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章太炎:古文经学治诗的历史终结
章太炎是20世纪初期引领学界风气的一代宗师,在他构建的国学体系中,先秦诗歌研究是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他继承古文经学的传统,同时又能融会旧学新知,标志着近代学术转型的即将开始。章太炎学问淹博,经史子集皆有涉猎。他全史在胸,又精通文字声韵,从而形成以缜密精深为特征的博雅型治诗体系。他对先秦诗歌所作的研究,散见于几部主要著作中。这些著作成为划分章太炎研究先秦诗歌的几座界碑,从中可以看出20世纪初期这位古文经学大师治诗的历程。同时,章太炎研治先秦诗歌的论著,又是古文经学治诗的历史终结。尽管在他之后仍然有人以古文经学为本位研究先秦诗歌,但作为历史阶段,已经属于过去的时代,不再是学术的主潮。
一、《膏兰室札记》:古文经学治诗的早年尝试
1891年至1893年,章太炎在杭州诂经精舍师从经学家俞樾,《膏兰室札记》就是在此期间所作的笔记。膏,照明用的灯油,古时学校、书院发给学生的津贴费用亦称膏火。兰,谓兰膏,亦为点灯用的燃料。顾名思义,《膏兰室札记》是焚膏继晷、刻苦攻读期间的心得笔记。这部札记有些条目涉及《诗经》,反映出章氏在治学初期诗歌研究的基本取向,为后来的诗歌研究奠定了基础。
俞樾是清朝末期著名的古文经学家,章氏师从俞樾,研治《诗经》亦以古文经为圭臬,力挺毛诗,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承认孔子删诗之说的可信。
有清一代,否认孔子删诗的说法颇为盛行,从朱彝尊到魏源都是如此。章太炎根据《华阳国志》所载周诗提供的线索判断,该诗作于周武王初封巴子之时,他在《删诗申义》中写道:
若夫不删诗,则平王以后之诗,尚附录《召南》(三家说《何彼襛矣》诗如此),岂武王时巴国之诗,不可附录耶?若云毛《诗》遗脱,可云祭祀之诗、好古乐道之诗,数篇皆脱耶?……不删诗之说,本不足据。因读《华阳国志》而有感,为推论如此。[24]
《华阳国志》所载的巴地诗歌,如果按地域划分,应该收入《召南》,可是《召南》并未收录。这几首诗或是与祭祀有关,或是好古乐道,属于正风之列,如果原来已经编入《诗经》,不可能遗失脱落。章氏据此推断,《诗经》结集前曾经被删减。至于究竟是谁所删,他没有具体指明,所持的态度颇为谨慎。他所援引的《华阳国志》的材料,是前人所未曾涉及,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第二,断定《商颂》是商代作品。
《商颂》的创作时段,是《诗经》研究史上的一大悬案。章氏在论述这个问题时,引《汉书·礼乐志》及《艺文志》的记载,指出班固作为齐诗学者也认为《商颂》作于商代。文中写道:
则知齐诗家之说《商颂》,亦谓商人所作,与毛《诗》同。非如鲁、韩二家以《商颂》为美襄公,及《商颂》为正考父所作也。[25]
章氏对于《商颂》创作年代的看法,赞同毛诗和齐诗,而不同意鲁诗和韩诗的认定。他所援引的《汉书》的论述,是班固所持的观点。这两条材料比较重要,因为作为史学家的班固向来以行文严谨著称。
第三,维护毛《传》注释的权威性。
