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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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手都不用从车把上抬起来,我就可以从表上看到,现在是早上八点半。虽然时速高达六十英里,但是迎面而来的风依旧潮热难忍。我不禁想,一大早就已经这么闷热,到了下午可该如何是好啊!

我们现在的位置是中部大草原,路旁的沼泽飘来刺鼻的气味。这些沼泽很适合猎鸭,遍布四周,大大小小数以千计。我们正由明尼苏达州的明尼阿波利斯朝西北的达科他州the Dakotas,美国中北部的州,有南北之分。——编者注前进。目前走的是双车道的旧公路,自从几年前有一条与之平行的四线干道通车后,这条路上的车辆就少多了。车子经过一片沼泽,空气突然变得清凉起来,而不一会儿过了沼泽,又恢复了原来的闷热。

能骑摩托车故地重游的确是件乐事,虽然这里不是什么名山大川,也没有什么名胜古迹,但这正是它迷人的地方。从这里走过,紧绷的神经便都松弛下来了,颠簸的水泥路两边是草坡和水烛cattail,香蒲科香蒲属,生于水边的多年生草本植物,形似蜡烛,故称水烛。——译注,长着水草的沼泽和更茂盛的水烛在前方绵延。有的时候四周又是一片开阔的水域,只要仔细瞧瞧就会看见在水烛边缘栖息的野鸭,还有乌龟……那儿有一只红翅黑鹂。

我拍了拍克里斯的膝盖,指给他看。

“什么事?”他大声嚷道。

“有一只黑鹂!”

他嘟囔了句什么,我没听见,就大声喊回去:“你说什么?”

他一把掀开我头盔的后半部,喊道:“我已经看过好多只了,老爸。”

“噢!”我大声回应,然后点点头,的确,十一岁大的孩子对红翅黑鹂是不会有什么感觉的。

要对这事儿有感觉,需要上点儿年纪,对我而言,这感觉里面掺杂着许多他不曾有过的回忆。很久以前,那些寒风瑟瑟的早晨,沼泽中的水草都已枯黄,水烛在冷风的吹拂中摇曳,我们穿着高筒靴站在沼泽里,等待日出,等待猎鸭时刻的到来,而四周踩过的烂泥正散发出一股刺鼻的气味。冬天的时候,沼泽结冰了,我踩在冰上,身边是枯萎的水烛,在我面前除了蒙蒙的天空,只剩下一片死寂和酷寒,这时候不会有黑鹂的踪迹。然而现在是七月,它们都回来了,处处显得生机勃勃,沼泽里面是一片唧唧的虫鸣和小鸟啁啾的欢闹之声,不知有多少生命正在我们周围呈现着盎然的生机,生生不息,代代相传。

 

骑摩托车和其他的旅行方式完全不同。坐在汽车里,你总是被局限在一个小空间之内,因为已经习惯了,你意识不到从车窗向外看风景和看电视差不多。你只是个被动的观众,景物只能在一个框框里无聊地从你身边飞驰而过。

而骑在摩托车上,框框就消失了。你和大自然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你就处在景致之中,而不再是观众,你能感受到那种身临其境的震撼。脚下飞驰而过的是实实在在的水泥公路,和你走过的土地没有两样。它结结实实地躺在那儿,虽然因为车速快而显得模糊,但是你可以随时停车,及时感受它的存在,让那份踏实感深深印在你的脑海中。

我和克里斯以及那些骑在前面的朋友,正准备到蒙大拿州一游,或许还会骑得更远一点。我们刻意避免按照固定的行程前进,宁可随心所欲地走走停停,因为旅行本身远比赶赴某一个目的地更加惬意。现在我们在度假,想走一走支线,石子铺的乡间小路是最好不过的选择,然后才是州际干道,高速公路是下下之选。我们打算好好欣赏一下沿途的风光,所以要享受旅行的过程,而不去赶时间。这样一来,整个方式就都变了。崎岖的山路虽然漫长,但是骑摩托车却是一种享受——身体可以顺着山势左右倾斜,不像在车厢里那样被晃得东倒西歪。要是一路上车子少那就更享受了,同时也比较安全。我认为路边要是没有广告牌或是休息站,景色一定更美:不论是路旁的树丛、地上的小草,还是园里的果树,都几乎伸手可及,沿途时不时有孩子向你挥手,也有大人从屋里走到廊前看看是谁经过。一旦你停车问路或是想了解什么当地的情况,你得到的回答往往出乎意料:他们会问你打哪儿来,已经骑了多久,滔滔不绝地和你神侃半天。

