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届宋代文学国际研讨会论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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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为己之学”:“宋调”的体性特质及其成因之一

钱锺书先生说:“唐诗、宋诗,亦非仅朝代之别,乃体格性分之殊……严仪卿首倡断代言诗,《沧浪诗话》即谓‘本朝人尚理,唐人尚意兴’云云。曰唐曰宋,特举大概而言,为称谓之便。非曰唐诗必出唐人,宋诗必出宋人也。故唐之少陵、昌黎、香山、东野,实唐人之开宋调者;宋之柯山、白石、九僧、四灵,则宋人之有唐音者。”而在开“宋调”的唐人中,“韩昌黎之在北宋,可谓千秋万岁,名不寂寞者矣”,因为韩愈的诗歌不仅在“体格性分”上开启了“宋调”,而且在作法上广为“宋调”作者所汲取,如“荆公五七古善用语助,有以文为诗、浑灏古茂之致,此秘尤得昌黎之传。”钱锺书:《谈艺录》,第2、62、70页。然而作为“宋调”的风格内涵,“体格性分”的形成首先取决于诗人的性情,即所谓“高明者近唐,沉潜者近宋”;其性情同时也决定了立身处世的“体格性分”。宋代诗人立身处世的“体格性分”,则基于在“为己之学”中形成的以“内圣”为取向的秉性与品格。

欧阳修指出:“前世有名人,当论事时,感激不避诛死,真若知义者,及到贬所,则戚戚怨嗟,有不堪之穷愁,形于文字,其心欢戚,无异庸人,虽韩文公不免此累。”欧阳修:《与尹师鲁第一书》, 《欧阳修全集》卷六九,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999页。类似这种批评,在宋代屡有所见。如蔡居厚评柳宗元诗歌时说:“子厚之贬,其忧悲憔悴之叹,发于诗者,特为酸楚。闵己伤志,故君子所不免,然亦何至是,卒以愤死,未达理也。”郭绍虞辑:《宋诗话辑佚·蔡宽夫诗话》,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93页。朱熹评杜甫《同谷歌》亦云:“杜陵此章,豪宕奇崛,诗流少及之者。至其卒章,叹老嗟卑,则志亦陋矣。人可以不闻道哉?”蔡正孙:《诗林广记·前集》卷二,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0页。按杜甫《同谷歌》卒章云:“男儿生不成名身已老,十年饥走荒山道。长安卿相多少年,富贵应须致身早。山中儒生旧相识,但话宿昔伤怀抱。呜呼七歌兮悄终曲,仰视皇天白日速。”认为柳宗元“未达理”、杜甫“不闻道”,与欧阳修视韩愈为“庸人”同出一辙。实际上,表现患得患失、悲喜随物、叹老嗟卑、闵己伤志等欢戚无常的情感内容是唐诗的普遍现象,不啻杜、韩、柳三家诗,为大多数宋人所不取。究其原因,随着新型“宋士大夫之学”的兴起,诗人面对人生实践中的穷通荣辱、得丧祸福时,有了与唐人不同的秉性与“体格性分”。

南宋陈傅良在论及本朝“士大夫之学”的形成及其内涵时指出:“宋兴,士大夫之学亡虑三变:起建隆至天圣、明道间,一洗五季之陋,知乡方矣,而守故蹈常之习未化。范子(仲淹)始与其徒抗之名节,天下靡然从之,人人耻无以自见也。欧阳子(修)出,而议论、文章粹然尔雅,轶乎魏晋之上。久而周子(敦颐)出,又落其华,一本于六艺,学者经术庶几于三代,何其盛哉!”陈傅良:《温州淹补学田记》, 《止斋先生文集》卷三九,《四部丛刊初编》,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第9页。王水照先生总结说:陈傅良“表彰范仲淹的‘名节’、欧阳修的‘议论、文章’,周敦颐的‘经术’,其实,政治家、文章家、经术家三位一体,是宋代‘士大夫之学’的有机构成”王水照:《宋代文学通论》,河南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27页。。这一新型的“士大夫之学”具有多个层面的内涵,从制度层面而言,昭示了“与士大夫治天下”的新政制的诞生,从参政者层面而言,宣告了士人群体多元复合型社会角色的确立;从文学层面而言,昭示了创作主体多维知识与才学的形成,从思想层面而言,标志了儒学的复兴。这诸多层面的有机构成,使“宋士大夫之学”具有了丰富的内涵与时代特征。

