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绘友禅：绘制在和服上的日本情绪

上仲正茂每天上午九点开始，一直到傍晚七点左右，都在属于他一个人的工房里忙碌着，几乎不离开他的工房一步。

“现在因为家里有了小孩子，必须早些结束。以前的话可以更晚一点。”正茂对我说。

正茂是一位手绘京友禅职人，与同为职人的妻子以及两个年幼的孩子一家四口居住在京都金阁寺背后的大北山域。大北山是京都传统祭事——京都五山大文字送火的“左大文字”所在地。每年8月16日晚上8点15分，用53个大火床、最大长度为59米的“大”文字，在这儿准时点燃，与另外四座山头熊熊燃烧的大文字一起，将被称作精灵的死者之灵，送往另一个世界。

传说燃烧的火焰可以烧尽隐藏在人体里的75种烦恼。这种传说或许真有其事，因为正茂就是一个心无杂念的人。他的烦恼似乎都跟随他家附近山头的“左大文字”一起被燃烧掉了。正茂总是慢条斯理，轻言细语。一年之中，除了参加作品展之外的大部分时间，正茂都在工房里埋头于他的手绘友禅：上午从事自己的作品创作，下午制作客户订单，时光像友禅流的川水一样无声流过，漂洗掉多余的色彩与噪点，只留住安静平实的日常。

1972年正茂出生于京都职人世家。父亲与哥哥都是金彩工艺职人，主要从事和服的金箔工艺。按日本家庭的传统，长子肩负着继承家业的重任。“我是次子，不必继承家业，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职业。”正茂说这句话的时候，禁不住微笑了一下，说：“这是作为次子的自由。”拥有选择的自由这件事，是令正茂相当满意的。

学生时代的正茂，希望将来能从事与绘画相关的工作。因为他从小就喜欢绘画，并一直往返于绘画教室。父亲于是建议他可以考虑将来去做一名和服绘师，为和服绘制底样以及图案设计。绘画是正茂的最爱，而对于和服，就如同对自己的肌肤一般熟悉。父亲的建议，令正茂对未来有了清晰的方向。日本和服的染色技法，以友禅染为主。友禅染从技法上可分为传统的手绘友禅，以及可以大量复制的型纸友禅。热爱绘画的正茂，很自然地选择了手绘友禅。从京都市立铜驼美术工艺高等学校日本画科毕业后，经导师推荐，正茂成为友禅染“人间国宝”——羽田登喜男的门下弟子。

“友禅染”的称呼，源自友禅染的创立者、江户时代中期京都的扇画绘师宫崎友禅斋。使用被称作“糸目糊”的染色技法，是友禅染的主要特色：也就是使用糯米或米糠为原料的糯糊（或橡胶糊），用圆锥形糊筒在面料上描出纤细的轮廓线，以避免相邻色彩互相渗透，从而在和服上自由地实现细致秀雅、丰富多彩的绘画图案。

友禅染按地区分类的话，主要分为京都的京友禅、金沢的加贺友禅以及东京的江户友禅。京友禅的特点是抽象的大图案设计，刺绣、金箔等多种工艺并用，色彩华丽高雅，多使用朱红；加贺友禅则以胭脂、土黄、古紫、草绿、蓝色被称为“加贺五彩”的色调为主，色调沉着冷艳，“虫蚀”是加贺友禅最具特色的一种写实性技法；江户友禅也称东京友禅，色彩庄重素雅，具大都市的洒脱凛然之风。

正茂的“人间国宝”师匠，羽田登喜男，出生于金沢的造园师家庭，少年时在金沢家乡学会加贺友禅技术，之后离开金沢定居京都，继续学习深造京友禅技术。多种技法的经验积累，令羽田登喜男的友禅别具一格，是京友禅与加贺友禅的融合体，被称为“羽田友禅”。羽田友禅以花鸟风月见长，花草构图豪华大胆，尤其以手绘鸳鸯最为有名。20世纪80年代戴安娜王妃访日，京都府赠送戴安娜王妃的一件友禅染“瑞祥鹤浴文样”振袖和服，便是羽田登喜男的名作之一。

从19岁拜师，到32岁自立门户，正茂在师匠羽田先生门下整整学徒修行13年。通常，京都友禅染和服的二十多道工序，需要二十多名职人按工序先后协力完成，但师匠羽田先生规定所有工序都必须由一个人独立制作完成。虽然这样十分辛劳且责任重大，但正茂因此得到极大的现场锻炼，娴熟掌握了京友禅从头到尾二十多道的全部工序。

初入师门的第一年，正茂主要负责洗碗、洗毛刷等各种杂务，待到对所有杂务都心领神会之后，也就是对于友禅染的各项工序流程在一定程度有了认识与心得后，便可以从事引染等色彩工作了——这样的提升过程，需要花上5～6年时间。

2004年，在师门修行学徒13年之久的正茂，终于实现了独立，创办了属于自己的京友禅“正茂染工房”，并在2013年获得京友禅工艺师资格认证。师匠羽田登喜男热爱京都的庭园与自然，作品主题多为花鸟风月，获师匠真传的正茂，手绘友禅也以四季自然为主。尤其是近年来，正茂致力创作京友禅手绘披巾，时常与四季花草相呼应：春季的樱花、夏季的石垣、秋季的枫叶……正茂将花草所传递的季语手绘在披巾上，令一枚枚披巾成为可以缠绕在脖子上的俳句。

