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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爸爸一边抽烟,一边想。他坐在厂长办公室里,对着足有四五平方大的办公桌,把烟在半个屁股大的烟灰缸里按灭了,又点上一支,“是什么时候呢?”

具体时间没人说得清楚了,大概算起来就是九七年九八年左右吧,总之不超过〇〇年。有时候爸爸喝多了酒,有时候只是没来由地就睡不着觉,只有坐着干抽烟,施施然地,莫名其妙地,他忍不住就要开始想奶奶死了的事了。

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爸爸总觉得奶奶没了就是眼皮下的事,他便琢磨着去想事情发生的过程:比如他的手机忽然就响了,上面亮着“妈妈”两个字,接起来,说话的人却不是奶奶,爸爸就知道糟糕了,肯定是哪个邻居,不然是奶奶的什么老朋友,在电话里说:“薛胜强,你妈来不起了!”又即便不是手机吧,也可能是大晚上的,或者凌晨,突突就有人来捶门,爸爸一开始还醒不来,跟妈妈说:“安琴,有人敲门。”妈妈就去开门,爸爸在床上继续睡着,半梦半醒,听到妈妈在外面跟人说话,声音陡然提高了,颤抖起来,爸爸就知道完了完了,果然,妈妈进了卧室,站在门口,也不让爸爸看清她的脸,说:“胜强,你妈出事了。”

和钟馨郁在一起以后,事情又有了另一个版本。那就是也是在什么不合时宜的时间,爸爸的手机忽然响起来,钟馨郁在电话那边说:“薛哥,你赶紧过来啊!出事了!”

奶奶便没了。爸爸又点燃一根烟,想着奶奶就这样没了。只得办丧事,只得在烈士陵园包下元帅厅来做灵堂,只得让朱成去定至少十二个花圈,从他开始,到姑姑一家,刘星辰一家,别的亲戚(只得给段知明也写个花圈),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写上去图个热闹,花圈飒爽地排了两排,甚是好看,再找两个哭丧的,跪在灵堂门口,只给它哭个悲悲戚戚,昏天黑地——如此这般,每一个来拜的都得知道,薛家老太太是死得气派的。

爸爸想了好多次,想得十分周全了,他甚至想到要用百合花满满把灵堂堆个结实,把有金边的灵棺放在中间,一眼看去,好不壮观!——但多年了,多年了奶奶就是没死下去。

奶奶没死下去也罢了,爷爷反而半途死了去。不管吧,爷爷死了也要办丧事,那是二〇〇五年的事,爸爸心揪揪地琢磨着,那就把这些人啊,花啊,纸啊,都给用在爷爷身后吧。奶奶却说:“薛胜强,你这个人就是这么庸俗,人死就死了,就化成灰了,什么都没了,还办什么丧事——立个坟埋了,大家清明过节去看看,心里知道怀念也就行了。”

奶奶又说:“这镇上乡里乡亲的,谁不认识谁,设个灵堂,无非就是请人家的礼,请了人家的礼,你以为就占了人家便宜?这礼啊总是要还的,你呀,也堂堂是个厂长了,别占这种小便宜。”

爸爸坐在奶奶对面,抽着烟,不说话,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事。

奶奶倒恰好说了:“这也是你爸,要是我,等我死了,你就把我骨灰随便往清溪河里一撒算了,你们也别想着我念着我,就当没我这个妈吧。”

爸爸按灭了烟头,继续沉默着,他心里说:“你说得轻巧,插根灯草!”

最后奶奶也发现自己的确是说得太轻巧了。这一天,四点过不然就是五点,总之六点还没到,她忽然就听到自己家的门轰隆隆地响起来。“出事了。”奶奶马上明白过来了。她坐起来,从椅背上扯了昨天的裤子来穿上了,在门背后拿了一件枣红色的毛线外套披着,又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走出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那个钟馨郁,楼梯间的灯从她头顶上打下来,让她的脸色显得十分难看,像是没想到奶奶这么快就开了门一般,她被吓了一跳,盯着奶奶,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什么声音。

“薛胜强怎么了?”奶奶问她。

这下钟馨郁的确被扎扎实实地吓了一跳,更说不出话来了,她指了指楼上,连着发出了两个声音:“他,他……”