需要说明的是,儒学的复兴并非始于北宋。陈寅恪先生考察韩愈的道统思想时指出:“退之于此以奠定后来宋代新儒学的基础。”陈寅恪:《论韩愈》, 《金明馆丛稿初编》,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322页。不过,韩愈倡导的儒学虽为宋代新儒学奠定了基础,但在内涵上与宋代新儒学不可同一而语;与此同时,其道统思想也没有得到中晚唐士人社会的普遍认同。在中晚唐,类似李商隐“‘夫所谓道,岂古所谓周公、孔子者独能邪?盖愚与周、孔俱身之耳。’以是有行道不系今古,直挥笔为文,不爱攘取经史,讳忌时世。百经万书,异品殊流,又岂能意分出其下哉”李商隐:《上崔华州书》, 《樊南文集》卷八,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441页。之声,时有所闻。其原因之一,在于践行儒学所必需具备的主体基石尚未真正确立。宋代新儒学之所以能在范仲淹时代开始全面复兴,则与实践主体自觉恪守“为己之学”息息相关。周行己说:


何谓为己之学?以吾有孝悌也则学,以吾有忠信也则学。学乎内者也,养其德者也。故为己而学者,必有为人之仕矣。何谓为人之学,人以我为多闻也则学,人以我为多能也则学,学乎外者也,利其闻者也。故为人而学者,必有为己之仕矣。周行己:《从弟成己审己直己存己用己字说》, 《浮沚集》卷六,丛书集成初编本,商务印书馆1935年版,第59页。


朱熹亦云:


盖为学而求名者,自非为己之学。朱熹:《养生主说》, 《晦庵集》卷六七,《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45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327页。


陈文蔚又指出:


笃志力行,有意于古人为己之学,不与世俗浮沉于富贵贫贱、得丧祸福之中……以洗其凡俗之陋。陈文蔚:《答徐子融师尧说》, 《克斋集》卷二,《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71册,第9页。


诸如此类的表述,屡屡见诸宋代载籍,昭示了宋代士人对“为己之学”的普遍重视。而作为士人的立身之道,“为己之学”原本是儒学强调个体心性修养的重要思想。《论语·宪问》载孔子语:“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正义》云:“此章言古今学者不同也。古人之学,则履而行之,是为己也。今人之学,空能为人言说之,己不能行,是为人也。范晔云:‘为人者冯誉以显物,为己者因心以会道也。'”《十三经注疏·论语注疏》卷十四,何晏注、邢昺疏,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95—196页。指出了“为己之学”与“为人之学”的不同秉性与品格;而儒家肯定与张扬“为己之学”的思想,昭然若揭。在唐代,尽管不乏自觉履行孝悌忠信之人,在具体的立身处世中,却很少像宋人那样重视“为己之学”。尽管韩愈立志恢复长期失坠的儒家学说,建立了儒家道统,并以道统的继承者自居详见韩愈:《与孟简尚书书》, 《韩愈文集》,刘真伦等汇校笺注,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888页。,但一方面由于其建立道统的主要目的是为了“排斥佛老,匡救政俗之弊害”陈寅恪:《论韩愈》, 《金明馆丛稿初编》,第319—332页。,故无意强调关乎自我修养的“为己之学”;另一方面在欧阳修看来,韩愈与其他唐人一样患得患失,欢戚无常,“无异庸人”,遑论“为己之学”。随着范仲淹时代儒学的复兴,强调“为己之学”成了宋代士人社会的一种思潮。而无论“因心以会道”,心怀忠信孝悌,履而行之,抑或心不为富贵贫贱所萦、穷通祸福所累,“洗其凡俗之陋”, “为己之学”的任务在于修炼主体心性,使之进入“内圣”之境。宋人“内圣”的目的在于“为人之仕”即“外王”;也就是说,“为己之学”是宋代士人建构“内圣外王之学”的一个不可或缺的基石。

