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入厨房，捅不完的娄子

一年多前的我，在辞职信中写道：“我想要追随内心的向往，关上电脑，系好围裙，在有着120多年历史的名校巴黎蓝带厨艺学院中修炼厨艺，成为更好的自己。”

开学日，当一个34岁的“老阿姨”（相比起小我一轮的同学们，这是一个略显尴尬的真相），真实地推开巴黎蓝带厨艺学院的大门，领到了梦寐以求的厨师制服和刀具，一遍又一遍地欣赏着闪亮的专业刀具，那一刻，人生第一次体验到了姗姗来迟的梦想实现的快乐。

然而，这种因为对专业厨房的一无所知而带来的单纯的快乐并没有持续很久。

对于第一次进入专业厨房的菜鸟来说，有多兴奋，就有多悲剧。初级阶段在实操课堂上捅过的娄子，犯过的错，受过的伤，一而再再而三地摧毁着我最初的自信。

也曾是在职场上叱咤风云的人物，策划组织发布会、主持工作会议、面对上百员工口若悬河的省级内训师，见多了大场面的我，没怎么怕过谁。

然而，在巴黎蓝带这个陌生的厨房里，所有职场经验全部清零的我，忐忑不安，局促得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初出茅庐青涩自卑的小女生。我知道，噩梦总是要来的。

那是一次做洋葱塔的实操课。洋葱塔，所以洋葱是主角对不对？可是主角在开场几分钟内就被我搞砸了……是的，我烤糊了一整锅洋葱丝，原因是，不熟悉厨房设备，记错了炉子开关的位置。

在实操教室里，每个人有四个连成一体的电磁炉，分别对应前面一排开关，我因为记反了左右手，把本应小火慢慢焖软的洋葱丝，放在大火的炉子上迅速烧焦了。

在争分夺秒的实操课堂上，发现这一情况后，我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办，慌张地向主厨报告了自己的失误，这堂课是我最爱的主厨 Vaca，他没等我说完，直接冲到我焦糊的锅子前，抄起，一把倒进了垃圾箱，丢下一句“结束了”，干脆利落地宣布了我的失败。一切都那么迅速，我甚至没有机会说明为什么会烤糊。

旁边的加拿大小哥Robert看我可怜巴巴地站着，立刻从锅里分出一半烧好的洋葱丝给我，我拼命把快要掉下来的眼泪狠狠地吸了回去，绝对不能丢人，即使主厨宣布了我的主料失败，我也必须把其他部分做完。我手脚无力地转身继续切菜，一时间，不敢抬头看任何人。

这时候，一直站在教室另一头的主厨幽幽地说道：“小姐，这很正常……已经发生了。”说完，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大概是我的脸已经让他看不下去了。那节课结束后，我再一次找到主厨Vaca，不甘心地解释了我是因为记错了炉子才闯了祸。

他微微低下头，从镜片的斜上方睁大眼睛看着我，摸摸了我的头，用一种历经沧桑的语气和我说：

“在厨房里，任何人都会犯错——烧糊了东西，切坏了食材，做错事才能做对事。这里是学校，学校就是教你们这些的，没有人能不犯错。”

这一番话在当时真正安抚了我严重的自责，以及对自己深深的失望，也让我收拾起沮丧的情绪，用更平常的心态去面对接下来一次比一次压力更大的实操课。

这就是我在蓝带厨房里学到的第一件事：没有人会不犯错，但不要犯同一个错误；如果犯了错误不要哭，不要沉浸在后悔的情绪中无法自拔，不要解释而应立即大声说出“是，主厨！”，然后立即投入下面的工作。厨房和手术间、战场一样，没有暂停键，没有取消键，只有继续，完成！

对于一个在格子间敲了十年键盘，为了追求完美，PPT能反反复复改二十稿的我，这一天带给我的成长极具意义。

“没有人生来就是个好厨师，人人都要边学边做。这是我给天下人永恒不变的忠告：学习烹饪的方法是——尝试新的食谱，从错误中学习，不要害怕，最重要的是，要乐在其中！”

我的大学姐Julie（32岁开始进入蓝带学习）在她的自传《我的法兰西岁月》中这样总结。

从那一天起，我真的没有再烧糊过洋葱、大葱……是的，我努力做一个不会犯同一个错误的人，可是，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世界上有那么多错误可以犯。

我每次都在犯不同的错误，时不时在厨房里捅一些新鲜的娄子，在初级的这两个月里，我把刚煮好的颤颤巍巍的水波蛋在摆盘搬运途中掉到过地上，摔得稀巴烂；我在端满满一大口锅的汤出烤箱时洒了一炉子汤汁；我削掉过自己的指甲，刮破过手腕，划破过手指，还被刚出炉的锅把烫伤过。

我还因为偷懒用抹布擦了一下洋蓟的外皮被主厨吼；因为随手乱放纸巾被主厨教训说再乱放就把纸巾塞进我的帽子里……这世界很大，每天学到的知识都很新鲜，可以捅的娄子也很多，每次都不带重样的。

我就是这样跌跌撞撞地在蓝带的初级厨房里勉强生存下来的。好在，我天生容易乐观，就这样一次次犯错、长记性、犯错、长记性……慢慢地，在这个厨房里，不再是可怜巴巴地去和主厨认错，而是逐渐得到了主厨们“还行”“很好”“完美”“太棒了”的肯定。

在进入厨房之前，身为职场人的我，很不适应在厨房里随时随地要说“是，主厨！”这件事，一旦遇到问题，第一个下意识的反应是解释，有时候被冤枉了，还会忍不住想要“顶嘴”，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要那么教条地像在部队里一样立刻大声回应服从。

直到日后，我真正在米其林三星的厨房里工作才明白，厨房里的工作不是一个人可以默默地完成的，大家各有分工和角色。有时候看起来真的就像一支军队，主厨是指挥和统领，每一道菜的完成有时是需要分工和协作的，在分工说明后，或者传达指令后，需要的是厨师们立即给出肯定的回应。

“是,主厨！”是在告诉他：我已经明白我要做的工作，我会立刻按照你的要求把这项工作完成。

这种反馈在出餐时的厨房里，和在兵荒马乱的战场上一样，需要大声、立刻给出反馈，没有时间解释，立即开始做。

从第一阶段的厨艺训练开始，我们需要学习的就不仅仅是知识和技艺，更重要的是在厨房里端正的态度。从那时开始，可能是多年的职场历练让我能够理解这种看似浮夸的口号背后真正的意义，从而奠定了对厨房工作的敬畏。

随着初级料理课程的结束，学校的新校区搬到了塞纳河边，我也重新租了在16区河边的小公寓，跟着学校一起搬到了河对岸，度过了一个漫长的假期。经过了初级的懵懂，假期里我认真地翻着笔记，回想着自己犯过的错，假期之后，是随之而来的中级料理课。在这一阶段，我终于启动了开挂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