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人似芙蓉面
云深寺很久没出现大排场了。
祁安从雕花鎏金的车厢里出来,大步走到正堂请渡尘上车,衣摆窸窸窣窣地响着,玉佩碰撞出悦耳的声音,暗纹在阳光下反射着显贵的华光,沉稳而骄傲。此时此刻,我与阿狴在宫府的庭院里,透过橘红的火光观察着一切。
“天下在握,大概就是我们现在这样了。”我笑着说道。
阿狴得意地又添了一把火。
“人说散花楼别具一格,风雅兼备,汤菜新奇,婚丧嫁娶、祝寿做宴若能在散花楼订上一阁,便是十分有幸了。据说,来往的客人非富即贵,怕是普通人家想都不敢想的地方。”渡尘坐在车厢里,一边连连感叹车厢的精巧一边说道。
“所以有人千金散尽,也要讨个风头来耍。只是有的人就此发迹,一路平步青云,扶摇直上;而有的人,家财耗尽,到头来一场空梦,自此一蹶不振。”祁安慵懒地望着窗外,漫不经心地说。
“还是看命啊。”渡尘感慨,“一生成败全在一座楼上,未免太险了。路还是一步一步走更踏实。虽然不能一步迈上云端,但至少心不会悬着。总要比跌入万丈深渊更好。”
“官场,就是需要八面玲珑左右逢源的人。有的人如鱼得水,那是能耐,有的人呆若木鸡,只是不适合罢了。没什么险不险。各有各的活法。”祁安的视线从窗外收回,凝聚在左手的翡翠扳指上。
“祁公子一身贵气,何不觅个侯王将相做来,钱权两握,人生得意。”渡尘随口一说。
“呵,我不太会替人卖命做事。”祁安浅浅笑了两声,转移了话题,“听人说,您算命很准?”
渡尘一愣,旋即朗然大笑道:“雕虫小技而已,只图几枚铜板混口饭吃。祁公子竟还当真了。”
祁安跟着笑了起来:“是您谦虚了。还请您为祁安算上一卦。”
“这……怕是说错了话,恼了祁公子,扫了雅兴。”渡尘犹豫了。
“无妨!无妨!权当是说笑了。”祁安摆了摆手。
渡尘轻叹一声,那声音微乎其微,顺着窗子飘出去,被碌碌的车轮碾碎了。
人,最盼望听到的、看到的、得到的,其实是最害怕听到的、看到的和失去的。
“那么,祁公子想算什么?”渡尘正色。
“命中一劫。心里想有个防范。”祁安淡淡地说。
渡尘掌中不知何时多了张黄表纸,纸上符咒藤蔓似的疯长,扭曲成红色的图案。
祁安紧盯着渡尘的举动,心里暗惊。果真是仙人!
渡尘轻轻念了句什么,便怔住不动了。灵魂出窍一般。
祁安屏住呼吸,不敢惊扰。车厢里静下来,能听到外面行人的喧嚣,马蹄的跶跶声以及车轮碌碌滚动的声音。“大概快到了吧。”祁安心想,探头看了看窗外。
“嗯……”渡尘苏醒般眨了眨眼睛,“祁公子,这一劫你若是躲过日后便是平安享乐,可若是躲不过,怕是……”渡尘噤声了。
“怕是没命喽。”祁安满不在乎地笑了起来,“这一劫何时来?”
“随时。”渡尘沉默片刻,抬眼看向祁安,“都是命中注定。一切都随祁公子的愿。”
一拂掌,黄表纸在渡尘手里化作一缕细烟,消散了。
“阴阳劫。祁安是阴阳劫。”阿狴喃喃道,“千年难遇,祁安是个麻烦。”
“你确定没看错?”我隐隐感到不安。
“不可能看错的。泅血若浸,不滴不漫;逶迤连环,不杂不乱;首尾相安,实则勾缠;如藤似蔓,蛇匿其间;明明暗暗,阴阳辗转。不断,难断。确是阴阳劫。祁安本就不是阳间人,时候到了早晚要回去的。”阿狴盯着掌中火焰,一字一顿,说给我听,也说给自己听。
这一定是我几千年来遇到的,最棘手的差事。
传说阴阳双命出现,必是天象异动,地魂封印破解,阴气流窜到阳间铸为人形。到底是怨气深重,必得造成天下大乱。
天下,真的就要乱了。
渡尘此刻心里波涛汹涌。他早识祁安命数。这般如此,也只是无奈拖延。无能为力。走一步算一步吧。
车子缓缓稳住了。
祁安弯腰起身,一撩长袍,几步迈下车,再一抖一甩,奢华的绸缎流水般顺滑。他转身伸手扶渡尘下车。
“哟,祁公子也来捧场了?甚感荣幸!甚感荣幸!来,二位爷里边儿请!”小二急急奔出店来,把满脸的笑意溢在脸皮上,陪在祁安身旁朝店里走:“祁公子可有阵子没来了……”祁安目不斜视,眼角却含笑,边走边挥手打断他:“前阵子老爷子走了。”
“哦呀!瞧我这记性!恕小人无礼了!祁公子大人大量莫跟我计较啊!嘿嘿嘿……这祁公子不来,姑娘们可都……”小二嬉皮笑脸,没料到祁安倏然停下脚步,转身只一下便盯得小二毛骨悚然,可随即又露出和缓的笑意:“今日请个老朋友,把姑娘们都撤了,我只要好酒好菜,把你这的招牌、新菜尽管上来。”说罢转身同渡尘登上二层阁楼。
“好嘞!楼上的——接贵客了——”小二高声应着便往后厨跑。
“二位爷,请——”楼上的伙计迎上来,“哟,祁公子!那咱还是老位子?”
