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欧化与世界化
1918年,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出版的前三年,梁漱溟在《北京大学日刊》刊登《征求研究东方学者》之后,就被视为反对欧化者,对此,他表示:
有以溟为反对欧化者,欧化实世界化,东方亦不能外。然东方亦有其足为世界化而欧土将弗能外者。[6]
他认为,所谓“欧化”其实就是“世界化”,西方近代文化,照他的理解,并不是一种民族性的文化,而是具有普遍性、可普遍化的文化,也是整个世界共同发展的必然潮流。“欧化即世界化”这一提法本身就不可能是“反对欧化”的,这明确表示,他的立场不是反对欧化。从正面来看,他的立场是,在赞成世界化的同时,肯定东方文化也包含具有普遍性、可普遍化的文化内涵。如果从“反”的方面看其思想,其立场不是反对西方文化,而是反对反东方文化。他在1917年10月初到北大时,对蔡元培、陈独秀说,他是为释迦、孔子打抱不平而来,就是反映了他的反反东方文化论的立场,而绝不是反西洋文化的主张。从今天的观点来看,“东方亦有其足为世界化而欧土将弗能外者”,是多元文化主义不可动摇的主张。
1919年夏,梁漱溟写了《东西文化及其哲学》的两章作为《唯识述义》的前录,1920年秋在北大开始讲东西文化问题,《北京大学日刊》自10月至12月分十五次连载了讲演的部分内容。1921年夏,梁漱溟在济南应邀讲东西文化问题,达四十天之久。1920年秋和1921年夏的这两次讲演的记录,在1921年10月出版为《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书,到1922年10月,短短一年之间,这本书就印到了五版。
《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开始就对西方文化作了以下描述:
我们所看见的,几乎世界上完全是西方化的世界!欧美等国完全是西方化的领域,固然不须说了。就是东方各国,凡能领受接纳西方化而又能运用的,方能使它的民族、国家站得住;凡来不及领受接纳西方化的即被西方化的强力所占领。……中国也为西方化所压迫,差不多西方化撞进门来已竟好几十年,使秉受东方化很久的中国人,也不能不改变生活,采用西方化!几乎我们现在的生活,无论精神方面、社会方面和物质方面,都充满了西方化,这是无法否认的。所以这个问题的现状,并非东方化与西方化对垒的战争,完全是西方化对于东方化绝对的胜利,绝对的压服![7]
梁漱溟所用的“西方化”“东方化”多指“西方文化”“东方文化”。这是要说明的。由上可知,梁漱溟看得很清楚:西方化是当今世界的趋势,顺其者昌,逆其者亡,世界上任何地方的人,要生存,就必须采用西方化。而且中国人的生活中已经“充满了西方化”。梁漱溟既然深知“不领纳西方文化立就覆亡”,他当然不会“反对西方文化”了。
梁漱溟说,可以把“文化”理解为“一个民族生活的种种方面”,这种种方面可归为三:精神生活方面,社会生活方面,物质生活方面。从这三个方面比较东西文化,梁漱溟指出,在精神生活方面,“的确是西洋人比我们多进了一步”,“中国人比较起来,明明还在未进状态的”。在社会生活方面,“西洋比中国进步更为显然”。在物质生活方面,“东方之不及西方尤不待言”。作了这三方面的比较以后梁漱溟总结说:
由此看来,所谓文化只有此三方面,而此三方面中东方化都不及西方化,那么,东方化明明是未进的文化,而西方化是既进的文化。所谓未进的文化大可以不必提起,单采用既进的文化好了!我记得有一位常乃德先生说西方化与东方化不能相提并论,东方化之与西方化是一古一今的;是一前一后的;一是未进的,一是既进的。照我们从生活三方面观察所得的结果看来,常君这种论调是不错的。我们看东方文化和哲学,都是一成不变的,历久如一的,所有几千年后的文化和哲学,还是几千年前的文化,几千年前的哲学。[8]
梁漱溟在这里虽或间用他人的语气,但他所引述的观点是他所认可的。以这样的观点来看,“东方化即古化”,“西方化就是新化”。东方是未进步的文化,而西方是已经进步的文化,前者不及后者,所有这些都是梁漱溟所坦然承认的。既然如此,他又怎么会反对西方文化呢?
根据梁漱溟的叙述,新文化运动前期国人对东西方文化的对比,多受这样的观点影响:西方人是征服自然,东方人是与自然融合。持这种观点的人,他举出有金子马治、杜威、北聆吉。梁漱溟颇不以此种看法为然,在他看来,此种说法虽是事实,但“对于西方化实在有很大的忽略,不配作我们所要求的答案。我们且举最容易看见的那西方社会上特异的彩色,如所谓 ‘自由’、‘平等’—— ‘德谟克拉西’的倾向——也是征服自然可以包括了的么?如果单去看他那物质上的灿烂,而蔑视社会生活的方面,又与同光间 ‘坚甲利兵’的见解有何高下呢?”[9]
梁漱溟自己对东西文化对比的看法,产生于1918年与张申府的谈论,“我当时叙说我的意见,就是我观察西方化有两样特长,所有西方化的特长都尽于此。我对这两样东西完全承认,所以我的提倡东方化与旧头脑的拒绝西方化不同”[10]。
请注意,他明确申明他虽然提倡东方文化,但不是拒绝西方文化,更不是反对西方文化。他所完全承认的西方文化的两个特长是什么呢?他说:“所谓两样东西是什么呢?一个便是科学的方法,一个便是人的个性申展、社会性发达。前一个是西方学术上特别的精神,后一个是西方社会上特别的精神。张君听着似乎不甚注意,但我自信甚坚,并且反觉得是独有的见解了。”[11]梁漱溟的这个说法,在今天熟知“科学与民主”两大口号的人看来,似无稀奇。然而,我们所注意的是,据梁漱溟说,他之提出这两点,是在陈独秀的总结之前,所以他在前面的话说完后接着说:“到民国九年看见《新青年》六卷一号陈独秀君的《本志罪案之答辩书》说他们杂志同仁所有的罪案不过是拥护德赛两位先生罢了。”[12]这表明,在1918年梁漱溟就已经看到西方文化的重要特点,并且这种看法与新青年派是一致的。尤其是他说“我对这两样东西完全承认”,完全赞成科学与民主,无怪乎艾恺认为,与文化融合派和全盘西化派相比,“梁漱溟的文化观却同陈独秀的持论更为一致”[13]。
[1] 李石岑:《评 <东西文化及其哲学>》, 《民铎》1922年三卷三号。
[2] 孙道升:《现代中国哲学界之解剖》, 《国闻周报》1935年十二卷四十五期。
[3] 郭湛波:《近五十年中国思想史》,山东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35页。
[4] 同上书,第138页。
[5] 《梁漱溟全集》第四卷,山东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738页。
[6] 梁漱溟:《启事》,《北京大学日刊》1918年10月31日,又载《梁漱溟全集》第四卷,第547页。
[7] 《梁漱溟全集》第一卷,第332—333页。
[8] 《梁漱溟全集》第一卷,第340页。
[9] 《梁漱溟全集》第一卷,第347页。
[10] 同上书,第349页。
[11] 《梁漱溟全集》第一卷,第349页。
[12] 同上书,第350页。
[13] 艾恺:《最后的儒家》,江苏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8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