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那么，神话意识究竟是什么样的意识呢？既然神话是虚构的，那么，这种意识的根基并不在于意识本身之外，而理应在于意识本身之中。所以，任何从神话传说之外去寻找意识根源的方法，最终都必然陷入徒劳无益的境地而宣告流产。我在上面所说的意识到的意识或意识所追求的精神的价值趋向，其实并不是别的什么东西，而恰恰是古人运用神话思维模式，通过神话语言（domoγ_un xele）的形式，依靠自身想象力来“隐喻”人的内在心灵及其精神价值诉求的指向。只有这样理解和解释神话意识，我们才能获得语言在神话传说领域中或神话传说在语言领域中何以可能的更有意义的知识和经验。古人运用她们的神话思维模式，通过她们的神话语言的形式，“隐喻”她们内在心灵及其精神的结果，必然在民族传统文化中得以传承和延续。不仅如此，恰恰是这种传承和延续“孕育着”民族文化精神由伦理精神（yoso üi_yin oriγ sanaγ_a）走向道德精神（yoso surtaxun_n·u oriγ sanaγ_a）；能够实现这个过渡的既不是伦理精神，也不是道德精神，而是基于二者之间的相互关系而生成的教化精神（surγal_un oriγ sanaγ_a）。

因此，任何民族的古老神话传说虽然都是虚构的，但它的意识是真实的。这个“真实的”意识，首先不是指神话传说事件所叙述的那个对象，相反，是指创造神话传说之人们的自我意识的真实（ünen）。因此，英国学者乔治·弗兰克尔（George Frankl，1921—2004）在谈神话（domoγ）、上帝（xormosta）与道德（yoso surtaxun）的关系时说：“上帝，既是导师又是万能的造物主。他是这样的一个人：他的智慧和能力超越了我们的理解，他的精神范围是无边无际的。然而，在人类历史中，我们一直在不间断地尝试为他勾画出一个可视的形象。许多神话和宗教将他描述成人的形象，如在美索不达米亚、巴比伦、埃及和希腊以及其他文明之中。这些各种各样神的形象都有一种性格、个性和一个自我，我们将我们自己的愿望、渴望、希望和恐惧、爱与恨、战争与和平都投射到了这个自我上。”[12]恩斯特·卡西尔也曾说：“因为人不是简单地将自己成形的人格转移给神，或简单地把自己的情感和意识赋予神；相反，正是通过神的形象，人才第一次发现这种自我意识。”[13]可见，神话意识其实是一种用于教化的意识，古人在这种意识的指引下，通过她们的神话语言及其隐喻形式，给我们传递的是，民族道德教化及其精神的经验、知识以及基本信息。[14]

追随这些经验和知识提供的信息，我们可探索蒙古族先民所创造的神话、语言、宗教和艺术及其道德教化精神的本性。通过这样的研究，我们可以发现，其中贯穿着的基本信条（iteɡel oriγ）就是生命的普遍关联和多样性。因此，理解生命的普遍关联和多样性的问题，必然要回答生死（üxüü sexexü）的问题。在生死问题当中，首先要正视的是死（üxüxü）的问题，并非生（sexexü）的问题。因此，对待死的最好办法就是如何正确理解“死亡”的必然性；与此相关，对待生的最好办法就是不畏惧“死亡”的必然性。合而言之，人的生存（amiduraxu）过程，就是面向死亡（üxül üɡ xanduxu）的过程。

蒙古族先民正是依据这些有关生命的观念，想象出了能操持人类语言，并且能够和人类进行交流和沟通的神话传说动物。这些成为神话传说对象的动物，在蒙古族先民及其神话传说的自然结构里面，似乎个个都能言会语，以至于这些动物好像具有和人类同样的心灵、情感、思想，甚至精神的神奇能力。于是，在蒙古族先民神话传说领域，整个的世界（yirtinü）就变成活的世界（ami bui yirtinü）。这些“活物论”或“物活论”，其实就是蒙古族先民万物有灵论的前期准备，也是蒙古族先民所创造的首批神话传说的核心。比如，《额尔黑·篾儿干射日》这则神话，是蒙古族最为典型的一则神话。这则神话主要是以蒙古族先民的猎神（anɡ_un saxiγulsun）为母体，以猎神的化身为神话的主人公，较为形象而生动地叙述着他的射日（nara xarbuxu）事件（xereɡ yabudal）[15]。这则神话记载：

从前，在这个世界上，有七个太阳当空而照。烈日炙烤着大地，处处旱得冒烟，河枯海竭，赤地千里。百姓酷热难当，牲口又饥又渴，晕倒在地。人们简直没法儿活下去了。

当地有个神箭手，埃尔希·莫日根，他箭无虚发，百发百中，人们纷纷向他诉求说：

“请你把天上那些太阳都射下来吧。”

神箭手埃尔希是一个男子汉大丈夫。他的大拇指有力量，并且一身是胆，年少气盛，血气方刚。他凭着自己力大善射的本领，起誓说：

“我要是用七枝箭不能把七个太阳一个一个射下来，就割下我的大拇指，我就不是人！将来变做一只旱獭不饮江河水，不食隔年草，躲进黑洞里去。”

空中七个太阳一个挨一个，从东方排到西方。埃尔希先从东边射起，他用六枝箭射掉了六个太阳。只剩下一个太阳了，他一面祈祷，一面瞄准，然后把第七枝箭射了出去。这时候，忽然空中掠过一只飞燕，把太阳挡住了，射出的箭穿透了燕子的尾巴——据说金丝燕的尾巴所以分成两股，就是这样来的。这最后一个太阳见势不妙，吓得“扑通”一声跳到西山背后，藏了起来。

神箭手埃尔希恨那只燕子从中捣乱，他立即跳上自己的花马去追赶燕子。花马起誓说：

“从黄昏追到天明，我要是追不上燕子，就把我的腿脚割下来扔到荒野去！从此以后，我就不戴鞍子，永远在那高低不平的地方受罪。”

埃尔希策马追去，眼看就要追上了，燕子猛一打转，躲闪开了，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埃尔希一怒之下把花马的两条前腿割了下来，抛到野地去了。从此花马就变成了花驹子，现在，花驹子两条前腿所以很短，据说就是这个缘故。而那燕子黄昏时常常围绕着骑马人，飞来飞去，据说那是在嘲笑骑马人：“你追上我了吗？你追上我了吗？”

神箭手埃尔希履行自己立下的誓言，割下了大拇指，停止自己做人的资格，变成一只旱獭，不饮江河水，不食隔年草，以黑洞为家。旱獭所以有四个脚趾，据说就是因此而来的。每天早晨和黄昏有太阳的时候，旱獭常常爬出洞口。据说这是因为神箭手忘记自己已变成旱獭，经常窥伺太阳，耿耿于怀，要把太阳射下来。另外，人们常说旱獭的肉不能吃，这是因为传说那是神箭手的肉。

在这个世界上，仅剩下唯一的一个太阳。这个太阳慑于埃尔希·莫日根的箭矢，黄昏后就藏到山那边去，因此白天和黑夜就交替出现在人间。[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