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丞相之争
往时长安内则街衢洞达,闾阎且千,九市开场,货别隧分,人不得顾,车不得旋,阗城溢郭,旁流百廛,红尘四合,烟云相连,可如今却是另一番光景,街上行人三三两两匆匆赶路,没人关心两边店铺的吆喝叫卖。
漠北之战后,霍去病和一平常百姓家的女子低调成婚,搬进了御赐的府邸,府中生活气息并不浓厚,主人的的房间也堆满了各处军报。虽是休沐,霍去病却不得清闲,军务纷繁复杂,军令多出自骠骑将军府。
霍去病扔给霍光一份简报,说匈奴的一小股部队突破定襄防线攻陷一处烽障,割下了守将的头颅。
“守将是狄山?”
前阵子御史大夫张汤和博士狄山在朝中的争执传得沸沸扬扬。
漠北一战汉朝军马损失七成,钱财消耗不计其数,民间经济不可逆转走向衰退,汉军短时间内再难组织大规模远途奔袭打击游牧部落的残存力量。
匈奴人的日子更不好过,继续北上的伊稚斜不光要面对更加恶劣的生存环境,还要维系日益动摇的统治地位,在汉朝的有意干涉下,有人翻出了当年他以左谷蠡王身份篡夺单于位的旧账,伊稚斜的反对者们认为匈奴的衰败是上天对他鸠占鹊巢的惩罚。在自次王赵信的谋划下,伊稚斜重提汉匈和亲以缓解其统治压力。
匈奴的示弱求和在长安引起强烈反响,主和派重提故御史大夫韩安国观点,“匈奴迁徙鸟举,难得其制,自上古不属为人。今汉行数千里与之争利,则人马罢乏;虏以全制其敝,此危道也”,“用兵者以饱待饥,正治以待其乱,定舍以待其劳;故接兵覆重,伐国堕城,常坐而役敌国,此圣人之兵也。今将卷甲轻举,深入长驱,难以为功;从行则迫胁,衡行则中绝,疾则粮乏,徐则后利,不至千里,人马乏食”。
如今情况也验证了韩安国曾经的担忧,汉军的胜利因为不能耕种占领的土地显得得不偿失。不光汉匈之间陷入僵局,长安城里主和派和主战派同样势均力敌。
以狄山为首的博士集团鼓动皇帝答允和亲,他们在朝中掌太学、控舆论,当年启动战端因为匈奴不顾和亲仍侵盗不已,现在匈奴无力滋扰边境,以和亲安抚则可得百年安宁。
皇帝问丞相李蔡是何意见,他只说府中长史任敞出使匈奴,规劝单于到边境朝拜天子,以为外臣,可至今未见归来。
张汤奚落道,“府中长史被匈奴扣留,丞相为何不作明确表态?匈奴既无力寇边,咱们何必下嫁公主?惟让匈奴恐惧,方可得万世安宁,故狄山实乃愚儒无知也。”
亲近张汤的大臣有的竟笑出了声,皇帝轻咳两声掩盖笑意,狄山的脸色有些挂不住,腾地起身,一抖朝服不甘示弱道,“臣固愚,愚忠。若御史大夫汤,乃诈忠。”
皇帝摆摆手示意跃跃欲试的张汤禁声,“既然你要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朕让你掌管一个郡,能让匈奴秋毫无犯吗?”
狄山万料不到皇帝突然发难,低头惭愧道,“不能。”
“那……一个县呢?”皇帝的语气咄咄逼人。
“不能。”狄山冷汗涔涔。
“一个要塞呢,或是一处烽障?你能抵挡得了匈奴人吗?”
看着张汤稍稍上扬的嘴角,狄山心中揣度,要是连一个防御匈奴的烽障都说管理不好,张汤就得参他妄言之罪,索性一咬牙说,“能!”
