在卢龙军民的全力支持下,刘仁恭正式脱离李克用,摇身一变,成为河东的劲敌。
喜欢标榜忠义的李克用,这辈子最不能容忍的行为,大概就是背叛了。何况还被自己最相信的、一手提拔的人背叛,这让“独眼龙”情何以堪?就像一头被红布激怒的西班牙公牛,李克用马上将其他的目标都扔在了一边,只冲着幽州方向喘粗气,即使朝廷来的使节张承业磨破了嘴皮子,也改变不了他的决定。
什么都别管了,让皇帝先等等,咱们先把刘仁恭这浑小子给我干掉!乾宁四年(897)八月,李克用亲率本欲用来勤王的大军东征,讨伐刘仁恭。刘仁恭当然不敢怠慢,派出卢龙军中自己最信任的大将女婿单(shàn)可及为主将,率将军杨师侃等,尽出卢龙军精锐,西上迎敌。
九月九日,两军相遇于安塞军(今河北蔚县东)以东。
此时,因为心情太差,李克用好像要实验一下“借酒消愁愁更愁”这句俗语是否正确,所以正在营中一杯接一杯地喝闷酒。看来实验是成功的,几杯酒下肚,李克用的心情更加不爽了,只好接着猛喝。虽然李克用是海量,可就是酒缸也有被灌满溢出的时候啊,也架不住没完没了地往肚子里狂灌,等接到探哨军报时,李克用已是酩酊大醉。他醉眼蒙眬地问道:“刘仁恭来了没有?”
那探哨答道:“没见到刘仁恭,来的是单可及那些人。”李克用火更大了,我堂堂晋王亲自出马,你小小一个刘仁恭都敢不出来,竟然只派一个部将来打发我?我李克用哪能受这种鄙视?他发出了酒气冲天的怒吼:“单可及算哪根葱?”他接着下令,“马上出击,把卢龙兵给我一个不留地全干掉!”
晋军众将看看外边的天气,不禁面面相觑,都在犯嘀咕:这时正好天降大雾,数十步外便难见人影,这种天气最便于守方伏击,而不利于攻方追击,现在出击,风险太大了吧?不过嘀咕归嘀咕,谁也没说话,大家都知道,咱们的大王在不高兴的时候,尤其是既不高兴又喝醉酒之后,那是六亲不认的。当初连康君立那样的老资格,一言不合都可以一剑砍翻,咱们算什么?
于是大家只好上马的上马,提枪的提枪,列队出阵,跟着李克用,向着他定义的那根“葱”杀将过去。
其实就算把卢龙军当成一桌菜,单可及至少也属于“清蒸鲍鱼”“油焖大虾”这一级别的,绝非“煎饼大葱”可比,他可不单单是刘仁恭的女婿,同时也是卢龙军中数一数二的猛将,在幽州,有个说出来能唬人一跳的威猛外号——“单无敌”。
李克用也许没听说过这个外号,也许听说之后嗤之以鼻:就凭你们卢龙那帮手下败将,也敢在我面前称什么“无敌”?
果然不出所料吧,两军才一交锋,那个“单无敌”战不几合,就率卢龙骑兵向后败退。给我追!今天要不把刘仁恭的女婿抓来,让他把“单”字倒着写,他还不知道什么叫“无敌”!血液中酒精含量已经严重超标的李克用,骑着战马昏头昏脑地冲了上去,晋军众将不敢怠慢,也跟着冲了上去。
只是,卢龙军真的败了吗?其实,“单无敌”的外号虽然有些夸张,但单可及还是有两把刷子的,他往后退,并非败退,而是因为在后边不远处,有一个地方叫木瓜涧。在那里,卢龙大将杨师侃等人已经布下了一个严密的伏击圈,只等着单可及把晋军引进去。
这办法听起来有些老套,但老办法都是由新办法进化来的,只有常常奏效的新办法,才有机会成长为老办法不是?比如今天,李克用率领的晋军就出奇听话,毫不犹豫地、奋不顾身地、视死如归地冲进了木瓜涧的伏击圈。
卢龙军众将没想到计划执行得如此顺利,大喜。那还等什么?马上收网!卢龙军像突然喷发的间歇泉,大声鼓噪着从木瓜涧的四面八方杀出,顷刻间就将李克用和他的左右人马团团包围。
不过,被包围的,主要是晋军的骑兵部队。大概因为两条腿没有四条腿跑得快,李克用冲锋时又不停下来等人,晋军的步兵落在了后面。这批迟到的步兵追到木瓜涧,发现前面有埋伏,浓雾之中只听得到震天的喊杀声,却看不清战场的虚实,不敢轻进,便下意识地转身后撤,与卢龙军脱离接触。
这样一来,已经陷入重围的晋军骑兵又失去了步兵的支援,再无法坚持,勉强在乱在一团的迷雾中拼杀了片刻,终于全军溃散,败了个稀里哗啦。