《膏兰室札记》涉及《诗经》的条目共九则,其中只要涉及毛《传》,章氏都持赞同的态度,极力维护它的权威性,而对郑玄的《笺》、孔颖达的《正义》,以及清人马瑞辰的《毛诗传笺通释》,却是时有批评之语。清人陈奂《诗毛氏传疏》以毛《传》为宗,而对郑《笺》则斟酌取舍,就此而论,章太炎继承的是陈奂的观点。
章氏秉持古文经学的理念、方法研治《诗经》,以毛诗为宗。同时由于他所师从的俞樾长于词义辨析,章氏在维护毛《传》权威性的同时,又能有所发明,对有些字句的解释更加具体、确切,札记有如下一则:
《小雅·黍苗》:我行既集,盖云归哉。案哉当借为载。下章云:盖云归处,则此章不宜虚用语词。《晋语》云:子余使公子赋《黍苗》。下云:重耳若获集德而归载。此即本《诗》词为言,集德即我行既集之集,归载即归哉也。载亦训处,《老子》:载营魄抱一。王弼《注》:载犹处也。是也。……至载哉之通,则犹陈锡哉周作陈锡载周也。[26]
这段论述集中考辨“盖云归哉”应为“盖云归载”,哉与载通用。其中列举的既有作品本身的内证,又有春秋早期赋诗的旁证,立论极其坚牢。末尾所引“陈锡哉周”之语出自《大雅·文王》,鲁诗、韩诗皆作“陈锡载周”,有力地支撑了章氏的说法。再如对《商颂·长发》中“受小共大共,为下国骏庬”所作的辨析,释骏庬为共玉[27],较之毛《传》更加深入具体,可与王先谦在《诗三家义集疏》中所作的辨析相互印证[28],皆为不可移易的精当之论。
章氏解《诗经》宗毛《传》,但是,《毛传》也难免有讹误之处。由此而来,章氏对《诗经》某些词语的解释也就失之于牵强。“周行”一词在《诗经》中出现三次,分别见于《召南·卷耳》《小雅·鹿鸣》和《大东》。《卷耳》毛《传》释“置于周行”为“置周之列位”。《小雅·鹿鸣》毛《传》释“示我周行”:“周,至。行,道也。”按照这种解释,“周”不是指周王朝,而是指普遍,鲁诗、韩诗亦持此说。马瑞辰的《毛诗传笺通释》进一步伸张这种说法[29],章氏表示赞同,并且做了发挥[30]。仅从上述三首诗来看,毛《传》对“周行”所作的解释虽然勉强可通,但已颇为不畅。如果从整部《诗经》来考察,毛《传》显然无法成立。《诗经》中与“周行”属于同类的词有“周京”,见于《曹风·下泉》;有“周道”,见于《小雅·四牡》及《何草不黄》;有“周宗”,见于《小雅·雨无正》。在这些诗句中,“周”字无一例外指周王朝、周地。既然如此,“周行”理应指通往周王朝国都的道路,即所谓的周道,就是当今所说的国道。
综上所述,《膏兰室札记》作为章氏的学习笔记,是他研治先秦诗歌的初试锋芒之作,显示出鲜明的古文经学治诗的风格。其中有功底扎实的考据,也有度越古注的新见,在治学的专精方面已经奠定基础。不过,章氏真正成为博雅的国学大师,是在进入20世纪之后。
二、《书》:诗歌研究由专精到系统的桥梁
章太炎的《訄书》初刻本行于1900年,是作者第一部自选集。其中涉及先秦诗歌的内容很少,只有《独圣》篇提到《大雅·生民》和《订文》篇提到楚辞《天问》,后者尤其值得重视。文中写道:
吾闻斯宾塞尔之言曰:有言语,然后有文字;文字与绘画,故非有二也,皆昉乎营造宫室而有斯制;营造之始,则昉乎神治,有神治,然后有王治。故曰:“五世之庙,可以观怪。”禹之铸鼎而为螭魅,屈原之观楚庙而作《天问》,古之中国尝有是矣。[31]