我们夫妻俩和一些老友迷上这种乡间小路已经有些年了。当初为了调剂一下,或是为了去另一条干道而走捷径,都不免要骑上一段。每次我们都会惊讶于景色的美丽,骑离时便有一种轻松愉悦的感觉。我们经常这么骑,后来才明白道理其实很简单:这些乡间小路和一般的干道迥然不同,就连沿线居民的生活步调和个性也不一样。他们哪儿也不打算去,所以可以悠闲地和你寒暄。他们了解的一切就是此时与此地。而那些多年前移居城市的人,以及他们迷失的后代,拥有了一切,却忘记了这种情怀。这实在是一个宝贵的发现。

我在想,为什么我们这么久之后才领悟。我们早已看过却仿佛没有看到,或者说是环境使我们视而不见,蒙骗了我们,让我们以为真正的生活是在大都市里,而这里只不过是穷乡僻壤。这的确是件令人迷惘的事,就好像真理已经在敲你的门,而你却说:“走开,我正在寻找真理。”所以真理掉头就走了。哎,这种现象真是让人不解。

然而一旦我们领悟了,就再也离不开那些小路、周末、夜晚和假日。我们成了真正的乡野骑行迷,只要去了,就会发现值得一看的景物。

我们已经学会了如何在地图上目测出好的旅行路线。比如说,如果地图上的路线很曲折,那就是好的,因为这表示有山丘。如果是由城镇通往都市的干道,那就是差的。最好的路线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那种,而且有一条副线可以让你快捷地抵达那里。如果你出了一座大城镇预备往东北走,肯定不会瞅准方向照直开过去;出了城,你会先往北慢慢开一阵,然后往东开一阵,然后再往北,这样,很快你就会驶上一条只有当地人才走的小路。

走乡间小路最怕迷路。这些路往往只有当地人在走,他们都很熟悉路况,所以很少设置路标。就算设了,也只是小小的一块牌子放在草丛中,毫不起眼。而且往往只标示一次,错过了,那就算你倒霉。更过分的是,干线地图上所标示的小路经常出错,你会发现自己原先骑在双车道上,不久就变成单车道,最后竟来到一片草原,而前面已经没有路了;要不然你就是被稀里糊涂地引到了一户农家的后院。

所以,我们主要使用航位推算法dead reckoning,通过前一时刻的位置和此后运动的速度、时间、路线,推断当前的位置。——校注并结合发现的各种线索进行导航。为了预防阴天时看不到太阳,我就随身携带一个罗盘,然后把地图用特殊的包装裹住,放在油箱上面。这样一来我就能知道离上一个岔口有多远,而前面的路又该怎么走。有这些工具的辅助,也没有什么目的地的压力,我们这一路行来非常顺畅,没有遇到什么麻烦事。可以说,我们几乎把整个美国大地都揽入怀中了。

在劳动节和阵亡将士纪念日的周末,我们骑在路上,没有看到其他车辆的踪迹。没想到路过一条州干道的时候,竟然看到车子一辆接着一辆,一直排到很远的地方。车子里的人愁眉苦脸,在后排坐着的孩子不耐烦地大哭着。我真希望能告诉他们一些事,但他们只是绷着脸,一副十分匆忙的模样,所以只好作罢。

 

我已经看过这些沼泽不知多少回了,但是对我来说,每一次都是新鲜的。你可以用静谧形容它们,但是不够确切;你也可以说它们冷酷、死寂,这都没错,但真正的它们要超出那些一知半解的概念。你看,那儿有一大群红翅黑鹂被我们的声音吓着了,从水烛里的鸟巢飞了出来。我又拍了拍克里斯的膝盖……然后突然想起他已经看过了。

“什么事?”他又嚷道。

“没事。”

“究竟是什么事?”

