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章 女子不应该做囚在笼子里的金丝雀
廊下灯笼昏黄的光晕在青石地上拖曳出两道长长的影子,风晓萱牵着林向晚冰凉的手,步履沉稳地踏出那令人窒息的前厅。身后,是死寂一片的狼藉与知府周文渊凝重的注视。夜风卷着深秋的寒意扑面而来,吹动风晓萱粗布衣裙的下摆,却吹不散她周身那股无形无质、令人心凛的威压。
“殿下……”林向晚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微颤,更多的却是难以置信的迷茫,“您……您真的是……”
风晓萱脚步未停,侧头看她一眼,那眼神已褪去在前厅时的凛冽煞气,却依旧深邃如寒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怕了?”她的声音很低,几乎被夜风吹散。
林向晚用力摇头,指尖下意识地收紧了握着的凤簪,尖锐的凤翼硌着掌心,带来一种奇异的真实感。“不!是……是向晚不知天高地厚,竟让公主……”
“我说了,不必如此。”风晓萱打断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回你房里说。”她目光锐利地扫过廊下几个探头探脑、惊魂未定的仆妇,那些人如同被火燎到一般,慌忙缩回头去,连脚步声都放得极轻。
林向晚的闺房很快到了。心腹丫鬟翠微早已被前厅的动静惊动,正焦急地在门口张望,一见两人身影,尤其是风晓萱那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冰冷气度,吓得连忙跪倒在地:“小……小姐……姑娘……”
“守在外面,任何人不得靠近十步之内。”风晓萱的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意味。翠微一个激灵,连声应“是”,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退到廊柱阴影里,屏住了呼吸。
房门关上,隔绝了外界一切窥探。屋内烛火跳跃,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摇曳不定。风晓萱松开林向晚的手,走到桌边,随手拿起一只素白瓷杯把玩,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细腻的纹路。她背对着林向晚,肩线挺直,却又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坐。”她没回头。
林向晚依言在圆凳上坐下,双手紧紧交握放在膝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看着风晓萱的背影,那在烛光下显得单薄却又无比坚韧的背影,千言万语堵在喉头,却不知从何问起。
“想问什么,问吧。”风晓萱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洞悉的淡然。
“……殿下,”林向晚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您……为何要帮我?”她实在无法理解,一个尊贵的公主,为何会卷入她这样一个小小地方闺秀的困境,甚至不惜暴露身份。那半块染血的潜鳞令带来的震撼,远超过身份的尊卑。
风晓萱转过身,烛光映亮她清丽却略显苍白的侧脸。她没有立刻回答,目光落在林向晚紧握的手上,那枚金簪的凤尾从指缝间露出一点璀璨的金芒。
“这簪子,”她开口,声音有些飘忽,“是我母妃留给我的唯一念想。”她走到林向晚面前,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那簪子上九尾鸾凤的翎羽,“九尾鸾凤,唯皇后与嫡出公主可佩。我母妃……生前只是个不受宠的嫔。她走时,我才八岁。这簪子,是她偷偷留给我的,用命换的。”
林向晚的心猛地一揪。
风晓萱的目光抬起,望向虚空,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深宫重重叠叠的朱墙金瓦。“宫里的日子,步步惊心。父皇的宠爱,如同镜花水月。和亲北狄,不过是他权衡利弊后,将我推出去的一枚棋子。北狄王庭,那是什么地方?虎狼之穴。嫁过去,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做个被圈养的金丝雀,在屈辱和异族环伺中了此残生。”
她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林向晚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所以,我逃了。”风晓萱的视线重新聚焦在林向晚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用十二个潜鳞卫的命,换我一条生路。他们的血,染红了玄武门。”她摊开自己的手掌,掌心纹路清晰,仿佛还能感受到那半块令牌上残留的血腥与焦灼。“他们叫我殿下,为我而死。可这声‘殿下’,如今沾满了他们的血,沉重得让我喘不过气。”
林向晚只觉得一股巨大的酸楚冲上眼眶,泪水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她终于明白,眼前这个少女,这个看似拥有至高权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公主,内里背负着怎样的枷锁与血债。她的逃离,并非任性,而是绝境中的挣扎。
“帮你?”风晓萱嘴角扯出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目光锐利地刺向林向晚,“林向晚,你以为我是在帮你吗?”