奶奶遂推开了钟馨郁,实一脚虚一脚地上楼去了,她伸着手,拉着楼梯扶手,一步步地往上面挪,钟馨郁好歹从后面跟了上来,伸手来想扶奶奶的另一只手膀,却被她给甩了开去——奶奶倒不知道自己甩开了钟馨郁的手,她只顾抬着头往五楼上走,过去的那些人啊,事啊,洗脚水般罩着她的顶门一盆淋下来,有个妖女期期艾艾地唱:“问君何所欲,问君何所求,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好一个做鬼也风流啊,”等到奶奶登上了四楼上去的楼梯,转过头能看见五楼钟馨郁家的门半开着的模样了,她就忍不住想——这一头呢,她继续爬剩下的那十二级楼梯,那一头却琢磨着:“这事让莉珊来处理不合适,只有打电话把知明叫回来了,还是在烈士陵园摆个灵堂吧,越是出了事死的,就越要办得体面。”

“哦对了,还有陈安琴,那还是得把莉珊喊回来,好歹要把她稳住。”奶奶一边想一边推开门,就像走进她自己的房子一样,轻车熟路地往主卧走进去。

但爸爸居然没死下去,而是仰躺在床上,只去了半条命。他歪着脸,向着外面,斜着眼睛能看见奶奶走进来了,也不知道是害怕还是释然了,奶奶眼看见爸爸的眼泪冲着眼屎流出来了。他咧着嘴,想发出声音来,奶奶终于听到爸爸叫她了,沙沙地:“妈,妈。”

这声音就像警钟一般,敲在奶奶心上,把她的心敲稳了,毕竟八十岁的人了,在这个家见惯了这些风雨——爸爸终究不是去了一条命,奶奶身边总算还有个体己人呐。

知道爸爸死不了了,奶奶也就回了魂,张罗着给医院打电话,让他们来收病人,又让钟馨郁下楼去回避一下,但总归说了,她正眼也不看爸爸,任他在床上抽着,嘴里咬着一条枕巾,吐了满巾白泡子,她哪里知道正是因为一片孝心,爸爸才落得如此下场。也是天地良心啊,儿子这样鞠躬尽瘁了,还是没能让当妈的睡上个安生觉。

那天的事情,根据妈妈说,就是这样的。

按理说是皆大欢喜的,奶奶自然没有死,爸爸也是死不了的。但是,奶奶后不后悔爸爸不知道,他自己反正是巴不得当天就一命呜呼,一了百了了,留下这些烂摊子,给奶奶,给妈妈,给随便什么人收拾算了。“给段知明那个龟儿子收拾嘛!”他躺在病床上,懒卷着一床被子,抬着头看着电视上在放的《金婚》,他认出这就是妈妈每天都在看的电视剧,爸爸一边看,一边想:“难道陈安琴就是因为看了这个电视剧才弄得这么装精装怪的?”

他还没来得及细想,病房的门就被一把推开了,走进来的是妈妈,她提着一个很大的饭盒,另一只手挽着个保温桶,看爸爸坐起来了,她就着了急,走过来把东西往床头柜上一放,一双玉手把爸爸直往枕头上推,一边推,一边说:“胜强,你怎么坐起来了!你这几天要多休息,多休息!”

爸爸被她推得跌回枕头上,还没来得及说话,妈妈又把被子给爸爸理好了,整整齐齐地豆腐皮般盖在他身上——于是爸爸只得躺着看妈妈把被子的边角都收拾齐了,“遗体告别啊?”但是他没说出来。

“胜强,饿了吧,今天炖了鲫鱼汤,问了宋医生,说鸡汤那种太油腻的汤不合适你现在的状况,喝点鱼汤好,又补又清淡。”妈妈嘴里不停,手里也忙着变魔术般把饭盒一层层打开,爸爸斜眼看见了,里面琳琅满目都是肠肚,他看一眼就饱了。

妈妈可不管这些,她把东西田字排开了,做手术般,先给爸爸倒了一碗雪白雪白的鲫鱼汤,递过来就要往爸爸嘴上粘。爸爸连忙把手从被子里拿出来,接过碗,“我自己喝,”他开口说,但是,也不知道是太久没说话还是太久没听到自己的声音了,爸爸忽然觉得这声音有点奇怪,“我自己喝。”——他就又说了一次,这次总算正常了。

“哦对!”妈妈一拍手,转身变出了一支吸管来,“你用吸管喝嘛,我怕你用嘴不好喝。”