“只是看看你还在不在。”我回喊道,之后就不再说什么了。

除非你很喜欢大声喊叫,否则一路上很少说话,主要的精力都花在观赏风景和沉思上,想想自己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看看天色如何,或是回忆一下往事,偶尔也看看摩托车的状况,欣赏一下我们来到的乡野。日子就是这样随意,忘掉时间,没有人会催促你,也不用担心浪费时间。

我想谈谈我的想法。我们总是很忙,没有时间好好交谈,结果日复一日地过着无聊的生活,单调得让人几年后想起来不禁怀疑,究竟时间都去哪儿了,同时又遗憾于它的流逝。既然现在我们的确空下来了,我想谈一些我自己觉得颇为重要的事。

我心里想的是一种肖陶扩Chautauqua,又译肖托夸,19世纪末期与20世纪早期美国流行的成人教育运动,起自于纽约的肖陶扩一地,以集会为教育形式,包括娱乐、演戏、音乐、讨论、报告等。——译注——这是我想到的唯一的名称——就像曾经遍及美国的流动帐篷肖陶扩。就在我们现在身处的美国,借着一连串谈古论今的表演来寓教于乐,让大家的生活更有深度,更多领悟。不过肖陶扩因为收音机、电影和电视的出现而没落了,在我看来这种改变不见得是一种进步,虽然全美的思想交流更加快速,更加宽广,但也似乎变得更加浅陋。原先的河道已无法再承载,它只有另觅出路,然而这样一来,它就为两岸带来了更多的灾难。在这次肖陶扩当中,我不打算在脑海里挖掘任何新的河道,只想把旧的河道疏通一番,因为它已经被腐败发臭的思想和陈旧观念堵塞。“有什么新鲜事儿?”这是一个人们最感兴趣的问题,但是也最不着边际,可以没完没了地问下去。如果认真探讨它的答案,所得的只不过是一堆琐碎的跟风事物,这些都是将来的淤泥。我宁可问这样的问题:“什么是最好的?”这个问题能加深河道而非拓宽它,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有助于把淤积物冲到下游。人类历史中有些时代,思想的河道挖凿得太深,以至于无法改动,从而再也无法出现任何新气象,这时“最好的”就成了僵化的教条——但我们的现状并非如此。目前,思想的河流似乎早已漫过两岸,丧失了主要的目标和方向,淹没了低洼地区,把高地孤立起来,并切断了它和其他地区的联系。除了河水本身浪费精力的躁动外,像这样到处流溢并没有任何意义,所以似乎真的到了需要疏通的时候。

 

骑车走在前面的是约翰·沙德兰和他太太思薇雅,他们已经驶入路边的野餐区。是该伸展一下身体了。我把车子停在他们旁边,思薇雅正拿下头盔,把头发甩开,而约翰则在一旁支起他那辆宝马的脚架。我们都没说话,在一起旅行这么久,彼此已经非常熟悉,只要交换个眼神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现在,我们只是静静地四处张望。

一大早野餐区不见半个人影,仿佛这么辽阔的空间都属于我们了。约翰走过草丛,来到一个铁铸的水泵前打水上来喝。克里斯则从树下走过,越过一座长满杂草的小土坡,走到小溪旁,而我只顾着四下眺望。

不一会儿,思薇雅坐到野餐桌旁的木板凳上,伸直双腿,交替着慢慢地抬起来,但是却低着头,沉默不语,似乎心情不好。我问她怎么了,她抬起头看了看我,又低下去。

“那些迎面而来的车子里的人,”她说,“头一个脸上的表情看起来这么难看,第二个也是。一个接一个,每一个人都很不高兴。”

“他们只是开车去上班啊。”

她观察得很仔细,但是这似乎没有什么不对劲。“你知道,为了工作嘛。”我重复了一遍,“星期一早上总是睡眼惺忪的,有谁上班还会咧着嘴笑啊?”

