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梦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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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生·流·梦

——生之第一部——

在生命线的一端,我沿着生命线在爬。

紧张的,几乎不容我做一次暂刻的喘息,四外的呼声喊得我的心烦焦灼,我的血在沸腾,在沿着肉体做激烈的循环。

——我只是要这样活下去吗?

眼前蒙上了一层雾,使我看不清眼前的一切或者更远处的东西,在无限的茫茫里,我摸索着,像夜行的瞽者踏进了他的途程了。

途程的展开,并不是像理想同样的使人惊奇,使人兴奋,它只是一条干燥的路,而且那上面仿佛浮动着好些旅人遗弃下的汗泥的臭味和沉重的叹息,凝郁着,浸蚀着一颗幼稚的心。

——如果若是有花,若是有春天。

没有停止地向前跋涉着了。我只想着——瞑梦着那春天的诱惑,色和香的调混,生活的奇迹的发掘。

路上有不平整的石块碰着脚趾,几乎要跌倒下去。但是,我不气馁,我在忍耐着最大的痛苦,我想:我只要能找到我想去的地方,那里有我的一切,将洗掉了今日的风尘和疲惫。

眼前依然是一片昏沉,我不知什么时候唱起一支歌子,我和谁学的呢?没有,那么它是和我同生在这世界上来的吗?我唱着歌子,走着我的路,莫回头!

向前走,微风吹着脸!

……

我疑问着了,是微风在吹着我的脸吗?脸上干枯得要裂,在红热,我不敢用手摸,我知道那上面是挂满了一尘沙土,也将抹遍了心头吧。

越过了山,越过了岭,走过了汪洋的河,我起了一次空虚的拘挛,的确,这路已然带我很远了,从出发,到这里,我从没有过感情的冲动,我只是茫然地走着不知名的路,那未来是什么?我不知道。

我恐惧了,这恐惧愈增加了我的困怠,脚酸了,手软了,心在跳,我不能再走下去,我要休息,即便是暂刻的也可以,我要做暂刻的休息。

不会的,一种力量在蛊惑着我:你还在年轻,睡眠会交给衰老的,去吧!你看那远远的牧场上不正停伫着牧羊的少女么?那一握的娇艳的葇荑,你还是去吧!

我虽然看不出眼前的一切,我觉到依稀眼前是揭开一张可爱的牧场风光了,我跑到那里,躺在草地上,望着青青的天,花朵送给我一阵清香,更是那年轻的姑娘,口唇上的浓重的胭脂呵!

我足趾在阵痛,我爬,我在用着最后的努力。

血从踝下在流,我摸抚着创口,眼睛望着遥远的前方,茫茫的一片,看不清的模糊的图形……

没有,什么也没有。

这苦寂的跋涉将停滞下来,心上感到一层冷颤了。

——未来又是些个什么呢?除了虚无和艰险?

一滴泪,生命的途上的第一滴泪流下来了,热辣辣的滴到脸上淌进嘴角里去,什么味道?这泪却冲荡开眼前的一片烟雾,让我看到我的身边,我的过去和我的未来。

未来只是一条连草也不长的阴暗的路,那路傍笼在苍茫里,死沉的,仿佛经过一次斗争的战场,描画出惨淡和凄凉,风打着呼哨,似乎有人在呻吟,在啜泣,在呜咽。

——我是生在这条路上的。

我不能诅咒现实,我也不能逃避现实,我只有顺着那条路,没有光明也没有希望的路,在蠕动。

沉默的蠕动,交给我一份热力,这热通贯了我的全神经,我又紧张起来了。依旧和往昔同样的不容我做无意义的彷徨地走下去了。

我在蠕动,那条路在伸长着,伸长着。

——流之第二部——

流,流!

我是一颗水滴,在无限的空间坠落了,坠落了,我终于投到狭小的沟里和我的同伴招了招手,在流了。

——流呵!自由,清新没有阻塞和窒息。

看着高高的岗岸,春天从那岸上飘送着落花,秋天的红叶又轻飘地做着陌生的访问了。我并不枯寂,但是,多少从节序的景物里,发出了一两声喟叹。

花开了,在媚笑着。

——你们都快活吗?来,我们跳吧!

一切,积蕴着的生命都在爆发了,在这里只有喜悦和享乐。不会要别的也不会有别的,一杯斟满了琼浆的酒杯轮流着饮吧!直到沉醉去了的时候。

时间在爬,像一条没有理性的虫豸。

秋天深了,凋零吧!飘落吧!这残杀是不可避免的,水波死沉着一张苍白的面孔,在惋惜着那过去了,那过去的良辰的一霎呵!

流!流!

秃黄了,再埋上一层雪,山岗静静的。

——寒冷是袭来了。

同伴们噤喟着,对于一个噩运的袭来,显出了仓惶和惊惧,在这惊惧里,一层冰已经在头上凝结起来了。

——流呵!那海才是自由的,清新的!

我忍着寒冷的抖颤,在奔驰在呼吁和呻吟里狂流着。什么是海?到海有多远?我不知道。我只是在没有感觉地追逐着那些跑在前面的,仿佛只有跑,或者有一点希望。

流,流!

一天,我终于成了海的涓滴了。

我咆哮着,在无边际的海里奔流着,我忘掉了一切过去我的故事,我爱海,这海的蔚蓝是怎样的可爱呀!这海的广大又怎样可爱呀!

——我只要在这里活动下去。

我是处在海洋的核心了,有时候我跳跃一下,我要看视一下我的周围不平的波浪,激荡着。呼啸着没有岛屿也没有银白的沙鸥,只有这海将吞蚀了宇宙似的,在狂暴地横流着。

——伟大呀!我的生命的母体。

我杂在波浪里,浮沉着,唱着不知音节的歌声我最高兴了,我跳,我飞在空气里,向天空做一次卑视的鬼脸,我真不知要怎样为我自己祝福了。

流!流呵!

