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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夜,阴沉漆黑,天空里没有星星。一个男人在光秃秃的平原上,孤单单地沿着从马西恩纳通向蒙苏的大路走着。这是一条十公里长、笔直的石路,两旁全是甜菜地。他连眼前黝黑的土地都看不见,三月的寒风呼呼刮着,像海上的狂风一样凶猛,从大片沼泽和光秃秃的大地刮过来,冷得刺骨,这才使他意识到这里是一片广漠的平原。举目望去,夜空里看不到一点树影,脚下只有像防波堤一样笔直的石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中向前伸展着。

这个人是夜里两点钟光景从马西恩纳动身的。他迈着大步向前走着,身上只穿一件磨薄的棉布上衣和一条绒裤,冻得直哆嗦。他随身带着一个用方格手帕包着的小包,他的双手已经冻僵,被刺骨的东风吹裂的口子在流血,他为了要把双手同时插在裤袋里,只得把小包夹在腋下,一会儿夹在右边,一会儿又换到左边,很是不便。这个无工可做、无家可归的工人,空空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盼望天亮以后,寒气会稍减一些。他已经这样走了一个钟头。这时他在离蒙苏两公里左右的地方,瞧见马路左边有一些红红的火光,是露天里烧着的三堆火,看去好像悬挂在半空中似的。他先是有些害怕,犹豫了一阵;后来,他难受得再也忍不住要烤烤手来暖和一下。

道路渐渐往下。什么都看不到了。路右边是一道护挡着一条铁路的木板墙,左边是一个长满荒草的斜坡,斜坡上隐隐约约地露出一些房屋的山墙尖,看过去好像是一个村子,村里全都是一个式样的矮房子。他又走了大约两百步。忽然在一个转弯的地方,火堆又出现在他的眼前,他也弄不清楚为什么这些火堆会在死寂的夜空里如此熊熊地燃烧着,把夜空烧得烟雾腾腾。这时候地面上的另一幅景象使他不禁止住了脚步。这是一个庞然大物,是一群密集的低矮建筑,中间高耸着一个工厂烟囱的影子,从满是污垢的窗户透出几道微弱的灯光,有五六盏半明不暗的吊灯挂在外面的木架上。这些木架被烟熏得乌黑,隐隐约约地可以看出那是一排巨大的台架。在这个被黑夜和烟雾所淹没的奇异景象中,只有一种声音——不知是哪儿的一部蒸汽机正在呼呼地跑气。

于是,这个人认出这是一个矿井。但他立刻又感到不知如何是好,有什么用呢?哪里都不会有工作。他没朝这些建筑走去,而是不顾一切地登上了矸子堆,因为那儿有在铸铁炉里烧着的三团煤火,这是为工作时照明和取暖用的。清理工的工作一定要干到很晚,因为现在他们还在那儿清除废石烂土。这时候他听到了井口工在台架上推煤车的声音,也看清楚了在每个火堆旁翻斗车的来来回回的人影。

他走近一炉煤火,说了声:“你好!”

一个赶车人正背靠着炉火站着,这是个老头,穿一件紫色毛衣,戴一顶兔毛鸭舌帽,他的那匹大黄马像一头石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等着人们把它拖来的六节斗车倒空。卸车工人是一个红头发的小伙子,长得干瘪瘦小;他不慌不忙,懒洋洋地用手按着卸车手柄。矸子堆上凛冽的寒风刮得越来越大,它那一阵阵的怒吼,有如挥动着的长柄镰刀一般。

“你好。”老头子回答说。

一阵沉默。来人觉得别人在用怀疑的目光打量他,就立刻说出自己的姓名。

“我叫艾蒂安·郎蒂埃,是个机器匠……这儿有活儿干吗?”

火光照亮了他的脸,他看来有二十一二岁,满头棕发,长相俊美,尽管小手小脚,却很有精神。

赶车人感到放了心,摇着头说:

“没有,没有,没有机器匠的活儿……昨天还有两个人来过,什么活儿也没有。”

一阵狂风打断了他们的话。过了一会儿,艾蒂安又指着矸子堆下面一片阴暗的建筑物问道:

“这是个矿井吗?”

这一次,老头子没有立即回答,因为一阵急促的咳嗽使他喘不上气。咳到最后,他吐出一口浓痰,在被火映红的地面上留下一个黑点。

“是啊,是个矿井,沃勒矿井……你瞧,前面就是矿工的住区。”

他说着伸出胳臂,在漆黑的夜色中,指着那位年轻人原先看到过屋顶的那个村庄。这时六节斗车已经倒空,老头子连鞭子也没动一下,就拖着两条因风湿病而显得僵直的腿跟着车走了。大黄马不用人赶独自往回走去,它在路轨当中沉重地拉着斗车;又一阵急风,吹得鬃毛都竖立起来。

沃勒矿井现在像从梦境中展现出来。艾蒂安在煤火前一面专心地烤着他那冻得流血、可怜的双手,一面望着沃勒矿井。他看出矿井的每一个部分:选煤棚的柏油顶,井架,宽阔的采掘机厂房,安置抽水机的方形小塔。这个在一块洼地底层建起的矿井,有着一片低矮的砖砌建筑物,它的烟囱直立在那里,像是一个吓人的大犄角;在他看来,这个矿井好似一个饕餮,蹲在那里等着吃人。他一面观察这个矿井,一面想着自己,想着自己八天来到处寻找工作的流浪生活。他回想到自己本来是在铁路工厂的车间里干活,只因为打了工头几记耳光,结果被赶出了里尔,哪儿也不收留他。星期六,他到了马西恩纳,听说那里的铁工厂有工作,然而,什么工作也没有;不论是在铁工厂还是索纳维勒工厂,他都没有找到工作。他不得不藏身在造车厂的木料堆底下挨过了一个星期天;那里的看料人在夜里两点钟把他赶了出来。他一无所有,一文不名,连一块面包干也没有。他这样到处流浪,连个避风的地方也不知道上哪儿去找,究竟怎么办呢?不错,这是个矿井,寥寥几盏挂灯照亮了贮煤场,一扇门突然打开了,他瞧见在强烈的光线照耀下的蒸汽锅炉。他这才明白方才听见的那种呼呼喘粗气的声响是怎么回事了,原来是一部抽水机,它像一个堵住了嗓子眼儿的怪物在喘气。

卸车的小工弓着背,连看都没看他一眼。艾蒂安正要拾起自己落在地上的小包,一阵急促的咳嗽声告诉他,赶车老人又回来了。老头子牵着拖着六节装得满满的斗车的黄马从暗处慢慢走出来。

“在蒙苏有工厂吗?”年轻人问。

老人啐了一口黑痰,在大风中回答说:

“哦!工厂可不少,三四年前可热闹呀!百业俱兴,就是找不到人手,从来也没赚过那么多的钱……现在又该勒紧裤带啦。这一带可够惨的,工人被解雇了,工厂一个跟着一个地关了门……这也许不是皇帝【1】的过错,可是,他为什么要到美洲去打仗呢?更不说霍乱害得人畜全都死了。”

两个人断断续续,简短地聊了几句,不住地发牢骚;艾蒂安说他已徒劳奔走了一个多星期。难道非把人饿死不成?眼看就要把人逼成乞丐了。“是啊,”老头说,“这绝不会有好下场,上帝不允许使这么多的基督徒无家无业。”

“已经不能天天吃肉了。”

“有面包吃就不错!”

“真的,哪怕光有面包吃也好啊!”

他们说话的声音消失了,被淹没在一阵阵狂风发出的忧郁的吼声中。

“你看,”赶车人转身朝着南面大声说,“那边就是蒙苏……”

他接着又伸出胳臂,在黑暗中一面说着名字,一面指着一些看不清的地方。在蒙苏,伏维勒糖厂还开着,霍东糖厂最近裁减了工人;除了杜迪叶尔面粉厂和为煤矿制造钢缆的布勒茨绳索厂还勉强支撑着以外,别的工厂多半都不行了。然后,他的手画了半个圆圈,又指着北面的半边天说:“索纳维勒建筑材料厂接到的订货还不及以往的三分之二,马西恩纳铁工厂的三座高炉,只有两座烧着。还有,格日布瓦玻璃厂正闹罢工,因为据说那儿要降工资。”

“我知道,我知道,”年轻人每听老头说到一点,就连声这样说,“我是打那边来的。”

“眼下我们这儿还凑合,”赶车人补充了这么一句,“不过矿井也减产了。你看对面的维克托阿炼焦厂,也只有两组炼焦炉还点着。”

他又啐了一口痰,把空斗车挂好,跟着他那匹半睡不醒的马走了。

现在,艾蒂安俯视着这整个地区。黑暗仍然没有消失,但是,老头的指点使得黑暗充满了莫大的苦难,这种苦难正是这个年轻人现在不知不觉地在他四周,在这无限辽阔的地方所感受到的。三月的寒风在这片光秃秃的原野中卷来的不正是饥饿的声音吗?怒吼的狂风似乎带来了失业,带来了招致许多人死亡的饥荒。他怀着又想看又怕看的矛盾心理,东张西望,想尽力看清黑暗中的东西。一切都沉浸在这神秘莫测的黑夜中,他只能远远地望着高炉和从许多斜烟囱里冒出一溜溜火焰的炼焦炉。在炼焦炉左边一点的两座高炉,在空中冒着蓝色的,像巨大的火炬似的火焰。这是一场火灾给人带来的悲惨景象,在阴沉的天际,除了这些煤铁之乡的夜火外,看不到一颗星星。

“你大概是比利时人吧?”赶车人又回来了,在艾蒂安身后问道。

这一次他只拖来三节斗车。罐笼上发生了故障,一个螺母坏了,得停工一刻多钟,但是这三车也得卸。矸子堆下一片沉寂,井口工不再推动那接连不断、弄得台架摇晃不已的斗车。只有敲打铁板的锤子声从矿井里远远传来。

“不,我是南方人。”年轻人回答。

倒空了斗车的小工在地上坐下来,他很高兴发生了故障,但仍保持着不理睬人的无礼态度,只是用他无神的大眼睛瞪了赶车人一眼,仿佛嫌他话说得太多。其实,赶车人平常并不爱说话,现在一定是瞧着这个陌生人顺眼,并且来了一股想倾吐心事、不说话不舒服的劲头;有些老年人有时候独自一个人大声说话,就是出于这个缘故。

“我呀,”他说,“我是蒙苏人,叫‘长命佬’。”

“是个外号吗?”艾蒂安惊讶地问。

老头得意地笑了笑,然后指着沃勒矿井,说:

“对,对……人们把我从井底下拖出来过三次,每次都是遍体鳞伤。有一回头发都烧焦了,还有一回嗓子眼里塞满了泥,第三回肚子灌得像只蛤蟆……人们看到我这个样子还不肯死,就拿我开心,管我叫起‘长命佬’。”

他越说越起劲,嗓子好像缺油的滑车一样,吱吱地直响,最后变成一阵可怕的咳嗽。铁炉里的火光这时正照着他那个大脑袋,上面长着又白又稀的头发,灰白扁平的面孔上带上几颗发青的斑点。他生得个子矮小,脖子很粗,腿肚子和脚后跟都朝外撇着,胳臂挺长,方方的大手直垂到膝头。另外,他像他那匹站在那儿不怕风吹、一动也不动的黄马一样,仿佛是石头做的,显得一点也不怕冷,也不在乎耳边呼啸的狂风。他等咳嗽止了,使劲清了清嗓子,朝炉火跟前啐了一口痰,地面上又黑了一块。

艾蒂安打量着他,看了看被他唾黑了的地面。

“你在矿井里干了不少年头了吧?”他又问。

长命佬使劲张开两条长胳臂说:

“有年头了,啊,是啊……!当年我下井的时候,还不满八岁,就是这个沃勒矿,如今我已经五十八了。你算一算……我在下面什么活儿都干过了。起先当徒工,能推动车了,就当了推车工,以后一连当了十八年的挖煤工。末了,因为我这两条要命的腿,他们就让我去干清理活儿,当了一名清理工。后来又当填平工,修理工,直到他们看到不把我从井底下弄上来不行了,因为医生说,我再不上来就要死在里头啦。这么着在五年前,他们叫我当了赶车的……怎么样,不错吧?五十年的矿工生活,光在井下就待了四十五年!”

当他说话的时候,燃着的煤块不时从铁炉里掉出来,通红的火光照亮了他那没有血色的面孔。

“他们叫我退休,”他继续说,“我呀,我不答应,他们把我看得太傻了!……无论如何我也要再干上它两年,一直干到六十岁,好拿到一百八十法郎的养老金。要是我今天和他们说声再见,他们只会给我一百五十法郎的养老金。这些家伙可狡猾啦!……再说,我除了腿有毛病,身子骨还挺结实。你看,我就是因为在掌子上让水泡得太久了,所以肉皮里也进去了水。有时候,一动就疼得我直叫。”

他又咳嗽起来,把话打断了。

“你咳嗽也是因为这个吗?”艾蒂安问。

他使劲摇了摇头,表示不是。然后,他等能说上话来的时候又接着说:

“不是,不是,这是因为上个月感冒了。其实我从来也不咳嗽,现在咳起来就没个完……奇怪的是,我总是吐痰,总想吐痰……”

说着他的喉咙一阵响,又吐了一口黑东西。

“是血吗?”艾蒂安问,现在他才敢提出这个问题。

长命佬慢条斯理地用手背抹着嘴。

“是煤!……我身子里有的是煤,够我烧一辈子的。你看我已经有五年没下井了,可是好像还有存货,我自己也不知道。嘿嘿,这东西可真存得住啊!”

两个人沉默下来。矿井里的铁锤仍旧有节奏地敲着,风声带着哀怨的调子,好像一个饥饿和劳累的人在深夜发出的呻吟。在熊熊的火焰面前,老人压低了声音继续述说着往事。唉!当然,他和他的一家并不是从昨天才开始当矿工的!从蒙苏煤矿公司开办的那天起,他们一家就为它做工。这是很久以前的事,离现在已经一百零六年。他的祖父纪尧姆·马赫,十五岁上就在雷吉亚发现了好煤,这是公司的第一个矿井,就是今天已经废弃的、靠近伏维勒糖厂那边的老矿井。这桩事当地人都知道。那个矿层被命名为纪尧姆煤层,取了他祖父的名字,就可以证明这一点。他没有见过他的祖父,只听说祖父是个十分强壮的大个子,活到六十岁上才死的。后来,他的父亲,人称“红人”的尼古拉·马赫,刚刚四十岁就葬身在沃勒矿井里。那时正在打这口井,一次井塌把他整个给压在里面了,他被矿层吸干了血,最后连骨头也被吞噬了。后来他的两个叔叔和三个哥哥也都在矿井里丧了命。至于他,万桑·马赫还算机灵,总算差不多完整地从矿井里活出来了,只落了个两条腿不是那么利索。可是总得干活,不干这个又有什么可干的呢?和别的行业一样,干这一行是祖辈相传的。他的儿子杜桑·马赫现在正在矿里拼命干,还有那些孙子和住在对面矿工村的全家人也都一样。子孙相继地为同一个老板挖了一百零六年的煤。许多有钱人恐怕也不会把自己的身世叙述得这样清楚吧!嗯?