现在传来狄山的死讯,张汤和儒生们的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而汉匈之间在一方臣服之前再无和解的可能。
“右内史多次在公开场合质疑天子修建昆明池,他说陛下既然有与匈奴一战到底的决心,为何在上林苑如此穷奢极欲?”汲黯的质问同样是霍光的疑惑,置民生凋敝海内虚耗不顾,掷千万黄金满足一己私欲非圣主所为。
霍去病笑道,“陛下凿昆明池以习水战,汲黯不敢透露隐情,只得以陛下穷奢极欲来表达不满。我朝在西域的影响力远不及匈奴,所以单于庭虽然北上至苦寒之地,却仍能获得西域诸国的供奉。按照张骞的推测,除了河西走廊,西南同样有通往西域的路线,故陛下复事西南夷。”
西南夷诸国以滇、夜郎实力最强,唯南越赵氏马首是瞻,汉朝一旦蠢蠢欲动,很容易造成和南越的摩擦,南越有滇池,善水战,皇帝很可能在开拓西南道前解决南越赵氏这一肘腋之患。
霍光的心情变得沉重,皇帝固然不是穷奢极欲,却是穷兵黩武,漠北之战非但没能给百姓喘息之机,倒成了开辟西域战场的前奏,他头一次对兄长产生了怀疑,作为朝中最坚决的主战派,兄长真的只是单纯地为国家安全呕心沥血而毫无私心吗——战争机器一旦停止,像汲黯、狄山这样的人是不是会第一个站出来弹劾汉匈战争的功臣呢?
霍去病没有察觉霍光言语中的动摇,“御史大夫说饭后要来府中拜访,子孟可知所为何事?”
“货币改革和盐铁新政在赵国推行不力,御史大夫想在赵王身上做做文章。”
赵王刘彭祖是先帝的第八个儿子,七国之乱后,景帝把邯郸封给彭祖,立为赵王。
霍去病意味深长地看了弟弟一眼,谨慎道,“赵王忠厚老实,为人谦和恭敬,在陛下的兄弟中最有人望,御史大夫这般胡闹搞不好要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御史大夫先前也是兄长这般想法,以为是当地官员不肯出力,可几番督促仍无起色,便不合官场风气了。御史大夫于是翻查了这些年的赵国实录,发现所有的改革在邯郸竟无一成功,当年主父偃以推恩令削弱诸侯王权力,唯独赵王不受影响,后来齐王自杀,刘姓宗室群起反抗,主父偃被诛族,怂恿者便是赵王。更离奇的是朝廷派往赵国的国相竟然没有一人能安安稳稳地度过两年,其间不是自己犯法就是诽谤他人又被人告发,其中巧合是否是谁刻意为之?而现在,朝廷大力推行盐铁之策,便是将制盐和冶铁两项财政全部纳入官营,禁止私人制造和贩卖,首当其冲的就是赵国这样的冶铁大户,那些到赵国推行新政的官员和国相们一样,却纷纷被人拿了把柄,难有作为。”
很难把刘彭祖这样的老实人同心如蛇蝎联系起来,再高明的手段用的次数多了也会露出马脚,张汤嗅到了赵国的血腥,而赵太子刘丹远没有他父亲谨慎,成为了张汤打入邯郸的突破口,“张大人希望当赵王反戈一击的时候他能够得到您和大司马大将军的支持。”
侵削诸侯、疏人骨肉的官吏,历代鲜有善终,晁错如是,主父偃如是。张汤既然叫霍光参与刘彭祖案,便是铁了心要拉霍去病下水,所以今天御史大夫的求见绝不仅限一个赵国。
平阳侯突然到来打断了霍家兄弟的谈话,“大将军在回府途中遇刺!”
霍去病倒吸一口凉气,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长安城对大司马大将军行凶,“伤得严重吗?”边说话边蹬上鞋就要往出走。
“只是皮肉伤,并不碍事,大将军叫我们不要声张更不可报官,宜春侯咽不下这口气,托我来找你寻思对策。这匈奴人忒地可恨,敢跑到长安城撒野!”
