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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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危机

死寂中熊清感觉一只手伸了过来。

这只手紧紧抓住他还拿着剑的右手,慢慢往外拉。长剑从刘源身上退出来,剑锋摩擦过血肉,不停战栗。剑尖终于拔出,一股血从刘源背后伤口中涌出来,迅速浸透背上衣服。

那只手带着熊清的右手,拿着剑往旁边一甩,一串血珠飞溅到地上。

熊清如遭棒喝。

这个动作他在逍遥子身上看过许多遍,却绝没想到这么快就轮到他了!

熊清盯着自己的右手,猛然间深深吸气想要大叫,声音却被困在喉咙里。那个瞬间他只有深切的惊恐,像突然踏空一脚落进万丈深渊,又像滚进泥潭,无论如何也挣扎不出。

他战栗着回过头,看见逍遥子目光沉静如水。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不是在看着师父,而是看着一个同类。

手上流淌过血腥,一个活生生的人在剑尖消失。他的同类。

熊清松开手,长剑落下。他委顿在地,浑身所有力气都被抽空,满眼看过去都是明晃晃的血光。

逍遥子捡起他的剑送回鞘中,他一动不动。逍遥子把他背了起来,默默走下楼,他瘫软在他背上,好像所有骨头都已断掉。

楼下伙计不知怎么被逍遥子糊弄过去,他们走进街上明亮的阳光中。

阳光温暖,熊清仍然一阵阵发冷,那冷气从心底升起,蔓延到四肢百骸。他浑身冷汗,五脏六腑都在翻腾抽紧,不敢相信自己杀了一个人。

他居然也成为了随手取人性命的人。

熊清看着从他身边走过的人,感觉无比陌生。他好像踏进了一个与周围人隔离开的冰冷空间,而这个空间里只有他和逍遥子两个人。

熊清被逍遥子背着,一直走到那条陋巷里。

上次接待他们的妇人抱着手臂,神情漠然地堵在秋枫酒馆门口。

熊清恍惚听见逍遥子说了一句“来还酒钱”,那妇人面无表情地将他们领进秋三娘的房间。秋三娘正好在屋中,抬头冷冰冰地看着他们。

熊清不知道逍遥子怎么同她交涉的,他只看了秋三娘一眼就闭上眼睛,满心厌恶。没一会儿,一个冰凉的沉沉的东西塞到了他手里。逍遥子轻声道:“你赚的银子,拿好。”

熊清抓着那块银子,混沌的脑子清晰了一些。他拿着银子,这是用另外一个人的命换来的。

逍遥子背着他走回客栈,算还房钱,牵出马,两个人离开了这座城。

到了城外官道上,熊清才觉出了一口闷气。他坐在马上颠簸,一手紧紧攥住银子,一手抓着逍遥子肩膀。

他好像只剩下这些了。

手上的血再也洗不清,剑上的血再也甩不掉。从此以后他是一个杀了人的人。

黄昏时分逍遥子在一个镇上停下来。熊清被逍遥子一路背进客栈。逍遥子刚把他放在床上他便昏睡过去。

梦中刘源不停地冲他微笑拱手,然后突然间面目扭曲着倒下。他梦里惶恐地想着为什么刘源忽然变成这样,中间好像有一段空白。而他只要一想那段空白便被一股尖锐的恐惧击中。

熊清大叫着醒来,目光四处搜寻逍遥子的身影。逍遥子一直坐在桌边没离开,不是喝茶就是擦拭他那把长剑。熊清看清楚了,方才放下心,继续沉入昏睡中,同噩梦里的刘源纠缠不休。

最后一次醒来,窗外阳光明媚。熊清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昏头昏脑坐起来,直愣愣地看着逍遥子。

逍遥子也是一脸疲惫,抬头见熊清醒来,半点脾气都没有了:“你整整睡了两天。”

熊清全身发软,手脚抬都抬不起来。听见逍遥子说话,他慢慢道:“我为什么要杀他?”

逍遥子轻轻敲着桌面:“因为你是杀手。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没有为什么。”

熊清心中涌起无边无际的疲惫:“那别人为什么要杀他?”

逍遥子重复:“你只是杀手,不必知道为什么。”

熊清把脸埋进手心,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五十两银子,一条命就在他手上消失了。他曾经见过逍遥子一把剑大杀四方,但他总觉得那些人都是罪有应得,活该受死。可是现在他忽然明白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是不是只要给钱,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杀?”熊清哑着嗓子道。他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如果有人找到逍遥子,花钱买他熊清的人头,逍遥子是不是照样下得去手?