“内圣”与“外王”是宋代新儒学两大互为倚重的支架。余英时先生认为,它虽始于仁宗年间的古文运动,但古文运动“偏重‘外王’而少涉‘内圣’”,欧阳修又“对‘内圣’之学采取了相当消极的态度”“他还提出了一个非常著名的论断:‘性非学者之所急,而圣人之所罕言。’这便是他拒绝开拓‘内圣’领域的确证”;至神宗朝,王安石、二程才开始共同围绕人之“性”却以不同的路径与内涵,在学理上建构起“内圣之学”余英时:《朱熹的历史世界》,三联书店2011年版,第36—64页。。不过,仁宗时期的古文运动,虽然未能从“性”这个形上的学理层面开拓“内圣之学”的领域,但从“怎么做”这个形下的实践层面观之,士人群体已开始在“为己之学”中,行“内圣”之实。范仲淹《岳阳楼记》中的名言、也是作者在立身处世中所恪守不渝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范仲淹:《范仲淹全集》卷八,李勇先、王蓉贵校点,四川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95页。,就是“内圣”的一个突出标志。范仲淹“以言事凡三黜”,被人誉为“三光”,“士论壮之”文莹:《湘山野录·续录》,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77—78页。,则又体现了士人群体对待穷通荣辱、得丧祸福的一种态度与秉持,其所秉持的就是石介所说“达也,以孔子之道也;穷也,以孔子之道”,“穷达之间”,皆“卓然有余裕”石介:《送张绩李常序》, 《徂徕石先生文集》卷一八,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216页。的“内圣”。景祐年间,欧阳修因言事迁谪夷陵,至贬所,致书尹洙云:“路中来,颇有人以罪出不测见吊者,此皆不知修心也。”并勉励被贬的同党“甚勿作戚戚之文”欧阳修:《与尹师鲁第一书》, 《欧阳修全集》卷六九,第998页。。与欧阳修同时“待罪去朝”的曾必疑,在贬所作之诗“皆讽咏前贤遗懿,当代绝境,未尝一言及于身世”,原因就是他“不以时之用舍累其心”余靖:《曾太傅临川十二诗序》, 《武溪集》卷三,《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89册,第26页。,在面对得丧祸福的人生际遇及其诗歌创作中,践行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为己之学”,具体呈现了“内圣”心境,与唐人诗歌所表现的“戚戚怨嗟,有不堪之穷愁”,适成鲜明对照。

应该说,在仁宗时期的古文运动期间,士人群体于“为己之学”中的“内圣”实践,为神宗年间“内圣之学”的学理建构奠定了坚实的现实基础。事实也表明,在“为己之学”中深化“内圣”心境,是融“政治家、文章家、经术家三位一体”的宋代士大夫安身立命与经世济民的基本保障。而宋代士人“为己之学”又是多面向的,既面向日常生活的领域,又面向仕途生活的领域,尤其是后者,最能凸显“内圣”心境。这从下列李光给胡铨的一封书札中所叙述的内容可见一斑:


某启:相望不远,而风涛汹然,久不承问动止。此心倾仰,何可胜言。仲夏酷暑,起居佳胜。某老病如故,日夕汛扫此心,时至即行,非如吾友盛壮之年,前程万里。惟祝乘此闲放,尽为己之学。至处忧患之际,则当安之若命,胸中浩然之气,未尝不自若也。邦衡岂俟鄙言,仲尼作《易》,亦专论此事。困,刚揜也,险以说,困而不失其所亨,其惟君子乎。剥必有复,否终则倾。邦衡素明此道,需之时,则当以饮食燕乐。仆之顽鄙,又垂尽之年,惟知生死事大,无常迅速,故汲汲耳。李光:《与胡邦衡书》(其九), 《庄简集》卷一五,《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28册,第600页。


