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 “坐观不救亦何心”:《乌台诗案》所反映的对百姓疾苦的同情
曾给东坡带来祸患的诗文,却引起了当时和后来许多士人的兴趣,流传很广,包括当时御史们搜罗上交的《元丰续添苏学士钱塘集》中的作品和狱中审讯东坡的卷宗,都基本保存下来了。南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卷四十二至四十五收了《乌台诗案》中的许多作品,算是节录本。周紫芝见过一种名为《诗谳》的刻本。他说:“予前后所见数本,虽大概相类,而首尾详略多不同。今日赵居士携当涂储大夫家所藏以示予,比昔所见加详,盖善本也。”周必大《二老堂诗话》中也记载有“当时所供诗案,今已印行,所谓《乌台诗案》是也”
。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十一“小说家类”则著录有:“《乌台诗话》十三卷,蜀人朋九万录东坡下御史狱公案,附以初举发章疏及谪官后表章、书启、诗词等。”
蔡正孙《诗林广记》后集卷四亦有所载。至清,又有李调元《函海》本《乌台诗案》。张鉴的《眉山诗案广证》
,搜罗材料更为丰富。另,《乌台诗案》亦有《丛书集成》初编本等。这都为我们今天研究“乌台诗案”提供了最基本的文献。
东坡因作诗系狱冤枉不冤枉呢?确有被冤枉的一面。
熙宁五年(1072),东坡在杭州作过两首咏桧诗,即《王复秀才所居双桧二首》。第二首写道:“凛然相对敢相欺,直干凌空未要奇。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惟有蛰龙知。”此诗《乌台诗案》未录,然据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记载:“东坡在御史狱。狱吏问曰:‘根到九泉云云,有无讥讽?’答曰:‘王安石诗:天下苍生待霖雨,不知龙向此中蟠。'(即其《龙泉寺石井》诗)此龙是也。狱吏为之一笑。”后来东坡被贬黄州后,仍有人以此诗句诬陷他。王巩《闻见近录》载:“王和甫尝言,苏子瞻在黄州,上数欲用之。王禹玉辄曰:‘轼尝有此心。‘惟有蛰龙知’之句。陛下龙飞在天,而不敬,乃反欲求蛰龙乎?'(略)上曰:‘自古称龙者多矣,如荀氏八龙,孔明卧龙,岂人君也?'”连宋神宗都不以为然的事,居然仍有大臣把它作为东坡对皇帝不敬的把柄,岂不冤枉。
熙宁六年八月,东坡在杭州观潮,写下了一组绝句,其中第四首写道:“吴儿生长狎涛渊,冒利轻生不自怜。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诗后有东坡的自注:“是时新有旨禁弄潮。”因为当时屡有邀一时之名,或贪图奖赏的年轻人因弄潮而淹死的事情发生,所以皇帝有旨禁止弄潮。东坡的这后两句诗正是为此而发的。他用《神仙传》中麻姑自“接待以来,已见东海三为桑田”的话,意思是说,东海若知朝廷有此旨意,可能就把东海变为桑田了,弄潮之风俗方能根除。这与皇帝的旨意是完全一致的。然监察御史里行舒亶却说这两句是讽刺农田水利法的(在审查中,这种对诗意的理解是“再勘方招”,可见非东坡本意)。传说农田水利法实行之后,便有人向王安石建议,梁山水泊,方圆数百里,若能将泊中水放掉,便可得良田数千亩。安石问,哪里能容得下这么多水呢。刘贡父说,此事容易,只需在梁山泊之旁开凿一个同样大小的水池即可。安石大笑。这当然是讽刺王安石的。舒亶可能是联想到了此事,于是认为东坡的诗也是讽刺新法的,这也是冤枉。
这一年初冬,大概杭州的天气较暖,一寺院中有数朵牡丹花开放。知州陈襄作四绝句,东坡亦和作四首。第一首说:“一朵妖红翠欲流,春光回照雪霜羞。化工只欲呈新巧,不放闲花得少休。”审查中御史认为,“化工”是指朝廷大臣,此诗便是讽刺大臣屡变新法,令小民不得安闲。其实第二首诗中就有“漏泄春光私一物,此心未信出天工”的句子,意思是说,这几朵牡丹花的开放,不过是偶然现象,不太可能是天工造化的结果。否定了上一首“化工只欲呈新巧”的联想,哪里是讽刺朝廷大臣呢?