“我是指他们看起来失魂落魄的,”她说,“好像全都是行尸走肉,怎么像是去奔丧一样!”说完她把两脚放下,不动了。

我了解她的意思,但是从逻辑上讲,这没有什么意义。人得工作才能活下去,他们只是做分内之事。“我当时在看沼泽。”我说。

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来说:“你看到了什么?”

“那儿有一大群红翅黑鹂。我们经过的时候,它们突然飞起来了。”

“哦。”

“真高兴又看到它们。你知道,它们让我回想起好多事情。”

她想了一会儿,站了起来。看到身后那些绿荫深浓的树,她笑了。她明白我话里的意思,她确实是个善解人意的女人。

“的确,”她说,“它们真美。”

“多看看它们吧。”我说。

“一定。”

约翰回来了,他检查了一下摩托车发动的情况,然后调整车上绑东西的绳索,又打开行李袋,在里面乱翻了一阵,然后拿出一些工具放到地上,“你们如果要用绳子过来拿,别客气,”他说,“老天,我带的东西太多了,是我需要的五倍。”

“现在还不用。”我答道。

“火柴,”他一边说一边还在翻,“防晒油、梳子、鞋带……鞋带?我们要鞋带做什么?”

“你又要吵吗?”思薇雅说,他们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对方,然后又一起朝我望来。

“鞋带随时会断。”我一本正经地说,他们笑了,但不是对着彼此笑。

克里斯很快就回来了,大家该起程上路了。克里斯整装就座的时候,他们已经发动车子,思薇雅朝我们挥了挥手。我们又骑上干道,不一会儿,只见他们远远地骑在了前头。

 

让这场旅行成为肖陶扩这个想法,是在几个月前由他们两位激发的。或许与他们之间潜伏的摩擦也有关系,不过我并不知道。

我想在任何婚姻里摩擦都免不了,但是他们的情况比较不幸,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

他们之间不是个性不合,而是别的问题。双方都没有错,但是都没有办法解决,就连我也不一定有化解的方法,只有些个人的看法。

这些看法始于我和约翰对一件小事有了不同的意见:一个人应该在多大程度上独立维修自己的摩托车?对我来说,尽量使用买摩托车时附送的小工具箱和使用手册,然后自己维修,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但是约翰反对这么做,他认为应该让师傅负责维修才不会出错。这两种看法都很普遍,如果我们没有花这么多的时间骑摩托车一起旅行,没有坐在乡村路旁的野店一起喝啤酒并且随兴闲聊,那么这点意见上的分歧就不会扩大。只要我们谈的内容是天气、路况、民情、往事或是新闻,谈话自然就很愉快。然而一提到车况,话就说不下去了。大家都保持缄默。就好像两个老友,一个是天主教徒,另一个是基督徒,正在一起喝啤酒,享受人生,只要一谈到节育,谈话马上中断。

当然,发现这种情况的时候,就好像发现自己补好的牙又脱落了,你绝对不会袖手不管,你会到处寻找,找到了再塞进去,塞紧了还要好好想想是怎么掉的。你会花这么多时间,并不是因为这件事有趣,而是因为它萦绕在你心头,让你放心不下。只要我一谈到摩托车维修的问题,他就会坐立不安。这样一来只会使我想更进一步地探索下去。并不是故意要激怒他,而是因为他的不安似乎象征了某些隐而未显的问题。

当你谈到节育的时候,横亘在你们中间的并不是人口多寡的问题,那只是表象,真正起冲突的是信念。基督教看重的是实际的社会问题,而天主教徒则认为那是亵渎天主的权威。你可以滔滔不绝地阐述计划生育的重要性,一直到你自己都听烦了,却仍无法说服对方,因为他并不认为符合社会的实际需要有何好处,他自有比实用更重要的价值观。

