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我即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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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电子表

在我记忆中,父亲的形象只有两次是让我感受到了温暖,这两次我总是不愿意回忆。我不能用以偏概全的方法说服自己,父亲是一个对待孩子、对待家庭、对待亲戚朋友都表现的很完美的父亲。

在我11岁那年,那天父母赶集回来后已经很晚了,我在屋里看动画片。小时候的我学习成绩很好,所以他们从来不关心我作业做完了没有,其实我每次都做不完。我只想着跟其他的小朋友一起玩,想法设法的融入他们的集体活动中,能够变成他们小团体中的一份子。很多时候他们讨论的东西我并不能理解,他们背着大人抽烟喝酒打架的样子我也看不懂哪里帅。而帅气的男孩儿总是能吸引女孩儿们的眼球。

我父亲走到我的面前,用他脏兮兮的手从裤兜里掏出来一块糖纸都快要染黑的大白兔奶糖,微笑着递给我。我拿到那块糖的喜悦远远超出了糖本身的甜。父亲当时的微笑我至今都记忆尤新,也不会忘记。我每次都试图从他当时给我糖的举动中解读一下他彼时的心情,可我解读不出来。我更相信那就是一个父亲对孩子最纯真的爱。

糖再甜,也只有一瞬间,从此以后这段美好的记忆只存在我的记忆中,当我每一次揭开他对我的吼叫、对我的冷冽、对我的漠视的寒意,我都用那块奶糖的甜份去化解。至于能否真正化解我自己也弄不清楚。

小孩子喜欢吃糖,可能并不是因为糖本身的甜味儿让他感受到喜悦,在嘴里融化开来的甜可以忘记身体上的痛楚、心中的烦恼,在享受美味的同时也能跟自己的心灵产生共鸣,憧憬着美好、充实着现实。

那块糖的糖纸都已经脏兮兮的了,上面画着的大白兔的胖胖的身体有一部分都变成了黑色的。黑色的身体配上它憨厚的大脑袋,看起来跟我舅舅家养的海狸鼠一样可爱。那块糖的价值远远超过了我在我舅舅家吃的每一顿饭,我偷拿表弟的那包薯片。

寄人篱下得到的东西和通过不正当手段获取的快乐,在一瞬间确实是欢愉且舒适的,在往后的长时间内伴随着你的折磨会越积越厚重,每当你再次回想起来那一瞬间的得意,那份得意会变成你无法释怀的痛苦,在你心中翻腾,搅拌着你的五脏六腑。相反,一份你梦寐以求的礼物在你想要得到的时候适时的出现你面前,你抓住它、欣赏它、喜悦它,即使你再怎么不把它当做宝贝,但其实它已经是你的宝贝。

那次我天真的以为父亲忽然转变了性情,在我惊慌失措的高兴之余更多的是对眼前发生的不确定,我感觉脑子中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在通过我施展的魔力得到了变现。我以为以前那个看我百般不顺眼的父亲成为了过去,我战战兢兢的生活获得了重生,原来我真的可以做我自己的神仙,我果真是神仙下凡。

第二天的生活果然跟以前并没有什么区别。

我父亲总是自诩他在很多方面做得都要比其他人要好很多,小时候我也以为父亲很能干,家里的锄头坏了能换一个木头柄、自行车的轮胎扎了可以自己补、家里的地板砖破损了照样可以拆除后换上一块新的,虽然事情很小在我眼里父亲的形象是高大的、全能的、坚不可摧的。

直到我发现邻居家发小的爸爸居然可以摆弄一台我没见过的压面机、磨面机,他也可以制作一个像模像样的提子,甚至他家的自行车保护的跟新的一样。原来每个人都有父亲,我的父亲并没有在他自以为做的很好的方面做的很好。

父亲跟母亲一样,也非常节俭,他们总是说我们一辈子省吃俭用的钱全部都是为了你结婚、替你养孩子。我特别讨厌他们不论什么时候都会说这句话,所以我从小就暗自发誓并且郑重其事的对他们说:娶媳妇的钱我自己出,不用花你们的。母亲总是乐呵呵的说:那自然最好了,我也不用费心了。

父亲听到这种话的时候总是用一副鄙夷的眼神瞟我一眼,伴随着他鼻子里面的一声”哼!”接着用我分明是一个傻子的态度对我说:你要是真有本事,就算倒插门我也不管,那样更好。你在外面过的好,根本就不用回来。

这种话并非是过分的话。记忆中跟父亲的争吵也就三次,第一次我还用伤心欲绝的哭声想挽救他对待我母亲、对待我的蛮横态度,在我彻底想明白之后,第二、三次的争吵完全是我独自一个人的控诉。我在发泄他带给我的伤害,对我精神上的摧残,我控诉他对我母亲这么多年一点感情都没有,我母亲一年到头的忙活,他为什么这么多年就是视而不见,就连大年三十那天我母亲都要哭一下午,还得拖着劳累了一年的身体干活。