“再说,有吃的就行呀!”艾蒂安又喃喃地说。

“这正是我要说的,只要有面包吃就能活下去。”

长命佬不说话了,他扭过头望着矿工村,那里连连地亮起了灯火。蒙苏的钟楼敲了四下,夜气更加刺骨了。

“你们公司很富吗?”艾蒂安又问。

老人耸起肩膀,然后两肩又一下子落下来,好像被一堆落下来的钱压下来似的。

“啊,那当然……也许比不上邻近的昂赞公司,但是几百万总有的。这用不着细算……它共有十九个矿井,十三个是采煤井,像沃勒矿、维克托阿矿、克雷沃科尔矿、米鲁矿、圣托玛斯矿、玛德兰矿、费特利-康泰耳矿,等等。另外有六个矿井像雷吉亚矿一样,是用来通风和回采的。公司有一万多工人,开采区包括六十七个村镇,每天出煤五千吨,有一条铁路连接着各个矿井、车间和工厂!……啊!是的,有钱,有的是钱!”

平台上传出一阵斗车的滚动声,大黄马竖起了耳朵。一定是下面的罐笼已经修好,井口工重新开始工作了。老人正在套马准备回坑口时,温和地对牲口说:

“你可别养成闲聊天的毛病,懒东西!……要是埃纳博先生知道你为了聊天而误了时间的话,你可就要倒霉了!……”

沉思默想的艾蒂安望着面前的黑暗,问道:

“这么说,煤矿是埃纳博先生的?”

“不是,”老人解释说,“埃纳博先生不过是总经理,他和我们一样拿工钱。”

年轻人伸出手臂画了个大圈,指着广阔无边的黑暗问:

“那么,这都是谁的?”

长命佬又咳嗽起来,这一阵咳得如此猛烈,憋得他连气也喘不过来。最后,他吐出痰,抹掉嘴边上的黑沫子,在刮得倍加凶猛的大风中说:

“嗯?这是谁家的?……谁也不知道。反正有主的。”

他说着用手随便向黑暗中的一个无人知晓的遥远地方指了一下,就在那里住着马赫全家为他们当了一百多年矿工的那些人。他说话的声音带着一种迷信的恐惧,好像他正谈论着一个摸不着的神龛那样,神龛里蹲着他们从未见过但却是用尽了自己的血肉喂饱养肥的一尊神像。

“至少要是有面包能吃饱也好呀。”艾蒂安第三次重复说,始终不肯改变他的话题。

“唉!是啊,要是能老有面包吃,那就太好了!”

马已经走了,赶车人也拖着两条残疾的腿跟着不见了。卸车工蜷成一团坐在翻车机旁,下颏放在两个膝盖之间,一动不动,两只无神的大眼睛茫然地凝视着空处。

艾蒂安重新拿起他的小包,并没有立即离开。他对着火烤得胸前发热,同时又感到后背被阵阵寒风吹得冰冷。也许,无论如何应该到矿井去问问,老头可能不知道;再说,他也不挑挑拣拣了,什么工作他都准备干。在这失业闹饥荒的地方,往哪儿去呢?他会落个什么下场?难道让自己像丧家犬似的死在墙脚下吗?但是,这时候他又犹豫不安起来,在这光秃秃的平原上,在这黑沉沉的夜里,他对沃勒矿井感到一种恐惧。狂风似乎一阵比一阵猛烈,好像是从无边无际的旷野刮过来的一样。死寂的夜空中没有一线曙光,只有高炉和炼焦炉的火焰把黑暗染得血红,但火光并不能照亮这个陌生人的身子。至于沃勒矿井,它像一头凶猛的怪兽,蹲在它的洞里,缩成一团,一口口地喘着粗气,仿佛它肚子里的人肉不好消化似的。

麦田和甜菜地当中的二四〇号矿工村在黑夜里沉睡着。隐约可以分辨出由一幢挨着一幢的小房平行组成的四大排又像兵营又像医院似的建筑;四排房子之间有三条宽阔的道路,被隔成一块块同样大小的园子。在荒凉的高岗上,只听到阵阵狂风在篱笆残缺的栅栏处呼呼地哀叫着。

第二排房子十六号是马赫的家,里面没有一点动静。深沉的黑暗笼罩着二层楼上唯一的房间,它仿佛沉重地压着这些睡着的人,人们可以感觉到屋子里那些累得筋疲力尽的人,挤在一起,正张着大嘴酣睡。尽管外面很冷,屋内污浊的空气中却充满一股强烈的热气,这是最典型的集体宿舍里的那种热乎乎的、令人窒息的人的气味。

楼下的布谷鸟木钟报过了四点,屋子里依旧没有一点动静,只嘶嘶地响着尖细的呼吸声,另有两种响亮的鼾声在伴奏。卡特琳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和往常一样,她在困倦蒙眬中数了从楼板下传来的四下钟声,但她还没有力气使自己完全醒过来。她把两条腿伸出被窝,然后用手摸索了一阵,划了一根火柴,点着了蜡烛。不过她仍然坐着不动,脑袋昏沉沉的,不由自主地往后仰去,一种不可克制的睡意使她重新倒在枕头上。

现在,蜡烛照亮了这间四四方方的屋子,屋子只有两个窗户,塞着三张床。屋子里有一个衣橱,一张桌子和两把老核桃木椅子。这些深色的家具和浅黄色的墙壁显得格外不协调。钉子上挂着几件破衣服,石板地上的红色瓦脸盆旁边放着一个水罐,此外再没有别的东西了。左边那张床上,睡着扎查里和弟弟让兰;让兰刚满十一岁,大哥扎查里已经是个二十一岁的小伙子。右边那张床上睡着两个小孩子——六岁的勒诺尔和四岁的亨利,两个人互相搂抱着睡得正甜。卡特琳则和妹妹阿尔奇合睡着第三张床;八岁的阿尔奇是那么瘦小,要不是这个自幼就残废的孩子的驼背时时顶到姐姐的肋骨,卡特琳甚至不会感觉到她睡在自己身边。带玻璃的房门敞开着,可以看到楼梯口的过道;在这条狭窄的过道里,父亲和母亲睡在第四张床上。靠着这张床放着一个摇篮,里面睡着最小的孩子,刚满三个月的艾斯黛。

卡特琳拼命地挣扎了一下,伸了一个懒腰,两手拢了拢头发,她的红头发乱蓬蓬的,遮住了她的前额和颈脖。拿一个十五岁的少女来说,她长得算瘦小的。她穿着瘦小的内衣,只露出像被煤涂黑了的乌青的两脚和纤细的胳臂。粉白的胳臂和她那没有血色的面容截然两样,经常使用劣质肥皂已经损害了她的面容。她张开稍稍嫌大的嘴,打了最后一个呵欠,她的牙齿在由于贫血病而显得苍白的牙龈间还显得很漂亮。她那双灰色眼睛,因为和瞌睡搏斗而在不住地流泪,露出痛苦而疲惫的表情,仿佛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

这时候,从楼梯口传来一阵不满的语声,这是马赫的含混不清的唠叨声。

“妈的!到时间了……卡特琳,是你点的蜡烛吗?”

“是的,爸爸……下面的钟刚打过。”

“那你就快点吧,懒丫头!昨天星期天你要是少跳点舞,就能早点叫醒我们……真是个懒鬼!”

他继续在叨叨,但不一会儿又被睡魔攫住了,他的责怪越来越混浊不清,接着又发出新的鼾声,不讲话了。

年轻姑娘穿着一件衬衣,光着脚,在屋里走过来走过去。她走过亨利和勒诺尔的床前时,把滑落在地上的被子捡起来,搭在他们身上,他们俩沉睡在孩子特有的酣睡中,没有醒来。阿尔奇睁着眼,一句话没说,转过身子睡到她大姐刚睡过的留有余温的铺位上。

“喂,扎查里,起来!你也起来,让兰!”卡特琳站在兄弟俩的床前连声叫着,但他们依旧偎在枕头上一动不动。

卡特琳没办法,只好抓住大哥的肩膀摇晃了一阵,大哥嘴里骂骂咧咧的,于是她决计掀开被子,让他们全身都光着躺在床上。她看到两个男孩子光着腿在乱蹬乱踢,不由得笑起来。

“混蛋,放开我!”扎查里坐起来,愤愤地骂道,“我不喜欢这样开玩笑……他妈的,真的该起来了!”

扎查里身子枯瘦,一头黄发,瘦长脸上带着全家都有的那种贫血色,长着稀稀拉拉的几根须毛。他赶快把卷到肚子上边去的衬衣拉下来,不是由于害羞,而是因为感到有点冷。

“楼下的钟打过了,”卡特琳一再地说,“嘿!快点儿吧,爸爸生气了。”

让兰把身子缩作一团又闭上了眼,同时说:

“你走你的吧,我还得睡一会儿!”

卡特琳又发出一阵和善的笑声。让兰因为患淋巴结核,骨节变得粗大,但四肢却非常瘦小、羸弱,卡特琳伸手一抄就把他抱了起来。他的手脚不停地乱动,他那苍白的、满是皱纹的猴子脸上,长着一对绿眼睛,配着一双大耳朵,脸盘显得很宽;他这时因为自己这样软弱无力,气得脸色煞白。他一句话没说,就在她的右乳房上咬了一口。

“该死的!”她忍住痛没有叫出来,把他放在地下,骂了一句。

阿尔奇一声不响,把被子拉到下巴底下,也没再睡,只是睁着一双残废人所特有的那种机灵的眼睛,注视着正穿衣服的姐姐和两个哥哥的一举一动。在脸盆周围又发生了一场争吵,两个男孩子挤开年轻的姑娘,嫌她洗的时间太长了。他们两眼迷迷糊糊,脱掉身上的衬衣,毫无顾忌地撒起尿来,就跟一窝一块儿长大的小狗一样。到底还是卡特琳最先收拾好了。她套上她的矿工裤,穿上粗布短上衣,把蓝色便帽系好,盖着发髻。她穿上这身星期一穿的干净衣服,俨然像个小伙子,除了腰肢略微有些婀娜之外,一点也显不出是个女性。

“等老爷子回来,”扎查里不怀好意地说,“看到被子被掀开了,就该高兴了……告诉你,我要告诉他说是你干的。”

老爷子就是祖父长命佬,他夜里上班,白天睡觉。因此不等床铺变凉,就又有一个人睡下去打鼾了。

卡特琳没吭声,动手把被子拉平,铺好。这当儿他们听到隔壁那边已经有了响动。公司只图省钱盖的这些砖房,墙都薄极了,有一点声音都能传过来。从这头到那头,人们差不多等于挨着身子住着,家庭生活中的任何事情都别想瞒得住人,甚至连孩子们也瞒不了。这时他们先听见一阵沉重的脚步踏动楼梯的响声,然后是有人轻轻地躺下,跟着是舒畅的一声叹气。

“好啊!”卡特琳说,“勒瓦克下楼了,布特鲁又要来找勒瓦克老婆了。”

让兰嘲讽地笑了起来,阿尔奇的眼睛也不由得闪出亮光。每天早晨,他们都要拿隔壁这二人共妻的家庭来打趣。一个挖煤工让一个清理工在自己家里做房客,这就使他的老婆有了两个男人,夜里一个,白天一个。

“斐洛梅在咳嗽。”卡特琳侧起耳朵听了一会儿又说。

她说的是勒瓦克家的大闺女,一个十九岁的姑娘。她是扎查里的情妇,跟扎查里已经有了两个孩子。她因为肺弱的缘故,只能在矿上当一名选煤女工,从来没在井下干过活。

“啊!可不是,斐洛梅!”扎查里接口说,“她什么也不管,只顾睡她的觉!……睡到六点钟还不起床,真是懒猪!”

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套上工作裤,推开了窗户。这时,外边黑暗中的矿工村正在苏醒,一处处的灯光从百叶窗的叶板中间透出来。他俯下身去,想窥探一下沃勒矿井的总工头会不会从对面皮埃隆家里走出来,因为有人说总工头丹萨尔跟皮埃隆的老婆搞上了。他的妹妹却极力反驳说,皮埃隆从昨天起改在罐笼站上日班了,所以,丹萨尔这一夜绝不可能跟他的老婆睡在一块儿。于是兄妹俩又发生了一场争执。两个人都坚持自己了解的情况可靠,这时候刺骨的寒风一阵阵吹进屋来,同时爆发出一阵哭叫声。原来是摇篮里的艾斯黛受不了风吹哭喊起来。

这一下子,马赫又醒过来了。他心想,他的身子骨怎么回事?他怎么跟一个懒虫似的又睡着了?于是他大声咒骂起来,吓得旁边的孩子们都不敢再吭声。扎查里和让兰已经梳洗完毕,他们也磨蹭够了。阿尔奇一直瞪着双眼望着一切。勒诺尔和亨利这两个小家伙,尽管屋子里闹翻了天,还是那样搂抱着呼呼地睡得正香,没有动弹。

“卡特琳,把蜡烛给我拿过来!”马赫喊道。

卡特琳扣好上衣的扣子,把蜡烛拿到小屋里去,让她的兄弟们只借着从门里透进来的一点光亮去找自己的衣服。父亲很快下了床。卡特琳穿着一双粗毛线袜,也毫不迟延地摸索着走下楼去,到餐室里又点了一支蜡烛,好准备咖啡。全家的木屐都在食橱底下放着。

“你有完没完,败家精!”艾斯黛一直不停地哭着,马赫气极了,骂了一句。

马赫跟老爷爷长命佬一模一样,长得又矮又胖,大脑袋,在剪得短短的黄头发下面是一张苍白平板的脸;他朝孩子挥动着两只疙里疙瘩的粗胳膊,吓得她哭得更厉害了。

“不用管她,你知道,她是不肯安静的。”马赫的老婆在床上伸着懒腰说。

她也刚醒,而且也在埋怨:真气人,从来没有睡过一整夜觉。难道他们就不能不声不响地走吗?她躺在被窝里,只露出一张长脸,这张脸具有粗线条美,但是由于生活贫苦,又生了七个孩子,三十九岁就已经失去了当年的美貌。当丈夫穿衣服的时候,她两眼望着天花板,慢条斯理地说起来。两个人好像谁也没听见小丫头已经哭闹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你知道吗?我一个钱也没有了。今天才星期一,到发薪的日子还有六天……这样的日子可真没法过。你们爷儿几个一共才拿回来九法郎,一家子大小十口,让我怎么对付,嗯?”

“什么?九法郎?”马赫惊异地大声说,“我和扎查里一人三法郎是六法郎,卡特琳和她爷爷一人两法郎是四法郎,四加六等于十……还有让兰一个法郎,一共是十一法郎呀。”

“不错,是十一法郎,可是还有星期天和没工做的日子呢?……从来没有比九法郎多过,你不知道吗?”

他没有回答,正一心在地上找他的皮带。然后直起腰来说:

“别埋怨了,我总算身子还结实,四十二岁就转业干修道工的人不止一个。”

“这倒是真的,老头子。可是说这个不能当饭吃……你说,叫我怎么办?你一个钱也没有吗,你说?”

“我还有十生丁。”

“你留着喝杯啤酒吧……我的天,我可怎么办呢?六天啊,过不去啦。我们已经欠梅格拉六十法郎,前天他把我赶了出来。但我还得去找他,不过,他要是又拒绝该怎么办?”

马赫的老婆声音抑郁地一直说着,脑袋一动不动,在惨淡的烛光下,不时地闭一下眼睛。她说,食橱空了,孩子们要吃黄油面包,咖啡也没有了,水又让人闹肚子,多少天来只能煮些白菜叶子来充饥。她说着说着,声音渐渐高起来,因为艾斯黛的哭声压过了她的话音。这孩子的哭声真叫人难以忍受。马赫好像突然又听到了她的哭叫,气得不得了,一把把她从摇篮里提起来,扔到母亲的床上,气冲冲、结结巴巴地说:

“给你,哄哄她,我就欠把她掐死……该死的崽子!她什么也不缺,又有奶吃,可是她比谁都叫得厉害!”