章氏上述文字是把文学与绘画相沟通。禹铸九鼎的传说见于《左传·宣公三年》和《墨子·耕柱》篇,他把这个传说与楚国宗庙的壁画相联系,用以解说《天问》的创作缘起,是以史证骚。他还把《天问》是屈原呵壁而作这个案例放到古代世界文化背景下加以观照,并援引斯宾塞的说法作为理论依据。这种解骚方式已经冲破传统的国学樊篱,开启后来兴起的比较文学的先河。
《訄书》重订本初版于1904年,由日本翔鸾社铅印刊行。章氏在进行重订过程中,在《订文》部分增添了许多初刻本所没有的内容,其中有如下一段:
若《诗》“言告师氏”“言告言归”“受言藏之”之辈,以今观之,皆可训“间”,而《传》皆训我,《笺》则“言”训“我”者,凡十七见。近人率以诘诎不通病之。……夫绝代方言,或在异域。日本与我隔海而近,周秦之际,往者云属,故其言有可以证古语者。彼凡涉人事之辞,语末率加“事”字者,……往往而有,如“事采”辈,特以事字居前,其排列稍异东方,而“言告”“言藏”之训“我”,则正与东方一致。以今观古,觉其诘诎,犹以汉观和尔,在彼则调达如簧矣。[32]
章氏还是秉承古文经学的传统,对于诗歌的解读重视词语的考释。这里讨论的是间语问题,也就是所谓的发语词。其中涉及的语料均取自《诗经》,包括《卷耳》的“采采”,《载驰》的“载驰载驱”,以及与“言”字相关的诗句。章氏曾东渡日本,并在那里驻留较长时间。他把日语相关表述方式与《诗经》中的间语相对照,指出二者的相通之处。只是《诗经》把发语词置于前面,日语则置于语末。这是以宏阔开放的视野观照《诗经》的间语,把先秦诗歌的发语词与日语相沟通,解决了《诗经》词语训诂的一个难题。
章氏在做了上述对比之后,又有如下论述:
当高邮时,斯二事尚未大著,故必更易旧训,然后词义就部,是亦千虑之一失乎?疏通古文,发为凡例,故来者之任也。[33]
高邮,指高邮王念孙、王引之父子。王氏父子重视古文词语的训诂,王念孙的《读书杂志》、王引之的《经传释词》《经义述闻》,都是这方面的经典著作。章氏的业师俞樾,走的也是高邮王氏父子的治学之路,他的《古书疑义举例》,则已经超越王氏父子,由个别案例的梳理提升为对规律的探讨。章氏颇得俞樾的真传,对字义的训诂也开始从具体案例的处理提升到对“凡例”的发掘,而所谓的凡例,指的就是某些带有普遍性的语言规律。章氏治诗这种主动的自我提升,与他宏阔的视野,沟通中外的研究方法直接相关。章氏治诗从专精走向系统,固然是学术发展的规律,同时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开放的学术胸怀。《订文》中的许多论述,已经带有明显的系统化色彩,如下面一段论述:
世言希腊文学,自然发达,观其秩序,如一岁气候,梅华先发,次及樱华;桃华先实,次及柿实;故韵文完具而后有笔语,史诗功善而后有舞诗(涩江保《希腊罗马文学史》)。……盖古者文字未兴,口耳之传,渐则忘失,缀以韵文,斯便吟咏,而易记忆。意者仓、沮以前,亦直有史诗而已。下及勋、华,简、篇已具,故帝典虽言皆有韵,而文句参差,恣其修短,与诗殊流矣。其体废于史官,其业存于曚瞽,由于二《雅》踵起,藉歌时政,(《诗序》:“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有兴废也。”)同波异澜,斯各为派别焉。[34]
这是以古希腊文学为参照,追溯中国古代早期文学的起源及发展演变,把诗歌视为最早出现的文学样式。到了《诗经》所产生的时代,诗歌已经与散文分流。这种比较系统地描述早期诗歌的生成、发展过程的做法,无疑是对外来新知识加以借鉴的结果。