“你如何便断定是匈奴人所为?舅舅可看清行刺之人模样?”曹襄摇了摇头,平阳侯宜春侯这对活宝忒没脑子,霍去病苦笑道,“既然不叫我们声张,舅舅想必已经知道刺客是谁。”
曹襄一脸困惑,“大将军既已知道刺客是谁,又为何不报廷尉?”看霍去病没有答话,他又把脸转向霍光,“你快说,莫要吞吞吐吐。”
“行凶者很可能是关内侯李敢。”
曹襄不再作声,这完全是两码事了,李广在漠北自杀对李家打击甚重,好端端一个人落得这般下场放在谁身上都不会善罢甘休。李家咬定是大司马大将军假公济私逼死李广,更有人煽动舆论散布大将军任人唯亲、逼害忠良的阴谋言论。
皇帝赐爵李敢关内侯,食邑二百户,代李广为郎中令,同时以大将军折损过多为由,没有给卫青加封食邑,如此处置却没能取得息事宁人的效果。
此时大将军若再举报李敢行刺,李家和卫家的斗争只会愈演愈烈。
“李敢不过一介武夫能掀起多大的波浪,倒是这背后的推手叫人不得不防。”这是霍光第二次提醒他的兄长。
霍去病心念一动,回长安后皇帝马上叫张汤介入调查大将军是否在指挥上有错误导致李广迷路失期,张汤一定注意到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想想李家的权力结构,丞相乐安侯李蔡难脱干系。
皇帝亲政以来实行内外朝议政,极大地削弱了丞相权力,漠北之战后,霍去病和卫青同拜大司马统领军政,朝中改革又多出自张汤,丞相之位有名无实。
李蔡于是利用堂兄李广的死大做文章,飞将军门生故旧不少,仇视卫家蹿红的人更多,两相结合竟成了气候,大司马在朝中好像成了摆设。
张汤拜访的目的恰是希望联合卫霍打击丞相李蔡,而他作为御史大夫也顺理成章继任丞相。霍去病权衡其中利害,张汤的想法未尝不可以是他的想法,李家的事一日不去,对卫家声望都是负面影响,以李敢的性子,这次行刺没能得手,一定会再寻机会,大将军宅心仁厚、顾念同袍旧情不会对李家赶尽杀绝,他却不容舅舅再有半点闪失,所以在李敢再次动手前,他要把在幕后兴风作浪的人一举铲除。
“我一会儿随平阳侯去探望舅舅,子孟你先去御史大夫那里,他应该已经听说大将军被刺的事,你转告张大人,本将愿与御史大夫共进退。”
“行刺大将军这样的事尚且需要李广的儿子亲自动手,所谓飞将军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想来也经不起敲打。”是时,李广长子当户、二子椒皆早死,只剩李敢一个儿子。
只有曹襄听得云山雾绕。
李敢跪在祖宗牌位前,他父亲的灵牌刚刚摆在上面。
陇西李氏世代为将,自己抹脖子死的,李广是头一个,他本应该是这个家族的荣耀,是多大的委屈才能让一个久经沙场的将军含恨自尽!
李敢哭出了声,他尚未体味封狼居胥带来的喜悦,便听到了父亲自杀的噩耗,每念及次,几欲昏厥。
李广的夫人推门进来,搀扶她的是李敢长兄当户的儿子李陵,年方十六,继承了李家魁梧壮实的身材,脸上轮廓似刀刻一般,线条硬朗恰到好处,他嘴唇很薄,眼神里多了一丝隐忍,太夫人摆手叫李陵退出去,“你不在朔方戍卫,回长安干什么?”
“陛下调儿臣做郎中令,今后儿可以在母亲膝前尽孝。”
“你回来哪是给我尽孝,倒是给我添堵,谁让你去刺杀大将军!”
李敢一怔,正色道,“儿子不敢,大将军遇害了?”
“你难道不知大将军只是受了皮肉伤?”太夫人气得声音发颤。
“儿子下午才回长安,仆人说您正在小睡,儿子不敢打扰,便先来祭拜父亲,何来行刺大将军一说?”李敢自小敢作敢当,不是藏得了奸的人,“而且以儿子的武功,又是伏击卫青,断无失手的道理。”
太夫人长叹口气,“这是有人故意叫咱家不太平,怕是不出明天,街头巷尾就都要歌颂大将军仁义,倒责怪我们李家不顾大局了。”
皇帝突然召集朝议,李蔡顺路来找李敢,刚见面便劈头盖脸斥责侄子一番,听李敢信誓旦旦保证没做过这事,他才回过味儿,“这是有人要害咱们呐。”
“陛下也真是的,休沐也叫人不得安生,还偏挑吃饭的时候叫你们进宫。”也只有平阳公主敢这样抱怨,“什么事儿非赶在今天说!”
“明天兴许有重要政令公布,陛下可能要先和咱们通通气儿。”大将军笑着说,这也是惯例,若是头一天三公九卿诸官员反对的声音较大,便可能暂时搁置,省得朝议时争执起来不好收场。
霍去病草草吃过,曹襄要慢一些,大将军叮嘱道,“你先跟陛下替我请假,便说我有些发热的症状,切不可提起遇刺的事。”
这又挑起了平阳公主的话茬儿,“众目睽睽之下,公然行刺朝廷大臣,就应该叫张汤带着廷尉去查,你大将军乐意做这滥好人,人家却未必肯承你的情。只怕还会有人说你收买人心!”
