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雉》:深情与见识
佛家认为人生有七种痛苦,其中之一便是“爱别离”——有情人被迫分开。这世间有太多难以预测的变故和身不由己的离合,“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千百年来,“相思”一直是古典诗词中常见的主题,《诗经》中的闺思之作就有不少,其中有一首写得格外有风姿,就是《雄雉》。
雄雉于飞,泄泄其羽。我之怀矣,自诒伊阻。
雄雉于飞,下上其音。展矣君子,实劳我心。
“雉”,就是我们今天俗称的野鸡。鸳鸯双栖蝶双飞才会让人联想起爱人,这位女士倒是独特,看着野鸡想到夫君。因为这鸟儿的体貌性情与远征的丈夫堪为类比。古人认为雄雉“有冠,文采而尾长”,就好像男子一身戎装、威武猛厉的样子;此鸟体形虽然不大,但“性好斗”,自家男人不也这样吗?虽说力量微薄,却仍奋不顾身、冲锋陷阵,想要立下战功,能不让妻子忧心忡忡吗?这份担忧自然引出了那句“自诒伊阻”的喟叹。“自诒伊阻”就是自找苦吃,有人说,这是指丈夫放着卿卿我我的小日子不过,为了扬名于世,非要奔波千里;也有人说,这是指妻子明知相思无用,仍要苦苦煎熬,自个儿给自个儿添堵。我觉得这两种说法都挺好,它们体贴地道出了分离人儿最真实的无奈:自讨苦吃的男人和自寻烦恼的女子,世间比比皆是,“自诒”二字里包含着多少身不由己,堪怜亦堪伤。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曷云能来?
日月更迭岁岁长,悠悠相思不能忘,道路遥远使人愁,夫君何日归故乡?透过一个“瞻”字,我们仿佛看见了那个伫立楼头、望穿秋水的女子,她在坚贞的守候和强烈的期盼中消磨了青春。“悠悠”二字是时光与思念的重叠,后来的诗句如“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水纹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都将绵绵情思与漫漫时光同时道出,便觉得滋味永长。
一般的闺思之作只在“悠悠我思”四字上做文章,可《雄雉》却有构思奇特之处,它在婉转曲折的思念之后又翻出了一段人生道理来:
[宋] 佚名《秋葵双鸡》,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百尔君子,不知德行。不忮不求,何用不臧?
妇人告诉夫君:世风日下,男人们重名求利,不懂得德行的可贵,你如果能做到不忌妒不贪求,大概可以趋吉避凶了吧。后世有些学者认为这根本不像闺中妇人的言语,比如明代文学家钟惺就说:“‘百尔君子,不知德行’,非妇人语。‘君子于役,苟无饥渴’(远方的人,别饿着了,别渴着了),真妇人语。”这样的看法不免浅陋,谁说妇人牵挂的只能是夫君的衣食住行?好女子既能细致入微地体贴夫君的生活,也能给予他为人处世的劝诫,既关心爱人的身体,也不忘关注他的心灵。“君子于役,苟无饥渴”是对远方人生存状况的忧虑,而“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则是对其生命质量的关怀,一样恳切,一样平直。
在“悠悠我思”中可以读到闺中女子的一片深情,而在“不忮不求”中可以看出她非凡的见识和光明的心地。深情与见识的结合塑造出千百年来一个大写的思妇形象,成就了一份有分量、有尊严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