“老子用嘴喝了四十多年水了,也没从下巴漏出来过!”爸爸终于忍不住,嘀咕着说。

“哎呀!”妈妈并不介意爸爸的话,毕竟要二十年的两口子了,她比谁都清楚爸爸的脾气,她把吸管递到爸爸手里,又转过去摆弄其他的饭菜了。

爸爸只得乖乖拿了吸管,插到鲫鱼汤里,一口一口地喝汤,汤并不烫,也不凉,也就是温吞吞的热,鲫鱼煎过了,所以汤里只见白不见黑,轻飘飘地,微微下了些毛毛盐,不咸不淡地能咂出半股姜丝味。如此而已,如果谁说喝了这汤就能让他的日子有任何不一样的话,爸爸是打死都不会信的。

他眼见着妈妈在装着一半白米饭的饭盒格子里砌砖墙般叠着:两块烧白,土豆烧排骨,烂肉豌豆,还有卤肥肠。

爸爸知道,一切都是垂死挣扎。大限将至——等到妈妈把最后一筷子韭菜炒肉按进盒子里,她就要转头过来对他行刑了。

门被推开了,像是和他有心电感应一般。爸爸连忙抬起头来望,盼着是不是朱成来了,不然是宋医生查房,最差也是个送药的小护士吧,但却都不是。

门口俏生生站了一个钟馨郁,她提着一口袋水果走进来,一边走一边说:“都走出门口了,才想起你还没吃水果,吃了饭要吃点水果,就给你买了……”她这才看见妈妈,赶紧停住了一切动作和说话,门啪地在她身后弹上了。

“陈姐也在啊。”钟馨郁终于想起来了,好声好气地跟妈妈打招呼。

“啊,”妈妈说,“原来今天你给他吃过了啊。”

钟馨郁眼看着床头柜上被占满了,只有走到房间另一边,把水果放在电视机下面的椅子上,她细声细气地说:“嗯,吃过了的。”

妈妈转头过来,看着爸爸,他像个婴儿一样低着头,专心地用吸管吸着鲫鱼汤,生怕从下巴给漏出去了半滴。

“胜强,你才笑人的,你吃了你就给我说嘛,你又鼓捣你自己胀什么呢,这么大一个人了,吃不下去还要吃,伤胃啊。”妈妈说。

话是这么说,爸爸可一点都笑不出来,妈妈也是,钟馨郁也是。

但是房间里的气氛还不算糟糕,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温馨。就在昨天下午,有个旁边村上的亲戚来看爸爸——平日里,爸爸把给厂里编豆瓣筐子的活路都包给了这亲戚管的大队,他很是感激,一听说爸爸住院了,就提着米啊肉啊蛋啊来看看他,他推门进来,正见到爸爸在床上躺着,靠在枕头上,妈妈站在左边给他捏肩膀,钟馨郁站在床右边给他按太阳穴,爸爸转着眼睛过来,看见了他,他说:“姑爹,你怎么来了?”

妈妈和钟馨郁闻声,纷纷放下了爸爸,转过头来,妈妈自然是认得的,笑眯眯地招呼亲戚坐下,钟馨郁也点着头,拿出杯子来洗了给他泡茶。

也是多年没见了,外人些又哪知道这家人的丑事,姑姥爷看了钟馨郁好几眼,从她手里客客气气把茶接过了,说:“好快啊,这段逸兴都长这么大了!简直长成大姑娘了!”——妈妈扑哧一声,把脸埋在手里抖着肩膀,也不知道是在笑还是要哭,钟馨郁把茶递稳了,缩手回来,脸上摆不出什么表情,笑也不是。

爸爸只有说了:“喊姑爹嘛。”

“姑爹好。”钟馨郁说。

姑老爷却着实是个实诚人,他跟爸爸说:“胜强,你真是的脑壳昏了,她怎么叫我姑爹啊,她要喊我姑姥爷的!”

妈妈抖了半天肩膀,但还是终于把脸抬起来,给大家解了围:“哎呀,姑爹,这个不是段逸兴,是胜强一个朋友!”

姑姥爷吓红了一张脸,赶紧连连道歉,抬起半个屁股来说着话,始终也没敢再坐实回板凳面上——就这样走了。

走了外人吧,剩下爸爸他们三个,倒还是客客气气的。就像现在这时候,钟馨郁连声跟妈妈说抱歉:“陈姐,简直不好意思,也是顺便就在路上想起给薛哥带了点吃的过来,不知道你弄了这么多东西来。”

“没事,没事,”妈妈把列成田字形的吃食们收起来,“我也是随便乱做了点,做也做不好,哪有馆子里面的好吃,他吃了就好,吃了就好。吃得还好嘛,胜强?”