艾斯黛真的吃起奶来了,她全身蒙在被窝里,床上的温暖使她安静下来,只有小嘴发出孩子贪婪的吮吸声。

“皮奥兰那些有钱的老爷们不是跟你说过让你找他们去吗?”父亲沉默了一会儿又说。

母亲撇了一下嘴,做出一种没有信心的样子。

“不错,他们碰见过我……他们向穷人家的孩子施舍衣服……不管怎么样,今天上午我要带勒诺尔和亨利到他们那儿去。哪怕他们只给五个法郎也好。”

他们又沉默下来,马赫也收拾好了,他一动不动地待了片刻,然后用低沉的声音说:

“你说怎么办呢?情形就是这样,想法子做点汤吧……光说顶不了一点用,不如上班干活。”

“那当然。”马赫老婆回答,“把蜡吹了吧,我心里想事用不着亮光。”

马赫吹灭了蜡烛。扎查里和让兰这时正往楼下去,他跟在他们后面。他们只穿着毛绒袜子,沉重的脚步踏得木头楼梯吱吱作响。他们走后,小屋子和大房间又陷入黑暗中。孩子们又睡着了,连阿尔奇的眼皮也闭得紧紧的。艾斯黛含着母亲被吮瘪的下垂的乳房,像小猫似的呼呼睡着了,母亲这时在黑暗中却再也无法合眼。

卡特琳在楼下先把炉子挑开,那是一个当中有炉箅,两旁有两个烤炉的生铁壁炉,炉里经常燃着煤火。公司每月配给每家八公担从坑道里捡来的硬煤。这种煤不好点燃,所以年轻的姑娘就得每天晚上把火封起来,第二天早晨只需要拨一下,添上几小块细心挑出来的易燃的好煤就行了。然后她把开水壶放在当中的炉箅上,蹲在食橱跟前等着。

楼下整个是一间相当宽敞的大房间,墙上漆的是苹果绿色,具有弗朗德勒地方的特有的清洁,石板地面用水冲洗过,撒了一层白沙。全部家具除了那个上漆的冷杉木食橱以外,再就是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都是用同样木料做的。墙上贴着一些颜色刺眼的彩色画,有公司赠送的皇帝和皇后的肖像,还有着了金黄色的军人像和圣像,和这间空荡荡的房间很不相称。除了食橱上有一个玫瑰色的硬纸盒和带有彩饰框的布谷鸟木钟外,再没有其他摆设。木钟的嘀嗒声充满了天花板下面的空间,楼梯口附近还有一个通往地窖的门。尽管屋子里收拾得很干净,但隔夜的熟大葱气味,使屋子里的热气很难闻,并且在这种沉闷的热气里经常杂有一股呛人的煤烟味。

卡特琳在敞开的食橱跟前考虑了很久。食橱里只剩下不大的一块面包和刚够用的一块白干酪,黄油只有一点点了,但是还要给他们四个人做四份夹心面包。她终于拿定主意,把面包切成薄片,先往一片面包上放一层奶酪,然后在另一片面包上抹上一点黄油,这样两片一合,就叫作“夹面包”。每天早晨,他们就带着这种夹上干酪的双层面包到矿井去。四份“夹面包”很快在桌子上排放好了。父亲的一块最大,让兰的一块最小,分得极其公平。

卡特琳看来像是一心一意地在操持家务,其实她心里准还在想着扎查里讲的总工头和皮埃隆老婆的那档子事,因为她半敞着大门,不时地往外看。风一直没停,在低矮的矿工住房前面有越来越多的火光移动,出现了一种苏醒以后的模糊不清的紧张。一扇扇屋门又关上了,矿工们一个跟着一个像一条黑线似的在黑夜里离去。她明明知道装罐工六点钟才上班,现在一定还在睡觉,却偏要敞着门挨冻,这不是糊涂吗?但她还是那样,不时地望着园子的另一面,盯着那边的房子。屋门开了,立刻引起了她的好奇心,然而出来的是上矿井去的皮埃隆家的小女儿丽迪。

听到咝咝的水汽声她转过身去,关上门,赶紧跑回来,壶里的水正在翻滚,向外溢出,眼看要把火浇灭了。咖啡已经没有了,只好把昨晚剩下的一点渣子再放进壶里煮,加些粗糖。这当儿,父亲和两个弟兄下楼来了。

“这是什么玩意儿!”扎查里端起碗来用鼻子闻了一下,立刻大声嚷道,“这东西喝了一定不会头晕!”

马赫带着无可奈何的样子耸耸肩膀,说:

“呵!好烫,总算不错。”

让兰把面包渣扫到一起,泡了一碗汤。喝完以后,卡特琳把壶里剩下的咖啡嘟嘟地倒在白铁壶里,四个人站在冒着烟的昏暗烛光里狼吞虎咽地吃着。

“我们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父亲说,“别人还以为我们过得不错呢!”

这时,从他们没有关好的楼梯门上边传来一个声音,马赫老婆在喊:

“你们把面包都拿走吧,我还有一点面条给孩子们吃!”

“好,好!”卡特琳答应说。

卡特琳重新把火封好,把留下的汤放在火边上,好等祖父六点钟回来能吃到热的。每个人都各自穿上放在食橱下面的木屐,把水壶背在肩上,把“夹面包”塞在背后的外衣和衬衣之间;随后他们就出门了,男的走在前头,姑娘跟在后面。女儿出门以前吹灭了蜡烛,一转手把门锁上,屋里又变成一片漆黑。

“喂,咱们一块儿走吧!”隔壁一个正在关屋门的人说。

这是勒瓦克跟他的儿子贝伯,贝伯是个十二岁的男孩子,跟让兰是好朋友。卡特琳感到很惊异,压着笑声在扎查里的耳边说:“怎么,布特鲁甚至不等到丈夫走就来啦!”

现在,矿工村的灯光又都熄灭了,最后的一扇门咔的一声关上了,一切重又沉入睡乡,妇女和孩子们在比刚才宽敞了的床上重入睡乡。在从这灯火熄灭的村庄到沃勒矿井的路上,一串串的黑影顶着大风向前移动,这是去上班的矿工们,他们弓着背,抱着胳膊,“夹面包”在每个人的背后形成一个鼓包。他们穿着薄薄的粗布工作服,冻得浑身发抖,并不怎样着急,一路上像羊群一样杂沓地走着。

艾蒂安到底还是下了矸子堆,走进沃勒矿井。他向人们打听有没有工作,人人都朝他摇头,叫他等着问总工头。他在光线不太亮的建筑物之间随便走动着,谁也不去干涉他,这些建筑处处是黑窟窿,它们的一层层楼和大厅错综复杂得令人感到不安。他走上一座已经损坏了的黑暗的楼梯,跟着又来到一座摇摇晃晃的天桥上,随后又穿过选煤棚。这里还没有摆脱深沉的黑夜的笼罩,因此他不得不用手摸索着前进,以免撞着什么东西。突然间,前面出现了两道巨大的、像一对眼睛似的黄色灯光,划破黑暗。原来他已经走到井楼架下的收煤处,就在竖井井口了。

工头李肖姆老爹是个大块头,样子像一个和善的警察,留着花白的小胡子,这时正朝收煤员的房间走来。

“这儿需不需要工人?干什么活儿都行。”艾蒂安又问了声。

李肖姆刚要说没有,马上又收住了,他在离开时也跟别人一样回答说:

“您等等总工头丹萨尔先生吧!”

这儿有四盏挂灯,反光罩把全部光线投射到竖井上,把铁栏杆、信号杆、刹栓和两个罐笼在其中上下的坑道的托梁照得一片雪亮。除此之外,宽阔的厅房好像教堂的中央部分一样,昏暗中尽是巨大的浮动的黑影。只有里头的灯房射出亮光。收煤处点着的那盏黯淡的灯,好像一颗将要陨灭的残星。又开始出煤了。铁板路上的隆隆声不停地响着,斗车往返穿梭,井口工来去奔跑,在这一片乌黑而喧嚣动荡的景象中,可以辨别出他们那弯着身子的长长的脊背。

艾蒂安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愣了一小会儿,他眼花缭乱,双耳轰鸣。冷风从四面八方袭来,他浑身都冻僵了。他被那部机器吸引住,又往前走了几步;现在他能看到机器上闪闪发光的钢和铜了。机器在竖井后边二十五米远的一座较大的厅房里。这台机器安放在四四方方的砖基上,用它仅有的四百马力飞快地运转着,它的巨大的连杆因为加足了油,尽管来回摆动,也显得极其柔滑,连墙壁都没有丝毫颤动。机械师站在操纵杆旁边,注意听着信号铃,眼睛盯着指示盘,指示盘上有一道垂直的齿槽标示出整个竖井和各层煤井,用线拴着的铅块顺着这道齿槽上下移动,标示出罐笼在竖井里上下的情形。每当罐笼上下,机器开动时,卷轴就飞快地转起来,像是一片灰色的尘雾。两个半径五米的大轮子彼此向相反的方向转动,轮子上的钢索这一条卷起时另一条就放下去。

“喂,当心!”三个井口工拖来一架特别大的梯子,高声喊道。

艾蒂安差点被挤扁。他的眼睛渐渐习惯了。他望着井架中那一段三十多米长的钢索,只见它穿过吊在钟楼似的铁架上的一个滑轮,垂直地降到井里去吊罐笼;这条粗大的钢索一下子可以吊起一万二千公斤,速度可以达到每秒十米,但却一点声音也没有,一点冲撞也没有,像鸟儿滑翔一样,不停地上上下下,迅速消逝。

“喂,当心,他妈的!”井口工又喊起来,他们拖着梯子的另一端,想要检查左边的滑轮。

艾蒂安慢慢地回到了收煤处。头顶上空的钢索飞快穿梭,使他感到头晕眼花。他站在风口上冻得直哆嗦,望着罐笼开动,耳朵被斗车的滚动声震得什么也听不见。竖井附近发着信号,这是一个用绳子拴着的、从底下拉动的沉重的杠杆锤,底下一拉绳子,大锤就在一个砧板上敲一下。敲一下表示停止,两下表示下降,三下表示上升。这种没有间断的敲击砧板的巨大响声,加上响亮的铃声,构成一片喧嚣中的主音。当井口工一面卸着罐笼,一面用喇叭筒向机械师发命令的时候,就更热闹了。在这一片混乱声中,两个罐笼一刻不停地上来下去,装满又卸空,艾蒂安看着这些复杂的工作简直摸不着头脑。

他只弄明白了一点:竖井一口就吞下去二三十个人,而且咽得那么痛快,就像没感觉出来似的。罐笼从四点钟就开始往下送工人。他们从更衣室走出来,光着脚,手里提着安全灯来到罐笼前,三人一群两人一伙地等着,够了数就下去。罐笼像是黑夜里跳出来偷袭的野兽一样,没有一点声响地从黑暗里钻出来,停在铁闸上。罐笼分成四层,每层有两个装满煤的斗车。井口工在罐笼的层层站口上把装满煤的斗车推出来,再换上别的斗车,换上的斗车有时是空的,有时预先装好了坑木。矿工们就挤在那些空的斗车里下井;每个斗车可以挤五个人,要是所有斗车都装满的话,一次能塞四十个人。人们拉四下下井信号,那是“下肉铃”,这就是通知下面,这一次装的是人肉。然后就用传话筒像牛一般地发出声音浊重的命令,于是罐笼轻轻地动一下,接着便悄悄地像块石头似的沉落下去,人们只见罐笼后面拖着的钢索微微摆动。

“深吗?”艾蒂安向身边一个半睡不醒,正等着下井的矿工问道。

“五百五十四米,”那个人回答说,“不过下面分四个罐笼站,到第一个罐笼站是三百二十米。”

两个人都不言语了,眼睛望着这时重又在上升的钢索。艾蒂安又问:

“要是这玩意儿断了怎么办?”

“啊!要是断了的话……”

矿工用一个手势结束了他的话。罐笼又升上来,这回轮到这个矿工下去了。罐笼动作自如,没有一点劳累的样子。这个矿工跟他的同伴们一起蹲到里面去。罐笼又沉下去了,仅仅过了四分钟它又升了上来,准备再吞没一批人。半个钟头的工夫,矿井一直这样用它那饕餮的大嘴吞食着人们;吞食的人数多少,随着降到的罐笼站的深浅而定。但是它毫不停歇,总是那样饥饿。胃口可实在不小,好像能把全国的人都消化掉一样。黑暗的夜色依旧阴森可怕。罐笼一次又一次地装满人下去,然后,又以同样贪婪的姿态静悄悄地从空洞里冒上来。

艾蒂安又逐渐恢复了他在矸子堆上所感到的那种不安。为什么非得傻等呢?总工头也会像别人那样回绝他的。一阵茫然的恐惧,使他突然拿定主意走开了,他一直走到外边的蒸汽锅炉房跟前才又站住。锅炉房的门大敞着,可以望见里面七个双灶口的大锅炉。在白茫茫的雾气中,可以听到蒸汽外放的咝咝声;司炉正忙着往一个炉膛里添煤,在门口都能感到猛烈的火焰烘人,年轻人正想暖和一下,便走近前来,这时他又碰见一群来矿井上班的矿工。这是马赫和勒瓦克两家人。当他看到走在前面像个温柔的男孩子的卡特琳时,又产生了最后再冒险问一次的迷信念头:

“请问,伙计,这儿需要不需要一个工人?干什么活儿都行。”

她惊讶地望着他,突然从黑暗里传出来的声音使她有些害怕。但是在她后边的马赫也已听见了,替她作了回答,并且和年轻人说了几句。不需要,这儿一个人也不需要。这个流离失所的可怜工人引起了他的同情,等他离开这个青年以后,他对大家说:

“唉!我们也可能落到这个地步的……别不知足啦,谁也没有足够的活儿干呀。”

他们这伙人一直走进了更衣室,这是一间相当宽敞的房间,墙壁抹得十分粗糙,四面摆着一些用大锁锁着的柜子;房间当中有一个烧得通红的铁火炉,炉子没有门,烧得白炽的煤炭装得满满的,许多煤块噼啪作响,甚至滚到地上来。房间里只借助这炉煤火照明,红红的火光在沾满污垢的木器上跳动着,直映到满是乌黑尘土的天花板上。

马赫一家走进来的时候,暖烘烘的热气中正爆发着哄笑。大约有三十来个工人正站在火炉旁边,脊背对着火炉,舒适地烤着火。在下井之前,矿工们都要这样烤一烤,使身上多有些热气,好抵御井里的阴寒潮湿,但是,今天早晨大家显得格外开心,他们正在拿穆凯特逗着玩。穆凯特是个十八岁的女推车工,这位姑娘长得过于丰满,胸部和臀部几乎把上衣和裤子都要撑破了。她跟父亲和哥哥一起住在雷吉亚,父亲老穆克是个赶车工,哥哥穆凯是个井口工。因为他们上班的时间不一样,所以她是一个人到矿上上工。她常和本周轮到做她情人的人一起纵情取乐,夏天在麦地里,冬天在墙根下。几乎全矿的伙伴都沾过她,真像在众人手中轮流的一杯酒,谁也不拿这当回事。有一回,人家说她跟马西恩纳的一个制钉工人有暧昧关系,她差点气得死了过去,大吵大嚷地说自己是很自重的人,她可以和人打赌,谁能证明她跟矿工以外的人有过往来,她就割下自己的一只手臂。

“反正不再是大个子沙瓦尔吧?”一个矿工揶揄她说,“你又找了这个小家伙?他还得用梯子!……我的的确确在雷吉亚老矿井后面看到过你们,他站在一块界石上,这就是证据。”

“那又怎么样?”穆凯特笑嘻嘻地反问道,“这跟你有什么相干?反正也没人求你帮忙!”