霍光急匆匆赶回来,朝议召集得突然,据张汤揣测事关西南夷,曹襄正要上马看到满头大汗的霍光又下马说,“我娘给你留了饭,你吃过再走!”霍光心里一热,点了点头,即便在平阳时,曹襄也未曾拿他当仆人看待,他扯住霍去病的衣角,“兄长可有什么秘密军务要向陛下汇报?一会儿你和曹襄去得慢些,尽量赶在众人最后,陛下见到你必然要问大将军怎么没来,你便说大将军病了,臣尚有秘事要奏,然后你便把密报附耳讲与陛下。”
霍去病现在掌谍报、用间,有些隐秘事单独和皇帝说并不为过。
“待到朝议时,不管陛下说什么,你都尽量表现得既不支持也不反对,兄长若是实在拿捏不好分寸,便装得心不在焉。”
在长安的两千石官员除了宗正、太常都收到通知,朝议从禁盗铸钱币开始,张汤奏请,“三铢钱轻,轻钱易作奸诈,更请郡国铸五铢钱。”
过了良久竟没人吱声,皇帝朝右内史的位子扫了一眼,才想起汲黯已经病了一个月,“若是没有异议,大司农一会儿拟个诏书明天朝议后便发给各郡吧。”
“儿臣以为不可。”一个稚嫩的声音传来,诸大臣才发现今天的朝议太子也列席参加,他刚刚十岁,比同龄人高大壮实,“三铢钱刚刚推行三个月便废止,儿臣以为有失朝廷威严。”
张汤偷偷看一眼皇帝,又把犀利的目光投向太子少傅庄青翟,庄青翟神情专注面色如常。
皇帝哈哈一笑,笑声在空旷的正殿回响,“诸位竟不如朕的儿子,太子小小年纪便关心政事,而且知道朝廷脸面,说明太子少傅教得好,今天朕再教太子一句话,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看太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皇帝传张骞进殿,与李广出右北平击匈奴失期赎为庶民后,故博望侯渐渐淡出权力核心,和随军出征时比,张骞有些发福。
“卿数言西域事,今日诸卿不妨都听一听。”
张骞长揖道,“匈奴虽遁漠北,却得西域之补给,臣曾至大宛、大月氏、大夏、康居,得见其富庶,大宛俗土著,耕田,多善马,马汗血,有城郭、室屋,如中国;大夏在大宛西南,与大宛同俗,其东南数千里有国名身毒,有蜀物,此其去蜀不远;大夏、大宛、安息之属皆大国而兵弱,贵汉财务,其北有月氏、康居之属,其兵强,可以赂遗设利朝也。诚得而以义属之,则广地万里,重九译,致殊俗,威德遍于四海。”
骠骑将军夺取河西后,中原与西域通商渐渐频繁,但对于长安而言,西方仍是化外之地,并未给予更多战略上的重视,张骞无疑希望皇帝将西域诸国列为外臣,甚至割裂其与匈奴的联系。
“臣曾听说一条从蜀地通往大夏、身毒的捷径,相较河西走廊更为安全,但是元狩元年至今,我使者出駹,出冉,出徙,出邛、僰,各行一二千里,北方闭氐、莋,南方闭嶲、昆明。昆明之属无君长,闪寇盗,辄杀略汉使,终不得通。”
“张大人的意思是我朝应该对西南施加更广泛的影响?”霍去病问道,皇帝在执政初期便有将西南夷划入疆域的计划,只是其中有两难,一曰通蜀道难,二曰西南民族众多、邦国林立,所以推动起来阻力极大,后来丞相公孙弘以修建朔方城耗资巨大、通西南得不偿失,朝廷当专力事匈奴为由,皇帝才搁置在西南的布局。
霍去病听得认真,时不时迎合天子殷切的眼神,在西南大兴兵事很容易刺激南越赵氏的敏感神经,这便解释了皇帝仿造滇池修昆明池的战略目的——不久后汉军很可能在南方与越军开战,以争夺西南的话语权。但是这次朝议天子的意图不限在此,张骞再谈通西域之利。
“浑邪王既降汉,汉兵击逐匈奴于漠北,自盐泽以东空无匈奴,西域道可通,有国曰乌孙,其昆莫本为匈奴臣,后兵稍强,不肯复朝事匈奴,匈奴攻不胜而远之。今单于新困于汉,而故浑邪地空无人,蛮夷俗恋故地,又贪汉财物,今诚以此时厚币赂乌孙,招以益东,居故浑邪之地,与汉结昆弟,其势宜听,听则是断匈奴右臂也。既连乌孙,自其西大夏之属皆可招来而为外臣。”
这是要联合乌孙断匈奴右臂。
皇帝扫视一圈,竟又无人应和,“丞相以为张骞再使西域如何?”