风起来的时候,更可以恣情的跳跃了。

没有边际,没有恐怖,随你的意思游戏着吧!这安全的摇篮,多么幸福的你们哪!

我迎着风和他做狂烈地接吻了,我涨起来又落下去,我再没有一点可以顾虑的了,真的还让我要求些什么呢?还让我期冀些什么呢?

海的生活,沉醉在流浪里。

日子又爬过去了。

我起始感到了一丝寂寞。这里任什么也没有,只是水的世界,再看不到春天的花和秋的落叶了。而且,这生活又是多么平凡的呀!荡荡的,连湾曲都没有的海,这样狂流着,生活是一条铅直的直线哪!

于是,我惦念着那过去的事迹了。

——不能再让我跑回去吗?

四周发出了轻蔑的冷笑,我只有流着。

风和海面接触的时候我又随着离开了海面了,我瞻望着遥远的地方,我哽塞住一丝悲哀,这海上是没有季节的炼狱呵!我要逃,我要重流过那山谷,重吻那花香和接那落叶的细语。

我沉在思索里了。

一切,这海上的一切都和我乖离了。我看着它们的盲目的流动,感到羞耻更感到不可遏制的愤怒。

一颗涓滴,我失掉了流的勇气了。在这狂暴的海上,我厌腻了,我只期待着那一天:风笔直地带我到云片上去,飞!飞!又安全地把我送回到小溪里去。

我又该吻着那岗岸上的花香了。亲近着那……

——梦之第三部——

不适意的,都扔到梦里去吧!

梦是一架虚伪的构图,藏满了安慰和神秘的快乐。

黄昏,整千百个的黄昏从我的生涯里溜过去了。事实上印证着,一切,我所企冀的,都粉碎了。然而在梦里却常是圆满的,也可以说是永远的。

我终于做了梦的欺骗者了。

过去,生活交给我疲惫,碾破了青春的网绁,我像一只受了伤的野兽在没有理性的狂噬着了。

但是,这并不能被饶赦的,命运的锁链紧缠着我,一刻也不肯给个空闲,任凭你在构织着残破了网口,它却会加给一个更暴虐的摧残。

没有道可走,失掉了生活重心的人哪!到哪里去?

只有沉迷在梦里了。我追寻着暂刻的安慰。我追寻着我的梦。

我梦到我躺在一片荒凉的坟场里,四外响着白杨被风摇动的沙沙,接连的是一堆将漫平了的土馒头。

一匹马,载着她——紧束着女骑士的头巾跑来了。为我从脸上摘下了遮着眼眉的帽子。

——假使这世界上只有我和你。

——不,不会的,我还是劝你安静的倒下吧!我将讲给你一些美妙的故事。

——我不愿意听你的故事,因为我本身已然是一个不平凡的故事了。

——那么,我唱给你一支歌?

——不,歌声里有我灵魂的爱悸。

——你在期待我什么呢,我会给你些什么呢?

她沉静的眸子,在深黑的睫毛下闪动着了,一条光亮,照彻了我心上的阴霾,我的血又在热起来了,我的嗓子在干得要破。

——姑娘!你且给我一个吻吧!

——吻?将零谢的花朵上的一吻,不怕冰冷了你的心吗?

——不会的,我但愿……

我们拥抱着,世纪在转动着了,我得到了温暖,得到了生活的琼汁。这梦永远不会醒吧!

我又梦在十一月的江上,雪遮掩着船篷,舱头,我斜倚着,披着沉厚的皮裘,计算着流浪的行程来去,一杯白酒,热辣辣的倒下了喉咙。

年轻的船夫走来了,壮健地笑着。

——冷了呢?雪花该封冻了江面了。

——来,饮一杯吧!

这汉子,有着浓重的两道眉和宽大的面庞,笑时露出来一排坚韧的牙齿。

——我们还到哪里去呢?

——哈!哈!哪里去?我们不好找更美丽的,更可爱的地方去吗?哈哈!那乐园!

——哪里?这十一月的江上?

雪花打在脸上,凉沁沁的,身上有了些寒意,他放下了酒杯,擎起了长篙,船身是离开了岸了。

——到哪里了。

他并不答复我的问询,船身像箭一样的往前驶去了。我的头昏眩得很,倒到舱里去。

待他拍我的肩,我惊觉了。我问他这是什么地方?他笑了一笑,引我走到舱口去,使我愣住,说不出话来。

薰风吹着,两岸开满了不知名的花朵,像醉后的美人,娇艳的在笑在卖弄着青春,一阵阵的香气冲进鼻孔里来,浑身都酥软了。

我望着那庞大的脸上的笑,也随着笑了。

酒杯在向嘴里递着,花香,人语,笑……

我也会梦见从古城里早夏的走出,柳絮迎着行人的脸,我健壮地迈开了步伐,未来是展开一片黎明的曙曦。

我更梦在玄奇的都市核心,粉饰着觊觎的鬼脸,在模糊的应接着潮水似的人间,我梦在夜里,我梦在黄昏,我也梦在黎明。

梦总是可爱的,我的梦不断地袭来着,在包围着我。

我脱离不了梦的围场呢!我在追逐着每个梦,我也在遗弃着每个梦,我永远不会失掉了梦的安慰的。

梦呵!悠长的!倘我醒来的时候,该是隔绝开来这个纷沓的人间了吧!

原载《大同报》1940年6月13—15日 署名:柯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