熊清不寒而栗。

逍遥子沉重地叹口气:“你也可以选。但你这样刚出道的杀手,没有多少选择。”

熊清握紧拳头,嘶声道:“可是这样,我跟奴隶有什么区别?我不过是从一种工具变成了另一种工具。”

逍遥子静静地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悲哀。他好像很不忍心,却还是慢慢道:“确实没有太大区别。”

熊清忽然觉得浑身都没了力气。他倒回床上,感觉自己在冰冷的湖水中迅速下沉。那个热血的梦想一下子变得无比可笑。杀手这个行当,比他想象中还要黑暗万倍。

熊清侧头看向逍遥子,恍惚中觉得逍遥子像从一条幽深的甬道里走出来,背后是深邃无底的黑暗。

他真不知道逍遥子为什么还有笑容。

“你第一次杀人是什么时候?”熊清沙哑道。

逍遥子想了想:“十三岁。”

熊清微微一惊。

逍遥子苦笑一下,目光灰暗:“那个时候我被锁在一间没有灯的屋子里,里面还有许多人,但只有一个能活着出去。我除了不停地杀人外,没有其他办法。后来门开了,我回头一看,整面墙上都是血。”

熊清听得悚然动容。逍遥子却不往下说了,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再抬头时眼中阴霾已消隐无踪。他懒懒地笑道:“你已经睡了两天,快起来。”

熊清一动不动。

逍遥子道:“起来,去吃饭。”

熊清慢慢爬起来,软绵绵地跟着他下楼走到街上。看着满街行人来来往往,熊清只觉满心苦涩。

逍遥子在镇上最好的翠仙楼点了一桌子最贵的菜。熊清坐在一边,勉强提起筷子。

逍遥子偏在这个时候道:“你还不吃?你赚的银子足够付账了。”

熊清把筷子放下了。

他的眼前出现了刘源躺在血泊中抽搐的身影,胃中一下子翻江倒海。他杀了一个人,他用那个人的命换来一桌山珍海味。这桌上每一道菜都冒着血腥。

逍遥子瞧了他半晌,叫店小二搬来一坛酒,倒了两碗。

熊清一把抢过酒碗,一饮而尽,而后自己又倒了一碗。他实在太感谢逍遥子,这个时候除了喝酒,他什么也不想干,什么话也不想听。到后来,他索性举起酒坛,直接往嘴里倒,恨不得今朝醉死在这里。

酒喝了一大半,醉意上头,熊清才觉压在心中的沉重松动了一些。

逍遥子今晚滴酒未沾,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熊清喝光一坛酒,将空坛一抛,乘着酒意笑道:“师父为什么不喝?”

逍遥子笑了一下,反问:“你愿意过这样的日子吗?”

熊清怔了。他虽已醉,却将逍遥子的话听的明明白白。他甚至还能看见逍遥子眼中的忧郁。

这样的日子,杀人,拿钱,买醉,再杀人,他真的愿意过吗?满手血腥和心中沉重永远不会消散,背负重担前行直到麻木。有一个瞬间他甚至觉得还不如继续当个奴隶。

熊清不说话。不说话的时候只有喝酒,拼命喝。

逍遥子没再追问,守着一桌佳肴慢慢变凉。

最后熊清醉得人事不省,再次被逍遥子背回客栈。醉得太深,他的梦里只有一片广袤无边的黑暗。

隔天晌午熊清醒来,醒来第一句话就告诉逍遥子:“我想一个人出去走走,晚上回来。”

逍遥子看起来也被折磨得分外憔悴,当即挥手放他走了。

熊清没有带剑,恍恍惚惚地在街上游荡,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漫无目的地走到镇东野田边,行人渐少。熊清见道旁有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便过去坐在树荫下发呆。

逍遥子昨天那句话又回荡在耳边,熊清痛苦地抱住头。如果不当杀手,他还可以去做苦力,去酒馆里跑堂,总之过上一种平常人的生活。但他始终无法忘怀在山巅挥剑的风声,那是他有生以来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

如今他也清楚了,逍遥子教他的就是杀人的剑法。以最快的速度刺向斜阳,就是以最快的速度夺走一个人的性命。

熊清心乱得理不出头绪,索性躺在树下,一只手盖住眼睛。

有风吹动树枝,满树叶片飒飒作响。一片树叶飘落到脸上,熊清伸手拂开。没一会儿,又有一片飘下来。熊清仍未睁眼,默默将它拿掉。

下一刻,一团树叶打在他眼睛上。

熊清吃了一惊,忙睁开眼,却看见头顶树枝间探出一张脸。

看见这张脸熊清突然间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