李蔡没想到皇帝头一个问他的意见,支支吾吾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硬着头皮答道,“臣以为再使西域亦可。”
这样模棱两可的回答惹得天子不满,“朕叫你考校各郡太守政绩,你可落实了?”
李蔡脑子昏涨涨的,联想到刚才霍去病说大将军病了,又在天子耳边嘟囔很久,难保不是在说李敢行刺的事,可现在他怎么和天子澄清大将军的伤非李敢所为,又如何说考校太守的事本就该御史大夫亲力亲为。
他更没想到的是御史中丞减宣突然发难,“丞相只怕忙着扩建自家宅邸,无暇顾及其他事情。”
连张汤都觉意外,虽是御史大夫府中官员,减宣却是大将军从河东一路提拔到长安,他的发难并非自己授意,他朝霍去病望去,霍去病也是一脸迷茫。
皇帝半开玩笑道,“若是人人都像丞相这样懂得享乐,就不会有人动辄指责朕大兴土木了!”
李蔡脸烧得通红,表情僵硬凝滞,想挤出笑容掩饰尴尬,却又觉得不合场合。
减宣却继续说道,“据臣所知,丞相的宅院侵占了先帝的陵园,不知道是不是有意为之呢?”
当时长安的豪强贵族多有扩建宅邸之举,偶有侵占陵园、祖庙的事发生,朝廷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予深究,但捅到皇帝那里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皇帝叹了口气,他本无意责怪丞相坐充其位,可是侵占祖庙关乎官家威严,“丞相明天到廷尉那里说明情况。”
李蔡精神恍惚,钉在地上很久才朝皇帝三叩九拜,当年废太子刘荣侵占祖庙,下廷尉自杀,他自然知道面对他的是什么样的命运。
为了庆祝昆明池竣工,皇帝传召军中各部到上林苑狩猎,诸将校猎兽最多者赏千户。
上林苑始建于建元三年,在秦时基础上扩建,其地跨长安、咸阳、周至、户县、蓝田五县,纵横三百里,有灞、浐、泾、渭、沣、镐、涝、潏八水出入其中,苑中养百兽,春秋季节天子常在此射猎,建离宫七十余所,有用于赛马、斗狗的犬台宫、走狗观,也有专门饲养白鹿、大象的观象观、白鹿观;张骞从西域带回葡萄种子,皇帝建造葡萄宫种植张骞从西域带回的葡萄种子,又作扶荔宫种植菖蒲、山姜、桂、龙眼、荔枝、槟榔、橄榄、柑橘等奇花异木。
霍去病整理着戎装,屋内只他和霍光两人,“上林苑中有神马,今日若有人找到并驯服这匹烈马,定会出尽风头。”若不是今天要冲李敢下手,他本人未必不能得此彩头。
“兄长是否想过,以李敢的武功,又是伏击舅舅,如何能一击不中,舅舅不过落个皮肉伤。”
霍去病系披风的手略一停滞,“你莫非生了恻隐之心?”连环计杀李蔡让霍去病看到了弟弟的狠辣,他本人又何尝想置为他披荆斩棘的小飞将军于死地,奈何李敢一日不去,就总有人生拽着李广自杀的事撺掇李家攻讦卫青,继而煽动同情李家的舆论抹黑卫氏,“还是觉得我不是郎中令的对手?”
“我担心郎中令被杀,陛下会作何反应,兄长动手最好利落干净些,事后无论陛下如何追究,都不可承认今日之事。”大司马骠骑将军和郎中令无论谁被杀,都将是震惊朝野的大事。
到辕门领过各色标记的箭袋,狩猎便开始了,校尉一级如荀彘、赵破奴等率先出发,然后是公孙敖、公孙贺、赵食其、曹襄、李息、郭昌、路博德等偏将,郎中令有戍卫之责,虽摩拳擦掌,却不敢妄动,皇帝摆摆手示意他也去,李敢才兴冲冲地跨上马冲进丛林,他没注意到,骠骑将军紧随其后进了校场。
“报——”负责统计的哨骑故意拖着长声,“禀报陛下,宜春侯驯服烈马!”皇帝欢喜道,“快牵来叫朕瞧瞧!”
卫伉骑着那匹通体乌金的骏马疾驰过来,众人惊叹天马,皇帝拊掌笑道,“宜春侯壮哉,这匹马就赏给你!”卫伉也是爱马之人,并不推辞,他不无得意地环顾四周,今日上林苑,饶是你猎得熊罴也不及降服这烈马风光,只听皇帝说,“台下有谁能为天马即兴做一篇歌赋啊?”
