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美的他者:20世纪中国作家美术思想研究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序 自律与开放的文学研究

李继凯

和其他人文哲社学科一样,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的发展壮大,也受益于20世纪70年代末开始的那场波涛汹涌的改革开放大潮和文化磨合思潮。政治的改革开放和文化的反思求索,激活并赋予了社会文化多方面的潜力和动能,推动了人文哲学社会诸学科在古今中西不同文化资源滋养下快速发展。而政治、社会开放的引领,有力地推动了各个不同学科自律、开放的现代研究方向的生成。

自律在于,改革再启的人文新思潮,使各学科不同程度上接受着西方现代文化的驱引,各学科内部的自律意识越来越严。人文哲学社会不同学科以多种途径、方式为自己学科立法,形成了不同条块的学术区域,学科划分越来越严,学科之间沟壑纵横。诚然如此,“学科”范畴本身就有着体系完备、界限明确的现代要求,自律的学科体系营造了各学科独特的话语空间,建构起具有现代功能的学科向度。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亦是如此,40多年来,不同代际学人披荆斩棘,使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逐步生长壮大辽阔起来,形成了与古代文学等其他老学科挺胸并肩的以“大现代”为主要特色的一个学科。在自律的现代学科法则下,现当代文学有关的教育体系、学术媒介、研究内容、角度方法等日渐明晰,学科的边界、历史的向度、批评的经纬、审美的内化都已成为学科自律的内在要求。

自律式趋向推动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稳步健行,在学科之林中劲秀挺拔,无论是研究内容的拓展、相关成果的出新,还是学科教育的体系化、学科梯队的完型,本学科都不弱于相邻学科。而且,较之其他学科,本学科还以同步时代的“现代”“当代”特质,引领社会文化风向,凸显了一种思想先锋性、文化前沿性,同时又不失其对历史文脉、传统底蕴的深层追问。先锋意识使本学科能与时代同构,及时介入社会政治文化思想行动中,近40年来的众多社会文化思潮背后都有文学的切近呼应,从“伤痕”思潮到先锋思潮,到20世纪90年代消费思潮、新世纪底层思潮等,文学无不与时代即时共鸣。

近40年社会发展的重要动力无疑在于改革开放,与此相应,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先锋前沿的动力来源也在于其开放性。在自律内倾性的学科发展尺度上,现当代文学学科向着社会政治经济、古今中西诸多领域不断开放,吸纳各种有益的艺术、思想资源,化成学科发展新动力;学科开放也使其不断扫描古今中西不同文化、文本,使被历史遮蔽的一批作家、文本重新焕发时代新光泽。20世纪80年代起,不论大小或边缘作家,还是不同量级的文学文本,一再被发现或重新解读,其中渗透的历史与审美、思想与艺术等问题都成为学科自觉(也是文学自觉)的新起点,并直接伴随近40年来文学文化的发展,不同程度上强化了本学科的自律性。由此可说,开放视野强化了本学科的思想先锋性,开放视野与先锋特性构成两位一体的学科自律发展框架,使本学科与20世纪中国社会文化彼此互动频繁、交织发展。

因此,开放性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的重要特质。20世纪80年代以来,尽管不同代际的现当代学人存在着思想资源、文化修养、经验经历等诸多差别,但他们都能保持一种学科开放意识。他们张开胸怀,在学科视野上,向西方文学、出版传媒、女性文化、社会经济、影视音乐等其他领域和学科不断敞开,这种敞开在不同层面上催生新的学科生长点,形成了现当代文学不同的研究路向,又反过来促使本学科能够与社会文化及时呼吸、共振。在一代代学人爬梳探究、开放探索中,这些学科交叉融合,新的研究路向不断拓展延伸,是现当代文学学科富于旺盛生命力的重要可能。可以说,学科开放带来的学科交叉互动是本学科发展不可忽视的一维,借助其他学科视角反观审视乃至重构本学科,就具有学科边界拓展的新可能。现当代文学与美术学科的交叉互动,就是这种学科开放、新视角介入发展的一个例证。