我问正茂：“完成一件手绘友禅作品，需要多少时间呢？”正茂回答：“这要看作品而定。”并拿出他的手绘友禅披巾给我看，“从图案设计、打底稿、绘制、上色、漂洗……到最后全部工序完成，要花上两三个星期不等，长的时候一两个月也说不定。”

“这些花草，是我从小就很熟悉的，是我所感受到的自然。”正茂说。既纤细又柔韧，从一株小小的凤尾草中，正茂感受到的是自然强大的生命力。即使只是一株草，一朵花，或是一片小叶子，里面也是居住着叫作自然的精灵的。正茂希望通过手绘友禅的表现力，来展现这些纤细事物里所蕴含着的日本人传统的感性。

在川端康成的小说《古都》里，西阵织的年轻职人秀男，遇到了在北山杉村庄长大的美丽姑娘苗子，满怀心事的秀男，日夜不停地亲手编织出一条北山杉图案的和服腰带，并前往北山杉村庄送到苗子手中，请求苗子答应成为自己的新娘。

川端康成写出了京都年轻职人最典型的求婚方式。现实生活中，京都手绘友禅的年轻职人正茂，也曾像《古都》里的秀男一样，用了整整一年时间，在婚前为他心爱的女孩手绘了一件牡丹凤凰文样的友禅和服。后来女孩穿上这件饱含心意的和服，成为正茂的两个可爱孩子的母亲。

“当时，我问她喜欢什么样的花，并为她所喜欢的花草选择搭配了牡丹和四季植物。但光有花草还远远不够，必须有一个中心重点。手绘鸳鸯是属于师匠的，我不可以使用。于是选择了凤凰。”谈到当年赠送给妻子的手绘和服，正茂显然有些不好意思，害羞地拿出照片来给我看：柔和的粉色和服与绚丽的四季花草相映成趣，在白牡丹与白菊丛中，一只美丽的白凤凰凛然玉立。

正茂赠送给妻子这件手绘友禅和服时，特意挑选了适合于任何社交场所的“访问着”。“粉红的颜色很沉着，这样将来她上了年纪也依旧可以穿。”正茂说。

近年来，正茂除了致力于手绘友禅披巾创作，还与京都的其他年轻职人合作，制作手绘友禅的手袋、钱包、别针等各种轻巧工艺品。现代日本，因为人们生活样式的改变，穿戴和服的机会变得越来越少了。而对于普通的日本人而言，手绘友禅属于昂贵的“高岭之花”。正茂于是琢磨着在各种日常小饰件上花工夫。

“说实话，相当吃力。”被问及当下手绘友禅的现状时，正茂诚实的回答令我有些吃惊。不仅仅因为手绘友禅的昂贵而令受众范围有限，还因为在当下发达的数码时代，连逼真到与实物一模一样的3D打印都出现了，日本甚至已经有了机器人酒店和仿真机器人护士。但京都的年轻职人正茂，还在像几百年前的日本职人一样，日复一日、一笔一绘地在面料上作画。

“可是必须坚持下去。手绘友禅里有日本人传统的感性。尽管时代在变，但这一技术必须有人将它保留下来。”正茂低头看着他手中正在测试颜色的一块面料，轻言细语地对我说出这几句话。

在与正茂告别之前，我看到了正茂为儿子参加七五三节所准备的手绘友禅和服。七五三节是日本祈愿儿童健康成长的传统祭事，每年11月15日这一天，7岁、5岁、3岁的孩子，都会由父母领着前往神社参拜，并会在这一天穿上盛装的和服。七五三节时男孩子们穿戴的和服，图案多为雄鹰或青松，但正茂却为心爱的儿子选择了幽默风趣的大津绘图案。

正茂的父亲和哥哥是京友禅的金箔职人，因此，这件七五三节用的手绘友禅的金箔加工工艺，便交给了孩子的爷爷和伯父。

由父亲绘画、母亲染色、爷爷与伯父负责金箔加工——一件饱含家族之爱与心愿的七五三手绘友禅终于得以完成。正茂说：“儿子将来长大成人，结婚后若是也生个男孩，可以继承这件和服并穿上的话，就是再高兴不过的事情了。”

新海诚电影《你的名字》里，三叶的祖母一叶，在教三叶和妹妹四叶两姊妹为祖传的宫水神社编织组纽（日本传统的线绳）时说：

“将绳子系在一起是连结，将人系在一起也是连结，时间的流逝也是连结。全部都使用同一个词。这是神的通称，是神的力量。我们编织的组纽，也是神的技艺，它所彰显的是时光流逝本身的样子。”

对于日本传统的友禅职人的家庭而言，神的力量，就是代代相传的友禅和服；神的技艺，就是在不断变迁的岁月之中对于传统技术的不变坚守吧。时光就像漂洗友禅的川水，而爱的色彩则在洗练中永远沉淀下来，化作岁月本身的样子，守护着手绘友禅的过去与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