这姑娘不怀恶意的粗鲁话使男人们都耸起快被火烤熟了的肩膀,笑得更厉害了。她自己也一边在人群中走来走去,一边笑得前仰后合;她那身裹紧在身上的衣裳把鼓鼓囊囊的肉勒成畸形怪状的,显得好笑。

欢笑了一阵后,穆凯特便告诉马赫,说弗勒兰斯,高个子弗勒兰斯不能来上工了,昨天夜里,人们发现她直挺挺地死在床上。有人说是因为心脏病,另外一些人说是因为她喝了一公升杜松子酒,喝得太猛了。马赫发起愁来,又是桩倒霉事,眼前少了一个推车女工,而且一时无法找到顶替她的人,他们干的是包工活,他的掌子上是由四个挖煤工——他本人、扎查里、勒瓦克和沙瓦尔组成的。如果推车的只剩下卡特琳一个人,工作就要受影响。忽然间他叫起来:

“对呀,不是有个人要找工作吗!”

恰巧丹萨尔这时候从更衣室前经过,马赫就把事情对他说了,要求他准许雇用这个人,并且特别向他强调了公司过去所表示的意图:要像昂赞公司那样雇用男工代替女工推车。一般说来,矿工们是不赞成取消井下女工的计划的,因为他们担心那样一来自己的女儿就会没有工作,至于道德和健康问题他们却不大考虑。总工头听了先是微微一笑,不过犹豫了一下,末了还是答应了,但仍保留一个条件,那就是要由工程师内格尔先生批准他的决定。

“哼!想得倒好!”扎查里说道,“要是那人继续往前走的话,恐怕早走远了。”

“不,”卡特琳说,“我看见他在锅炉房那儿没有走。”

“快找去,懒丫头!”马赫叫道。

年轻姑娘飞快地跑开了,这时候一群工人也涌向竖井井口,把火让给另外一些工人。让兰也不等父亲,径自跟着天真的胖小子贝伯和十岁的瘦丫头丽迪一起领安全灯去了。穆凯特走在他们前面,她在漆黑的梯道里大声嚷着,骂他们是些下流孩子并且威胁他们说,谁要是敢捏她一下,她就要打他们的耳光。

艾蒂安确实还在锅炉房,他正在跟往炉内添煤的司炉聊天。一想到还要回到黑夜中去,他就不禁感到身上发冷,尽管这样,他还是决定离开这里。正在这时候,他感到有一只手按在他的肩头。

“来,”卡特琳说,“有点事要你去做。”

最初,他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后来,他乐得什么似的跳了一下,用力握住年轻姑娘的两手说:

“谢谢你,同志……啊,你真是个好人,真的!”

卡特琳笑起来。炉膛里通红的火光映照着他们,她在这火光中看着他。尽管她长得很瘦弱,可是由于头发藏在小帽下面,他把她当成一个男孩子,这使她感到十分好笑,艾蒂安也满意地笑起来。他们俩面对面地笑了一会儿,两颊像火一般地绯红。

马赫正蹲在更衣室自己的柜子跟前脱木屐和粗毛线袜。艾蒂安来了以后,三言两语就把事情谈妥了:每天一个半法郎,工作是吃力的,但他很快就会熟悉。马赫告诉他不要脱掉脚上的鞋,还借给他一顶专为保护脑袋用的旧无沿皮帽,可是马赫父子们自己却没有把这种预防措施放在心上。放在柜子里的工具也都拿出来了,其中也有弗勒兰斯的铁锹。随后,马赫把木屐、袜子以及艾蒂安的小包袱都放到柜子里锁好,突然焦躁地嚷道:

“沙瓦尔干什么去了?这个二流子,准是又到乱石堆里欺负哪个姑娘去了!……我们今天晚了半个钟头。”

正和勒瓦克在那儿一声不响地烤着肩膀的扎查里这时开口了:

“你是等沙瓦尔吗?……他比我们先来,当时就下去了。”

“怎么,你知道却不告诉我?……我们走吧,走吧,快!快!”

正在烤手的卡特琳,也只好随着小队走了。艾蒂安让她先过去,然后跟在她后面往上走。他重又在黑暗的走廊和楼梯的迷宫中间转开了,只听到赤脚走路,发出一种旧鞋子着地的扑腾声。灯房是一间玻璃房,里边全是一层层的格架,上面放着几百盏安全灯。这些灯都在头天晚上擦洗检查过了,像灵堂深处点着的蜡烛一样,明光闪亮。每个工人从小窗口领出一盏刻有本人工号的灯,再仔细检查一遍,然后把它关紧。这时,登记员坐在桌前,登记下井的时间。为了给他的新推车工领个安全灯,马赫亲自办了交涉。这时还得经过一道检查关,工人们在检查员面前排成长列,让检查员把所有的灯再查看一遍,看看是否严紧。

“哎呀,这儿可真不暖和。”卡特琳哆嗦着嘟哝说。

艾蒂安只是点了点头。现在他又来到了竖井井口,站在这个四面通风的敞厅里。当然,他自认是勇敢的,可是这地方那雷鸣般的斗车声,震耳的信号声,传声筒发出的牛叫般的闷喊声,以及面前被机器轴迅速卷起或放出的钢索,使他产生一种不舒服的感觉,感到喉头发紧。罐笼好像夜间出来的野兽一样悄悄地上来下去,它像野兽饮水那样张开大口吞没着人群。现在轮到他了,他感到一阵战栗,紧张得说不出话来,这使得扎查里和勒瓦克讥笑他。他们俩都不赞成雇用这个陌生人,特别是勒瓦克,因为事先没有征求他的意见,好像伤了他的尊严。卡特琳却很高兴地听着父亲给年轻人讲解各种各样事情。

“你看,万一钢索断了,罐笼上还有个安全伞和伸进侧板的挂钩。啊,这玩意儿可有用,不过也不安全可靠……是啊,竖井有三个井道,从上到下都用木板隔着,当中是两个罐笼,左边是安全井……”

他突然停住骂了一句,但没敢用太大的嗓门:

“他妈的,我们在这儿干什么呀!难道要把我们冻死在这里吗!”

李肖姆工头在无沿帽的皮子上挂着他的无罩矿灯,也要下井,他听见马赫在埋怨,便以一直跟同伴们关系搞得不错的老矿工的身份好意地低声对马赫说:

“小心点,别叫人听见!总得等罐笼开上来呀……你瞧!这不是上来了么!你们一起都进去吧。”

果然,钉着一条条铁皮和细铁丝网的罐笼已经平稳地停在那里等着他们了。马赫、扎查里、勒瓦克和卡特琳都钻进了底层的一辆斗车;一个斗车必须装五人,于是艾蒂安也跟着进去了。但是好位置已经被别人占了,他只好挤在那个年轻姑娘的身旁,她的臂肘抵着他的肚子。艾蒂安不知把安全灯放在哪儿是好,大家叫他把灯挂在上衣的扣眼上,他没有听见,仍旧笨拙地把灯拿在手里。罐笼里继续在上人,人们像牲畜群一样,乱哄哄地挤在一起。出了什么事,怎么还不开呀?他感到好像已经不耐烦地等了很久。最后,他感到震动了一下,一切都变得黑乎乎的,周围的东西飞也似的一掠而过,他感到一种下坠时的晕眩,好像五脏六腑都要跳出来似的。在罐笼进入竖井之前,他一直有这种感觉。井架在眼前飞快地掠过,经过两层收煤处以后,随即沉入漆黑的矿井,他迷糊了,再没有明晰的感觉了。

“总算开动了。”马赫安详地说。

大家都很自在,只有他有时还不知道自己是在上升还是在下降。当罐笼笔直地下降而尚未触及罐道的时候,它就像不动似的;不过随后它又骤然震颤起来,好像在木轨之间跳动,这使他担心发生了事故。即使他把脸贴在铁丝网上,也看不见竖井的护壁,灯光也照不清跟前的一堆人。只有工头的无罩灯在旁边的斗车里像灯塔似的照耀着。

“这个井道的直径是四米,”马赫继续对他介绍说,“矿井的防水板需要大修一下了,现在到处都渗水……嘿,我们到了水平面,你听见声音没有?”

这时几个大水点打在罐笼顶上,仿佛骤雨初来似的,艾蒂安正在想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雨声更大了,变成了一场真正的倾盆大雨。一定是罐笼顶漏了,一股水流到他的肩上,湿透了他的衣服。当他们闪电般经过一个光亮耀眼的、似乎有许多人在其中活动的大洞以后,寒冷变得更加刺骨了,人们陷入一阵阴暗的潮湿里。然后又落进空虚之中。

马赫说:

“这是第一个罐笼站,我们已经下降了三百二十米……你看快不快。”

他举起安全灯照到罐道一侧的木轨上,木轨像开足马力的火车下面的铁轨一样飞快闪过,此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在一道道闪光中又过了三个罐笼站。雨声在黑暗中轰鸣着。

“这多么深啊!”艾蒂安嘟哝着说。

他觉得这一阵下降好像足足一连有好几个钟头似的。他的位置占得不好,很不舒服,可是又不敢动,尤其是卡特琳的胳臂还抵着他。他只觉得她紧挨着自己很暖和。卡特琳一句话不说。罐笼终于在井下五百五十四米的地方停住了。当他听说下降时间只用了整整一分钟的时候,感到十分惊讶。罐笼刹车的声音,以及着地的感觉,使他突然愉快起来。他亲热地向卡特琳开玩笑说:

“你身子里有什么东西,怎么这么暖和呀?……你的胳膊肘都顶到我肚子里去了。”

她也大笑起来。真是个傻瓜,直到现在还把她当作小伙子,难道他的眼睛被什么蒙住了?

“我的胳膊顶到你的眼睛里去了!”她在暴风雨般的哄笑声中回答说。年轻人很纳闷,一点儿也不明白大家为什么这么好笑。

工人们走出罐笼,穿过罐笼站大厅。大厅是在岩石中凿出来的、用石块砌成的穹顶建筑,燃着三盏大无罩灯。铺着铁板的地上,装车工们用力推着装得满满的斗车。墙壁透出地窖似的潮湿,一股生硝味夹杂着从隔壁马厩里吹来的热气。这里有四个巨大的巷道口。

“打这边走,”马赫对艾蒂安说,“还没有到,我们还得足足走上两公里。”

工人们都分散了,一群群地消失在这些黑洞的深处。到左边一个黑洞去的是十四五个人,卡特琳、扎查里和勒瓦克走在马赫前面,艾蒂安跟在马赫的最后。这是一条穿过岩脉的宽阔的运煤巷道,岩层非常坚实,因此只有部分地方需要加固。他们一声不响,借着安全灯微弱的亮光,一个跟着一个不停地走着,走着。这位年轻人一步一磕碰,两脚在轨道中总是绊来绊去。一种低沉的声音已经使他不安了好一会儿,这声音像是从远方,也许是从地心里传来的暴风雨声,而且似乎越来越猛。莫非这是那要把巨大的石块压到他们头上、使他们永远见不到天日的崩塌声吗?一道亮光穿过黑暗,他觉得岩石在震颤。当他学着同伴们的样子贴墙站定的时候,一匹肥壮的白马拖着一列斗车从面前走过去。第一辆车子上坐着手握缰绳的贝伯,让兰则用手紧紧抓住最后一辆车子的边缘,光着脚跟在后面跑。

大家继续往前赶路。向前走了一段以后,到了一个十字路口,这是两条新的巷道,人群在这里再次分散,工人们逐渐分布到全矿的各个掌子面去。现在,运煤巷道的两壁都撑有木桩,巷顶的横梁还是橡木的,好像给松散易塌的岩石镶上了一层木头保护壳。透过护壳还可以看到层层的页岩,闪亮的云母,以及大量粗糙、乌黑、凹凸不平的砂岩。斗车来来往往,络绎不绝,有卸空了的,有满载的,看不清体形的牲口像幻影似的拉着斗车在黑暗中跑过,发出隆隆的响声。在停车场的支线上,停着一列煤车,像一条睡熟了的黑色长蛇,打着鼻息的马全身隐在黑暗里,因而它的臀部看来仿佛是巷道顶上掉下来的一块石头。许多风门不时地打开,然后又慢慢地关上。越往前走,巷道越窄、越低,巷顶也越凹凸不平,迫使人们不断地弯腰。

艾蒂安的脑袋猛地撞了一下,要不是戴着无边皮帽,脑袋一定会撞破。其实,他已经留神模仿着走在他前面的马赫的一切最细微的动作。借着安全灯的微光,可以看到马赫模糊的身影。工人们没有一个碰撞的,他们早就熟悉了每一个突起的地方、木结和凸出的岩石。地面越来越潮湿滑溜,也使这位年轻人吃了不少苦头。有时候,他只是根据脚上的泥浆才知道自己正经过一片真正的水坑。最使他惊奇的是温度的急剧变化。竖井底下十分阴凉,在整个矿井内的新鲜空气都要打从那里经过的运煤巷道里,吹着刺骨的寒风,当它吹到狭窄的岩壁间,更是变得异常猛烈。但是一走进通风很少的巷道里,便没有风了,温度也上升了,闷热得使人喘不过气来。

马赫很久没有再开口。这时他头也不回地只对艾蒂安说了一句:“纪尧姆矿脉。”便转入了右边的一个新巷道。

他们的掌子面就在这个矿脉中。艾蒂安刚一跨进去,就碰伤了脑袋和臂肘。倾斜的坑顶十分低矮,他们只好把腰弯成两截,走上二三十米长的一段。这里的水深到脚踝。他们这样走了二百多米,突然勒瓦克、扎查里和卡特琳不见了,仿佛他们飞进了他面前的一道窄缝里。

“得爬上去,”马赫又说,“把你的灯挂在纽扣上,攀着木头。”

说完,他自己也不见了,艾蒂安只好跟上去。这是矿脉中专留给矿工们的一条通路,它可以通到各附属坑道;它的高度和煤层一样,只有六十厘米,幸亏年轻人的身子不胖,但是,他笨手笨脚,爬上去时白花了很大的劲。他尽量放平身子,抓着坑木全靠腕力向前爬行。他往上爬了十五米以后,便到了第一条附属巷道;马赫一伙的掌子面是在第六条附属巷道里,用他们自己的话说,是在地狱里。每隔十五米,就有一条附属巷道,一条比一条的地势高,这个擦伤人脊背和胸膛的细缝好像永远也走不到顶头一样。艾蒂安累得直喘气,仿佛沉重的矿层把他的四肢都压碎了,手像被拽,腿像被折了一样,更由于空气缺乏,血都快要喷出来了。在一条巷道里,他隐约看见两个弯着腰低着头的东西,一个小的和一个大的,正在推车;那是丽迪和穆凯特,她们已经干起活来了。而他还得再爬上两个掌子面!他满脸汗水,腌得眼睛都睁不开,只听见别人敏捷的四肢嚓嚓地在岩壁上滑动,他感到失望,以为无论如何也赶不上他们了。

“加油啊,到了!”这是卡特琳的声音。

但是,当他真的爬到了掌子面的时候,里边另一个声音却喊道:

“哎,怎么的?你们怎么拿人开玩笑?……我从蒙苏来要走两公里路,可我头一个到!”

这是沙瓦尔的声音,他今年二十五岁,高个子,长得瘦骨嶙峋,满脸粗气,这时他因为等得太久了,正在发火。当他看到艾蒂安的时候,便带着轻蔑而又奇怪的眼光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

马赫把前后经过说了一遍,他听了之后低声嘟哝说:

“这么说,小伙子吃丫头的饭!”