钟馨郁和妈妈两个人都看着爸爸,等着他的回答。爸爸,你今天中午饭到底吃得好不好呢。爸爸脖子上架着两把刀,恨不得在肚子上再插上一把,掏个洞,把吃下去的东西都挖出来,然后重新把妈妈做的东西再吃一遍。

“饭好吃,汤也好喝。”他最后说。

于是两个婆娘都笑眯眯地各得其所了,妈妈去洗爸爸喝汤的汤碗,钟馨郁拿饭盒盖子垫着开始切水果,“陈姐吃苹果还是梨?”她问在厕所里洗碗的妈妈。

“吃苹果嘛,我不爱吃梨。”妈妈说。

“那就吃苹果嘛,梨吃了凉胃。”钟馨郁便高高兴兴地开始切苹果,切了一个,又切了一个,切了皮,又切了心子,然后把苹果四仰八叉地放在饭盒盖子里,拿牙签插着。

“这两个瓜婆娘到底是真的瓜还是装瓜啊?”爸爸躺在床上,这辈子第一次真正百思不得其解了。难不成他扯了个羊痫风,就一夜回到了解放前?

他躺在床上,眯着眼睛,装成睡着的样子,看着两个婆娘在一个病房里打转转,陈安琴绝口不提离婚的事,钟馨郁也不知道要回避,爸爸真巴不得死了算了,好歹那天死了,也算高高兴兴地睡了一个婆娘,现在这样算个什么道理,蜡烛两头烧,里外不是人——住院吧,就跟住牢房一样,出院吧,就是说病好了,那是不是要开始跟婆娘睡觉了,“龟儿子要先跟哪个睡嘛。”

“算了算了,睡了睡了。”爸爸眼睛一闭,心一横,好歹趁着两个婆娘忙活的间隙睡了过去。

爸爸后来总算承认了,他那天做了一个梦。不但做了个梦,居然还把这个梦清清楚楚地记住了,这对爸爸来说简直是咄咄怪事。一场梦里,他可把家里的人都梦见了。奶奶和爷爷,大伯姑姑和他自己。

说的是爷爷和他去买卤鸭子,原因好像是姑姑从崇宁县回家来了,爷爷雄赳赳地揣了十块钱,跟爸爸去买卤鸭子。好大一只卤鸭子啊,师傅把鸭子从架子上取下来,平平展展放在案板上,就像一架小飞机。师傅举起菜刀,咚咚咚咚几声,把鸭子大卸八块,然后拢起来往塑料袋子里装,爸爸守在玻璃外面,姑姑在读中师,也就是说他还没初中毕业,毛都还没长齐的小娃娃,一只鸭子就可以把他馋得清口水流。师傅问:“要不要翘翘儿?”“要!”爸爸忙说。

爷爷看了爸爸一眼,笑眯眯地,跟师傅说:“你把翘翘儿给他嘛。”

师傅就推开一丝玻璃窗,把鸭屁股递给爸爸,油腻腻的一手。爸爸握着这块鸭屁股往嘴里塞,满嘴都是油,溅开来,像是有二十个人在他嘴里亲嘴。

“段老师,你的儿长这么高哦?都有一米七多了啊?”师傅跟爷爷话了两句家常。

“这娃娃,不长心,就晓得长个子!”爷爷抬眼看了看爸爸,跟他说,“把嘴揩干净。”

后来他们回家了,几步路的事,好像走了几个小时,爷爷累得不见了,爸爸自己拿着鸭子推门回去。那个时候他们还住在豆瓣厂背后的老房子,进去是个天井,段知明正在天井里头坐着跟他的同学下象棋。他们刚刚下完一盘,正在摆棋盘。

“胜强,下棋嘛?”大伯的同学叫爸爸。

爸爸就手痒了,说:“等我先把东西放进去嘛。”

“你来下嘛胜强,”大伯爽快地站起来让爸爸,“我给你拿进去。”

爸爸就让大伯拿着东西进去了,坐下来开始下棋,他好像是下了一盘棋,不然就是两盘,然后马上就吃饭了。奶奶姑姑大伯,还有他,坐了满满一桌,爷爷不知道为什么还没走回家。

“我们先吃嘛,不等你爸了。”奶奶宣布。

一家人开始吃饭了,桌上好像还有些什么菜,不过大家都在吃鸭子,大伯一筷子夹了个大腿,姑姑喜欢吃翅膀,奶奶吃脖子,爸爸夹了一筷子盐煎肉。

倒是奶奶心细,问爸爸:“这鸭子怎么回事?只有一个腿一个翅膀啊?”

