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力比多:欲望的秘密
以往心理学中被严重忽视了的性的理论,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对性的突出强调和独特解释是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中一个极重要的方面。性问题的科学心理研究,形成于弗洛伊德对精神病理学的探究。但是从开始提出这个观点的那一刻起,弗洛伊德便一直遭到各方面的批评和指责,而弗洛伊德并未因此放弃他的研究,反而将性(欲)理论作为他一生关注和求解的目标。假如我们说无意识学说是精神分析学的基础,那么性(欲)理论便是这种无意识学说的核心质点。甚至,我们可以这样说,理解精神分析学就必须理解无意识学说,而要理解无意识则必须理解性(欲)理论。惟其如此,才可能把握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的根本。拉康倒好,他的观点是:从来就不存在什么性关系。
如前所述,弗洛伊德将自己的精神分析学概括为两个基本命题:其一是无意识在全部心理活动中的地位,主要是颠倒式地研究传统心理学中的意识与无意识的关系问题;其二就是性冲动在无意识心理现象中的重要地位问题。弗洛伊德将无意识视为人心理系统的深层基础,这是一个由大量本能冲动和被压抑的欲望构成的神秘领域。在这里,弗洛伊德进一步提出了一个更加深入的问题,即又是什么东西构成了这些本能冲动最重要的本质呢?这也是他长期探究的一个关键之点。在多年的神经病治疗实践和理论研究中,弗洛伊德先是从变态心理现象、梦境和日常过失入手(这是因为在正常的心理活动中,无意识不能轻易表现出来),发现无意识冲动的背后是人的性本能,性冲动才是人的心理活动的最终原动力。他指出,在生活中发生的梦、过失和性变态都不过是人的性本能冲动的变相满足,而刚才我们已经涉及的那些看起来十分高尚的人类社会的各种文化、科学与艺术现象,也不过是性本能冲动的转移和升华罢了。
在自己的性理论中,弗洛伊德仔细描述了人类个体的性欲发展的三个主要时期,即幼儿期、童年期和青春期。
所谓幼儿期是指从婴儿出生到五岁的生长期。这是人类个体性欲发展的起点,它将为以后的一切性生长奠定基础和基本的方向。在这个阶段中,性心理将从发生到初步运动,先后经历两个阶段:自恋(Narzissmus)阶段(出生到三岁)和对象选择阶段(三岁到五岁)。所谓自恋阶段,是指婴儿出生后,尚分不清主体与客体,只能从最早的生理活动中得到快感的时期。此时,他自己就成了性的对象。在这里,“自我把自己作为对象,其所作所为好像是在跟自己恋爱”[219]。也因此,弗洛伊德将其指认为“自恋情结”。而到了对象选择阶段,幼儿已经开始区分自己与对象,并从主体走向外界,以寻求对象。按照弗洛伊德的观点,孩子一般会选择异性的父母为自己爱的对象,如男孩对母亲的爱、女儿对父亲的爱。这就可能造成孩子对另一父母单亲的排斥,对此,弗洛伊德称之为“俄狄浦斯情结”(Ödipuskomplex)[220]。
童年期一般是指儿童从五岁到十二岁的生长期,弗洛伊德将其称为性生活的潜伏期。这也是孩子性生活发展不断受到外界影响和各种精神力量压抑的时期。上述压力,在现实生活中主要表现为孩子所受到的早期教育的影响,如父母和老师的种种带规诫的引导,譬如不让他啃手指头,不能随地大小便。父母严厉地告诉他什么是羞耻的、不道德的,这就在孩子心中引发一种最初的道德感,从而将原来的性冲动带离性本身的用途,指向其他目标。当然,这并不是性生活的中断,而只是性生活受到家庭、社会和精神力量的影响,在压抑下变异了形式,具有了社会和文明的色彩。
青春期是从十二岁到十八岁左右的发展时期。在这个阶段,人的性器官开始成熟,性的快感主要依附于生殖机能,潜伏着的性冲动又复苏了,性生活将再度起航,沿着早期发展道路继续前进。在青春期的性生活中,性的目标和对象都将转向一个自体外的异性对象,以获得成熟的满足。在弗洛伊德看来,这个阶段的性生活发展极为重要,如果个体性发展能够顺利进入青春期,将性目标和对象集中于某异性个体身上,将有助于形成正常的人格;相反,如果个体的性生活受到外部干扰或其他原因的阻隔而停滞,无法进入青春期,就可能导致各种性变态和性倒错,甚至产生变态人格,终而发生精神病症。
所以,在弗洛伊德那里,性本能成了人生中最重要的内趋力,它是构成人生存表象后无意识冲动的更深一层动力。
依弗洛伊德之见,性本能冲动和性欲是无意识的基础和核心,但在现实生活中,由于受到意识(文明)的压抑和控制,人的原初欲望往往得不到直接的满足和显现。性本能,弗洛伊德把它称为“力比多”(Libido),其本义是原始的欲望。这是一种本能的力量,即性力。力比多并不是一般的生殖,它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中有更宽泛的含义。在弗洛伊德看来,力比多形成于人机体活动中某种特殊的物质变化里,它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原始冲动的能量,正是这种原始动力在人生命活动中的产生、增加、分配和转移,构成了五彩缤纷的人生。从力比多自身的存在和活动来看,其主要目的是寻求快乐,也就是说按照快乐的原则行事。
