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的厚土
临夏一年四季都有花儿会,光是大型花儿会,就有一百多处。其中,规模和影响较大的,是松鸣岩花儿会、莲花山花儿会、盖新坪花儿会和炳灵寺花儿会。这让我们想起了二郎山花儿会,不知道临夏的这些花儿会,会不会像二郎山花儿会那样,已经名存实亡了呢?希望不会吧。但一切都很难说,毕竟,时代已经变了,所有的文化也罢,传统曲艺也罢,如果不能变成生活的一部分,就很难留下去。这也是凉州贤孝所面临的命运。
过去没有好书,也没有什么娱乐,听花儿和贤孝就是人们最喜欢的活动。花儿和贤孝一直像老师那样,告诉孩子们如何孝敬父母,告诉大人们如何贡献社会,里面充满了有益世界的正能量。如果老是听花儿和贤孝,人就不会去在乎一些物质的东西,而会去追逐一种更好的品格、更好的德行,他会觉得,如果没有很好的德行,就没有尽好做人的本分,就算不上人。这时,他就会有很高的道德底线,也会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虽然有些道理看起来很简单,人们在童年时也背下了很多,比如“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但真正能做到的人,又有多少呢?在这个世界上,因为误解而产生隔阂的人,实在太多了,所以,有个故事叫“即使你开枪打了我,我也相信是枪走火”,我特别喜欢。在那故事中,有两个士兵,他们是生死与共的好朋友,但因为食物的短缺,有一天,其中一个士兵就一时冲动,偷偷打了另一个人一枪,幸好没有把他给打死,被打的士兵早就看穿了这件事,但一直没有说破,他选择了理解和宽容,于是他们做了一辈子的好朋友。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只有信任和包容,爱才能持久。能做到的人固然很少,但只要有一个人做到了,这个世界上,就多了一份美好。
这次回家,我发现母亲多了几条皱纹,头发也白了些,但看起来倒不疲惫,精神很好。几十年的岁月匆匆而过,那么年轻的母亲,转眼间,就变成了眼前这位精力旺盛的老太太。父亲不在了,而我,也年过半百了。人生就是这样,一切都像是梦境,一切都在继续,一切都不会停歇。但是,这次回来,我还是很高兴。家里的一切,尤其是母亲,唤起了我很多温馨的回忆。人生虽然很漫长,但到了最后,我们记得的,也不过是这么几个片段而已,我很珍惜。
就像,眼前所有的风景,我们都要自己去品味,才能感受到它的美与不美。只是,美也罢,不美也罢,都是旅途中的一段记忆,它很快就会过去的。正如我们的小黑车一路前行着,虽然不颠簸,但风景的变幻,还是让我们觉出了一种无常的味道。在武威老家度过的那几天,也像是梦境了。只是,母亲灿烂的笑容还留在脑海里。
对临夏,我非常熟悉,因为过去我曾到过这里采访。
临夏离定西很近,北边是湟水,西边是积石山,南面是太子山。朝现在的方向一直往前开,我们就会到达甘南藏族自治州,也就是此行的目的地。那儿保存了非常纯净的藏文化,尤其是信仰文化,而在其他的很多地方,信仰文化已经开始变味了,各地也出现诸多的怪现象,如狗肉节、南海行宫等。世界就像万花筒,日新月异着,有时,真让人莫名其妙了。
不过,不管怎么变化,其实也都是正常的。因为人有欲望。
人类的心灵,就像一个巨大的猎原,虽然看不见,但里面时刻上演着神性和兽性的争斗。这些争斗导致了《猎原》中水源的短缺,导致了《西夏咒》中的人吃人、骑木驴、活剥人皮,导致了《大漠祭》中父亲杀了亲生女儿、医生动手术时不给病人打麻药,导致了《白虎关》中王秃子的报复社会、北柱猛子的掘人祖坟、月儿的感染梅毒,导致了《野狐岭》中蒙汉驼王之争、两支驼队爆发的利益纷争……神性和兽性的争斗,化现出形形色色的故事、形形色色的命运,现实世界的戏剧性,其实一点也不输于小说。要是你打开那些纪实文学,要是你打开那些网络新闻,要是你打开微信、QQ群,要是你走进一些老百姓的家里,你就会发现,社会像是一根扭得很紧的弦,弹不出畅快的音,而背后那股无形的扭力,就是欲望。
我在《猎原》《西夏咒》《野狐岭》中,就着重写了这个东西,我看似在写一个小群体,但事实上,我在写人类世界的众生相。我还在探讨一个人类永恒的追问:如何才能自主命运,超越欲望?
所以,我的小说中总有一些叩问永恒的人,比如《西夏咒》中的久爷爷、雪羽儿、琼、阿甲、吴和尚,《无死的金刚心》中的琼波浪觉、巴普,《西夏的苍狼》中的黑歌手,《野狐岭》中的马在波,等等。他们的经历,演绎了我的思想和追问。
人是欲望的猎物,所以,我在《猎原》题记中说:“在心灵的猎原上,你我都是猎物。”但是,对这句话,能读懂的人并不多。因为,很多人被世俗生活麻痹了,根本就忽略了那个灵魂角逐的过程。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的那些痛苦,是欲望和灵魂搏杀时产生的纠结。很多人的灵魂,就是在这样的过程中被悄悄杀死的,但他们不知道。他们同样不知道,灵魂的死亡,是多么可怕。这意味着一个人想要冲破欲望的牢笼,想要冲破概念的禁锢时,会少了一种鲜活的力量。这样的人,就像患了腿疾的马拉松选手、患了眼疾的摄影师、失去感受力的作家……总之,他们会感到一种颤抖、无助和无力——不过,那颤抖的是什么呢?
在西部大地上,你很容易接近那追问,因为,西部是一片盛行信仰文化的土地。像现在我们经过的临夏,很多人都有朝圣的习惯,据说,临夏每年都有近千人到麦加去朝圣。这说明,在临夏,传统文化保存得比较好。而且,无论在衣着、饮食、婚丧嫁娶、节庆礼仪等方面,还是在喜好、风俗、禁忌等方面,临夏人也都保持着较为完整的穆斯林传统。临夏这块土地上,定然有一种优秀的东西,让人们懂得尊重文化和传统。
(写于2014年6月19日,去往卓尼小村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