“不得啊?”爸爸吓了一跳,这种惊恐在梦里是夸张的,他心都脱出去了,大家就数着桌上的骨头和盘子里的肉。的确少了一个腿和一个翅膀。

“怎么回事啊?”爸爸说,“我明明看到邱师傅把整个鸭子装进去的嘛!”

奶奶也没多说什么,大家继续吃饭,她忽然说:“薛胜强,你装疯迷窍的嘛,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爸爸从碗里把头抬起来看着奶奶,她倒是没有看他,慈眉善目地吃着一口盐煎肉。他还没说什么,奶奶就继续说:“响鼓不用重锤,我就说到这儿了。”

爸爸就这样气醒了,躺在床上,多年的冤屈憋得他肝疼。病房里的两个婆娘都走了,爸爸想找个人过来骂,又没半个人。他只有自己狠狠骂:“段知明那个卖屁儿的!龟儿子从来就不要脸!”

爸爸后来总算承认了,这么多年了,他还是在梦里才琢磨出来那半个鸭子到底去了哪儿。

当然了,从来都是,爸爸骂天骂地骂所有卖屁儿的,骂大伯或者厂里的随便哪个人,他总算不至于骂奶奶。在医院里被关了三天,爸爸得了自由,揣起满兜兜的药丸子出得门来,朱成来接他,开车送他到了庆丰园。

“薛厂真是孝顺,”朱成打着方向盘,偏着脑袋对爸爸说,“出院了先不回自己家,先去看老太太。”

爸爸没说话,朱成是不知道的,可怕的是爸爸也不知道,家里到底有什么阴风在等着他。

“妈,你怎么跟陈安琴说的啊?”他问奶奶,坐在沙发上,摸遍了全身也没找出一根烟来,只有扯了一张卫生纸在手里面,来回搓着。

“你现在问我了,你让其他人住在我楼上的时候,你怎么没问我一下呢?”奶奶戴着老花镜看报纸,一边看,一边搭理了爸爸一句。

龟儿子的,爸爸居然心头一块大石头落了地,这才有点像东窗事发的样子嘛。

他就终于把准备给妈妈的那一套说辞搬出来,稍微润色一番,都讲给了奶奶。一边说,一边低着头,来回搓那张卫生纸,把它搓成一条很细的小条子,又撕成一截一截的,打开了,重新搓成了小条子,中途,他差点就动了真感情,下意识又想去摸他的烟,然后又一次发现口袋里空空如也,这哪儿是没带烟呐,爸爸觉得自己实在是失了心肠,他只有强忍着,听奶奶骂了他一番,又教训了一番别的,母子两个终于说了两句体己话,都不容易啊,走完了过场。

“都按你说的办,妈。”爸爸英雄气短,匆匆收场。

于是事情就是这么办了,和他最开始计划的也没有什么区别,大方向都一样:八十大寿是必须搞的,大伯肯定是要叫回来的,姑姑家里一家子人齐崭崭是不能少的,“兴兴呢?”爸爸麻着胆子抖出来问了一声,奶奶就黑了脸:“等她医好疯病再说!”——家里的事,妈妈既然不计较,就凑合凑合继续过下去了,但有些小事则不得不变改一下:钟馨郁肯定是留不得了,楼上的房子,租的还是买的?租的,那退了去。少喝酒,少抽烟,注意身体,“还有啊,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奶奶轻言细语地,取了老花眼镜,揉了揉太阳穴。

奶奶的话说得爸爸烟瘾上冲,几乎要气急攻心。他不动声色地站起来,说:“妈,那我先回去了。陈安琴知道我今天出院,说她早点下班在家头煮饭。”

“嗯。”奶奶点点头,“你有时候还是帮到陈安琴做点家务,跟个死人一样坐到等吃,她也不容易。”

“好。”爸爸规规矩矩地答应,开了门,就要回家。

“还有啊,”奶奶在他身后说,“胜强啊,你那么大一个人了,有些事自己该知道怎么处理了,响鼓不用重锤啊。”