混乱中,晋军前部伤亡逃散过半,好在晋军单兵素质出众,众将也还算团结,他们拼死搏杀,保护着意识不清的李克用左冲右突,竟然还是奇迹般地冲出了包围圈,然后在卢龙军的追击下,一路向西溃逃。
这时,天气更差了,狂风骤起,暴雨倾盆,雷鸣电闪,单可及、杨师侃等人不便再追,李克用和晋军众将才算安全了,不过李克用对此仍毫无感觉。
第二天,李克用总算是酒醒了,他一睁开眼:奇怪,我的常胜之师怎么变成了这副德行?一个个垂头丧气,衣甲不整,很多人挂了彩,隐隐还有哭声传出。他一问,才知道昨天打了大败仗,以及大败的大致经过。李克用急了,把众将招来,狠狠一顿训斥。
翻译天才李存信因为在众将中职务最高,成了李克用的重点训斥对象:“我昨天因为喝醉酒糊涂了,你们没糊涂吧?为什么不拼命拦住我!”瞧这话问的,只要参考一下李克修、康君立的下场,面对正在打醉拳的李克用,李存信要是敢阻拦,他很可能都活不到今天,更不用说当那么大的官了。
但这世上讲道理的领导本就不多,聪明的员工都是不顶嘴的。所以李存信不敢争辩,只是一个劲儿地磕头认罪,老老实实地继续履行出气筒的职责。李克用发作了一阵子,用宽于律己、严于待人的态度,总结道:“古人三败,你李存信已经输了两回了,要再败一次的话,你也不用再在我这里混了!”(我说晋王殿下啊,您亲自指挥打的大败仗,好像也不止三次了吧?)李存信这次真的很冤。
不过他受的冤枉,与李克用集团的损失比起来,就不值一提了。李克用辖区内最大的卢龙镇从此脱离了管辖,并变成了一个强大的对手,短期内不可能再夺回来了。李克用既损兵折将,战略态势恶化,又丢失差不多四成的地盘,这与五个月前征服了天平、泰宁的朱温,正好形成鲜明对比。此消彼长,李克用集团的实力第二次被朱温集团超越,并且终其一生,再也不能翻盘。
再说木瓜涧一战,卢龙军大败晋军,爆出了个大冷门,这让刘仁恭在意外之余,名气和地位都骤然猛升,俨然加入了朱温、李克用、杨行密、王建、李茂贞等逐鹿天下的群雄行列。
刘仁恭乐得都有点儿不知所措了,他先给朝廷上了一道奏疏:“李克用大兴无名之师,出兵侵犯我卢龙,遭到我的正义抵抗,大破其党徒于木瓜涧!我认为,对李克用这样的害群之马,不能姑息,建议朝廷任命我为统帅,调集天下藩镇,讨灭李克用!”
奏疏送到华州,交给仍处于半囚徒状态的李晔。大唐天子原本唯一的指望就是李克用,得知这个消息很失望,自己得救的希望就这么破灭了吗?浑蛋!下旨:不准!
接着,刘仁恭又写信给朱温,向这位李克用的死对头,报告自己大败李克用的辉煌战绩。与李晔相反,朱温很高兴,特意上疏朝廷,请求对刘仁恭的功绩予以奖励。一来朱温不好得罪,二来现在最不值钱的就是官位,李晔同意了朱温的请求,加授刘仁恭同平章事,使他当上大唐的名誉宰相。
两份公文发出去,没有拉到实际的赞助,只换回一个荣誉官衔,刘仁恭似乎感觉有点儿不踏实,于是他又给李克用写了一封道歉信。信上说:“您对我的大恩大德,我一天也没敢忘,只因卢龙军民都不愿意听命于河东,所以作为他们的代表,我才迫不得已驱逐河东军队。一想起这些事,心里就十分不安……”
李克用收到信,在惊叹刘仁恭脸皮的厚度之余,愤然回信说:“你现在也是一方节帅了,既要手持斧钺,掌控大兵,又要设政理民,立法执法。我想你在提拔文官的时候,也希望他们报答恩义,遴选武将的时候,也希望他们为你尽忠。可你自己就是个不忠不义之徒,怎么能指望别人的忠心?我看用不了多久,你的骨肉亲信之间就会自相残杀!那时你纵有干将宝剑,也再没有人可以托付!手持歃血的铜盘,也不会再有人相信你的誓词!”
李克用这个人挺神奇的,有时做的那事儿真是笨,但有时也会露一手神机妙算,比如这次就让他说着了。此时是897年,距离李克用的预言应验,还有十年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