《訄书》重订本所反映的章氏之学由精深到系统的演变,还通过具体案例体现出来,《官统》中写道:
屈原称其君曰“灵修”,此非诡辞也。古铜器以“灵修”为“令终”。而《楚辞》传自淮南,(《楚辞》传本非一,然淮南王安为《离骚传》,则知是本出于淮南。)以父讳更“长”曰“修”,其本令长也。秦之县,万户以上为令,减万户为长。此其名本诸近古。楚相曰“令尹”,上比国君(尹即古君字。故《左传春秋》“君氏”,《公羊》作“尹氏”。上世家族政体,君父同尊。父从又持杖,君亦从又持杖。《丧服传》曰:“杖者,爵也。”);其君曰“令长”,下比百僚(楚官有“莫敖”,其君早殇及弑者亦曰“某敖”。敖本酋豪字,犹西旅献豪,今作“獒”也。此亦君号同臣之一事)。南国之法章,君臣犹以官位辨高下,故参用亲羁而无世卿。[35]
以上考证对于《楚辞》研究一直悬而未决的三个问题给出了确切的回答,即屈原作品中反复出现的“灵修”指的是什么?楚国的相为什么称为令尹?为什么楚国早殇及被弑之君,还有贵族之家的称谓都有“敖”字?这三个问题对于《楚辞》研究至关重要,千百年来成为许多学者无法逾越的障碍。章氏的论述则使这些疑难问题涣然冰释,并且是运用一以贯之方法解决连环难题。上面列举的考辨兼顾词语音、形、义三个方面,有音训、有形训、也有义训,正因为如此,显得立论坚牢,经得起反复推敲。从小学入手解读《楚辞》,章氏虽然涉及的案例有限,却是开20世纪《楚辞》研究风气之先。整个20世纪真正推动《楚辞》研究深化的力作,无不以扎实的小学功底为支撑。
章氏在《訄书》重订本中,一方面保持早年治学的专精扎实,另一方面又比较重视系统性。他所追求的系统性,不是简单地对某些表面现象加以联缀,而是有着明确的类别区分。《订文》中写道:
是故其后人新曲,往往袭用古辞,义实去以千里。若《吕氏春秋·古乐》曰:“汤命伊尹,作为《大护》,歌《晨露》,修《九招》《六列》以见其善。”古“晨露”为义,大氐如《小雅》所言“匪阳不晞”者也,而音谐语变,则遂为“振鹭”。《周颂》云“振鹭于飞,于彼西雝”,是以名篇;《鲁颂·有》亦云“振振鹭,鹭于下”,皆自此流变者也。……亦有义训相近,而取舍殊绝者。若《吕氏·古乐》所载有娀氏二女作歌曰“燕燕往飞”,而《邶风》曰“燕燕于飞”;涂山作歌曰“候人兮猗”,而《曹风》曰“彼候人兮”。孔甲作《破斧之歌》,而《豳风》亦有《破斧》。寻其事指,绝非一揆,而文句相同,义训亦近。斯皆所谓音节谐熟,天纵其声者也。必欲彼此互证,岂非陷于两伤者乎?[36]
以上论断对于诗歌研究在方法上具有指导意义。追求系统性必然要连类相次,可是,许多诗歌往往只是表面现象相似,而本质上相去甚远。也有形神俱似者,但具体指向却差别很大。章氏所列举的“晨露”与“振鹭”案例不够恰切,后面几例则很有代表性。追求系统性而又要有严密的分类,这种治学理念强调的是学术规范、操作原则,有很强的针对性。
《訄书》重订本增加了对楚文化论述方面的内容,表现出明显的张扬楚文化的倾向。
章氏从所属族类上论证楚夏同族。《方言》中写道:“质验之以水,沔、汉之川,下流入荆州,而命之曰夏水,其国曰楚。若然,夏楚者,同音而互称。”[37]章氏从多方面论证夏、楚同源同族,此为其中一项。既然确认楚、夏同族,于是,把楚文化说成华夏文化的正宗、主流也就有了更充分的理由。文中还进一步指出:“南音独进化完具”,“齐州之音,以夏楚为正”,“故二雅者,夏楚之谓也”[38]。章氏从族属、语音、诗歌等各方面确认楚文化的正统和主流地位,可以说是全方位地张楚。