约翰的情况就是这样,我可以滔滔不绝地讲解摩托车维修的实际价值,一直说到喉咙沙哑,但是约翰仍然无动于衷,只要一谈到这方面,他就一脸茫然,不是改变话题就是看向别处。他不想听我说下去。

在这方面,思薇雅倒是和他意见一致。事实上,她的反应甚至更激烈。在她比较体贴的时候,她会说:“这根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脾气来的时候就说:“简直是胡说八道。”他们根本不想了解,连听都不想听。我越想深入了解为什么我如此被技术工作所吸引,而他们却如此憎恨,原因就变得越模糊不清。结果原本只是小小的歧见,最后却演变成一道鸿沟。

很明显,他们并不是能力不足,夫妻俩都属于聪明之辈,只要他们肯花心思,在一个半钟头内就学得会如何靠听发动机的声音维修车子,这样不但能省下大量的时间和金钱,更不必时时刻刻担心车子会出状况。他们应该知道这一点,也可能不知道,我不清楚。我们从来没有讨论过这个问题,最好还是顺其自然吧。

但是我记得有一次在明州的沙维奇,当时天气差点把我热昏,我们在酒吧里待了大约一个钟头,出来的时候摩托车晒得几乎没法骑上去。我先发动好准备上路,而约翰仍然在用脚踩启动器,我闻到一股汽油味,就像炼油厂传出来的一样,便告诉了他,以为足以提醒他是发动机溢油了,所以无法发动。

“对,我也闻到了。”他边说边继续踩,不停地用力踩,有时还跳起来踩,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一直到他踩得气喘如牛,汗流浃背,再也踩不动时,我才建议他不妨把火花塞拿出来晾干,让汽缸通通风,然后我们可以回去喝杯啤酒再出来。

噢,我的天,真糟糕,他根本不想沾手那些东西。

“什么东西?”

“噢,别提什么工具和什么那些东西了。它没有理由发动不起来。这是一台全新的摩托,而且我完全是照手册上说的去做的。你看,我照他们说的把阻风门拉到底。”

“阻风门拉到底?”

“手册上是这么说的。”

“发动机冷的时候才这么做!”

“我们至少进去了半个钟头。”他说。

我听了暗吃一惊。“但是约翰,你知道今天天气有多热。”我说,“即使是大冷天也得半个多钟头才能冷却下来。”

他抓抓头,“那为什么不在手册里说明呢?”他打开阻风门,再一踩就发动了。“这就对了。”他高兴地说。

就在第二天,仍在附近地区,同样的情况又发生了一次。这回我决定什么也不说,我太太催我过去助他一臂之力,但是我摇摇头,我告诉她,除非他真正感觉需要别人的帮助,否则别人的介入只会引起他的厌烦。所以我们就走到一旁,坐在阴凉的地方等。

发动不了的时候,他对思薇雅特别客气,这表示他已经愤怒到极点了,而思薇雅在一旁露出“天啊,又来了”的表情。其实只要他问我一句,我一定会立刻上前帮他,但是他并没有那么做。大约花了十五分钟,他才把车子发动。

后来我们在明尼通卡湖畔喝啤酒,大伙儿都围着桌子喝酒的时候,只有他一言不发。我看得出来,他是为刚才的事耿耿于怀。过了好一阵子,他的心情稍微放松了,才说:“你知道……刚才发动不了的时候还真是……让我火冒三丈,心想非把它发动起来不可。”开口说话似乎让他轻松了一些。他又说:“他们店里只剩下这一台破车。他们也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是退回工厂,还是随便卖掉,结果看到我进店,正巧身上又带了一千八百美元,就这样做了他们的替死鬼。”

我几乎是半请求地让他试着去听发动机的声音,他试得很努力,但问题还是一样,于是他干脆回去和大伙儿再喝一杯,话题就到此为止。

他并不是固执的人,心胸也不狭窄,既不懒惰也不愚蠢,所以这件事要解释起来还挺不容易的,就当成一个“未解之谜”随它去吧,对于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穷追不舍又有什么好处呢?