这样可好,爸爸蔫皮搭耳地去了奶奶家,又灰头土脸地出来了。他站在楼下面,眼皮也不敢往五楼上抬,一路奔到门口的小卖部买烟了。一包软中在手,爸爸才总算踏实了,吸氧一般抽着烟,一口接一口地往家里走,他还是不知道奶奶到底对妈妈下了什么药,让妈妈既往不咎,居然一副要跟钟馨郁和平共处的样子,但日子还是不能这么过下去。“算逑了,”爸爸想着,“不过就是个婆娘嘛。”

等到爸爸终于回了家,妈妈早整治好了一桌子菜,她听见门响了,从厨房里探出头来:“胜强,你回来得正好,马上吃饭了。”

“吃什么啊?”爸爸把医院里拿回来的那包救命仙丹往鞋柜边上一甩,换了拖鞋,饶有兴致地走到厨房里问妈妈。

“今天终于饿了啊?”妈妈笑眯眯地说,她扯着一个塑料袋在往盘子里倒,爸爸一眼就认出来那是西门城门口的邱鸭子。

“中午专门去给你买了邱鸭子,你知道他那儿生意好,十二点过就关了。”妈妈伸手在盘子里挑出了鸭屁股,转头来递到了爸爸嘴里。

鸭屁股结结实实地在爸爸嘴里炸开了,就像二十个钟馨郁在亲他的嘴。

“说起你也怪,”妈妈端着盘子往饭厅走去,爸爸拿着两碗白米饭和筷子跟着她往外走,“人家都不要的东西了,偏偏你喜欢吃。”

他们坐下来,妈妈第一筷子夹了一块肥大的鸭腿,顺手扔到爸爸碗里,满满地堆出来了。

“吃腿腿嘛,比那个什么屁股好吃。”妈妈说。

爸爸看着那块油腻腻的鸭腿横陈在雪白的米饭上,把心一横,对妈妈说:“今天晚上,不要看电视剧了,早点睡嘛。”

出院以后到底要先和哪个婆娘睡的问题,就这样被爸爸解决了。

爸爸自然是个重情义的人,他先跟妈妈睡了,一时也就不好意思跟钟馨郁睡,见了她,也只能两个人坐在两张沙发上,客客气气的,先说了两句家常话。

“这几天好些了嘛?你要记到吃药啊。”钟馨郁问爸爸,她把水果盘子放在膝盖上,切着一个梨,这回她没有像切苹果那样从中劈成几块,而是削了梨皮,把梨握在手里,一块块把梨肉切到盘子里去,当然的,这样一来难免有些参差不齐,好在爸爸也不在乎这个,钟馨郁把盘子往桌子上放好了,他就拿着牙签插起一块往嘴里放。

“哎呀,”爸爸吃了梨子,一股清流在心头,满身舒畅地往沙发背上一靠,说,“你们不要小题大做,早就没事了。”

这钟馨郁,毕竟少长了些年纪,眼睁睁地看着爸爸,眼珠子也不转一下,眼眶就跟兔子一样红了。

“哎呀你干嘛干嘛!”爸爸就着手里的牙签,顺手从盘子里又插了一块梨,放到嘴里吃了,“你放心,以前怎么样,现在还怎么样,就是你最好暂时不要在这儿住了,老太太看到了不好。”

“嗯,”钟馨郁低眉顺眼地点头,“我知道,我等一下就收拾东西回我那边。”

钟馨郁的家爸爸只去过一次。她跟人合租了一套二的房子,睡在里面的那间。那天也是晚了,爸爸带钟馨郁出去,吃也吃了,买也买了,大包小包把她送到楼下,忍不下这口气,问她:“我送你上去嘛,这么多东西,你不好拿。”钟馨郁说:“没事,我自己拿,我室友应该也回来了,你上去不好。”“哎呀小钟,你想到哪去了,我放到东西就走,你拉我坐我都不得坐!”爸爸昂起声音,说道。

钟馨郁自然着了道,让爸爸上了楼。那天也是爸爸运气来了,另一间寝室关得清丝严缝的,钟馨郁的室友早就睡了。“我把东西给你放到寝室里头去嘛。”爸爸客客气气说。

钟馨郁还不知道,但爸爸从来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等到进了房,背手把门一关,他胡乱把钟馨郁一把抱住就扑在床上,钟馨郁吓得睁圆了一对杏眼,又不好说什么,一双手推在他肩膀上,猫抓似的力气,好久了,爸爸自己都记不清上次这么想一个婆娘是什么时候了,他掏出家伙就要上阵,连衣服也没脱利索就顺势把事情办了。