然不必讳言,除去上述几首诗,其余则多含讽刺。据宋人朋九万所编的《乌台诗案》,自熙宁二年至元丰二年,东坡诗文中被御史们列为攻击朝政直接罪证的作品,大约诗歌五十首,文十馀篇。就其主要内容看,所涉无非两类:一是批评新法,二是讽刺朝臣。对于御史们的指责,前面已谈到,东坡并不完全否认,他所不能认同者,“以讽谏为诽谤”也。所以,我们既不必纠结于东坡是否曾批评新法、讽刺朝臣,也无须刻意为东坡辩护。但东坡的批评既然是出于善意,那么,这些作品中虽有对新法、对朝中臣僚尖锐的批评和辛辣的讽刺,然从中我们可以更多地感受到的,却是他对下层百姓的同情和对国家社稷的命运与前途的那份责任感与忧患意识,是他对儒家士大夫志节的坚守和自我心态的调整,以及对谗佞、矫激等不良士风的纠正。这也许是我们今天重新审视东坡《乌台诗案》所尤应关注的吧。
最初,苏轼在诗中所表达的,只是一种对朝廷新政的不满,是忠言直谏却不被采纳的牢骚和愤懑,并无具体的批评和指责。像他在《送钱藻出守婺州得英字》所写:“吾君方急贤,日旰坐迩英。黄金招乐毅,白璧赐虞卿。子不少自贬,陈义空峥嵘。古称为郡乐,渐恐烦敲搒。临分敢不尽,醉语醒还惊。”意谓方今正是用人之际,你为何要出守外任呢?何况既是远出为郡,那就将不免鞭笞催督百姓,哪有什么乐趣可言。这里当然对新法有微辞,然也只是在表达一种隐隐的担忧而已。他对新派的批评,也并不具体。比如他说:“但苦世论隘,聒耳如蜩蝉。”
说:“异趣不两立,譬如王孙猿。”
说:“士方在田里,自比渭与莘。出试乃大谬,刍狗难重陈。”
主要还是一种对新进之士的反感。
待到熙宁四年(1071)到任杭州之后,苏轼开始触及新法实行过程中存在的一些具体问题,他的批评也变得具体、尖锐起来。虽然他在赴杭任的路上刚说过:“我诗虽云拙,心平声韵和。年来烦恼尽,古井无由波。”“作诗聊遣意,老大慵讥讽。”
然以苏轼之性格,“我褊类中散,子通真巨源”
,面对新法实行中出现的弊端和给百姓带来的痛苦,他是不会视而不见的。比如他在初至杭州所作的《李杞寺丞见和前篇复用元韵答之》中便说道:
兽在薮,鱼在湖,一入池槛归期无。误随弓旌落尘土,坐使鞭棰环呻呼。追胥连保罪及孥(自注:近屡获盐贼,皆坐同保徙其家),百日愁叹一日娱。白云旧有终老约,朱绶岂合山人纡。人生何者非蘧庐,故山鹤怨秋猿孤。何时自驾尘车去,扫除白发烦菖蒲。麻鞋短后随猎夫,射弋狐兔供朝晡。陶潜自作五柳传,潘阆画入三峰图。吾年凛凛今几余,知非不去惭卫蘧。岁荒无术归亡逋,鹄则易画虎难摹。
这里当然有对盐法、保甲等新政的不满,但诗人不肯鞭棰督责,追捕盐贩,收坐同保,甚至想弃官归去,他所“愁叹”的,还在下层百姓的疾苦。
再如《山村五绝》:
竹篱茅屋趁溪斜,春入山村处处花。无象太平还有象,孤烟起处是人家。
细雨蒙蒙鸡犬声,有生何处不安生。但令黄犊无人佩,布谷何劳也劝耕。
老翁七十自腰镰,惭愧春山笋蕨甜。岂是闻韶解忘味,迩来三月食无盐。