我母亲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你父亲命好,不用干活。我是个劳碌命,大人小孩儿我都管,我要是一天不管你们不都得饿死。

在我母亲去了几次医院检查身体,我父亲急诊住了几天院之后,我父亲对我母亲的态度明显改变了。现在这些年我母亲挂在嘴边的话变成了:你爹变得好多了,刷锅刷碗全是他干,我有个头疼脑热的他都担心的不行。老伴儿老伴儿,到老了才是个伴儿。

相比于我的父亲,我姐姐的婆婆可真的不算是过过好日子。晚上我在小区转悠,好多次看到她自己一个人围着小区的花园走着。她走的很慢,身边没有一个人陪着。

每当我母亲去进货,中午就跟着父亲吃饭,他炒菜的水平确实比我母亲高出来不少,我记得最好吃的东西是他炒的一盘儿白萝卜丝儿,除了酱油放多了,颜色稍微有点深,味道是真的好。他给我做饭的次数很少,就在这些为数不多的次数中,他总是一遍一遍的问:比你妈做的好吃吧?我俩谁做的好吃?每次都会问的我很不耐烦,有一次我回敬了他一句:你做的好吃,你怎么不做?每次还不是让我妈做。

我清楚的记得,我舅舅家的饭菜总是我舅舅做;我小姨家的饭菜也是我小姨夫做;我小姑姑家的饭菜也是小姑夫做。

我小姑夫做的菜是真的好吃,小的时候我在她家吃过很多次饭,真正能让我记住的饭有两顿。

第一顿饭是我跟我小姑夫、我表哥一起吃的。那天小姑夫做的炸酱面,我端着碗,面上铺满了肉丝,浓郁的酱香让我忘记了肉丝的味道。我真的第一次知道原来炸酱面的酱居然是可以放这么多肉的。表哥与小姑夫在饭桌上自由的谈论着只属于他们父子的话题,我端着不属于自己的碗,听着与我毫无关联的话题。

第二顿饭是我父亲领我去市里看病,正好赶在了春节期间,他们一家人邀请我们去他们家吃饭。我一进他们家门就感觉坐立不安,小姑姑看到我的表情笑着说:你这是怎么了,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看什么电视就去看。你可是到了你姑姑家,就跟自己家一样。

其实小姑姑并不知道,我只是不习惯跟着我父亲出入任何一个场所,即使在家都觉得不自然,我会尽量避免跟他相处在同一个空间,如果能不在一个饭桌上吃饭,我可以吃的很多。只要跟他在一起出门,只要有其他人在场,他总是对我横挑眉毛竖挑眼,我做的任何动作在他眼里都是给他丢人。他用巨大的嗓门如同吵架骂街一般跟别人说话时,吐沫星子飞满天的姿态在他看来是他话语权的强力证明。

那天我和我父亲、小姑姑一家人围坐在一张饭桌上吃饭,桌子上红烧肘子、盐水鸡、四喜丸子、清蒸鱼、凉拌果仁、皮蛋豆腐、油焖大虾,满满一桌子菜和每人一碗饺子。在饺子旁边每个人都有一个蘸醋的小碟子,我还观察了一下是否每个人都有一个小碟子,确认小姑姑没有拿错之后才蘸着醋吃着饺子。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吃饺子蘸醋是可以自己蘸自己的,想放醋就放醋,想放酱油就放酱油,不想放香油就不用放。

我快吃完的时候,看到父亲用筷子抄底把那只表面吃完的清蒸鱼翻了个个儿。我没有记清楚,我表哥是否用一种惊讶且厌恶的眼光看我的父亲,我只觉得我当时很没面子,我想赶紧吃完逃离这个饭桌。

跟我表哥见面后的每一次,我父亲总是对我说:你哥哥他也不跟我说话,明显就是瞧不起我。瞧得起瞧不起在我父亲的心中就那么重要吗?

大白兔的奶糖让我获得食物的喜悦,第二次的温暖来自于我父亲给我的惊喜。

小学5年级的时候班里的很多同学都在裤腰带上挎着一个跟BB机差不多大小的电子表,一下课大家都是那互相攀比自己的是不是更好。我看着眼红,吃饭的时候就跟我母亲说,我也想要一块儿。我记得母亲明确的拒绝了我的这个要求,从小到大我几乎不会主动跟父母说我想要什么,从我内心觉得这是一件可耻的行为,也会让我父母增添经济上的压力,虽然这些要求的价值仅仅为一个10块钱的电子表。

第二天晚饭的时候父亲把一块儿崭新的还没开封的电子表送给了我,我特别特别高兴,虽然时间过去了这么久那块表早已经找不到了,那块表的样子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别的同学的电子表都是带有一个小灯泡可以照明的,我的不是那样,我的电子表屏幕是可以发光的,绿色的光那么柔美那么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