想到那天的事,爸爸莫名觉得一丝伤感,他放柔了声音,问钟馨郁:“你最近缺不缺什么东西,我给你买。”

“都有,这么多东西了。”钟馨郁轻轻柔柔地说。

爸爸真想去摸她一把,又想到奶奶就端端正正坐在楼底下,只有摸出烟来,点燃了,用大力气吸了一口。

“薛哥,你少抽点烟,要注意身体。”钟馨郁说。

“这段时间,我要操办老太太的寿辰,厂头的事情也比较多,又加上你嫂子那边总还是有点不安逸,我就先不来找你了,但是你放心,以前怎么样,以后还怎么样,有事情你就给我打电话,或者,给朱成打也可以。”爸爸终于抽完了一根烟,把事情彻底交代了。

从钟馨郁家出来,爸爸路过了奶奶家门口,奶奶把门关得结结实实的,里面鸦雀无声,也不知道她在干什么,爸爸懒得进去看她,下了楼,心里面空荡荡的,就像刚刚打掉了一个娃娃。

“算逑了,”爸爸对自己说,“就是个婆娘嘛。”说到底,这个事情还是只能怪钟馨郁自己,大晚上撒泼把他叫过来,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爸爸走出了庆丰园,还是朱成在等他,他开了车门走进去,朱成刚刚挂了电话,问他:“薛厂,回厂头啊?”

“回厂头嘛。”爸爸觉得一股子气郁结在心头,今天非得要找几个人从头到尾骂一遍才舒服,“对了,朱成,如果小钟给你打电话,你就跟她说我最近都忙得很。”

朱成现在自然是灵性了,马上就懂了爸爸的意思,他连忙说:“你放心薛厂,我知道了。”

“唉,”爸爸又叹了口气,“按说小钟一个外地人在这儿打工也不容易,是应该多照顾一下她,不过最近实在是忙不过来啊,这老太太的寿辰还八字没一撇,也没几天了。”

“在飘香先把桌子定了嘛?”朱成顺着爸爸的话往下面说,把钟馨郁横竖往上一推就不见了人。

“飘香也可以,或者王府嘛?王府场子要大些,装修得也有档次些。要弄好,老太太一辈子就一个八十岁啊。”爸爸说,“订个豪包,再找两个唱歌的来,买些啥子气球啊花啊在门口摆起,不管其他的,先要图个热闹。”

“是啊是啊,”朱成应着,“老人家就要图个热闹。”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爸爸靠回后座的靠背上,细细地想,“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奶奶不知不觉就活到了八十岁,以往她总是说自己这里又不对了,那里又不舒服了,爸爸总是记得爷爷还在家里的时候,她动不动就撑着半边腰,靠在沙发上,有一声没一声地,说:“你们就气我嘛,几爷子气我嘛,把我气死了也好,你们好好过你们的日子,你,”奶奶指了指爷爷,“你就把你外头那个接回来,你,”她又指了指爸爸,“你就每天想怎么玩就怎么玩,还有知明一个,莉珊一个,两个人这辈子都不用回来了,我死了你们的日子就好过了,你们一个比一个幸福就对了,我死了也算成全你们了。”

这么多年了,奶奶就是没有死下去,呻唤归呻唤,老太太反而一天活得比一天精神了。

当然了,妈妈也经常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奶奶能健健康康地活着,一眨眼还活到了八十岁,这真是全家人的福气啊。

“朱成啊,”爸爸舒舒坦坦躺在奥迪车后座,感慨自己的福气,“等会到了厂头,先把门市部那几个人给我喊过来。”

朱成一边答应,一边捏紧了方向盘,稳稳当当地把车往豆瓣厂开去了,全厂的人都是知道爸爸的这个脾气的:薛厂长想起来要叫门市部的人开会,那就是要骂人了。

可能连爸爸自己都忘了,不过总还会有其他人记得。爸爸第一次听到“×你妈”这个词是从爷爷嘴里。那天下午学校早放了学,说什么有领导明天来检查,大家停课打扫卫生。大伯从来不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就叫上爸爸回了家。那个时候,爸爸他们两兄弟还算亲热,他们走在路上,大伯说:“胜强,你想不想吃烤红苕?”爸爸本来不想吃,但是听到大伯这么一说,口水就掉起来了,他说:“想吃。”

“那回去了你去找妈要钱嘛。”大伯建议。

于是两弟兄加快了脚步,往家里走。他们进了天井,正要进房间,忽然听到爷爷在里面骂人的声音。

“×你妈!”爷爷说,“我×你妈!”——不止如此,爸爸听到奶奶也在,嘟嘟喃喃不知道说着哪国的话。

“哥,他们怎么了?”爸爸有些害怕,要推门进去。

还好大伯拉住了他,他说:“胜强,你瓜的啊!”