杖藜裹饭去匆匆,过眼青钱转手空。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
窃禄忘归我自羞,丰年底事汝忧愁。不须更待飞鸢堕,方念平生马少游。
这是一首组诗,五首诗是一个整体,自不应断章取义。第一首反用唐牛僧孺“太平无象”的话,写出山村平安宁静的自然和生活景象。期盼天下太平,是诗人的美好愿望,也是整首组诗情感抒发的基调和前提。第二、三两首诗都被指为讽刺盐法。北宋盐业专营,本就是朝廷的一大宗进项。为了保持官营的绝对垄断性,官府禁止私盐,贩盐者有时便武装押运,以抵抗官府。而食盐官卖,销售层层加码,价格上涨,且流通渠道不畅,反使偏远地方的百姓无盐可食。故前一首用西汉龚遂事,说但能盐法宽平,令人不至于带刀带枪地去贩私盐,而是卖刀买犊,从事农耕,哪里还需要派人劝农呢。后一首中“岂是闻韶解忘味,迩来三月食无盐”两句,是更直接地批评盐法。东坡说,哪里是百姓听高雅的音乐听得入迷,连吃东西都分不出什么味道来了呢,分明是几个月没盐吃了。诗中所表现的,是东坡对山村百姓贫困生活的同情,他希望朝廷能改变目前的做法。第四首中“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两句,当然也是对青苗法的批评。因为青苗法的施行,虽本意或能给农民提供一些小额贷款,帮助生产,但实行过程中官府却只想着赚钱,在一些农家子弟到城里借贷或交税的时候,故意搞些娱乐活动,吸引农民消费,把钱花掉,根本起不到帮助生产的作用,等到秋天还得再连本加利地还给官府。所以东坡在诗中讽刺青苗法的实行,不过是让常常在城里游逛的农家子弟落一个说话口音也像城里人罢了。这也是希望朝廷能纠正新法实行中的弊端。至于第五首诗,虽然有些牢骚,但诗人所忧心的,决不只是一己的进退,而是国家能否真正太平,农民能否安居乐业,与第一首诗正相照应。
又如,熙宁十年(1077),东坡时在徐州知州任,京东提点刑狱李清臣因天旱去沂山求雨有应,作诗送与东坡,东坡和作一首,题曰《和李邦直沂山祈雨有应》:
高田生黄埃,下田生苍耳,苍耳亦已无,更问麦有几。蛟龙睡足亦解惭,二麦枯时雨如洗。不知雨从何处来,但闻吕梁百步声如雷。试上城南望城北,际天菽粟青成堆。饥火烧肠作牛吼,不知待得秋成否?半年不雨坐龙慵,共怨天公不怨龙。今朝一雨聊自赎,龙神社鬼各言功。无功日盗太仓谷,嗟我与龙同此责。劝农使者不汝容,因君作诗先自劾。
在这首诗中,龙神被御史们指为大臣,“半年不雨坐龙慵”,是责备朝臣不作为。其实,诗人忧心的是“高田生黄埃”“更问麦有几”和“饥火烧肠作牛吼,不知待得秋成否”,他要责备的是自己无能为力。
还比如《次韵刘贡父李公择见寄二首》:
白发相望两故人,眼看时事几番新。曲无和者应思郢,论少卑之且借秦。岁恶诗人无好语(自注:公择来诗皆道吴中饥苦之事),夜长鳏守向谁亲(自注:贡父近丧妻)。少思多睡无如我,鼻息雷鸣撼四邻。
