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本体书与说理书
自昭、孟实先生:
昨谈各话,恐未达意,吾拙于辞,略申如下:一,本体真常,老子言“常道”。道者,本体之目。常者真常。佛氏言“真如”。佛说真如,亦本体之目。真谓真实,如者,常如其性,不变易故。论与疏皆云,真即是如,言真实即不变易,不变易者言其常也。西洋哲学,其否认本体,与夫以动变言本体者,可勿论。若其以真常言本体者,亦与东哲真常意义有相通处。至其陈说所见,有仁、智、浅、深等等不齐,其思想各成体系,则吾《大易》所谓一致而百虑也。本体真常,是一致处,而向下所见各不同,是百虑处。余于真常意义,体究数十年,若道本体不是真常的,则虚妄法,何得为万化根源,何以名为本体?若道本体的自体,是真常的,却又当深究。须知,一言乎本体,他便不是空无的,故有其自体可说。但此真常之云,既以不生不灭、不变不动为义,则此本体,便是兀然坚凝的物事。他与生灭变动的宇宙互相对立,如何可说为宇宙本体?吾于此,苦究数十年,直至年将半百,而后敢毅然宣布《新论》。以体用不二立言者,盖深深见到、信到,不能把本体的自体,看做是个恒常的物事。而恒常者,言其德也。吾取一譬,如《易》之《坤》卦,以地“方”为言,后人遂谓《易》言,地之自体,是方的。此实错误。方者,言地德也。方故承乾而无邪曲,此地德之所为美也。吾《读经示要》已解明。以此例知,曰真,曰常,皆从本体之德,以彰之也。
儒者言天何耶?天者,本体之目。即真常义。《中庸》卒章引《诗》曰:“‘德輶如毛’,毛犹有伦,‘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至矣。”此以虚无言天德也。无声无臭,即是虚无义。虚无者,无形无象,无染污,无作意,故名。非空无之谓也。言诚,即真实义,亦言其德也。言刚健,言生化,亦言其德也。言元亨利贞,皆言其德也。德字义训,曰德者,得也,若言白物具白德,则以白者,物之所以得成为是物也。今于本体而言真常等等万德,则真常等等者,是乃本体之所以得成为宇宙本体者也。若无是诸德,何得肇万化而成万物,即本体之名,无可立矣。
德字含二义,曰德性,曰德用。德性之性,不可以西文性质字译,此性字极灵活也。德用之用,亦不可以西文能力或作用翻,此用字极灵活也。此等名词,望细心斟酌,勿便姑置。
佛家“果俱有”一词,果,谓现行。现行即识之异名,详基师《述记》。俱有者,据无着、世亲以至十师一家之学言,此语注意。则现行识复词。乃与其自家种子,同时俱有也。“现”生起时,即“现”有自体。而其从生之种子,本藏在赖耶中,未消灭也。故说种子所生之果,是与种子俱时而有的。俱时犹言同时,佛书每有此等文句。此以简别因与果异时。《述记》有明文。
佛家一方是决定论,一方要破除决定而得大自在。孟实疑其说不通。然而,他于此却有说,即转依义是也。转依有二义,转舍,转得。转舍杂染,转得清净,以此二义,破决定而得自在也。佛号大雄,大无畏,重精进,非如此,不堪破决定之势也。然彼终有说不通者,即彼谓众生无始时来,只是阿赖耶识作主公。此有明文。一向是有漏种子现行,有漏即染污,即是恶。无漏种虽寄存赖耶,而亘古不得发现,直等于无有。彼主张从有漏善起修,驯至引生无漏种发现,则在入地时。佛家经许多修行,而后更有十地。必历至十一地,方成佛。入初地时,名入地。如其说,由有漏引无漏,是谓蒸沙可成饭也。是内自无本,而纯由外铄也。此其不可通也。
赖耶之说,虽由后起。然释迦本人最初说十二缘生,章太炎最推尊此说,由其不识自性故。则以人生本性,纯是无明的。十二缘生,无明为导首,详《通释》。后来阿赖耶说,理论虽繁密,而根本旨趣,与释迦同也。揆以《大易》继善成性,《论语》人生也直,孟子性善,阳明良知等说,释迦终是异端。
佛家思想深刻处,可爱敬。在形而上方面,穷到极广大极幽玄处,乃凡夫小知小见所不能入。此最可爱敬。其由理智分析,而归趣现观此词,解说太繁,姑略。或证会。真治哲学者所不可不深穷也。然其包含无量矛盾、冲突,种种空想与戏论,实须简择。佛氏是大诡辩家。虽其说足以豁人意理,而亦足陷人于混沌与糊涂,则非具大慧眼者,又不容轻学也。人心日习于卑下,已不成乎人。吾本欲青年学子提振精神,然默观士习学风,日趋浮薄,不要与言向上事,只有万劫为奴。吾年逾六十,诚无足计,不能无同类之戚耳。
五月二十一日
自昭先生:
昨谈甚快。宋儒似有云:理,虽散在万事,而实管乎一心。语句或稍不同,不能全忆,而意实如此。每闻学者好举此语,实不澈也。由此说,理仍纯在事物上。心能管统事物之理,而心犹不即是理也。凡宗守朱子之学者皆主此说。若如我义,心物根本不二。就玄学上说,心物实皆依真理之流行而得名。真理即本体之名。佛家以真如,名为真理。伊川、朱子好云实理,亦本体之名。此义见透,即当握住不松。因此在量论上说,所谓理者,一方面,理即心,吾与阳明同。一方面,理亦即物,吾更申阳明所未尽者。程子曰理在物,科学家实同此意。如此,则先肯定实物,再于物上说有个理,是乃歧物与理为二也。自吾言之,物之成为如是之物,即理也。不可将物与理分开。据常识言,即执物而求其理,智者却于万物而识众理散著,由此见理世界,实无所谓物的世界也。你谓然否?吾欲《量论》中详谈理,老当昏世,恐未能也。《新论·功能下》章,有一段谈理气,而说理之一词,通体用而言。用之一名,核以吾义,则先于所谓理气之气,亦即是用。而用亦即是理,固不当离理与气而二之也。
伊川云:冲寞无朕,万象森然已具。以吾义通之,冲寞无朕,说为一理。万象森然,不可徒作气来会。当知万象森然,即是无量无边的众理,秩然散著也。万象云云,即吾所云用。用,即众理散著。前言,用亦即是理者,以此。冲寞无朕,而万象已具,是一理含无量理。故言体而用在。又当知,万象森然,仍即冲寞无朕。故言用而体在。是无量理,本一理也。一为无量,无量为一。宇宙人生真蕴,如是而已,妙极。
哲学谈到形而上之理,自是真真实实的物事。佛家云真理,伊川云实理,意义深微。如非真实,何能备万德而肇万化乎!空洞的形式,无实体而靡所寄。且无能生德用,将别假材料,而与之合以成物。不悟空形式,与顽笨材料,二本相离,又如何结合耶!前儒言理气,已多误。程朱犹未免支离,后学更甚。今天不堪问矣。自昭能卓然宗阳明而不惑,是足慰也。此信与孟实、秉璧两先生同看。
(原载《哲学评论》第十卷第六号,1947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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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编者注:自昭,乃贺麟之字;孟实,乃朱光潜之字;秉璧,乃郑昕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