祁安点点头,任由小二把自己引向早已熟悉的包厢。
玉堂春。
“爷,咱今儿个儿还上桃花酿?”小二试探着问。
祁安没应,也没点头,他看着坐在对面的渡尘,眼里含笑。
“芙蓉面。”
“呵,真是散花楼,连这酒名都与花有关。”我笑道。
“当然了。散花楼以酒扬名,那酒名自然也离不开花。不然怎叫'散花'。”阿狴不屑地回应我。
“你这么了解?说来听听。”
“那自然!什么荔枝丹、白梨露、海棠盏、丁香结、牡丹颜、馥馨兰……散花楼的酒我可是都喝了个遍!啧啧啧,荔枝丹浓甜却不腻,白梨露清润而沁凉,海棠盏微辛而柔滑,丁香结百转千回,牡丹颜妖烈美艳,馥馨兰郁香涌动……”阿狴越说越忘我。
“那,芙蓉面呢?”我硬生生地打断了阿狴的回味。
“啧!你就不能听我把话说完吗?!”阿狴翻脸比翻书还快,“至于芙蓉面,嗯……那大概,是我有生以来喝过的最美的酒了。”
阿狴半眯着眼回味着:“初入口时仿佛情浓意切,芬甜厚重,暗香浮动,过喉如华绸美玉,满心顺畅,微雨清凉。细呡则浓烈冗长,豪饮则轻柔翩跹。一坛尽后,如风似燕,似醉非醉,暗影缭乱,心绪辗转。杏花微雨、黄梅翠鹂、白鹭霜雪、枫华舞天,仿佛人间一切美景汇聚在眼前,一切心意遂心如愿。沉静在梦中,心若千江船,人似芙蓉面。”
酒过三巡,祁安的脸上泛出浅浅红光。他满足地开口问渡尘:“先生您可还满意?”
渡尘半眯着眼,慵懒一笑:“满意。自然满意。不知祁公子可曾听闻江湖秘术?”
祁安向前倾了倾身子,迷乱的眼里却是清醒的记忆:“您指哪一件?”
“长生术。”渡尘用象牙著清脆地敲了下杯沿。
“怎么可能会有长生术。若是有,那皇帝还要什么皇子皇孙。”祁安笑了起来,放松地倚在软垫上。
“祁公子看来不信。”渡尘笑道。
“并非不信。只是我只信自己。传说是真是假于我而言都无关紧要。这种秘术即便真的存在,也多为党羽间利用攻诘,怕是早就失传了。”祁安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可若是我说,这秘术真的存在,祁公子不想试试?”渡尘勾起夜光琉璃酒壶给祁安斟满,“不过依我看来,这琼浆玉液便是最好的长生仙药了。”
祁安开怀大笑,赞同地点了点头:“这仙药只应您与我共享。人间若真尚村长生术,也就只有您知道了。”
渡尘笑而不语,指尖一掐,包厢里萦绕出花香,蝴蝶款款而飞,徐徐清风拂面而来,杨柳枝柔嫩的鹅黄爬满祁安的衣袖……祁安的惊奇从眼底一路蔓延,在眉宇间绽放开来。一向阴郁的气质竟有些消散,就在他伸手去触停在碗沿上的蝴蝶时,渡尘只轻轻拍手,一切又归于沉寂。祁安的手抚触着冰凉的碗沿有些惋惜,有些怅然,他缓缓开口:“这,又是何秘术?”
“幻术。源自内心深处的意象。”渡尘轻抿一口酒,“除此之外,我的确掌握长生术。”余音未落,祁安抬眼紧盯着渡尘,眼里射出光芒:“家父生前寻你,只为给我续命,要我长生?”
“不只如此。祁老爷,和阿来换命了。”渡尘语气极轻,字字砸进祁安心里,“祁公子不必难过,那匕首还是老人家自己取来的。”
祁安颓然,面色惨淡,酒意全无,他瘫靠在软垫上,怔怔地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