我曾经想过,是不是我在这方面比较特别,但是这个说法并不成立,大部分骑摩托车旅行的人都知道如何调试发动机。开汽车的人通常不会去碰发动机,不论多小的城镇都会有一间修理店,提供车主昂贵的、专门的工具和诊断用的设备,这些都是一般车主不会购买的。同时汽车的发动机比摩托车复杂多了,一般人也不易了解,所以不自备修理工具情有可原,但是约翰骑的是宝马R60,我敢打赌,由这里至盐湖城不会有任何修理店,假如他的触点或是火花塞烧坏了,他就完了。我知道他没有多备一套,他根本连它是什么都不知道,万一在南达科他州或蒙大拿州坏了,我真不晓得他该怎么办,或许把车子卖给印第安人吧。现在我知道他在做什么,他在小心地避免谈起这方面的问题,他想宝马的车子最有名的就是很少在路上发生机械方面的故障,这就是他的如意算盘。

起初我认为,这只是他们在对待摩托车时特有的态度,但是后来才发现情形并非如此……有一天我在他家等着一起上路,注意到水龙头在滴水,我记得上次就在滴,事实上已经滴了很久。我提醒他这件事,约翰告诉我,他换过新的皮圈,但还是滴水,他说了这些就不再提了,也就是说事情到此为止。如果你试过修理水龙头,但是情况依旧,那就表示你命中注定有个会滴水的水龙头。

我很惊讶,水龙头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滴滴答答地响,他们难道不会神经衰弱吗?然而我发现他们一点都不担心,也不去注意这件事。所以我的结论是他们不怕被水龙头打扰。有些人的确如此。

我不记得是什么改变了这个判断……好像是思薇雅正要说话,而滴水声又特别大,无意中引起她情绪上的变化。她的声音一向很轻柔,而有一天她想大声说话压过滴水声,这时候孩子们走进来打断了她,她不禁发起脾气来,仿佛是滴水声引起的。事实上是这两件事引起的,而让我惊讶的是她并没有怪罪到水龙头上,她甚至有意不去怪罪它。其实她早已注意到水龙头的问题,只是刻意压制自己的怒气,那个该死的水龙头几乎要把她逼疯了!但是她仿佛有隐情,不肯承认这个问题有多严重。

我很奇怪,为什么要对水龙头压抑自己的怒火?

想起摩托车的问题,我一下子开了窍,啊,事情清楚了!

问题不在于摩托车,也不在于水龙头,问题在于他们无法应对科技的产物。这样一来,发生的各种状况便明朗起来了,我知道,就是科技的关系。思薇雅曾经很不喜欢一个朋友,因为对方认为电脑程序设计很有创意。而他们夫妻的绘画和相片里则完全没有跟科技有关的景物。这就不难理解,她为何不会对水龙头大发脾气,因为人们总是在长年累月都深深厌恶的对象面前一再压抑自己的怒气。这就不难理解,约翰为何只要一碰到维修车子的问题就会打退堂鼓,即使他已经很明显地在为此受苦。你只要稍加注意就会明白,这些都是科技惹的祸。这就是为何他们要骑着摩托车到乡野去享受阳光和新鲜空气。而我总是把他们不愿意去面对的问题搬到台面上来,因此使他们二人十分尴尬。这就是为何只要我们一谈到这方面的问题,谈话就会中断。