两个年轻人互相望了一眼,这是突如其来的一种本能的仇恨的目光。艾蒂安感到受了侮辱,但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一阵沉默过后,大家开始干活。矿脉里终于逐渐都装满了人,每一个煤层的每一条巷道尽头的掌子面都活跃起来了。吞噬人的矿井已经吞够了它每天需要的人数,这时候,将近七百个工人在这个巨大的蚁穴里忙碌地工作着。到处挖洞掘穴,把岩层挖得像被蛀虫蛀空了的朽木一样,尽是窟窿。然而,在沉闷的寂静中,在厚厚的煤层之下,如果把耳朵贴在岩石上,就可以听见这些小虫式的人劳动的声音:从使罐笼升降的钢索的飞快滑动声,直到掌子面深处掘煤的种种工具发出的咔咔声。

艾蒂安一转身又挨到卡特琳身上。但是,这一次他看清了她微微隆起的胸脯,他突然间明白了那透入他身体内的温暖是什么。

“怎么,你是个姑娘?”他惊讶地小声说。

她的脸并没有红,欢快地回答说:

“当然啦……真是,你现在才看出来呀!”

四个挖煤工已开始趴在整个掌子面的斜坡上工作了。他们彼此隔开,每个人大约占据四米长的地方,彼此之间有一块吊着的木板,用来承接挖下来的煤块。这个矿层非常薄,而这一段差不多只有五十公分厚,人在里面被紧紧地夹在坑顶和坑壁之间,只能匍匐爬行,一转身就会擦破肩膀。要挖煤,就得侧着身子躺在那里,歪着脖子,斜举着短柄尖镐。

扎查里在最下面,勒瓦克和沙瓦尔在扎查里上面,最上面是马赫。每个人用尖镐刨着页岩层,在煤层上开两个直槽眼,然后从上方把一个铁楔子嵌到里面去,大块的煤便剥落下来。煤块很松,一碰就碎,顺着肚子和大腿往下滚。这些碎块被木板接住以后就堆积在他们身子下面,于是挖煤工就被封闭在狭窄的缝隙里看不见了。

最难受的是马赫。上面的温度高达三十五度,空气又不流通,时间长了,简直闷得要命。为了看得清楚一些,他不得不把灯挂在他脑袋旁边的一颗钉子上,这样一来又烤着他的脑袋,使他的血液更加热起来。加上这里的潮湿,这种刑罚就更难受。离他的脸几厘米高的地方,岩石在往外渗水,不停地、急急地滴着大水珠,不变节奏地总滴在一个地方。尽管他使劲歪着脖子,偏着脑袋,水珠还是掉在他的脸上,不停地飞溅着,滴答作响。一刻钟的工夫他的全身就湿透了,使他本来就被汗湿透了的身上,蒸发出一股带咸味的热气。今天早晨,有一滴水进了他的眼睛,使他不住嘴地骂着。他不愿意停止挖煤,使劲用镐刨着,这使他在岩壁之间猛烈地晃动,因此像一个被夹在两页书里的小甲虫一样,有彻底被压扁的危险。

大家一句话也不说。每个人都在一心地刨煤,只听见像从远处飘来的、又被什么东西遮住了的这些不规则的凿击声。这些声音低沉、重浊,毫不响亮,在死寂的空气中没有一点回音。里面是从未遇到过的黑暗,飞扬的煤末,刺眼的瓦斯,使黑暗更加显得浓重。有铁罩的安全灯,灯芯只显出一个微弱的红点,掌子面像一个一连积了十冬煤烟的扁平大烟囱倾斜着伸上去,里面漆黑,什么也分辨不清。只见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在里面活动,借着模糊的灯光,可以隐约地看到圆圆的屁股,筋络隆起的胳膊,一个怒冲冲的、像是为了行凶而抹得满脸漆黑的脑袋。有时脱落下来的大煤块的侧面和棱角地方,突然闪出晶亮的反光,但紧跟着一切又陷入黑暗,尖镐重浊地一下下凿着,在沉闷的空气里和滴水的冲洗下,只有胸膛发出的喘息,只有表示疲劳和困苦的呻吟。

扎查里由于昨晚的放荡作乐,今天感到胳膊发软,他借口支撑坑木,很快丢下了工作,这可以使他随意地望着茫茫的黑暗轻轻地吹口哨。他们身后已经有将近三米的矿层被挖空了,但还没顾得上把岩石支撑起来,他们只知道抢时间干活,对危险却毫不介意。

“喂,贵族老爷!”扎查里向艾蒂安喊道,“拿几根坑木来。”

艾蒂安正在跟卡特琳学如何使用铁锹,这时只好放下铁锹往掌子面里送坑木。这些坑木是头天剩下的,通常每天早晨都要往井下送一些按掌子面尺寸锯好的坑木。

“快点儿,懒鬼。”扎查里看到新推车工两臂抱着四根橡木,笨手笨脚地在煤块中间往上走,样子很是狼狈就又对他这样喊道。

扎查里用尖镐在巷顶上凿了一个槽眼,然后又在壁上凿了另一个,把坑木的两端插进去,把岩层支住。下午,清理工就会来把挖煤工留在巷道尽头的废渣石运走,把采空的矿层填死,埋上坑木,只留下运煤用的上下两条小道。

马赫不再叹息了。他总算把自己那一段挖完了。他用衣袖擦了擦汗水淋淋的脸面,对扎查里在后面支坑木有些不放心。

“快放下,”他说,“这个活儿等吃完晌午饭再说……要想凑够我们的斗车数,最好还是先挖煤。”

“可是,”年轻人回答说,“它在往下沉呀,你瞧,这儿都裂缝了,我怕它塌下来。”

父亲却耸了耸肩膀。啊!是啊!塌下来!可是,这也不是头一回,总会想办法逃出去的。他终于生气地又把儿子打发到掌子面上去了。

然而毕竟大家都想稍稍休息一会儿。仰卧着的勒瓦克正瞧着左手的大拇指咒骂,因为一块石头掉下来砸得一直在流血。沙瓦尔赌气脱下衬衣,光着膀子,好稍微凉快一些。他们已经全被煤弄得黑不溜秋,身上蒙上了一层细煤粉,汗水在脸上划出一道道的小河,或一片片的沼泽。马赫头一个动手在下面一层又刨起来,脑袋正顶在岩石的下面。现在,水点落到他的额头上了,一个劲儿地滴答,好像要把脑盖骨穿个窟窿似的。

“不用理他们,”卡特琳向艾蒂安解释说,“他们老是吵嘴。”

她又像一个好心肠的姑娘一样给他讲解起来。每辆斗车都原样从掌子面送到井上去,并且要插上标明本掌子面的特别标签,好让井上的收煤工记在账上。因此要特别注意,必须只装纯煤,否则收煤处是不收的。

年轻人的眼睛在黑暗中逐渐习惯了,他望着她,虽然她的脸色像得了萎黄病,但仍然很白净。他不知道她有多大年纪,可能有十二岁,因为她看来非常柔弱。然而,又觉得她不止十二岁。她具有男孩子般的洒脱,不知道难为情的天真,使他有些尴尬;他不大喜欢她,因为她那皮埃洛【2】般的灰白色脸蛋,加上把小帽紧紧地压在鬓角上,显得过于顽皮。最使他惊奇的是这个女孩子的力气,这种猛中有很大巧劲的力气。她装车的动作小,每铲又匀又快,比他麻利得多。装完以后,她把斗车慢悠悠地一口气推到绞车道上,毫无阻碍地从低矮的岩层下面顺利地通过。可是他呢,累得要死不说,还总出轨,不断陷入困境。

说实在的,这的确不是一条好走的路。从掌子面到绞车道约有六十多米。清理工还没把巷道清理宽敞,真是所谓羊肠小道;巷顶凹凸不平,一块块地往外凸出,有的地方装满的斗车勉强能过去,推车工必须俯下身子跪着推,不然就会碰破脑袋。另外,有的坑木已经压弯或折裂,当中露出了长长的白色裂缝,如同过软的拐杖一样。必须小心不要被这些地方擦破。大腿般粗的圆橡木,在长久的重压下,眼看就要断裂,人们从底下爬过,提心吊胆,生怕它随时咔嚓一声塌下来压坏自己的脊梁。

“又出轨了吧!”卡特琳笑着说。

艾蒂安的斗车在最难走的地段出了轨。铁轨在潮湿的地面上已经走了形,他总也不能一直推到头。他生气地大声咒骂着,拼命与车轮搏斗,尽管他用尽了力气,还是不能使车轮回到轨道上。

“不要急嘛,”年轻姑娘又说,“你要是不能沉住气,那就永远也走不了。”

她灵巧、敏捷,一溜就把臀部伸到车子下面用腰一拱,把车子重又推上轨道。车子的重量有七百公斤。他又惊异又羞愧,嘴里不断结结巴巴地为自己辩解。

卡特琳不得不教给他怎样劈开两腿,怎样弯起腿用脚蹬住巷道两边的坑木,找个有力的支点。推车的时候,要弯着身子,伸直两臂,用两肩和臀部全部的力量。有一次,他跟着她一起推了一趟,他看到她怎样撅着屁股、两手放得很低地推车,好像马戏团里练把戏的小动物那样,在用四只蹄子奔跑。她虽然累得汗水直流,气喘吁吁,骨节儿直响,却没有一句怨言;她把这视为常事,满不在乎,仿佛普遍的穷困要求每个人都得过这种直不起腰的日子。可是他却做不到这一步。他穿的鞋很碍事,这样低着头走,身子也累得要命。他这样推上几分钟,就觉得这简直是一种刑罚,是难以忍受的痛苦,他不得不跪一会儿,直一直身子,喘一喘气。

到了绞车道上,又是一种新的苦役。她教给他怎样很快地把斗车放下去。绞车道是供各个掌子面使用的,从这一个坑道口到另一个坑道口,上下两头各有一个徒工,管刹车的在上面,接车的在下面。他们都是一些十二到十五岁的小无赖,张口就是粗话;而要想叫他们听从你的话,必须用更粗野的言语向他们吼叫。每当接车人要把一辆空斗车送上去的时候,他便发出信号,上面的推车女工就放下她那辆装满煤的斗车,管刹车的人一松闸,借助这个斗车下降的重量把空车提上来。到了巷道底下,斗车一列一列地排好,再用马拉到竖井口去。

“喂!该死的懒虫们!”卡特琳在绞车道巷道口喊道。绞车道的巷道整个是用坑木支成的,有一百多米长,这时像一个巨大的传声筒似的发出回响。

两个徒工一定是休息去了,没有人回答。各巷道的输送都停止了,后来,传出一个女孩子的小尖嗓子:

“准是有一个趴在穆凯特身上去了,没错儿!”

一阵哄笑声轰响起来,全矿层的推车女工都捂着肚子大笑着。

“这是谁?”艾蒂安问卡特琳。

她告诉他这人叫小丽迪,一个放荡姑娘,她对这种事知道得特别多;虽然她两只胳膊像洋娃娃似的,推起斗车来却和成年女人一样有劲。至于说穆凯特,她大有同时应付两个徒工的能力。

但是,传来了接车人的声音,喊着放车。不用说,准是赶上了工头从下面经过。九层巷道的运输又开始了,这时只有徒工们定时的叫嚷声和推车女工到达绞车道喘粗气的呼呼声,她们跟拉载过重的母马一样,打着鼻息,浑身冒着热气。当一个男矿工遇到这样一个四蹄姑娘的时候,看到她们那露在外面的腰肢,快要撑破男式短裤的臀部,矿井里立刻会出现一阵兽性的骚动,因为这燃起了男人们的欲望。

艾蒂安每次推车回来都感到掌子面里面是那么闷热难受,尖镐的节奏变得更加低沉和无力,勉强坚持工作的挖煤工发出痛苦的吁叹。四个人都脱光了衣服,和黑煤混在一起,简直分辨不清,连无沿帽也被黑泥浆浸湿了。有一阵,人们不得不把喘不上气的马赫拖出来,拆下木板,使煤块落到坑道上。扎查里和勒瓦克对着矿层直发火,他们说,矿层越来越硬了,这对他们的包工活很不利。沙瓦尔转过身,仰面躺了一会儿,开口骂起艾蒂安来,他瞧见这个人在这儿就生气。

“这个懒虫!还不如姑娘们有劲!……你还不快装车呀!哼!舍不得你那两条胳膊吗?……他妈的,你要是让我们的煤给退回一车来,我就扣你半个法郎!”

年轻人故意没有出声,到现在,能找到这种苦力活儿已经算是万幸,他忍受了老工人对新工人的这种虐待。但是,他再也支持不下去了,两脚已经磨破流血,胳膊腿都累得抽筋,身子也像被铁箍箍起来似的。幸而这时到了十点钟,他们这一班决定吃午饭了。

马赫虽然有一只表,但他看也不看一眼。在这暗无天日的黑暗里,他估计时间从来也差不了五分钟。大家穿上衬衣和短上衣。从掌子面走下来,他们胳膊夹着两肋蹲下来,矿工们特别习惯于这种姿势,就是出了矿井也这样,他们并不感到需要找一块石头和木头来坐下。各人拿出自己的“夹面包”,一本正经地咬着厚厚的夹层面包,偶尔对上午的工作说上一言半语。卡特琳却站着吃,最后她走到艾蒂安跟前,艾蒂安在稍远一点的地方靠着枕木,横躺在路轨上。那儿有一块几乎是干的地方。

“你不吃吗?”她手里拿着“夹面包”,嘴里塞得满满的问道。

但她马上想到这个小伙子走了一夜,一文钱也没有,大概一块面包也没有。

“咱们俩分着吃好吗?”

他拒绝了,嘴里发誓说自己不饿,肚子却难过得使他说话的声音都在发颤。卡特琳又活泼地说:

“啊,你嫌脏吧!……那好!我只咬了这边,我把那一边给你。”

她说着已经把“夹面包”掰成两半。年轻人接过一半,克制着不让自己一口把它吞下去;他为了不让卡特琳看见自己在发抖,把两条胳臂紧靠着大腿。她像一个亲近的伙伴似的,安静地在他身边趴下,一只手托着下巴,一只手拿着面包慢慢地吃着。两个人的安全灯把他们彼此照得很清楚。

卡特琳默默地端详了他一会儿。她显然觉得他长得很俊,他有着秀气的面孔,留着黑黑的小胡子。她下意识地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哎,听说,你是个机械师,被人家从铁路上开除了……为什么?”

“因为我打了我工头的耳光。”

她一时吓愣了。由于祖辈相传的从属观念和顺从思想,她听了这话感到十分惊讶。

“你知道,我那回是喝醉了,”他接着说,“我一喝酒就一切都不顾了,我就想吃掉自己和别人……是啊,我一喝上两杯酒就想吃人……然后还得病上两天。”

“不应该喝酒嘛。”她严肃地说。

“啊!不用担心,我自己知道自己的德性!”

他摇着头,他对烧酒怀着仇恨。这是一个酒鬼家族的最后一个孩子对酒的仇恨。他身上有上代遗传下来的酒精中毒的严重毛病,对他来说,一滴酒都是毒药。

“我是为了妈妈才对被开除感到烦恼,”他咽下一口面包,然后说,“妈妈可真不幸啊,我以前还不时地寄给她五个法郎。”

“那么,你母亲在哪儿?”