他们站在天井里听了一会儿,爷爷骂了十几个各种各样的×你妈。大伯像吃饱了烤红苕那样,脸上笑得红灿灿的。

当天吃了晚饭,爸爸正在洗碗,水哗啦啦的,碗乒乒乓乓的,但是他满脑子都是那个“×你妈”的声音,像一团浓痰卡在他喉头上——爸爸没忍住,只有张开嘴骂了一句“×你妈”,说来就是这么奇怪,他一骂出来立刻舒坦了很多,×你妈,不骂白不骂——爸爸对着水池子,着魔了似的骂起来,“×你妈,我×你妈,我×你妈,我×你全家!”——不知道为什么,他居然觉得下面一阵酥酥麻麻地舒服,像是要撒尿吧又不是真有尿要撒。

直到奶奶终于听见了,过来一把把爸爸从水池边上拉开,叫起来:“段贤骏,你过来听下你儿在骂些什么!”

爷爷过来了,爷爷不得不把爸爸打了一顿。毕竟他骂了那么多×你妈。

爸爸现在当然知道了,那天爷爷和奶奶是在房子里做爱,而爷爷要在做爱的时候骂×你妈。说起来真是血浓于水啊,虽然越是大了,爸爸在床上骂的怪话就越是千奇百怪,但时不时总要骂起来的,还是那句×你妈。

在厂里当然不会。爸爸总还注意自己形象,最多也就骂几句笨蛋瓜娃子。他把门市部的人都骂了一遍,最后骂到售货员小朱。小朱是去年才来的售货员,年轻漂亮,爸爸一眼就看上了她,所以每次他总是骂她格外久一些,有时候居然也把小朱骂哭了,爸爸就顺势哄她两句。但他是个讲分寸的人,最多也就是拍拍小朱的肩膀,说两句“好了好了,别哭了,多大的人了”之类的话——被奶奶教育多了,爸爸自然知道人言可畏的道理,天下的兔子多的是,不用硬在窝边找。

这一天也是这样,爸爸正骂着小朱呢,她把头越埋越下去,眼看着就要哭了,他的电话忽然响起来了。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这个曲子,爸爸一听忽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把电话摸出来,果然在上面看到了“妈妈”两个字,他就脑子嗡的一下,心怦怦地跳起来了。爸爸把小朱孤零零地留在会议室里,拿起手机两步走了出去,靠在走廊上接起了电话。

“喂?”爸爸对着电话小心翼翼地说,那边什么声音都没有。

“喂?”爸爸又说了一声。

这下电话终于有声音了,但却果然不是奶奶的声音,完全不是奶奶的声音,是一个陌生的男中音,对着话筒也说了一声:“喂?”

“哪位?”爸爸问出来又由衷觉得荒谬,这不是奶奶家里的电话吗,他想问,“我妈呢?她是不是出事了?”但一片孝心的爸爸啊,怎么问得出口。

电话那边又是一阵沉默,可能有几秒钟吧,说不定足足有五秒钟。就这五秒钟,爸爸脑子里已经跑过了千军万马,他把奶奶这辈子都想了一遍,然后决定要找平乐一中的退休语文老师郑老师来写悼词,郑老师是以前中央大学的高才生,也是奶奶一直都敬佩的。

“胜强啊。”电话那边的人说话了,却是在叫爸爸的名字。

爸爸忽然就明白了过来,奶奶这回还是没有死,没有死也就罢了,居然回来了一个段知明,“他龟儿子的还精灵的,回来先跑到妈那儿去了!”

像是发现自己的婆娘被人睡了一样,爸爸站在走廊上,细细地观察着对面的墙壁,脑子里狗日的是一片空白,骂人的话从屁股一直卡到了嗓子眼。

“妈要八十大寿了,我想还是给她操办一下,”大伯说,“你有空回妈这来吧,我和你商量一下。”

“要逑你管!说得好像一直是你在管一样!龟儿子卖屁儿的段知明,从小到大都这么不要脸!”爸爸在心里骂着,还有更多难听的话。

“好嘛。”爸爸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