何人劝我此间来,弦管生衣甑有埃。绿蚁濡唇无百斛,蝗虫扑面巳三回。磨刀入谷追穷寇,洒涕循城拾弃孩。为郡鲜欢君莫叹,犹胜尘土走章台。
这里虽也有对花样翻新的变法的讽剌,但诗人更关注的还是朋友诗中所写到的“吴中饥苦之事”;虽也有对朝廷削减公使钱过度的不满,然令诗人痛心的还是蝗灾、干旱和弃婴随处可见的凄惨景象。这不能不令人想到诗人此前和贾收的那首《吴中田妇叹》:“今年粳稻熟苦迟,庶见霜风来几时。霜风来时雨如泻,杷头出菌镰生衣。眼枯泪尽雨不尽,忍见黄穗卧青泥。茅苫一月陇上宿,天晴获稻随车归。汗流肩赪载入市,价贱乞与如糟粞。卖牛纳税拆屋炊,虑浅不及明年饥。官今要钱不要米,西北万里招羌儿。龚黄满朝人更苦,不如却作河伯妇。”两首诗对读,无疑更能见出东坡的悲悯情怀。其忧虑之深、讽刺之辛辣、笔触之尖锐,更甚于他作。这首诗竟然逃过了御史们的审查,我们真应当替东坡庆幸。
即使并非写农村题材的作品,东坡也总是时时表现出对下层百姓的同情。比如东坡的那首《戏子由》:
宛丘先生长如丘,宛丘学舍小如舟。常时低头诵经史,忽然欠伸屋打头。斜风吹帷雨注面,先生不愧旁人羞。任从饱死笑方朔,肯为雨立求秦优。眼前勃蹊何足道,处置六凿须天游。读书万巻不读律,致君尧舜知无术。劝农冠盖闹如云,送老虀盐甘似蜜。门前万事不挂眼,头虽长低气不屈。余杭别驾无功劳,画堂五丈容旗旄。重楼跨空雨声远,屋多人少风骚骚。平生所惭今不耻,坐对疲氓更鞭棰。道逢阳虎呼与言,心知其非口诺唯。居高志下真何益,气节消缩今无几。文章小伎安足程,先生别驾旧齐名。如今衰老俱无用,付与时人分重轻。
这首诗被御史们指责颇多。首先是对科举试律令的批评。北宋与唐代一样,进士科举考试是考诗赋。王安石变法,改以经义、策论取士,不擅经义策论的,考律令、《刑统》、判案也可以入仕。举子们读书的范围越来越小,越来越功利,当然不好,所以东坡作诗讽刺,慨叹不读书就能做官,读书多的反不如读书少的仕途得意。其次是对朝中新进的鄙视。因为无论是对志“气不屈”的子由的称扬,还是对自己“气节消缩”的自嘲,都是以侏儒、优旃或阳虎等为参照的。然这里值得我们注意的是,诗中对朝廷派遣官员四处察访的讥讽,是以不忍“坐对疲氓更鞭棰”为前提的,在字里行间流露出的,仍是对下层百姓的同情。其他像“疲民尚作鱼尾赤,数罟未除吾颡泚。”“居官不任事,萧散羡长卿。胡不归去来,滞留愧渊明。盐事星火急,谁能恤农耕。薨薨晓鼓动,万指罗沟坑。天雨助官政,泫然淋衣缨。人如鸭与猪,投泥相溅惊。下马荒堤上,四顾但湖泓。线路不容足,又与牛羊争。归田虽贱辱,岂失泥中行。寄语故山友,慎毋厌藜羮。”
虽然是“督役”者的身份,但当诗人完全混迹于泥泞中的劳役人群的时候,早已是“人如鸭与猪”,诗人的感情与百姓似乎更接近了,他的反对开凿运盐河耽误农事,与其说是从政治上所作的判断,倒不如说是从其切身的体验出发为百姓做出的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