林向晚愕然抬眸,泪眼朦胧。
“我在帮我自己!”风晓萱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一种压抑许久的锋芒,“看到你被逼着跳火坑,看到她们用所谓的家族颜面、父母之命来压你,就像看到当初在御书房外跪着求父皇收回成命的我自己!”她向前一步,周身的气势迫得林向晚几乎无法呼吸,“凭什么?凭什么我们的命运要被别人捏在手里?凭什么我们连说不的权利都没有?!”
她的胸膛微微起伏,眼中燃烧着不甘的火焰。“帮你退掉薛家的亲事,不过是举手之劳。但我要的,不止于此!”她盯着林向晚的眼睛,一字一句,如同淬火的钢钉,“我要借你这桩事,撕开扬州这看似太平的假象!薛家鱼肉乡里,私蓄武力(听风卫),勾结官府,甚至敢把探子派到官宦之家!这是何等猖獗?林府内宅,嫡庶不分,长辈昏聩,为利益不惜卖女求荣,这又是何等腐朽?!”
风晓萱猛地转身,指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薛府探子仓惶逃窜的气息:“这扬州城,盘根错节,一潭死水!我需要一个支点,一个足以撬动这潭死水的支点!而你林向晚的婚事,你林府的内斗,就是现成送到我面前的刀子!我要用这把刀,砍向薛家,砍向那些依附其上的蛀虫,更要砍向……”她顿了顿,声音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这令人窒息的、吃人的规矩!”
“周文渊,他今夜来了,跪了,接了旨。但他心里怎么想的?他会为了一个‘大不敬’的帽子,真的去动薛家这棵根深叶茂的大树吗?”风晓萱冷笑一声,眼中闪烁着洞悉人心的寒光,“他不过是在观望!在权衡!所以,我需要更多的筹码,需要让他看到,跟着我,比跟着薛家或者京城里那些等着抓我回去的人,更有前程!而你的婚事风波,就是最好的投名状!”
她重新看向林向晚,眼神复杂,有利用的算计,却也有一丝微不可查的、同病相怜的坦诚:“林向晚,你恨这桩婚事,恨这府里的不公,想挣脱这牢笼,对吗?”
林向晚早已听得心潮澎湃,浑身发冷又发热。她用力点头,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坚定:“是!向晚恨!向晚想挣脱!”
“那就跟着我。”风晓萱伸出手,不是之前象征性的扶持,而是带着一种结盟的邀请,掌心向上,纹路清晰,“不是做我的奴婢,是做我的同伴。帮我搅动这扬州的浑水,把那些魑魅魍魉都翻出来!事成之后,我许你自由,真正的自由。天大地大,你想去哪里,我都能送你安然离开。这,才是你真正该得的‘报答’!”
烛火噼啪一声爆响,映得风晓萱的脸明明暗暗。那伸出的手,不再仅仅代表皇权的庇护,更像是一份通往未知、却也通往可能的契约,一份用扬州城的风暴换取个人新生的契约。
林向晚看着那只手,又看看风晓萱那双燃烧着火焰与冰霜的眼睛。巨大的恐惧和同样巨大的诱惑在她心中激烈交战。卷入公主与地方豪强、甚至可能是与更高层势力的漩涡,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但……自由!真正的自由!脱离这令人窒息的家族,主宰自己命运的可能!
她想起了祠堂里祖母的冷漠,姨娘的算计,想起了薛二那张令人作呕的脸,想起了自己近乎绝望的跪求……与其在深宅大院里被无声无息地吞噬,不如……
林向晚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自己冰凉、微微颤抖的手,坚定地放入了风晓萱同样冰凉却异常有力的掌心!
“好!”她的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泪水未干,眼神却已亮得惊人,“向晚愿追随殿下!刀山火海,绝不退缩!只求……只求殿下兑现承诺,给向晚一条生路!”
两只同样年轻、同样背负着沉重命运的手,在这一刻,于摇曳的烛光下紧紧相握。这不是主仆的依附,而是两个绝境女子,在滔天巨浪前结成的脆弱却又无比坚韧的同盟。窗外,扬州城深沉的夜色里,酝酿的风暴似乎又猛烈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