“在巴黎……在金滴路给人家洗衣服。”

他沉默了一会儿。一想起这些事情,他的那双黑眼睛就变得灰暗,这是他为自己那年轻、健康的身体所遭受的损害而感到痛苦,而且这种损害不知还孕育着什么后果。他在矿井底层的黑暗中凝望了一会儿;在如此深的地心,在这感到土地的重压和窒息的情况下,他又看到了自己的童年时代。那时候,他的母亲还漂亮、刚强,被父亲抛弃了。她跟另外一个人结婚以后,他的父亲又重新把她占有了,她生活在两个花她金钱的男人中间,跟他们一起在酗酒和淫乱的沟壑里滚来滚去。他回想起了那条大街,每个细节又浮现在他的脑海里:胡乱堆在铺子当中的脏衣服,把屋子弄得满屋酒气的醉鬼,一耳光可以打掉下巴的野蛮打架……所有这些都历历在目。

“现在,”他拉长声调说,“每天挣一个半法郎,我没法再寄给她什么了……她非得穷死不可。”

他绝望地耸耸肩膀,又咬了一口夹层面包。

“你要不要喝点儿?”卡特琳打开自己的水壶说,“哎!这是咖啡,对你不会有什么害处的……这样干吃噎死人。”

他谢绝了,吃了她的一半面包已经很过意不去了。然而,她一个劲儿好心地劝说着,最后说:

“好吧!既然你这么客气,那我先喝……现在你可不能再推辞了,要不就太扫人面子了。”

她把白水壶递给他。她两膝着地,直起身子,在两盏安全灯的映照下,他就近打量了她一会儿。刚才为什么会觉得她长得丑呢?现在,虽然她的脸上抹了一层煤粉,黑不溜秋的,但他却感到她有一种不寻常的魅力。在她那笼罩着阴影的面孔上,稍嫌大些的嘴露出白亮的牙齿,两只大眼睛像猫眼似的射出绿色的光芒。一绺红头发从她的无沿帽里钻出来,搔得她耳朵发痒,把她弄得直笑。看来她不再那么小了,足有十四岁。

“那就为了让你满意。”他说着喝了一口,然后把水壶还给她。

她喝了第二口,又强迫他再喝一口,说要分着喝。他们拿着这个小嘴水壶,你一口我一口地轮流喝着,觉得很有趣。忽然间,他心里问自己是不是应该把她搂在怀里,吻吻她的嘴。她那暗淡的玫瑰色的厚嘴唇,被脸上的黑煤衬托得更加鲜明,一股逐渐增长的欲望强烈地引诱着他。但是他不敢,他在她面前感到胆怯;他在里尔遇到过的尽是一些娼妓,一些最低贱的女人,现在碰上一个没有出阁的女工,他不知道该怎样对待是好。

“我看,你总有十四岁了吧?”他又咬了一口面包,问道。

她表现出诧异的样子,几乎是有些生气了。

“怎么,十四岁?我已经十五了!……不错,我是瘦一些。我们这儿的女孩子都长得慢。”

他继续向她问这问那,她什么都说,既不粗俗,也不害羞。此外,尽管他感觉到她还是处女,可是她对男女之间的事情却全都知道;由于生活中的劳累和生活环境的恶劣,她发育得比一般女性慢,还带着孩子般的稚气,当他为了窘她而把话扯到穆凯特身上的时候,她讲了许多不堪入耳的事情,她的语调是那么平静,那么快活!嗬,那个丫头可够胡闹的!当艾蒂安想要知道她自己是否有情人的时候,她开玩笑地回答说,她不愿意让母亲生气,然而,这事早晚一定会发生的。她缩着肩膀,被汗水浸湿的衣服冰凉,冻得她微微发抖。她的表情那么温柔而驯良,好像准备忍受人间事和男人们的磨难。

“大家在一块儿生活,情人总会有的,是不是?”

“那当然。”

“再说,这对谁也没有害处……谁也不会跟神甫说什么。”

“噢!神甫,我才不在乎呢!……我倒是怕‘黑鬼’。”

“‘黑鬼’?黑鬼是什么?”

“是矿井中的老矿工的幽灵,他要扭断放荡姑娘的脖子的。”

年轻人望着她,疑心她是在嘲弄他。

“你相信这些蠢话吗?我看你什么也不懂!”

“我,我懂得的事可不少呢,我能写能读……这在我们这儿可有用了,因为我父母那一辈都没念过书。”

她确实十分可爱。他想等她吃完面包,一把将她搂过来吻吻她那粉红的厚嘴唇。他在胆怯中作出了这样的决定,但一想到使用暴力他就感到喉咙发堵。年轻姑娘身上的男式衣服,那件短上衣和那条短裤刺激着他,同时又使他感到不好意思。他已经咽下最后一口面包。他对着水壶嘴喝了几口咖啡,又还给她,叫她喝光。现在是行动的时刻了,他担心地朝远处的矿工们瞥了一眼,恰好有个人影堵住了巷道。

已经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的沙瓦尔,远远地望着他们。这时他走上前来,确定马赫看不见他,而卡特琳又坐在地上,于是就抓住她的两肩,迫使她仰起头来,粗暴地在她的嘴上吻了一下,装出一种满不在乎的样子,仿佛根本没把艾蒂安放在眼里。这一吻显示着一种占领,一种出于嫉妒而作出的决定。

但是,年轻姑娘却气极了。

“放开我,听见没有?”

他抱住她的头,盯着她的眼睛。红色的上髭和下颔的小胡子,在他那长着大鹰钩鼻子的漆黑脸盘上就像一团火一样。他终于放开她,一声不响地走开了。

一股凉气流遍了艾蒂安的全身,他感到刚才的等待真是愚蠢。不,现在他决不能再拥抱她,因为她会把他看作和那个人一样。他的虚荣心受了损伤,心里感到一阵真正的失望。

“你为什么撒谎呢?”他低声说,“这不就是你的情人吗?”

“绝对不是,我向你发誓,”她大声嚷道,“我们之间没有这种事。他只是有时候开个玩笑……而且他又不是本地人,他是六个月以前才从加来海峡省来到这里的。”

又该干活了,两个人都站了起来。当她看出他那么冷淡的时候,显得有些难过。毫无疑问,她觉得他长得比那一个漂亮,也许更喜欢他一些,想亲近他和安慰他的心情搅乱着她。这时年轻人惊异地察看着自己的灯发出蓝火苗,外面带着一个微弱的光圈,她设法至少要让他散散心。

“来,我给你看个玩意儿。”她用亲近的态度低声对他说。

她把他领到掌子面的尽里边,指给他看煤层中的一个缝隙。有什么东西从那里轻轻地往外冒,声音很小,像鸟的吱吱叫声一样。

“把手放在那儿,你会感觉到有一股风……这就是瓦斯。”

他惊呆了。这就是那个东西吗,就是使一切爆炸的那个可怕的东西吗?她笑着说,因为今天这东西多了,所以灯的火苗才这样发蓝。

“懒鬼们!你们什么时候才唠叨完呐!”马赫的大粗嗓子在喊叫。

卡特琳和艾蒂安急忙装满斗车,推往斜面。他们直着脊背,在凸一块凹一块的巷顶下爬行着。推到第二趟,浑身就被汗水湿透了,骨节又嘎嘎地响起来。

挖煤工又在掌子面上干起来。为了避免身上发冷,他们经常很快吃完午饭就接着干。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无声无息地、狼吞虎咽地吃下的“夹面包”,使肚子就像吃了铅块一般沉重。他们侧着身子躺在里面,更用力地刨着。他们只有一个念头——尽量多装几车。他们为了挣这饭碗,拼命地干,这种挣钱狂使他们什么都顾不得了。他们感觉不到流出的矿水泡肿了他们的四肢,老是弯腰曲背而引起的抽筋,以及黑暗中令人窒息的闷热。他们像长在地窖中的植物,在这黑暗里,变得脸色灰白。时间越长,安全灯的烟火,人们呼出的热气和瓦斯的窒息,使空气中的毒气变得更浓更热。瓦斯像蜘蛛网似的粘上了眼睛,只有到夜间通风时,才能完全清除出去。他们钻在自己的鼹鼠洞的尽头,在深深的地层下面,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来,但是仍然不停地刨着煤层。

马赫没有瞧自己上衣口袋里的怀表,就停下来说:

“快一点啦……扎查里,好了没有?”

小伙子支坑木已有好一会儿。他干了一半就仰着身子躺下来,出神地想起昨天玩的情形,这时他听到喊声惊醒过来,回答说:

“好了,就这样吧,明天再说。”

于是他又回到掌子面上原来的地方。勒瓦克和沙瓦尔他们也放下了尖镐。大家都休息了一会儿。每个人一面用赤裸的手臂擦着脸上的汗,一面望着岩顶一块块已经裂缝的页岩;他们只就工作说了几句话。

“又碰上容易崩塌的地方了!这可真他妈的倒霉……”沙瓦尔嘟哝说,“在包工合同里,他们就没提到这个。”

“这帮坏蛋!”勒瓦克抱怨说,“他们就想让咱们死在里面。”

扎查里笑起来。他对干活什么的都不大在意,一听到别人骂公司却特别带劲。马赫息事宁人地解释说:地层的性质是每二十米一变,大家应该公正一点,谁也不能预见到一切。接着,沙瓦尔和勒瓦克又骂起工头们来,马赫担心地看了看四周,说:

“小声点!算了吧!”

“你说得对,”勒瓦克也压低了声音说,“这样说有危险。”

即使在这样深的地方他们也害怕有密探,仿佛矿层里的煤也有煤矿股东们的耳朵似的。

“你不用管,”沙瓦尔用挑衅的口吻大声嚷道,“丹萨尔那头猪猡怎样玩弄细皮嫩肉的金发女人,我不管,他要是再用那天的那种口气和我说话,我非用砖头砸他的肚子不可……”

扎查里这回哈哈大笑起来。总工头和皮埃隆老婆之间的不正当关系成了全矿井扯不完的笑料。连在掌子面下面的卡特琳也扶着铁锹大笑起来,并且用一两句话让艾蒂安也听明白了。马赫却生起气来,他不再掩饰自己的恐惧。

“你能不能住嘴,嗯?……要是你存心惹祸,等剩你一个人的时候再说。”

他的话音未落,从上头的巷道里就传来了脚步声。几乎同时,工人们中间称作小内格尔的矿井工程师由总工头丹萨尔陪着来到了掌子面上。

“我刚才说什么来着!”马赫小声说,“总是有人从地里钻出来。”

埃纳博的侄子保尔·内格尔是个二十六岁的青年,长得端正漂亮,满头鬈发,棕色小胡子。他有一个尖尖的鼻子和一双灵活的眼睛,神情活像一只可爱的雪貂,机灵,多疑。和工人们打交道时,他就会变成果断的权威。他的衣着跟工人一样,也蹭得浑身是黑。为了得到工人们的尊敬,他常表现出一种奋不顾身的勇气,奔向最困难的地方,在煤层崩塌和瓦斯爆炸的时候,他总是跑在前头。

“我们到了吧,丹萨尔?”他问道。

总工头丹萨尔是比利时人,相貌粗俗,长着一个很有肉感的大鼻子,他过分礼貌地回答说:

“到了,内格尔先生……这就是今天早晨雇用的那个工人。”

两个人钻进掌子面,把艾蒂安叫过来。工程师举起手里的矿灯,看了看他,什么也没问。

“好吧,”他最后说,“我可不大喜欢从马路上随便拉一些来历不明的人来……不过,主要是以后别再这样做了。”

对于大家向他所作的解释:工作上需要,也希望用男工替代女工推车等等,他根本没有听。他开始察看巷顶,挖煤工们又拿起尖镐刨煤,这时候他突然喊了起来:

“唉!马赫,你们简直是拿人命当儿戏!……他妈的,你们都想死在里面!”

“喔,这儿挺结实。”马赫不慌不忙地回答说。

“什么结实!……岩层已经下沉了,你们支的坑木相距足有两米多远,好像舍不得坑木似的!哼!你们全都一样,宁愿压碎脑袋,也不肯早一点放下挖煤去及时支好坑木!……你们要马上给我支好。加上双柱子,听见了没有?”

矿工们还在争辩,说他们对自己的安全比谁都知道得清楚;矿工们的犟脾气使他发火了:

“怎么,快动手!要是砸碎脑袋,是你们自己承担后果吗?绝对不是!公司得给你们或你们的老婆发抚恤金……我向你们再讲一遍,我了解你们,为了到晚上多出两车煤,连命都不要了。”

马赫尽管有些上火,但仍然平静地说:

“要是给我们足够的工钱,我们自然会把坑木支好的。”

工程师耸了耸肩膀,没有回答。他把整个掌子面察看了一遍,走到掌子面下面的时候才回头作了这样一句结论:

“你们还有一个钟头,都去支顶柱;我通知你们,你们这个掌子面要罚三个法郎。”

挖煤工对此报以低声的咒骂。只是从徒工到总工头一层压一层的等级压力才使他们克制住了自己。沙瓦尔和勒瓦克刚要发作,马赫瞪了他们一眼,把他们制止了,扎查里只是嘲弄地耸了耸肩。艾蒂安可能是他们当中最激动的一个。他自从进到这个地狱里,慢慢增长着的一种反抗情绪使他感到无法忍受下去。他望了望低低弯着腰的顺从的卡特琳。人们在这死气沉沉的黑暗中,累死累活地干着这样艰苦的活儿,却连每天买面包的几个铜子都挣不上,这怎能忍受?

这时候内格尔和丹萨尔一起走开了,总工头只是不住地点头表示赞同。他们到了巷道里又停下来,检查着应由这几个挖煤工负责的、掌子面后面十米长的一段巷道的坑木,又说了起来。

“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他们拿人命当儿戏?”工程师大声地嚷道,“难道你他妈的就不管吗?”

“我管啊,管啊!”总工头结结巴巴地说,“我三番五次地跟他们说,都说腻了。”

内格尔粗声地喊道:

“马赫!马赫!”

大家全都从掌子面走下来。内格尔接着说:

“你们瞧瞧这个,这支得住吗?……尽是偷工减料的活儿。这个潦潦草草加的柱帽,立柱根本就顶不到……我的天!我明白我们为什么花那么多修理费。你们只想把你们负责的时间对付过去就行了,是不是?过后就完全塌了,那时公司就又不得不用上一大批修理工……你们看看那边,那活儿简直是应付差事。”

沙瓦尔刚想开口,就被他制止了。

“你不用开口,我知道你们要说什么。要多给你们工钱,是不?好吧!我预先告诉你们!你们是在逼着经理处采取措施,好吧,以后坑木钱另付,可是公司要按成从每车煤上扣除这笔钱。我们到那时再看你们会多挣几个……但是眼前先把这些都给我马上支好,我明天还要来查看。”

他的威胁使大家不知如何是好,他走了。在工程师面前低三下四的丹萨尔,特意留下来几秒钟,粗暴地向工人们说:

“你们这伙人,叫我挨了一顿骂……我对你们的惩罚可不只是三法郎罚款!你们小心点!”

他一走,马赫就再也压不住心头的怒火。

“老天爷!不公平就是不公平。我愿意大家都心平气和的,因为只有这样才好商量;可是,他们硬要逼得你发火……你们听见没有?降低每车煤的价钱,另外给坑木钱!这又是一个克扣咱们工钱的花招!……扯他妈的淡!”