太阳红彤彤地挂在西边的天上,狩猎的将军们陆续回营,霍光的心快提到嗓子眼,他迟迟不见哥哥和郎中令李敢的身影。
一人起身踱步至距离皇帝没多远的地方,朗声吟诵道,“太一贡兮天马下,沾赤汗兮沫流赭。骋容与兮跇万里,今安匹兮龙为友。”
台下马上有人附和,“好诗,好风采!”连皇帝都拍案叫绝。
赋诗之人正是大才子司马相如,霍光远远瞧见他白衣翩翩,风采俨然,仍可见年轻时模样,协律都尉李延年随即谱曲唱了出来,皇帝正沉浸在这天籁般的歌声中,却听一人大声打断,“臣汲黯冒死进言。”
皇帝一定后悔为什么非要把卧病在家的右内史请来观摩昆明池的落成。
霍去病骑着马缓缓出来,霍光看到兄长对他自信一笑,想来大功告成。
汲黯没有理睬皇帝的不悦,“凡王者作乐,上以承祖宗,下以化兆民。今陛下得马,诗以为歌,协于宗庙,先帝百姓岂能知其音耶?”他又蔑视地扫了一眼李延年,“协律都尉,宦者也,何德何能配二千石印?”
李延年是平阳公主在王夫人死后举荐,汲黯一席话令她也不得不收敛笑容。
“右内史未免以古非今,难道不知此一时彼一时也,假以周礼,执诗经教化百姓,敢问汲黯大人,我大汉朝再分裂成诸侯国可好?”张汤素来和汲黯唱反调,这次当然也不例外。
这时一匹马嘶喑着迈着矫健的步伐出了辕门,马背上驮着一具尸体,正是郎中令李敢,皇帝瞪大了眼睛,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张汤,检查一下郎中令身上可有伤势!”他狐疑的眼神扫过卫青、霍去病和台下一众跟随卫霍征伐匈奴的将领校尉,飞将军李广自杀、弟弟李蔡自杀,现在竟轮到他的儿子死于非命!
张汤心里发冷,想不到卫家竟对李家赶尽杀绝,一番仔细查验后小心道,“陛下,郎中令身上只是撞击伤,看起来像是叫野兽撞的。”
这时大将军麾下偏将荀彘站出来说,“陛下,臣最后看到郎中令时,他正追击一只麋鹿。”
“臣从未听说麋鹿撞人,”右内史跪地请命,“请陛下允许臣彻查郎中令遇害之事。”
皇帝冷哼一声,麋鹿伤人闻所未闻,他缓缓走到李敢尸身前悲痛道,“传召全国,厚葬郎中令李敢,拔擢李陵为羽林郎。”他又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汲黯,“右内史以诗经劝谏,便到民间采风教化百姓吧,胜过在朕身边胡言乱语。”
上林苑狩猎以这样的方式不欢而散,那天晚上霍去病到宫门外跪了一宿,天稍亮天子才叫他进去,自此算是抚平李广自杀风波,可是丞相、郎中令、右内史三个机枢空缺,新一轮的厮杀只怕又将开始。
在汉朝皇帝试图在西南疆域开辟一条可能通往西域更近的路线时,匈奴人则在西方重新树立威信。
大宛王年事已高,他手提长剑孤零零地站在王座前,鲜血染红了他金色的铠甲,花白的胡子打成绺儿显得狼狈不堪,他这个年纪,连夜的战斗已透支了最后一丝力气,他捡起丢在地上的头盔,重又戴上,以保持最后一点体面。
单于因为他曾经为汉朝使者张骞游历西方派遣向导而兴师问罪,那是多么遥远事啊,汉使一去再无音讯,更未兑现当时的承诺。
匈奴置僮仆都尉管理西域,这个傲慢的男人率领右贤王的精骑攻克了他的城邦,占领了他的宫室,正在掠夺他的珠宝、女人、马匹还有粮食。
僮仆都尉说他将挥舞着马鞭笞打曾经背叛他们的民族。
大宛王冷眼看着僮仆都尉身后唯唯诺诺、奴颜婢膝的小王毋寡,他从没把这个在都城角落苟延残喘的旁系贵族放在眼里,毋寡被国王看得心惊,执剑的手握得更紧。
僮仆都尉鄙夷地看了一眼毋寡,“杀了他,你便是大宛的头羊。”他将为毋寡的政权提供保护,直到再听不见那些愿意和汉朝互通商贸的声音,按照大单于和自次王的构想,随着亲汉势力在大宛被连根拔起,西域再无滋生亲近汉朝的土壤。
只是整个西域已在掌控河西走廊的汉朝战略打击范畴内,匈奴又如何保证这些国家对他们俯首帖耳,眼前这个窝窝囊囊的大宛贵族又如何拒绝来自东方丝绸、香料的诱惑。
