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国传统学术向现代学术转变,是与引进、吸收、融解外来的学术思想分不开的。在这点上,王国维是个先行者,是最早觉醒的中国人之一。他出生在一个传统的家庭里,父尊王乃誉“亦吏亦儒”“亦商亦文”,喜诗艺,精通书法金石,四十岁守父丧,从此居家不出,而专事课子读书,使王国维从小受到了良好的教育。但这个家庭并不保守,上海《申报》刊载的同文馆课程和翻译书目,王乃誉也抄回来拿给王国维看,认为是“时务之急”。甲午战败之后,王氏父子受到极大的刺激,更加关心时局,向往新学[1]。1898年,王国维离开海宁家乡到上海《时务报》馆任职,并在东文学社学习日文和英文。翌年底,受罗振玉资助留学日本,开始了广泛吸收新学的时期。他凭借初步掌握的外国语言文字工具,尽力阅读哲学、心理学、社会学方面的原著,有时自己还动手翻译。当然主要兴趣是哲学,尤其对叔本华的著作“大好之”[2]。他也喜欢康德,但开始没有啃动,后来反过来再读,才克服了“窒碍”。为满足自己的哲学嗜好,他学了德文。他说自己从1903年夏天到1904年冬天,“皆与叔本华之书为伴侣”[3]。结果写出了两篇重要研究文字,一是《叔本华之哲学及其教育学说》,一为《叔本华与尼采》。
可以认为,王国维对西方学术思想的涉猎、吸收和介绍,在清末民初学者群中,是站在前沿的。故他是新学者,不是旧学者。这里,需要提到当时的一本刊物《教育世界》。《教育世界》是罗振玉在1901年所创办,半月刊,宗旨是译介世界各国的教育制度及其理论,又特别注重日人编译的著作。开始罗氏创办于湖北,后移至上海。1904年开始,由王国维任译编(实即主编),方针起了变化,改为译介西籍为主,哲学、伦理学成为介绍的重点,而不局限于教育方面。康德、休谟、叔本华、尼采等许多西方思想家的学说和传记资料,都是王国维在《教育世界》上译载的。单是介绍康德哲学的就有好几篇。[4]而歌德、席勒、拜伦、莎士比亚等文学家的生平和著述,王氏主编的《教育世界》上,也都有长短不一的译介,有的很可能直接出自静安先生的手笔。还有小说,《教育世界》上辟有专栏,包括教育小说、心理小说、家庭小说、军事小说,均有所介绍。值得注意的是,托尔斯泰的作品首次介绍到中国,也是王国维主持的《教育世界》杂志走在了前面。当时王国维正在南通师范学堂任教,他把包括托尔斯泰在内的翻译作品作为学堂的教材,供学子学习。[5]研究者一般都知晓王氏年轻时曾一度醉心于西方哲学和美学思想,而对于其在译介西方学术著作方面所做的贡献,未免估计不足。
王国维所以如此重视西学、西典、西籍的介绍,当然有晚清之时西学东渐的大的历史背景,同时也导因于他对异质文化思想影响本民族文化思想的历史渊源,有清醒的认识。他作于1905年的《论近年之学术界》一文写道:
外界之势力影响于学术,岂不大哉?自周之衰,文王周公势力之瓦解也,国民之智力成熟于内,政治之纷乱乘之于外。上无统一之制度,下迫于社会之要求,于是诸子九流,各创其学说,于道德、政治、文学上灿然放万丈之光焰,此为中国思想之能动时代。自汉以后,天下太平,武帝复以孔子之说统一之。其时新遭秦火,儒家唯以抱残守缺为事,其为诸子之学者,亦但守其师说,无创作之思想,学界稍稍停滞矣。佛教之东,适值吾国思想凋敝之后。当此之时,学者见之,如饥者之得食,渴者之得饮。担簦访道者,接武于葱岭之道,经译论者,云集于南北之都。自六朝至于唐室,而佛陀之教极千古之盛矣。此为吾国思想受动之时代。然当是时,吾国固有之思想与印度之思想互相并行而不相化合。至宋儒出而一调和之,此又由受动之时代出而稍带能动之性质者也。自宋以后以至本朝,思想之停滞略同于两汉。至今日而第二之佛教又见告矣——西洋之思想是也。[6]
王氏此论,是对整个中国学术嬗变过程的一种概括,但他的着眼点在外缘的因素对学术的影响,特别是域外学术思想的影响。这点上他与晚清开明官吏的变革思想不同,他看重的是思想和精神的学习和引进。1904年他发表于《教育世界》的《教育偶感》一文阐述得更明确,其中写道:
今之混混然输入于我中国者,非泰西物质的文明乎?政治家与教育家坎然自知其不彼若,毅然法之。法之诚是也,然回顾我国民之精神界则奚若?试问我国之大文学家有足以代表全国民之精神,如希腊之鄂谟尔(荷马)、英之狄斯丕尔(莎士比亚)、德之格代(歌德)者乎?吾人所不能答也。其所以不能答者,殆无其人欤?抑有之而吾人不能举其人以实之欤?二者必居其一焉。由前之说,则我国之文学不如泰西,由后之说,则我国之重文学不如泰西。前说我所不知。至后说,则事实皎然,无可讳也。我国人对文学之趣味如此,则于何处得其精神之慰藉乎?[7]
盖王国维所期望者,是一国的精神思想给国人带来的慰藉,所以他重视哲学,重视文学,重视美术(艺术)。故同一文章他强调,大文学家的地位应高于政治家,希腊人引以为荣的是荷马,意大利人引以为荣的是但丁,英国人引以为荣的是莎士比亚,而政治家无法荷此使命。追溯根源,则由于物质上的利益是短暂的,而精神的价值是永久的。他说:“物质的文明,取诸他国,不数十年而具矣。独至精神上之趣味,非千百年之培养与一二天才之出不及此。”[8]
王国维关于“能动”“受动”之说的提出,说明他在追寻学术思想发生、嬗变的外部动因和内部动因。他的本意显然更赞赏学术思想的能动时代,所以极力表彰晚周学术之光焰灿烂,而对带有能动性质之宋学也给予高度评价。高度评价宋代思想文化,可以看出王国维在强调引进西方思想的同时,对本国的思想文化亦不乏自信的眼光。他在另外一篇文章中也曾写道:“故天水一朝人智之活动与文化之多方面,前之汉唐,后之元明,皆所不逮也。”[9]其实陈寅恪先生也高度评价宋学,特别对宋代的理学和史学极口称赞。他说:“天水一朝之文化,竟为我民族遗留之瑰宝。”[10]但学术思想的受动时期隐发着学术的大变迁,王国维同样看重,观其上述对佛教东传之盛的描绘可知。他尤其看到了“第二之佛教”即西洋之学术思想的东来,对促进中国传统学术走向现代学术转变的意义,这应该是他顺乎世界潮流、站在时代前沿、自觉翻译与介绍西方思想学说的主观思想动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