他正想找个人出气,一眼瞧见了艾蒂安和卡特琳在那儿闲待着。

“你们还不给我拿些木料来!你们就没事干了吗?……我真恨不得踢你们几脚。”

艾蒂安拿木头去了;他对马赫这样暴躁毫不怨恨,他对这些工头老板感到极为气愤,而矿工们却实在太老实了。

勒瓦克和沙瓦尔也都粗鲁地咒骂了一阵泄了愤。他们每个人,扎查里也不例外,全都发疯似的支起坑木来。在将近半个钟头内,只听到用铁锤敲坑木的声音。他们谁也没再说话,一个个都呼呼地喘着气,向岩石出气,如果办得到的话,他们真想用肩膀一扛,把岩石顶上去一块。

“就这样吧!”最后马赫说,他又累又气,一点劲也没有了,“一点半了!……今天可好,干了一整天还挣不了两个半法郎!……我要回去了,我干够了。”

虽然离下工还有半个小时,他却穿上了衣服。别人也都跟着他穿起衣服来。他们一看见掌子面就有气。年轻姑娘又去推车子,他们把她叫回来,同时对她这样热心非常生气,煤要是有脚就让它自己走出去吧。于是六个人胳膊底下夹着工具就走了,他们还得走两公里路从原路回到矿井的井口。

到了通风道里,挖煤工们全都溜下去了,卡特琳和艾蒂安却落在后面,因为他们遇见了小丽迪。小丽迪在路轨中间停下来,好让他们过去,并且告诉他们穆凯特说是鼻子流血,必须到什么地方去用凉水冲一冲,可是已经有一个钟头了,谁也不知道她上哪儿去了。当他们分手的时候,丽迪又推起斗车,她已经累得腰酸腿软,满身泥水,挺直着她那小虫子似的四肢,真像一只蚂蚁在拼命搬运一个过重的东西;他俩则向后仰着身子,缩着脖子往下溜,唯恐擦破额头。他们直挺挺地沿着被人们的屁股磨光了的岩石向下溜着,不时地还要抓住撑柱,以免像他们开玩笑说的那样,把屁股擦得冒火。

到了下面,只有他们两个人了。只见有几点星火消失在远处巷道转弯的地方。他俩的愉快心情已经沉落下去,她在前,他在后,两个人迈着疲惫不堪的沉重步子。安全灯已经熏黑,他勉强能看到在一片烟雾茫茫中的卡特琳。他心里很乱,因为他知道她是个姑娘,觉得不拥抱她一下简直是傻瓜,但是一想到另外那个人,就又认为不能这么做。肯定地,她对他说了谎;那个人一定是她的情人,他们一定曾经随便在哪个煤渣堆上睡过觉,因为她走路的姿态已经是一些放荡女人的样子。他毫无理由地生着她的气,好像她欺骗了他。而她却不断地回过头来,告诉他要小心,不要绊倒,似乎在求他和她要亲热一些。他们走在这样僻静无人的地方,本来很可以像好朋友似的有说有笑!最后,他们终于出了运煤巷道,这减轻了他心情矛盾的痛苦。不过,这时她却流露出最后的忧伤目光,仿佛在惋惜他们再也不会得到的幸福。

现在,他们周围是地下世界的一片喧嚣,工头们来回走过,快马拖着一列列斗车往返不停,灯光像星星似的不断在黑暗中眨眼。他们必须紧靠在岩壁上,让那些人影和直往人脸上喷气的牲口走过。让兰光着脚跟在他那一列斗车后面跑着,向他们喊了一句下流话,由于车轮的隆隆声他们没有听清。他们还在走着,她这时默默不语,他呢,已辨认不出早晨所看到的巷道和十字路口,并且觉得她在这地下把他带往越来越远的地方。特别使他难以忍受的是寒冷;从离开掌子面他就感到越来越冷,越走近竖井,他哆嗦得越厉害。狭窄的巷道间又吹来一阵暴风般的气流。正当他失望地觉得永远也走不到头的时候,突然间,他们走进了矿井井口的大厅。

沙瓦尔斜着眼望了他们一眼,撇着嘴露出怀疑的神情。其余的人也都和沙瓦尔一样,满身是汗地站在刺骨的寒风中,强忍着愤愤不平的愤怒,一声不响。他们来得太早了,而且现在正忙着往井下送一匹马,这是件复杂的工作,半点钟以内,还不能让他们上罐笼。装罐工推动煤车,发出震耳欲聋的烂铁撞击声,罐笼迎着从黑窟窿里滴下来的水点正在飞快地升起。下面的积水坑是个十米深的渗井,里面积满了从上面流下来的水,发出淤泥的潮湿气味。人们不停地围着井口转圈,拉着信号绳,压着杠杆柄,在这蒙蒙的水雾中,他们的衣服都打湿了。三盏照明灯的火光,勾画出许多活动的大黑影,使这间地下大厅变得犹如匪窟一般,又仿佛是瀑布近旁的一个强盗的打铁炉。

马赫试着做了最后一次努力。他走近六点钟上班的皮埃隆身旁。

“喂,你让我们上去嘛。”

皮埃隆是装罐工,小伙子长得漂亮,胳膊腿显得很有劲,面貌温和,他做了个表示吃不消的手势。

“不行,找工头去吧……我会被罚钱的。”

人们心里又涌上来一阵抱怨,但又咽了回去。卡特琳附在艾蒂安的耳边说:

“到马厩看看去,那边不错!”

他们必须不让人看见才能溜进去,因为那儿是不准去的。马厩在左边一个短巷道的尽头,长二十五米,高四米,是在岩层中凿出来的,有砖砌的拱顶,可以容纳二十匹马。这里的确不错,充满了活牲口发出的暖和气,新铺的干草散发出香味,收拾得非常干净。唯一的一盏灯像长明灯一样发出宁静柔和的光亮。正在休息的马匹转过头来,睁着孩子般的大眼睛瞧了瞧,不慌不忙地又去吃自己的燕麦。它们是人人喜爱的、膘肥体壮的苦力。

卡特琳大声念着马槽上钉着的锌牌上的马名,突然她轻轻地叫了一声,冷不防看到一个人在她面前站了起来。原来是穆凯特,她正在草堆里睡大觉,现在惊慌失措地钻了出来。昨天星期日,她放荡了一天,今天感到实在疲倦极了,就使劲在鼻上捶了一拳,然后借口去找凉水,离开了掌子面,跑到这儿来和牲畜一起躺在温暖的干草堆里。她的父亲对她非常溺爱,不怕给自己招来一些麻烦,竟放任她这样做。

恰巧这时候她父亲老穆克走了进来。他是个矮个子秃头、没少吃苦的老矿工,不过仍然很胖,这在五十岁的老矿工说来是不多见的。他由于自从当了马夫以后嚼的烟过多,发黑的嘴里牙床冒着血。他一见有另外两个人跟自己女儿在一起,就火了。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啊!真算可以呀!两个骚丫头带着一个男人到我这儿来啦!……到我的干草堆上来干你们的下流勾当可倒不错啊!”

穆凯特觉得这话很滑稽,捂着肚子笑起来。卡特琳却朝艾蒂安微笑着,这时他很窘,扭头走了。当三个人都回到井口底下的时候,贝伯和让兰也赶着一列斗车来了。罐笼正占用着,要上去还得等一会儿。年轻的姑娘走近他们的马,用手抚摸着它,向她的同伴谈着它的身世。这是匹白马,名叫“战斗”,是矿里最老的一匹马,已有十年井下工龄了,十年来,它就生活在这个洞穴里,在马厩里占着一个固定的角落,每天沿着漆黑的巷道干着同样的活儿,自从下了井以后再没有见过天日。它长得膘肥体壮,皮毛油亮,看样子十分老实。它在这里似乎过着一种达观的生活,避开了地面上的烦恼。此外,它在黑暗里也变得十分机灵。它对拉车的道路非常熟悉,会用脑袋推开风门,知道在太低的地方低头,以免碰破马头。毫无疑问,它还会计算拉车的趟数,因为每当拉够了规定的趟数,它就不肯再拉了,非把它送回马厩去不可。现在它已年老了,两只猫眼一般的眼睛不时流露出抑郁的目光。也许它在阴暗的幻想中,又模糊地看见了马西恩纳它出生的磨坊。那个磨坊建在斯卡普河边,周围是微风轻拂的辽阔草原。空中还有一个什么亮东西,那是一盏巨大的吊灯吧,实际的情景在这个牲畜的记忆里已经模糊不清了。它低着头,老腿不停地打战,拼命地回忆着太阳的样子,但怎样也想不起来了。

这时候,罐笼旁的工作正忙。信号锤敲了四下,人们正在往下送马。这一直是一件紧张的事,因为有时候把牲口送下来的时候它已经吓死了。在上面,被兜在绳网里的牲口拼命地挣扎着,接着,当它感到离开地面的时候,就吓得失去了知觉,直勾勾地死瞪着大眼,皮毛一颤不颤地下入井中。这匹马因为过于肥壮,罐笼里装不进去,只好把它吊在罐笼底下,把它蜷着身子,脑袋窝在腰间捆好。上面开机器的人小心翼翼地开得很慢,往下送这匹马用了将近三分钟的工夫。下面的人更心焦,怎么搞的?能把它撂在黑咕隆咚的半空中吗?最后,它终于出现了;它像块石头似的一动不动,吓得眼睛睁得老大,直勾勾地瞪着。这是一匹刚满三岁的栗色小马,名叫“小喇叭”。

“小心!”负责接这匹马的老穆克喊道,“把它弄过来,先不忙解开它。”

不一会儿,“小喇叭”就像石头般地躺在铁板上。它一直动也没动,仿佛在这阴暗无边的黑洞里,在这深邃喧闹的大厅里做着噩梦。大家开始给它解绳子,这时,刚从煤车上卸下来的“战斗”走近前来,伸长脖子嗅着这个刚从地面上掉下来的伙伴。工人们围了一大圈,开着玩笑。“嘿!它有什么好闻呀?”可是“战斗”却兴奋起来,对人们的嘲讽毫不介意。它无疑地从“小喇叭”的身上闻到了外边新鲜空气的味道和早已遗忘的阳光照晒草地的芳香。突然,它发出一声响亮的嘶鸣,这是一节快活的乐曲,又好像是感伤的呜咽。这是表示欢迎,是一阵给它带来的对往事怀念的喜悦,同时又是对多了一个死后才能再上去的囚犯的伤感。

“啊!‘战斗’,这个家伙!”工人们看到他们的心爱宝贝做出的滑稽动作高兴地叫了起来,“你们瞧,它跟伙伴聊起来了。”

被解开的“小喇叭”,依然一动不动。它侧躺着,好像还被绳网紧紧地捆着似的,它是被吓呆了。最后,有人抽了它一鞭子,它这才站起来,带着一副痴呆的样子,四条腿哆嗦得很厉害。老穆克把两匹友好的牲口牵走了。

“怎么样!现在行了吗?”马赫问道。

罐笼还要清理一下,再说,离上井的时间还差十分钟。工地渐渐走空了,矿工们正从各个巷道往井口走来。这儿已经聚有五十来个人,他们全都浑身湿透,哆嗦着站在风口上,从四面八方传出患了肺炎的嘶嘶的呼吸声。皮埃隆尽管面貌温和,却打了女儿丽迪一个耳光,嫌她提前离开了掌子面。扎查里偷偷地贴紧着穆凯特,好暖和暖和。但是,不满的情绪越来越增长,沙瓦尔和勒瓦克对人们讲述着工程师的威胁:降低每车煤的价格,支坑木另外给钱等等。这个方案引起人们的惊叹,在这狭小的角落里,在这离地面近六百米的地下,造反行动正在萌芽。过一阵子,人们的声音再也控制不住了,这些浑身沾满煤污、这些由于等候上井而冻得浑身冰冷的人们责骂起公司来,说公司要把工人们在井底下弄死一半,再活活饿死另一半。艾蒂安听着,气得发抖。

“快点儿!快点儿!”李肖姆工头对装罐工说。

他催着快一点用罐笼送人上去,他对工人们的话装作没听见,不想责备大家。但是后来怨声太响了,他不得不加以干涉。有人在他身后大声吵嚷: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公司总有一天要砸锅。

“你是个明理的人,”他对马赫说,“快叫他们住嘴吧!一个人要是不是最强者,就该做个最懂事的人。”

马赫终于安静下来,并且有些担心,但他并没想去制止大家。忽然,声音平息下来了,内格尔和丹萨尔视察完毕也汗水淋淋地从一个巷道里走出来。由于服从的习惯,人们后退了几步,工程师一言不发,从人群中走过。他上了一辆斗车,总工头上了另外一辆;这时人们拉了五下信号,这是告诉上面要上“大肥肉”,他们是这样称呼工头们的;罐笼在阴郁的静寂中往上升去。

在上升的罐笼里,艾蒂安和另外四个人挤在一起,他决心再去过他那到处流浪的挨饿生活。他认为再到这个连饭都挣不上的地狱底下去,比立刻饿死也强不了多少。卡特琳关在他上面的一层斗车里,这时不在他身边,他再感不到那种贴身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温暖。他觉得最好是不去想这些傻事而远走高飞;由于他受过较多的教育,又没有这群人的那种牲口般的耐性,他在这里早晚会把某个工头掐死的。

突然间,他两眼漆黑。由于罐笼上升得太快,猛然看见白日的亮光使他的两眼发花,他不住地眨着眼,已经不习惯这种亮光了。同时他觉出罐笼重新落在机栓上,又感到极为轻松。一个井口工打开了罐门,工人们从斗车里蜂拥而出。

“喂,穆凯,”扎查里附在井口工的耳边悄悄地说,“今天晚上到沃尔坎去好不好?”

沃尔坎是蒙苏的一个有乐队的咖啡馆。穆凯挤了挤左眼,同时咧开大嘴无声地笑了一下,表示同意。他跟父亲一样,长得又矮又粗,相貌使人一看就知道是个胡吃乱花、今天不顾明天的浪子。刚巧这时穆凯特走了出来,他出于哥哥喜爱妹妹的心情在她的屁股上使劲地拍了一下。

艾蒂安以前在昏暗不明的吊灯的微光中看到过收煤处那间高大吓人的大厅,现在几乎认不出了。这里又脏又冷。污秽不堪的窗子上透进来一抹暗淡的阳光。只有提升机上的铜制机件发着亮光。涂满润滑油的钢索像浸上墨汁的带子一样在溜动;上面的滑轮,滑轮的巨大支架,罐笼,斗车,所有这些千奇百怪的灰暗的旧铁物把大厅映衬得阴暗不明。车轮的隆隆声震得铁板直颤动,这样推动着的煤车扬起一股细微的煤粉,在地面上,墙壁上,甚至井架的横梁上都盖满了一层。

沙瓦尔隔着小玻璃窗看了看收煤员办公室里的计数表,气冲冲地走回来。他发现他们挖的煤有两车没有收,一车是因为数量不够规定,另一车因为煤不纯。

“干了一整天活,”他嚷道,“又少拿一个法郎!……这就是要雇一些饭桶的结果!他们的胳膊干起活来就跟猪甩尾巴似的!”

他斜看了艾蒂安一眼,补充了他的话的意思。艾蒂安本想用拳头回敬他,但立刻又想,既然自己已经决定不干了,又何必呢。他要走的决心更加坚定了。

“头一天嘛,谁也免不了,”马赫息事宁人地说,“明天他会干得好些的。”

大家仍然憋着火,都想吵一架出出气。他们到灯房交还安全灯时,勒瓦克和管灯人大吵一场,他责怪管灯的没把他的安全灯擦干净。他们一直走到了经常燃着火炉的更衣室里才消了点气。准是添的煤太多了,炉子烧得通红,没有窗户的更衣室像着了火似的,满墙映着红光。这时响起了愉快的骂声,大家都站得远远地烤着脊背,烤得身子像热汤一样冒着热气。腰身烤热了,就转过身来烤肚子。穆凯特满不在乎地褪下短裤以便烤干她的衬衣。小伙子们见了就耍贫嘴,接着她忽然把屁股露给他们看,在她看来,这是对别人的一种最大的轻蔑,大家一齐哄笑起来。

沙瓦尔把工具锁在柜子里,说:

“我走了。”

谁也没动,只有穆凯特一人借口说他们俩都住在蒙苏,匆忙跟在他的身后一起走了。大家继续拿这件事开玩笑,他们都知道他早已把她甩了。

这时候,爱操心的卡特琳刚跟他父亲低声说了一阵话。马赫先是一愣,然后又点头同意了,于是把艾蒂安叫过来,还给他那个小包,说:

“你听我说,”他低声说,“要是你一个钱也没有的话,等不到发工资的日子就把你饿死了……我想设法替你找个先住后付钱的地方,你看怎么样?”