每有要事,张汤便会叫兒宽、桑弘羊和霍光商议,郎中令的人选在上林苑狩猎后几日便敲定,他叫徐自为,得大司马大将军保举,在此之前籍籍无名。可御史大夫继任丞相之事却迟迟无人提及,据传闻,升任张汤为丞相在宗室、诸侯王间有很大阻力,皇帝征求大将军意见时大将军也顾左右而言他,这让张汤惴惴不安,而明天的朝议皇帝又要他推荐右内史人选。
时下处于汉匈战争走向拐点的关键阶段,右内史人选是推行财政改革的重要落子,长安城中“各抱地势、勾心斗角”,有些新政假如左右内史执行不力,骑墙观望的其他郡县必定在落实时大打折扣,这在汲黯任职期间已经暴露弊病。
经过近半年的考察,御史中丞减宣、河内太守王温舒、定襄太守义纵脱颖而出,三人皆酷吏。“减宣和大将军过从甚密,”张汤稍觉失言看了一眼霍光,大司马大将军如今愈发老成持重,又受平阳公主影响,身边聚拢着诸侯王、宗室及温和的改革派,这些人希望卫青能够利用大司马统摄朝政的权力影响陛下放缓改革的步伐,所以,看似铁板一块的朝廷实际已经有卫青和张汤对峙的萌芽,当然,卫青谨慎小心且和张汤一样擅揣人主心思,他不会公然为任何一方势力站脚助威,“王温舒为人奸滑,不值得信赖,真要把他放在右内史的位子上,叫我放心不下。”
至于义纵,他与张汤的仇怨人尽皆知。义纵的姐姐义姁精通医术,深得太后信任,后来太后问义姁家里可有兄弟,是否愿意做官。义姁无奈摇头,回答说家中只有一个弟弟却不学好,成天游手好闲,还干过打家劫舍的买卖,哪里会是做官的料呢。长姊如母,太后也有弟弟自然理解义姁恨铁不成钢的心情,便特意嘱咐皇帝要关照义纵。
破格收录为中郎的义纵没多久就被下放到地方做县令,主管一方之后义纵以雷霆手段惩处当地豪强,一时豪强人人自危而百姓得以安宁,当年长安对各郡县考核,义纵所管辖的县被评为全国第一,从此义纵扶摇而上,先后调任长陵县令、长安县令,在长安县令任上因处置皇戚欺凌百姓案件而获得法不避权贵的美名,同年义纵升迁至河内郡都尉,之后调往南阳郡,诛灭烜赫一时的宁成家族名声大噪,也因此与张汤结下怨恨,当年张汤受宁成提拔才得以崭露头角,义纵上报宁成案时张汤为此说项遭到拒绝。后来因定襄治安混乱,朝廷委派义纵为定襄太守,他又创下一日斩杀四百罪犯的纪录。
“大人不宜举荐减宣。”霍光在竹简上随意勾画,“攻讦李蔡时他功劳最大,此番若是升任右内史,无疑是昭彰大将军和李家的私怨,讨好不成反倒惹人憎恶。在王温舒和义纵之间大人不妨选择义纵,虽有嫌隙,彼此却更加了解,也能博一宽宏美名。”
张汤点点头,算是认可霍光的提议,丞相之位悬而不决,此举可为他积攒一些官声。
叫他始料不及的却是淮阳郡出了乱子,竟彻底让他升任丞相的希望落空。
随五铢钱面世的还有泛滥成灾的假币,以楚地要冲淮阳最为严重:当地豪强怂恿百姓私自铸钱,假币从淮阳流出扰乱全国市场,新币改革受到严重阻碍,郡府本想抓捕罪魁以儆效尤,不曾想造成官民对峙。
淮阳的事一旦蔓延全国,后果不堪设想,撤下淮阳太守后竟无合适人选接替,经人提醒皇帝想到赋闲在家的汲黯,当年淮南王谋反独畏汲黯,如此威望处置盗铸案最为合适。皇帝命张汤迎请汲黯,一回官邸张汤便将这差事交给了霍光。
霍光能体察到张汤的忧虑,张汤和汲黯素来不睦,在如此关键的时候,汲黯的重新得势很容易令御史大夫陷入被动,甚至有风声说皇帝有意任用汲黯为丞相,毕竟当时皇帝贬斥右内史与其直言进谏并无关系,只是不希望他过分深究李敢之死罢了。
回到骠骑将军府已是深夜,霍去病近来身体不适睡得早些,只留卫伉在大堂等待霍光,打着哈欠道,“你和平阳侯都是忙人,想凑到一块儿小酌两杯都是奢望。”
霍光抿嘴一笑,“宜春侯何尝不是大忙人呐!”上林苑射猎夺魁,卫伉名声大噪,有消息说苏建的儿子苏武和他往来频繁,对朝局洞悉的人稍加推测便知他可能协助骠骑将军管辖军中间谍,张汤曾暗示霍光向兄长争取此中权力,霍光当时一笑了之,卫伉介入这少为人知的势力只怕还是大将军的意思,“宜春侯何事?”