李光与胡铨因反对和议,被流放海南,长达十余年之久。十余年间,两人书邮不断,上列就是其中之一。书中以现身说法口吻,自叙在“尽为己之学”中所形成的“内圣”心境。据载,海南环境异常恶劣,尤其是“夏秋之交,物无不坏者。人非金石,其何能久”苏轼:《书海南风土》, 《苏轼文集》卷七一,孔凡礼点校,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275页。。故贬居海南,仕宦与生命均“至处忧患之际”。身当此际,李光通过“尽为己之学”,修炼心性,不为忧患所累,真定心志,养就浩然之气,将孟子所倡导的“我善养吾浩然之气…… 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十三经注疏·孟子注疏》卷三,赵歧注、孙奭疏,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75页。的“内圣”理想,具体转化成了一个实在的生命意境,从而抑制了眼前政治上的仕途之悲与生命上的生死之忧,“安之若命”,呈现了道义与生命的双重价值和意义。当主体的这一生命意境作用于诗文创作时,也就是清四库馆臣所总结的:李光“以争论和议,为权相所排,垂老投荒,其节概凛然,宜不可犯,而其诗乃志谐音雅,婉丽多姿”;其文“乃皆醇实和平,绝无幽忧牢落之意”。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五六《〈庄简集〉提要》,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347页。与李光一样,胡铨在“至处忧患之际”,也能通过“尽为己之学”,临危不惧,“安之若命”。他自雷州赴儋州时所作《次雷州和朱彧秀才韵时欲渡海》诗云:“何人着眼觑征骖,赖有新诗作指南。螺髻层层明晚照,蜃楼隐隐倚晴岚。仲连蹈海齐虚语,鲁叟乘槎亦漫谈。争似澹庵乘兴往,银山千叠酒微酣。”《全宋诗》卷一九三二,第34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1574页。方回评曰:“澹庵此诗,不少屈挠,真铁汉!”《瀛奎律髓汇评》卷三四,方回选评、李庆甲集评校点,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571页。一派至大至刚的浩然之气与“内圣”意境。

宋代新儒学之所以能全面复兴与践行,首先有赖其实践主体的“为己之学”;而整个“宋士大夫之学”得以建构与运行,则同样需要士人群体在“尽为己之学”中,营造“内圣”心境,为“外王”实践奠定坚实的主体基石;与此同时,类似李光、胡铨的贬居生活,也极大地促进了士人“尽为己之学”。自仁宗景祐、庆历党议,中经神宗、哲宗、徽宗三朝新旧党争、高宗绍兴党锢,再到宁宗庆元党禁,士大夫之间的朋党之争几乎从未间断,表演了一出出你方唱罢我上场的闹剧,宋代政治的运行出现了周期性反复动荡的怪圈。在这个怪圈中,大量士人深陷其中,并屡遭贬谪,甚至像司马光等不少已故官员,也被蔡京列入“元祐奸党碑”,遭贬被禁,“宋调”的代表作者苏轼、黄庭坚等,或病死于贬所,或屡遭贬谪,贬居成了宋代士人仕途生涯中的一种常态。因此,“尽为己之学”,不以时之用舍、得丧祸福所累,营造“卓然有余裕”的“内圣”心境,也成了宋代士人在立身处世的过程中的一种常态。

当然,自北宋古文运动以后,以“内圣”为取向的“为己之学”,并非为每位士人所遵循,但它作为宋代士人社会的主流实践形态或立身之道,却无疑成了新儒学或“宋士大夫之学”赖以形成与运作的主体基础;而“宋士大夫之学”则又赋予了士人“为己之学”的价值取向与实践内涵。两者互为因果,互为作用,孕育了不同于唐代诗人的以“内圣”为取向的秉性与品格。这决定了他们立身处世的“体格性分”,也成了“宋调”体性特质的基本元素及其特质得以形成的首要环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