还有其他的事情也解释得通了。提到痛苦的字眼时,他们偶尔会用“它”或“它们”来代替,比如说:“避不开它的。”如果我问:“避开什么?”他们就会回答我“整个环境”或是“整个组织结构”,甚至是“整个系统”。思薇雅有一次带着保护自己的口吻说:“当然,你知道如何驾驭它。”她这么说让我得意了一下,使我有些不好意思问她什么是“它”,结果心里留下一个困惑。我当时以为“它”是比科技更神秘的东西。但是现在我知道,她所指的“它”虽不是全部,但也主要是指科技。然而这么说也不完全对,它应该是指来自于科技的一股力量,没有明确的定义,而且缺乏人性、机械化、了无生气,是一头瞎了眼的怪兽,一股死气沉沉的力量。他们夫妻俩觉得它很恐怖,因而试图尽量避开它,却又明知那是不可能的。我的用词严重了些,但是实际情况的确如此。虽然总会有人了解它驾驭它,但那些人是工程师。他们在描述自己的工作时用的是非人性的语言,不论你听过多少回,也无法了解其中的意义。而和科技有关的怪物已吞噬了大片的土地,污染了空气和湖泊,人类既无法打击它们,也无法逃避它们。

这种态度不难理解,经过大城市的工业区时,你会看到整片所谓的科技区。门前围了高高的铁丝网,大门紧锁,告示牌上写着“禁止跨越”。在一片污浊的空气之后,你看到的是奇形怪状而又丑陋的金属物和砖块,不知用途为何。它的主人你永远见不着,它为什么在那儿也没人知道,所以你感受到的只是一股莫名的疏离感,仿佛你并不属于那儿。它的主人和知其来由的人可不希望你在附近闲逛,这些工厂让你在自己的土地上竟有陌生的感觉。它特殊的形状、外观,还有神秘感,一切都在叫你“滚开”。你知道这一切总有解释,而且它们毫无疑问对人类间接地有些益处,但是这些益处你没看见,你只看见“禁止跨越”和“保持距离”的牌子,你只看见人们像蝼蚁一样为这些庞然大物做工。于是你想,即使我是他们的一分子,也不过是另一只做苦役的蝼蚁罢了。这种感觉十分可怕,我想这就和他们夫妻俩无以名状的态度有关。任何和阀门、轴心、扳手沾上边的东西,都属于非人的世界,所以他们宁可不去想它,甚至不愿和它有任何关联。

如果情形真是如此,那么他们并不孤独。毫无疑问,他们只是忠于自己的感觉,而没有刻意模仿别人。但其他的人也是忠于自己的感觉,没有模仿别人。而在这件事情上,这些人产生的感觉是相似的。所以如果你以记者的角度来看此事,就会发现有一场不知来源的群众运动正在逐渐成形。人们打着反科技的旗号,高喊:“科技滚蛋,搬到别处去。”然而在他们的脑海里仍然残存着一丝理智,没有工厂就没有工作,就没有相当的生活水准。但是,人们头脑中有太多的力量胜过了理智,只要憎恨科技的情绪足够强大,那么残存的一丝理智便会瓦解。

这些反抗科技、反抗系统的人被不断地扣上诸如“垮掉的一代”或者“嬉皮士”一类的帽子,然而单靠给他们打上一个群体的标签,并不能就此把一群独立的个体变为群体。约翰和思薇雅不是群体,与他们同路的人大部分都不是。正是因为拒绝成为群体,才让他们看起来充满反叛。在他们看来,科技背后的力量正在试图将他们变为群体,所以他们厌恶科技。一直以来,他们基本只能消极地抵抗,一有机会就逃进乡野,诸如此类,然而,他们没有必要总是这么消极。

在摩托车维修方面我并不同意他们的看法,并不是我不能理解他们对科技的感受,而是我认为他们的逃避和厌恶只是一种自欺的行为。佛陀或是耶稣坐在电脑和变速器的齿轮旁修行,会像坐在山顶和莲花座上一样自在。如果你认为不是如此,那无异于亵渎了佛陀——也就是亵渎了你自己。这就是我想在这次肖陶扩当中讨论的主题。

 

我们已经离开沼泽区了,但是空气湿度仍然很高——高到你可以直接看到太阳周围那圈黄色的光晕,就好像雾天看到的一样。但我们现在是在乡间的绿野,农舍显得很干净,洁白而又清新,并没有出现一点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