章氏的张楚之论首见于《訄书》重订本的《方言》,而《訄书》初刻本没有这方面的论述。《訄书》重订本初刊于1904年6月,在此前一年,章太炎与《革命军》作者邹容因从事反清活动而同入上海西牢。《訄书》的重订是作者从事反清活动期间完成的,增入了张楚的内容。到了十年之后,当他再次修订《訄书》,在张楚方面又得到进一步强化。近代学术因政治驱动而偏离正常轨道的倾向,在《訄书》重订本已初见端倪。当时刘师培就已指出,他在《南北文学不同论》中写道:“余杭章氏谓‘夏音即楚音’。不知夏音乃华夏之音。……不得以楚有夏水,而夏楚音近,遂以夏音即楚音也。章说非是。”[39]刘氏的批评是有道理的。
三、《国故论衡》《检论》:博雅型治诗体系的建立
《国故论衡》是章太炎代表性的著作,1910年初刊于日本。《检论》是对《訄书》的再次增删,完成于1914—1915年,后收入作者手定的《章氏丛书》,1919年浙江图书馆刊行的木刻大字本校勘较精审。从1910年到1915年,是章氏博雅型治诗体系最终建立阶段,也是他先秦诗歌研究的高峰期。
章太炎在这个阶段对《诗经》涉及较多,他继续力挺毛《传》,而对郑玄《笺》及三家诗均有微词。《国故论衡》中卷是《文学七篇》,在《文学总略》中写道:
汉世古文家,惟《周礼》杜、郑,《诗》毛公,契合法制,又无神怪之说。郑君笺注,则已凌杂纬候。[40]
这是明显地扬毛而抑郑,认为郑《笺》不是纯取古文经,而是参杂一些谶纬和占验之说。是否有虚妄之论,乃章氏判定古文经纯粹与否的重要标志。
章氏秉持正统的古文经学观念研治《诗经》,并且在这个领域把《诗经》研究推进了一大步,提出一些自己的创见。
《诗经》的六义,又称六诗,是传统《诗经》学的重要议题。章氏对此用力颇著,提出的看法也很独到。他的《大雅小雅》论文初刊于《国粹学报》5册1—3号,具体时间是1910年1—3月。还有《小疋大疋说》,初刊于《食货期刊》,也是这个阶段的代表作,后者收入《太炎文录初编》中《文录》卷一。他的《六诗说》初刊于《国粹学报》总第52期,时间是在1909年2月,后收入《检论》,在《国故论衡·辨诗》中提到这篇论文。
章氏在《检论·诗说》中对赋、比、兴逐一作了考索,得出的结论与传统说法迥异:“故周乐与三百篇,皆无赋矣。”[41]他认为赋指的是“文繁而不可被管弦”,故否认《诗经》中赋的存在。他又写道:“比者,辨也。……其文亦肆,不被管弦,与赋同。故周乐与三百篇,皆无比矣。”[42]关于兴,他认为其文体与诔相似,“古者读诔观象,皆太史之守,故其文通曰兴。观象者既不可歌,王侯众多,仍世诔述,篇第填委,不可遍观,又亦不益于教化。故周乐与三百篇,皆无兴矣”[43]。在赋、比、兴三者中,古人对于兴尤为关注,故章氏的考辨亦颇为详尽。他否认《诗经》存在赋、比、兴三体,而在《毛诗序》中,虽然提出了赋、比、兴,却没有作任何解释,这就使得章氏具有发挥的空间。既然否认《诗经》中存在赋、比、兴,也在很大程度上否定了《毛诗序》的权威性。
《毛诗序》对于风、雅、颂的含义均有界定,章氏对此基本赞同,同时对大雅、小雅的由来作了探讨。《大疋小疋说下》写道:
《诗谱》云:“迩及商王,不风不雅。”然则称雅者放自周,周秦同地。李斯曰:“击瓮叩缶,弹筝搏髀,而呼乌乌快耳者,真秦声也。”杨恽曰:“家本秦也,能为秦声,酒后耳热,仰天拊缶,而呼乌乌。”《说文》:“雅,楚乌也。”雅、乌古同声(徐铉切雅字,一作乌加。古在鱼模,则正如乌)。若雁与鴈,凫与鹜矣。大小疋者,其初秦声乌乌,虽文以节族,不变其名,作疋者非其本也。[44]
《说文》:“疋,足也。……古文以为《诗》‘大雅’字。”段玉裁注:“此谓古文假借疋为雅字。”[45]章氏以《说文》为依据,进而追溯雅诗的得名出自秦声。他的《诗经》无赋、比、兴三体和雅诗得名出自秦声两种说法,在当时学界所产生的反响很大。前者近乎惊世骇俗,后者则带有石破天惊的性质。
章太炎在这个阶段的诗歌研究,有许多经验教训可供借鉴。
章氏治《诗经》力挺毛《传》,《国故论衡·文学七篇》设有《明解故》专章,其中援引大量毛《传》案例,并且加以概括总结:“此所谓曲而中,肆而隐。”“此皆名义相扶,所谓展转易,动变无方者也。”“此所谓古诗辞少异于今。”[46]这些概括总结虽然未必都很恰切,但对于解读毛诗确实大有裨益。
章氏《国故论衡》构建的是国学体系,上卷《小学十篇》列有《成均图》专章,探讨声韵的运用,所举例证多数出自《诗经》,其中提到旁转、对转、交钮转等多种类型。除此之外,《一字重音说》《古今音损益说》《古双声说》,也对《诗经》多有涉及。章氏在声韵方面的精深造诣,使对《诗经》的解读进入更加深层的领域,而这种专精的功夫,近代几乎成为绝学,先秦诗歌研究在这方面显得尤为薄弱。
章氏治诗力挺毛《传》,由此带来排斥神话传说的局限。《国故论衡·文学总略》写道:
其在今文,《易》京氏、《书》大小夏侯、《诗》辕固、《春秋》公羊氏,妖妄之说最多。《鲁诗》《韩诗》虽无其迹,然《异义》言《诗》齐、鲁、韩皆谓圣人感天而生,则亦有瑕疵者也。[47]
这段论述主要涉及《大雅·生民》和《商颂·玄鸟》有关感生传说的解释,章氏认同毛《传》因为不涉神话,“斯其所以独异”,而三家诗及郑《笺》则以神话释感生,故流于虚幻。章氏治诗而疾虚妄,这是他的长处,也由此带来局限。
章太炎所处的20世纪初期,正是甲骨卜辞陆续出土阶段。对于它的可信性,章氏表示怀疑,他先是称钟鼎铭文的运用,“必令数器互讎,文皆同体”达到确然无疑的程度。接着又谈到甲骨文:
又近有掊得龟甲者,文如鸟虫,又与彝器小异。其人盖欺世豫贾之徒,国土可鬻,何有文字?而一二贤儒,信以为质,斯亦通人之蔽。[48]
章太炎对甲骨文和金文持谨慎的态度,有其合理性。毋庸讳言,甲骨文早期的鉴定和收藏者王懿荣、刘鹗、罗振玉等人确实存在想以甲骨文谋利的想法,有的人还有政治污点,但以此否定甲骨文的可信性,在一定程度上是因人废文字,这也妨碍了章氏本人学术的进一步拓展。
章太炎在《訄书》重订本所体现的过分张扬楚文化的倾向,到了再次修订《訄书》而成的《检论》中,得到进一步强化。
章氏把楚文化说成华夏文化的中心和主流,因此,在解读先秦诗歌过程中往往以楚文化为中心线索。《史记·殷本纪》记载:“九侯有好女,入之纣。九侯女不喜淫,纣怒,杀之,而醢九侯。”对《诗经·国风》排在前面的《关雎》《葛覃》《卷耳》,章氏都以九侯女被杀一事加以解说。他在《关雎故言》中还写道:
又自鬼侯女不见容,三公由是脯醢幽囚。纣卒踣殷,而周王业遂隆。录诗《国风》之端,见微知著,其是之谓也。下逮《楚辞·招魂》犹以九侯淑女为称,知其风流著于南国,远矣。[49]
《楚辞·招魂》云:“九侯淑女,多迅众些。”王逸注云:“言复有九国诸侯好善之女”,洪兴祖补注:“九侯,谓九服之诸侯也。”[50]《招魂》这两句诗渲染宫中美女的众多,九侯指多个地域的君主。而按照章氏说法,九侯之女本指出自楚地而被殷纣王杀害的那位不幸的女子,这里则指像她那样有美德懿行的善女,《招魂》是楚人之作,取材又以楚地的女性为原型。
章氏在论述楚文化过程中,表现出明显的张楚倾向。他称“《诗》之张楚”,实际是他本人在张楚。他对《关雎》等三首诗的解释,以鬼侯女被杀一事相附会,其牵强程度远远超过历史上的古文经学。
从《国故论衡》到《检论》,是章太炎博雅型诗歌研究体系已经建立的标志。在此之后,他的治诗成果散见于晚年所著的《菿汉闲话》。
这部著作时而可见对治诗方法的思索,主要是针对王念孙、王引之父子对《诗经》的解释而发。文中称:“高邮王氏父子,首明辞例,亦往往入于破碎。”[51]他列举王引之在《经义述闻》中对《秦风·终南》《商颂·长发》所作的阐释,对此加以印证。这类针对王氏父子所作的辩驳共三则,前后相次,均立论坚牢。
研治《楚辞》的一个难点是名物考证,许多名物从《楚辞》本身无法找到答案,须要到国学的其他领域去进行印证、比照。章太炎对《离骚》中“蹇脩”一词所作的考证,就是以经治骚的一个成功例证。他在《菿汉闲话》中写道:
《楚辞·离骚》:“吾令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解佩以结言兮,吾令蹇脩以为理。”注:“蹇脩,伏羲氏之臣也。”案上古人物,略具《古今人表》,不见有蹇脩者。此盖以上有宓妃,故附会此言耳。今谓蹇脩为理者,谓以声乐为使。如《司马相如传》所谓以琴心挑之。《释乐》徒鼓钟谓之修,徒鼓磬谓之蹇,则此蹇脩之义也。古人知音者多,荷蒉野人闻击磬而叹有心。钟磬可以喻意明矣。[52]
章氏首先采用以史证骚的方式推倒王逸注,《汉书·古今人表》不见蹇脩之名,王逸注无法落实。释蹇脩为声乐最有力的证据是《尔雅·释乐》的记载,这个证据非常坚牢,无懈可击。郝懿行的《尔雅义疏》是解释这部字书的扛鼎之作,尽管他对《释乐》的上述记载作了充分的辨析,却没有和《离骚》的蹇脩联系在一起,可谓失之交臂。章氏则是独具慧眼,以《尔雅·释乐》解骚,解决了两千年来的一个悬案。他还援引《论语·宪问》有关“子击磬于卫,有荷蒉而过孔氏之门者”的记载,以及司马相如对卓文君以琴声相诱的故事,继续以经证骚、以史证骚。章氏所得出的这个结论,得到楚辞学者的赞誉。姜亮夫称“此说最为有致”[53],他虽然对《尔雅·释乐》的记载持怀疑态度,又对蹇脩以通假释之,但他仍承认章氏之说的高明。汤炳正系章氏后期弟子,对其先师此说确信不疑,并在《屈赋修辞举隅》中加以重申:
先生根据《尔雅·释乐》释“蹇脩”为钟磬乐声。以屈赋修辞的“拟人”惯例来看,当为不易之论。[54]
章氏师生所作的认定,实是以国学治骚的一大创获,遗憾的是他们的结论未能得到广泛传播,知之者较少。
章太炎博雅型诗歌研究体系的建立,具有双重意义:既是中国古代古文经学治诗历史阶段的终结,又为现代的先秦诗歌研究奠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