古典文化视野中,文学与美术有着审美乃至意识形态的同一性。新文学诞生的起点其实与美术息息相关,晚清画报本身就集合着文学的现代意识与美术的现代视觉,美术革命与文学革命基本同步。只是在学科自律发展道路上,美术与文学渐行渐远,直至2011年,美术被纳入艺术学科独立于文学之外,宣告美术与文学成功分家。尽管这种分隔有学科自觉的价值,但在21世纪以来的文化语境中,电子传媒的发展、读图文化的盛行、影视艺术的进击,都使以视觉为审美感官对象的美术学科不断扩展边界,也悄悄解构着文学对社会现实的介入深度。那么,作为思想先锋与审美自觉的现当代文学难道不应该反过来审视原本属于自己羽翼之下的美术学科?难道不可以再度向美术学科开放?难道不能够在研究、批评与创作不同层面上介入美术学科?出于这一思考,笔者近年来对书法文化与中国现当代文学相关问题作了一些探讨,带领我的博硕士学生做了一些专题,出版了相关著作,发表了一系列论文,旨在通过书法等美术学科的介入,重审现当代文学的一些问题,期待能以书法文化意识、美术视觉思维、图像直觉审美等不同资源,建构更新维度的现当代文学学科,抑或是以开放的视野、自律的内化,推动现当代文学学科发展的可能尝试。

《审美的他者——20世纪中国作家美术思想研究》便是立足现当代文学学科自律视角,对美术学科进行多元开放的一次有益实践。该著是在笔者指导的博士学位论文基础上认真修订的。记得选题之初,李徽昭面临着不少困惑,其中一点便是对研究对象与范围的迷茫。文学与美术彼此关联交叉是显而易见的,如何界定范畴、如何介入美术,如何回归本学科、强化本学科的学科自律,其实有相当难度。好在平时接触中,我发现他对文学是由衷的切近(就我所知,他一直在行政管理岗位,出于兴趣,由硕而博,撰写、刊发了不少专业文章,这些都与职称、职级保持着相对疏远的距离),对艺术有一定的敏感,个人兴趣气质也濡染着一些艺术性(他也喜爱书法,读博前后的来信可见流畅字迹)。这些年来,众所周知,我们的读博意愿、博士培养等,多多少少沾染了些许权气铜味,一定程度上伤害到学科的发展。值得思考的是,在学科教育中,如何确定合适选题?如何认识并规避现实的诸多影响?从研究生个人气质、前期兴趣、文化学养等出发,尝试新的学术选题,在此基础上,构筑学科史、研究主体、学术趋势、时代热点等多元互动与统一的学术研究,或许是一种可能。由此,我也就继续鼓励支持徽昭坚定这个选题,广泛涉猎资料,历经三年多,终于完成体量不薄、视角新颖、内容丰赡、多受好评的博士学位论文,顺利取得博士学位,并先后获得了校级、省级优秀博士学位论文以及省级研究生创新成果奖等不同荣誉。

这部著作论述对象看似是与文学好像没有关联的美术观念,是视觉感官层面的书画艺术,但作者恰在中国传统文化与西方现代审美交汇点上,透视了20世纪文学与美术交叉互动的思想文化潮流。该著从宏观与微观、群体与个体等多维度寻觅现当代作家、文学与美术的多重关联,在审美现代性思维中透视20世纪中国作家有关美术的论述,由此反观映照现当代文学学科内部的不同审美资源。比较突出的是,该著能结合现当代经典作家和文本,从中西古今不同层面对绘画留白等美术观念进行透视阐释,提出了现当代小说留白艺术观,不仅丰富了现当代小说艺术,印证着现当代文学面向世界的文化主体性建构,也无疑深化、强化了现当代文学学科的自律性建设。

学科自律意识使该著能够立足文学来扫描美术,由美术而回馈文学,形成了一种他者化的审美视角。不断往还的他者视角使该研究显示出相对自觉的学科自律意识,这是该研究的起点,也是归宿所在。从该著可以明显看到,在20世纪中国现代文化发展中,现当代作家在文学外还有着多重的文化贡献,他们关注、介入并论述了中国书画、木刻碑刻等中国传统美术类型(他们也关注与论述西方美术,但多将其作为比较审视对象)。具有人文精神特质的中国传统美术给予现当代作家不同的审美资源,通过书法、绘画、木刻、碑刻等传统美术的介入与审美迁移,现当代作家从文化精神、审美意识等角度,进行不同的思考与言说,在审美意识与思维上不断更新,将之内化、渗透到文学创造中,以此驱动新文学的审美创造。由此,20世纪中国作家从文化精神、审美意识等角度阐发的美术观点、观念,与新文学观念及其实践形成了互为渗透与影响的多元关联,与社会文化、艺术思潮构成了审美意识共通而又有所差异的张力关系。该著认识到,20世纪中国作家通过对美术(以中国书画等传统美术为核心)的介入、思考,推动了新文学的变革发展,既显示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对现当代作家的内在影响,也可见现当代文学因传统美术审美意识介入而呈现的文化主体性,这或是新文学主体性建构的有效来源之一,彰显了中国现当代文学的文化自信。