卫伉递过一只锦袋,用金丝双线缝合,若有人擅自拆开,收取的人便能看出,“御史大夫可是要子孟代他迎接汲黯大人?父亲请子孟在见面时交给他。”
霍光略显犹疑地接过锦袋,仔细掂量一番,他相信,这里面不能叫他知道的内容必是和张汤有关,也许大将军希望用这样的方式提醒霍家兄弟在张汤和保守派之间保持中立。
十日后,汲黯赴任淮阳太守,在长安汲黯死谏皇帝不可任张汤为相,他如此评价御史大夫:智足以拒谏,诈足以饰非,务巧佞之语,辩数之辞,非肯正为天下言,专阿主意。主意所不欲,因而毁之;主意所欲,因而誉之。好兴事,舞文法,内怀诈以御主心,外挟贼吏以为威重。秦之亡因群臣失语,今刀笔吏为公卿,恐天下重足而立,侧目而视矣。
当时皇帝笑着问他谁更胜任丞相一职,汲黯答道,太子少傅庄青翟最合适不过。皇帝又询问大司马大将军对太子少傅印象,竟得极高评价,如此武强侯庄青翟得任丞相。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张汤仰卧榻上,心中愤懑,听着小儿子张安世翻弄竹简的声音更觉烦躁。
突然房门被人撞开,一男子灰头土脸地闯了进来,衣服虽脏,却非贱物。张安世一怔,起身到大门,探头张望重又把门掩上,他识得男子是父亲门生,上次拜访时衣着可是光鲜亮丽得很。
张汤有些手足无措,甚至没反应过来应该先给他倒一碗热水还是先去找一件干净的换洗衣裳,倒是那男子拦住了他,“大人不须慌乱,此地在下亦不能久留,刘彭祖和他的太子刘丹现在派人四处追杀我,方才差点就叫他们得手。”
为了抓住刘彭祖构陷朝廷大臣的证据,张汤激活了安插在赵国王宫的密探,多年的潜伏让密探深得太子丹信任,而利用这种信任,使得他很快捕捉了一些赵王勾结其他诸侯王消极抵抗朝廷的情报,而且,还找到了和长安有利益输送的蛛丝马迹,本打算坐稳丞相位子就朝赵王动手,却没想到不光自己晋升无望,间谍也叫人连窝端掉。
“大人身边有鬼,否则我不会暴露身份,我的全家都被刘彭祖杀了,我尚在怀孕的妻子被赵王的走卒凌辱,连我家的黄狗都横尸街头,如果不是那日我外出采买,大人恐怕连我都看不到了。”来人忿忿说道,用咬牙切齿形容都不为过。
张汤想不到对手的手段如此干脆利落,平民的性命在这些诸侯王的眼里连蝼蚁都不如,他握紧了拳头,“这个仇一定要报。”
听到张汤的表态,来人紧紧握住他的手,终于流下滚烫的泪水,可叫张汤心神不宁的却是身边谁会是泄露间谍身份的内鬼呢,在赵王身边安插眼线只有自己和两个儿子知道,张安世足不出户,也只有在太子身边的长子张贺有此可能,太子、卫青、汲黯、赵王这些身影一时都涌现在了张汤的脑海。
男子见张汤陷入沉思,起身要走,张汤这才惊觉忙把他拦住,“你以为还有比我这府中更安全的地方吗?我这府邸虽然破旧,却也没有刺客敢在我张汤家里行刺。把赵王和太子丹作奸犯科之事写出来,我这就上书弹劾刘彭祖。”
如果那一天,张汤不是因为沉浸在和丞相位子失之交臂的失落中就不会这般冲动,此前改革派与守成派的冲突都在暗中,张汤这般行为无异于将斗争摆上台面,两个派系在都没做好充足准备的情况下仓促走向决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