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极冷之夜(上)(2)
“我很高兴。”格蕾特尔笑着说。每当她想要迷住某个人,就会戴上这样的面具。她站起身,对方跟着站了起来。
那律师伸出手来。克劳斯和他握了手。然后那家伙握住格蕾特尔的手,目光再次飘向编进她发辫里的电线。
克劳斯解释说:“集中营。”
大多数英国人都对帝国在战争数年前建造的集中营知之甚少。苏联人发现那些集中营自有其用途。因此征服者们始终不觉得应当将那些暴行公之于众。
留下的就只有流言。没有人真正清楚欧洲的状况,但每个人都听过谣传。克劳斯早已发现,只要略微提及这种事,就足以促使人们自行构想格蕾特尔的——以及他的——电线的合理解释。这样甚至能获得同情。
克劳斯一直等到无可避免的不安表情闪过对方的脸。然后,为了给对方找台阶下,他开口道:“多谢你抽出时间。”
在离开的路上,克劳斯从前厅的某只架子上顺走了一把雨伞。他们加入人行道上的人流时,他把伞递给了格蕾特尔。那位红裙女子早已不见踪影。突然涌现的惆怅令他不禁叹了口气。
他跟着人流前进。他的思绪混乱,且不安。他们穿过了几条街道,转过了几个弯,然后他才意识到自己不清楚目的地。格蕾特尔一言不发。
他张口想要问她,却又忍住了。他整天都在为她跑腿,朝她的目标前进。克劳斯决定再多维持几分钟的漫无目的。闲暇时光对他来说是种新鲜事。充满诱惑力。
他们经过了一座公园,比他几天前在出租车里瞥见的那座更大。“我们去那儿吧。”他这么说道,而且没有等待她的许可。
在很大程度上,这场雨意味着他们几乎独占了这座公园。今天是周一,克劳斯提醒自己。他很想知道拥有工作,拥有责任——而且并非占据每一天的每一分钟的那种——是怎样的感觉。他试图想象作为店铺老板而非研究对象——也并非士兵、秘密武器和囚犯——的人生。店铺老板没在看店的时候都干些什么?没在看店的店铺老板算是什么?
我算是什么?
灰色砾石铺就的人行道蜿蜒穿过一丛丛大红栎与梧桐。一片小湖旁排列着无花果树。克劳斯随便选了一条路,只为了看看它通向哪儿。然后是另一条,再一条。
他们经过一座小摊,摊子上正在推销的是盐腌的带壳温花生。克劳斯买下了一小包,虽然他并不饿。他们找到了一张位于黑色桑树下的长椅,以躲避开始减小的雨点。克劳斯和他妹妹一起享用了那包花生。他们撕开纸包的破裂声在安静的公园里出奇地响亮,剥壳声和格蕾特尔的咀嚼声也一样。
这些花生是温的,甚至有些发烫,在冰凉的细雨里漫步过后,那种感觉相当惬意。花生壳让他的手指沾上了盐。美味。
一队骑兵正在与公园相邻的阅兵场上操练。克劳斯舔掉手指上的盐,听着马具的叮当声,马蹄的嘚嘚声,以及团长嘹亮的指挥声。这些仪仗团成员戴着黑色羽毛装饰的闪亮头盔。羽毛在雨中耷拉下来。
克劳斯把剩下的花生让给了妹妹。一股陌生的情绪占据了他的心。格蕾特尔仍旧在酝酿计划,仍旧在做与她不为人知的愿望有关的事。这点一如既往。但她如今更接近目标了;他看得出来。而他们身在英格兰,又拥有自由。这很新鲜。
他断定,那种不熟悉的感受是满足感。奋斗结束,卸下重担的感觉。终于、终于可以放松的感觉。在身体和心灵上,他都可以放下防备。在他开始对帝国强化部产生怀疑之前,在冯·维斯塔普博士命令他去建造用来处理失败测试对象的烤炉之前,他从未体验过类似的感受。
“我们需要考虑找个过夜的地方。”他说。和莱因哈特同住的那四个夜晚拥挤、不适而又尴尬。克劳斯几乎彻夜难眠;每到夜晚,莱因哈特就像猫儿那样鬼鬼祟祟,打算等他们同时睡着就偷走电池。
格蕾特尔说:“不,我们不需要。这很简单。”
“你总这么说。为什么简单?”
“因为,”她说着,指向阅兵场的另一边,“我们会去自首。”
我哥哥和我明天有事要忙。
克劳斯这才发现,他以前来过这座公园。他或许还拉着格蕾特尔穿过了同一片桑树丛。当时是夜晚,光线很暗,因为那是战争时期,而不列颠用全国范围的灯火管制笼罩了自己。这就意味着阅兵场后方的那栋大楼就是旧海军部。
就像以往那样,格蕾特尔清楚自己该说什么。清楚该如何安抚克劳斯。尽管屈服于她的操纵,他的心里依旧恼火。
我们现在自由了,格蕾特尔。我想保持这样。
我们从来没有自由过。
那我们为什么要逃跑?