需要注意的是,该著从学科自律视角出发,对作家书画艺术观念进行了他者化的审美扫描,这种扫描建立在多种研究方法开放式介入的技术创新上。从该著可见,在文学与美术不同的感官思维中,李徽昭能以比较方法分析研究对象特殊性,以系统统观方法审视其普遍性,比较和系统统观交叉介入,以此解读文学、美术的审美与文化特质,辨析作家美术观与文学观、语言思维与图像思维、审美意识与形式语言的联系与区别,探究文学、美术的交叉互动及影响关系。他还运用图像学、美术史、思想史等有效的跨学科视野,解读与中国现当代作家及文学文本具体相关的美术作品,考察美术作品的题材、形式与文化内容,探究美术视觉图像主题、形式等与现当代作家及文学文本的内在关系,由此在大文艺坐标中审视了现当代作家的美术论述,呈现出美术观念与文学变革及时代的多元关联。这是现当代文学学科开放式发展的应有之义,也是学科新的生长点生成的有益尝试。

应该说,李徽昭的这一研究拓宽了现当代文学的学科边界。通过宏观视角对20世纪中国作家美术思想的解读,该著审视了学科互动背后的思想文化观念与艺术本质,超越了以往那种纯粹文学本位的现当代文学研究模式。在观照不同美术观念与文本基础上,挖掘美术观念与文学思潮、文本及作家的关联性,建构起一种学科互动维度上的现当代文学研究方式。这种开放研究的他者化视野,映照出美术与作家及文学文本的多元关系,既深化美术关联的现当代文学审美认知,也呈现文学、美术联动对21世纪文学发展的多元意义。

或可明显看出,《审美的他者——20世纪中国作家美术思想研究》践行的正是自律与开放交叉互动的学科意识。开放的学科思维为本学科建构提供了不同的探触点,推动研究者在多维框架中建构学科新意识,新意识生成便是学科自律的深化,也是学科研究的归宿之一。开放由此成为学科自律的可能途径,也是现当代文学学科保持先锋性的可能姿态。因此,没有学科开放视野,我们就难以发现传统书画、西方美术等在现当代作家艺术生活及其文本中的不同体现。不正视作家的美术面向,不审视这样一种对审美现代性有着叛逆性的审美反刍现象,也就难以发现现当代文学的另一面向,也势必影响现当代文学学科的行健步远。

当然,任何论题论域都有多元开放的可能。尽管这部著作能截取典型作家群体与个体,能考虑作家美术论述是否典型、与文学关联度如何,并能进行区别分析。倘若深化到全面系统的有关20世纪中国作家的美术思想观念,还有创造社群体的美术关联和美术观念,张爱玲、施蛰存等海派作家的美术观念,以及众多有关美术叙事的文学文本,都还可进一步深化探究。不过,任何研究都是有限度的,该作体量已不薄,我们应该注意到的是,从本研究起,李徽昭由文学而美术,在审美他者化的不断往还中,不断寻找着学科交叉研究新思路,向其他研究领域不断延伸掘进。博士学位论文答辩后,他旋即进入复旦大学中文博士后流动站,继续围绕现当代文学与美术的学科交叉地带进行更深入的研究,并先后获得国家社科基金、中国博士后基金等资助项目,显示出开放与自律张力中的学术交叉研究新可能。

我相信,李徽昭当会沿着这部著作开启的思路与方法继续前行;我期待,由这本著作、这个论题开始,能有更多的研究者关注与介入文学、美术学科交叉新地带;我也祝愿,通过开放与自律的多学科互动,现当代文学学科将会搭建起更多更好的学术新平台。

是为序。

2019年4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