后来,弗洛伊德又将力比多泛化成一种包罗一切的“生命本能”,即生的本能和“爱洛斯”(Eros)。从而,力比多又成为上面我们已经看到过的在人生命活动中的内在创造力,它包含了爱、个体生存和种族繁衍的愿望,生长和发展的倾向;可是同时,它也内含着相反的破坏力,即死亡的本能“沙奈多斯”(Thanatos)。以弗洛伊德之见,人的生命是由两个对立的本能合成的:一方面是人身体内部那些促进生长和发展、抵抗死亡的力量,即建设性的力量,即生的本能。生的本能导致生命的延续,促进新的生长因素的出现,从而保证个体和种族的生命历程得以发展。另一方面又有身体中那些保守的、惰性的因素,它们要求回到事物的初始状态,引向死亡的力量,即死的本能。于是,力比多就成了生与死、爱与恨交织的生命驱动力。正是这种根植于人的本性中的性本能,创造了人、创造了人类历史、创造了五彩缤纷的文化世界。[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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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本书一开头,我们已经提到了拉康以及他那句著名的“回到弗洛伊德”的口号。拉康与弗洛伊德其实是上下两代人,后者轰动一时的成名作《梦的解析》发表之后的第二年,前者方才姗姗来到人世。说起来二人都是精神分析学的巨匠,但在生前,他们两人并没有过直接的交往,唯一的联系是在1932年,当时年轻的拉康刚刚完成博士论文的答辩,给弗洛伊德寄了一份自己的论文,可是热情而满怀憧憬的拉康只收到了弗洛伊德的一张明信片。其实,拉康的学术理路从一开始就不是按照弗洛伊德的逻辑发展的。在本书的“剧场指南”部分中,我们已经看到他居有太多的哲学文化背景,前期对拉康影响较大的是超现实主义(恰好也是以弗洛伊德无意识理论为思想原动力)和经过柯耶夫重新诠释的黑格尔哲学,后期又有大量语言学结构主义和巴塔耶哲学等其他学术资源的侵入。同时,我们已经指出,拉康从来没有简单挪用过别人的东西,他与其他学术资源的关系常常是一种奇特的颠覆性关系。所以,黑格尔必定无法在拉康那个他者的欲望关系中认出自己,索绪尔也一定会对着拉康的能指概念而气得发疯,更不要提他与自己的师祖弗洛伊德的关系了。在这种关系的起点上,拉康认为“自弗洛伊德以来,我们领域的这个中心园地看起来荒芜了”。在他看来,荒芜并非因大师去世而出现了“空位”,而是由于“他的著作的意义越来越被抹杀了”,弗洛伊德的思想像“一种技巧在传授着,内容莫测,而任何清新的批评却会引起惊慌”[222]。可以看出,拉康更加重视弗洛伊德的门徒不够重视的弗洛伊德论著中的哲学文化层面(如《图腾与禁忌》和《一个幻觉的未来》)。[223]德里达就认为,“拉康非常关注人文科学,而与他同时代的精神分析学家们很少有人关注这些问题”[224]。
1932年,拉康率先提出所谓的“镜像阶段”理论,使弗洛伊德晚年的自我与本我概念成为个人主体伪像的误认和本源性空无的崩裂,弗洛伊德的主体人格成了拉康想象域中反讽的对象。1953年,拉康公开提出“回到弗洛伊德”,但这一年同时也是他将语言学结构主义资源导入精神分析学创立能指暴力话语说的发端。弗洛伊德那里的意识与无意识的结构分层,从此变成拉康笔下已经是无的主体在象征语言符号中的被杀戮,他者(能指链)以空无建构主体,并使其无意识成为他者奴役的无形绳索。对这一严重的颠覆事件,拉康只是淡淡地说:“在精神分析学尘土飞扬的工地上,这些地方还空白着。”[225]从此,拉康在自己的公开研讨会(seminar)上茫然迷失于深深的学术思辨中,他的话语成了常人无法理解和诠释的神秘玄学。固然,拉康也热衷于谈论精神分析学所重视的人之欲望,可是,欲望对象在他笔下已经成了一种大写他者的阴谋,真实域中只剩下不可能达及的大写物和对象a。在主体与他者的争斗中,人最终无化为一个症候。这些令人恐怖的东西显然不是直接来自弗洛伊德的。有人评论道,拉康实际上在对弗洛伊德“发起了俄狄浦斯式的挑战”[226]。依我说,这是对的,拉康所谓的“回到弗洛伊德”显然是一种口是心非的弑父。倘若要拉康对弗洛伊德说一番肺腑真言,那一定会是:我依从您,我将让您越发深刻,可是我不得不杀死您。
——拉康反对弗洛伊德的生物学基础,他要把生物学的东西转换成文化的,自然的东西转换成社会的,因而他必然反对本能而确认能指,反对性欲而主张看不见的隐性语言结构。所以,“弗洛伊德派的核心术语在拉康的论辩中大多数处于边缘地位”[227]。
——与弗洛伊德的科学实证倾向不同,拉康的理论没有临床的表面象征性的特征,他更喜欢超现实的东西。波微曾经说:“理论对于拉康而言,就是一根链条、一种集束、一种捆绑起来的东西,相互关联的产生意义的诸因素的一种编织物。”[228]
——与弗洛伊德不同,拉康将精神分析学视为一种作为欲望工具的言语的科学,或者说是可直接言说与不可直接言说的欲望关系的科学。
——与弗洛伊德的肯定性话语不同,拉康将精神分析学改造成一种批判性的阐释学。
下面,就让我们进入拉康哲学的魔幻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