年轻人一时不知怎样回答是好,愣了片刻。他本来想把他今天的一个半法郎要到手,然后就离开这里。但是,当着年轻姑娘的面,他感到不好意思。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也许以为他害怕劳动!

“咱们先说好,我可不敢担保,”马赫接着说,“要是碰了钉子的话,咱们谁也别埋怨谁。”

这时艾蒂安并没有说“不”字,心想,他反正找不着,况且,这也约束不住自己,等吃点东西以后他仍然可以一走了之。后来,他看到卡特琳的动人的笑容和友好的目光,表现出由于自己能助他一臂之力而满心高兴的样子,他又因为自己没有拒绝这样做而不高兴。这一切又有什么用呢?

矿工们一暖和过来,便一个接着一个地走了。马赫一家人也重新穿上木屐,关上柜子,跟着同伴们离开了更衣室。艾蒂安跟在他们后面,勒瓦克和他那个调皮的儿子也合在这一群人里。在穿过选煤场的时候,一场风波使他们停下来。

这是一间宽敞的大棚屋,有通风的大百叶窗,柱子漆黑,落满了飞扬着的煤粉。斗车直接从收煤处把煤送来,由翻卸工倾倒在选煤筛上;选煤筛有很长的铁皮滑道,选煤女工站在滑道两旁的小梯子上,用铁铲和铁耙捡出石块,把好煤推进漏斗,落到敞棚下面的火车车皮里。

斐洛梅·勒瓦克也在这里。她是个瘦弱、苍白、面容像只绵羊似的咯血的姑娘。她头上系着一条破旧的蓝羊毛头巾,两条胳膊从手到臂肘全是黑的,她在一个老泼妇的下面选煤,老泼妇就是皮埃隆的母亲,人们叫她焦脸婆,一双眼睛像猫头鹰那样吓人,嘴一抿紧就像吝啬鬼的钱袋。这时两个人正在撕打着,年轻姑娘怪焦脸婆把她的石块耙了去,弄得她十分钟内捡不满一筐。是的,她们是按筐算工钱的,所以这样的争吵也不断;两个人的头发被揪得乱七八糟,通红的脸上带着漆黑的巴掌印。

“对,敲碎她的脑袋!”扎查里在上面向他的情人喊道。

所有的选煤女工都哄笑起来。焦脸婆用挑衅的口吻向年轻人开了火:

“告诉你,杂种,你最好是把你给她搞出来的那两个崽子认走!……这像话吗?一个十八岁的毛孩子,连站都站不稳!”

扎查里嚷着要过去看一看这副老骨头架子上的肉皮是什么颜色,被马赫拦住了。监工的跑来了,女工们赶忙拿着铁耙又在煤里翻腾起来。女工们全神贯注地找着石块,从上到下,在选煤筛上只看见一个个弯曲的圆背。

外面的风骤然平息了,灰蒙蒙的天空里是一片寒冷的湿雾。矿工们缩着脖子,袖着手走了。他们三三两两地走着,腰身一摆一摆地,在单薄的布衣服下可以看出他们粗大的骨头。他们在大白天里,看上去好像是一群跌进泥塘的黑人。有的人把没有吃完的“夹面包”带回来,塞在背后衬衣和短上衣之间,鼓鼓囊囊的像个驼背。

“瞧,布特鲁来了。”扎查里冷笑着说。

勒瓦克没有停下来,一边走着一边跟他的房客说了两句话,这是个棕色头发的胖子,三十五岁了,看样子很诚实、温和。

“路易,汤做好了吗?”

“我想好了。”

“这么说,今天女人算招人喜欢啰?”

“是啊,招人喜欢,我想。”

另外一批清理工也来上班了,这些新的一群一伙的人,也都坠入矿井的深渊里。这些矿工是上三点钟班的,也是给矿井吞噬的人,他们这一班要到坑道底下去替换实行包工制的挖煤工。煤矿永远不停工,不论白天黑夜,这些人形的昆虫,总在甜菜地底下六百米的深处挖着岩层。

顽皮的孩子们走在最前面。让兰告诉贝伯一个复杂的计划,要想办法赊二十生丁的烟草。丽迪则离得远远地稳重地走着。卡特琳、扎查里和艾蒂安走在后面。谁也没有一句话。直到万利酒馆门前,马赫和勒瓦克才赶上他们。

“咱们到了,”马赫对艾蒂安说,“进去吧!”

大家分手了。卡特琳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用她那泉水般清澈的绿色大眼睛,最后一次望了望那个年轻人,她的两只眼睛在漆黑的面孔上显得更加明亮。她微笑了一下,然后和其他人一起消失在通往矿工村的坡道上。

酒馆开在村庄和矿井之间的一个十字路口上。这是一幢三层楼的房子,从上到下用石灰刷得雪白,窗子四周围有天蓝色的木框,因而显得很有生气。门上钉着一块四四方方的招牌,上面写着几个黄字:“万利酒馆——经理拉赛纳”。后面是一个玩九柱游戏【3】的场子,四面用树围成一圈篱笆。这一小片土地夹在公司广阔的土地中央,公司曾经费尽心机想要把它买过来;公司对这家在田野中间冒出来的、正对着沃勒矿井出口的酒馆,伤透了脑筋。

“进去吧。”马赫又对艾蒂安说了一句。

酒馆的厅屋很小,但墙壁雪白,显得非常朴素清爽,屋子里摆着三张桌子和十二把椅子,松木柜台像厨房里的食橱那么大,上面摆着三瓶酒、一个水瓶、一个装啤酒的带锡龙头的锌皮小箱和十几只啤酒杯。除了这些以外,屋里别的什么也没有了,连一张相片一幅版画都没有,也没有任何可供消遣的东西。漆得发亮的铁壁炉里燃着煤火。石板地上有一层白色细沙,吮吸着这里所特有的经常的潮湿,因为这里曾经被水淹过。

“来一杯啤酒,”马赫向一个胖胖的金发姑娘说,她是邻家的姑娘,有时来帮着照看酒馆,“拉赛纳在家吗?”

姑娘一边拧开龙头,一边回答说,老板就要回来了。马赫慢慢地一口气喝了半杯,把他吸满了煤粉的喉咙冲洗了一下。他对他的同伴连说声请也没说。唯一的一个顾客,另一个浑身潮湿、污黑的矿工,正坐在一张桌子前面,带着一副沉思的神情,默默地喝着啤酒。第三个人走了进来,打手势要了酒,一句话没说,喝光后付了钱就走了。

这时,一个胖子走进来。这人三十八岁,圆滚滚的脸刮得精光,面容温和,带着微笑。他就是拉赛纳,原是一个老挖煤工,三年前一次罢工后被公司开除了。他是个很能干的工人,能说会道,每次请愿总是他带头,后来终于成了不满的工人们的领袖。跟不少矿工的妻子一样,那时他老婆就开着一家小铺;他被开除后,就亲自当起酒馆老板来,凑了一些钱,把酒馆开在沃勒煤矿的对面,好像故意跟公司作对似的。现在他的酒馆生意日益兴隆,他就成了一个中心人物,能够逐渐在老伙伴的心中煽起他对公司的满腔愤怒。

“这个小伙子是我今天早晨雇来的。”马赫立刻向拉赛纳解释说,“你那两间房子有一间是空着的吧,让他先住半个月再付房钱行吗?”

拉赛纳的大脸庞上立刻露出十分不信任的神情。他扫了艾蒂安一眼,连句表示遗憾的话也没说,就回答道:

“不行,我那两间房子有人住。”

艾蒂安虽然对这种拒绝早有准备,但心里仍然觉得很不好受,他不知为什么竟突然不愿意离开这里了。没关系,他要是拿到了那一个半法郎他完全可以离开这里。坐在另一张桌子跟前喝啤酒的那个矿工已经走了。其余的人,一个个都是来冲嗓子的,是单纯地为了冲一冲嗓子,既没有乐趣,也不为过瘾,只是默默地满足一种需要,然后就又同样摇摇晃晃地蹒跚离去。

“那么,没有什么别的事吗?”拉赛纳别有用意地问马赫道,马赫正一小口一小口地呷完他的啤酒。

马赫回过头来,看到只有艾蒂安一个人在那里。

“有,为支坑木的事又吵了一场……”

马赫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酒馆老板的面孔气得通红,由于多血的体质,他激动得浑身和两眼直冒火。最后,他发作了。

“吓,好啊!他们要是打算降低工价,那他们就会完蛋。”

艾蒂安使他感到不便,但他仍然一面瞟着艾蒂安,一面继续说下去。他用隐语,彼此心照不宣地谈论着埃纳博经理,谈论着埃纳博的老婆和他的侄子小内格尔,但是并没有点明他们的名字。他一再说,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非得在最近哪一天和他们闹翻不可。工人们实在太苦了,他讲述道:工厂正在一个个地倒闭,工人不断地失业,流离失所。一个月来,他每天才卖出六斤多面包。昨天有人告诉他,邻近一个矿井的老板德内兰先生已经没法维持下去了。此外,他刚接到从里尔来的一封信,里边写得很详细,尽是令人不安的事情。

“你知道吗?”他低声说,“信就是那天晚上你在这儿见过的那个人寄来的。”

说到这里他住了口。他的妻子这时走了进来。她是个热情的女人,身材瘦高,长鼻子,颧骨处略微有些发紫。在政治方面,她比丈夫还要激进。

“是普鲁沙来的信,”她说,“啊!要是他能做主的话,那事情立刻就会变好的!”

艾蒂安已经在一旁听了一会儿,理解了他们的那些困苦和进行报复的思想,并且十分激动。他突如其来地听到这个名字时愣了一下,接着他情不自禁地大声说道:

“是普鲁沙呀,我认识他。”

大家都望着他,他不得不补充说:

“是的,我认识他,我是个机器匠,他在里尔当过我的工头……是个很能干的人,我经常跟他交谈。”

拉赛纳重新又打量他一下,脸色很快地改变了,突然显露出同情来。最后他对妻子说:

“这位先生是马赫带来的,是他雇的一个推车工,想问问咱们楼上有没有空房,能不能先让他住半个月以后再付房钱。”

于是,三言两语就把事情谈妥了。有一间房子的房客今天上午刚搬走。酒馆老板十分激动,越来越无顾忌,他一再说,他向老板们提出的要求,是完全能够办到的事,不像很多别的人那样,强求过于难以得到的东西。他的妻子耸耸肩膀,表示决不放弃自己的权利。

“再见吧,”马赫打断他们的话,“虽然这样,我们还是得下井,只要有人下井,就得有人死在里头……瞧你,刚从里边出来三年,身体就变得这么壮实了!”

“是啊,我的身体好多了。”拉赛纳得意地说。

艾蒂安走到门口,向正往外走的马赫道谢;马赫点着头,没再说什么。年轻人望着他吃力地走上通往矿工村的道路。拉赛纳太太走过来请他稍等一下再领他到自己的房间里去洗一洗,因为她正在招待顾客。他是否应该留下来呢?他又犹豫起来,产生一种不安的情绪,因为他认为纵然挨饿也得能看见太阳,也要有自主的快乐,这使他更加留恋起各处流浪的自由。从他顶着狂风爬上矸子堆,直到他爬在黑暗的地下巷道里熬过了那一段时间,仿佛经过了许多年。他不愿意再干这种活,他觉得这太不公平,实在过于艰苦,一想到要像牛马一样任人驱使,受人压榨,他那做人的自尊心就感到愤慨。

当艾蒂安的思想正在进行这样的斗争时,他的眼睛扫视着辽阔的平原,渐渐地看清了平原上的景象。他十分惊异,当长命佬老爷爷在黑暗中用手势把这片广大的平原指给他看的时候,他绝没有想到它是这个样子,沃勒矿井清清楚楚地重新展现在眼前,那砖木结构的建筑、涂了柏油的选煤棚、盖着青石板的井楼、提升机的机房和淡红色的高大烟囱,一起挤在一个凹地里,样子非常丑恶。在这些建筑的四周是一片贮煤场,他原来也没想到贮煤场会有那么大,越来越高的波浪般的煤堆形成一个墨湖,支着天桥铁轨的台基高高地矗立着,在一个角落上堆满了备用的坑木,好像一片被砍伐了的树木。右边,矸子堆像一个高大的街垒挡住了视线,最早堆起的部分已长满了野草,另一端冒着浓浓的黑烟,一年多以来就被自然的火烧着,在表面的灰白色页岩和砂石中间留下了一道道血红色的锈痕。再望过去是无边无际的麦田和甜菜地,不过在眼下这个季节,田野里是一片光秃。长着耐寒植物的沼泽中夹杂着几棵稀疏的矮小柳树。远处的草原上长着一排细弱的白杨。在很远的地方有几个小小的白点,那是城镇,北面是马西恩纳,南面是蒙苏。树木光秃的旺达姆森林则在东边,它以一道紫线划出了东面的地平线。在这铅灰色的天空下,在这冬天下午的阴沉日子里,沃勒矿井的全部黑东西,扬起的全部煤粉,都落满平原,飞上树枝,铺到路上,撒在田里,在各处覆盖了大地。

艾蒂安望着这一片景色,最使他惊奇的是那条他夜间没有看到的运河——人工开凿的斯卡普河。这条运河从沃勒直通马西恩纳,是一条八九公里长的银灰色的长带,是洼地中升起的一条两旁大树成行的通路,绿色的堤岸、苍白的水面一直伸向无边无际的远方,水面上浮动着一艘艘朱红船尾的货船。矿井附近有一个码头,那里停泊着一些货船,天桥上的斗车正直接往船上装煤。接着,运河拐了一个弯,斜穿过沼泽。这片光秃秃的平原的整个灵魂似乎就在这里,就在这条齐整的河上;它穿过整个平原运送着煤、铁,好似一条大道一样。

艾蒂安的目光从运河转到盖在高岗上的矿工村。他只能看到村子的红色瓦顶。后来他的目光又转向沃勒矿井,停在陶土坡下就地烧成的两大堆砖上。公司的一条铁路支线从一道栅栏后面经过,一直通向矿井。现在正是最后一批清理工下井的时候。只有一辆由人推着的车皮发出吱吱的尖叫声。现在,不可知的黑暗,难以理解的轰鸣,莫名其妙的闪闪星光,都不存在了。远处的高炉和炼焦炉也随着白日的到来而变得苍白了。只剩下毫不间断的抽水机的抽水声,依然像永远填不饱肚子的吃人怪物似的一声声地喘着粗气。这时他才弄清楚那灰色的雾气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艾蒂安突然拿定了主意。也许是因为他仿佛又在矿工村边上看见了卡特琳的明亮的眼睛,也许是因为沃勒矿井吹起了一股造反风,这他不清楚,他愿意再到矿井下边去受苦,去战斗,他激动地想起了长命佬谈到的那些人,想起了那个喂饱养肥、蹲在那里的大神——有上万个不认识他的饥饿者正在替他卖命呢。

注释:

【1】指拿破仑第三。

【2】皮埃洛,西方古哑剧中的白脸丑角。

【3】一种用木球击倒小木桩的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