因为我们必须来到这儿。必须是现在。
为什么是现在?
真正重要的只有现在。[27]
我们本可以在战争的尾声时逃跑。为什么我非得在阿尔扎马斯受那么多年的苦?
只有这样,这件事,这个现在才会发生。
为什么我非得被你拖着到处跑?
因为我需要你的帮助。
为什么?
世道艰险,哥哥。如果没有你,一切努力都会白费。如果你没有陪伴我,我们都会迎来骇人而可怕的末日。
这不是她第一次提起末日了。她从前也提到过这个词,虽然他不记得是在何时何地。很久以前。这点他能肯定。
她没有诉诸手足亲情。因为,他明白过来,那样只会失败。他们的关系早已变质,而怨恨充斥其中。她选择呼吁他的自保意识。她让他品尝到了真正自由的生活。他们都知道,他会为了长远的自由而在短期内尽量忍耐。
非常好,克劳斯心想。就让我们互相利用吧。
他们大步穿过林荫路,背对白金汉宫,穿过海军拱门的下方,在白厅转向右方。他们在一道大理石哨卡的前方停下脚步,其后方是一片杂乱的房屋,英国人称之为新帕拉第奥式建筑。
旧海军部大楼和他的记忆——当时还是战争时期——不尽相同。当时每个入口都摆满了沙袋堑壕,遮光帘挂在每一扇窗后。那些全都消失不见,只有哨兵留了下来。
在当时,他获准入内的方法是扮成同类;他穿着皇家海军少校的制服。但现在,在格蕾特尔秘而不宣的计划下,他没有穿戴那样的伪装,她也一样。
克劳斯确认了自己电池的读数。他们从阿尔扎马斯-16里带出的八块电池只剩下了最后两块。莱因哈特——卑微的拾荒客——的模样掠过他的脑海。
她的小手握住了他的手。与他的手——肯定冷得像冰的手——相比,她的皮肤温暖,几乎有些发烫。
“准备好了吗,哥哥?”
“没。”
她轻轻捏了他一下。克劳斯做了次深呼吸,格蕾特尔也一样。他们穿过哨卡,穿过大喊大叫的哨兵,穿过海军部的一道墙壁,以及哨兵的示警引来的好几名守卫。
等到他们被举着手枪的人包围以后,格蕾特尔又捏了捏克劳斯的手。他放开了意志力,让他们两人恢复实体,也让她能够说话。但他没有放开她的手。现在还不行。
格蕾特尔向目瞪口呆的众人开了口:“我们是可怜的政治犯,最近才逃出苏联。我们是来寻求庇护的。”
其中三人走到角落,讨论起来。他们紧张地低声对话。克劳斯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从反应来判断,他们显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两个人离开了。其中之一沿着走廊跑开,另一位小步爬上一段楼梯,消失于视野。第三个回到那群手持武器的人们之中,以维持入侵者无处可逃且寡不敌众的假象。
克劳斯用德语低声问:“现在该做什么?”
“等着我们到来的消息传进合适对象的耳朵里,”格蕾特尔用同一种语言答道,“那些想要控制巫师的人。你还记得巫师们吧?”
克劳斯发起抖来,想起了那个狂暴而恶毒的寒冬。他想起了凭空出现的英国突击队,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也同样轻易地离开。他想起了入侵舰队被英吉利海峡的大雾吞没的报告。
“嘿。”他们穿过的头一个哨兵说。恐惧和紧张让他嗓音颤抖。此时克劳斯停下了脚步,也能够仔细打量对方,这才意识到那个哨兵至少比他年轻二十岁。很难想象克劳斯也曾经像他那样,年纪轻轻就成了军人。男孩清了清嗓子,但嗓音却暴露出了困惑,“不准说话。如果你们非得说话,就用英语说。但不准说话。”
他们等下去。克劳斯的双脚隐隐作痛。他带着格蕾特尔走向一张长椅,而俘虏他们的那些人回以惊慌与不满的叫声。见两人坐在长椅上,看不出有前往别处的打算,人们才安下心来。
格蕾特尔甩开了他的手。她用英语说:“你现在可以安心了。他们不会开枪的。”
海军官员和身穿西装的平民从门厅经过。武装哨兵包围两名入侵者的景象引来了惊讶的目光,好几个人皱起的眉头。
克劳斯审视周围。旧海军部的内部只有些外表上的变化。它仍然是那个由狭窄的走廊、木头墙板围成的狭小房间、以及难以察觉的门口组成的兔子窝,就和他当初来营救格蕾特尔的时候一样。
哨兵之一走上前来。“你瞧。说来真的很尴尬,但如果你们是带着投诚或者寻求庇护的目的而来的,那就大错特错了。我们这儿是海军部。我们不负责这类事务。”
格蕾特尔说:“我们会继续等的,谢谢。”
迅速敲打镶木地板的咔嗒声宣示了另一名人物的到来。等那位身穿炭灰色西装的高大男子出现后,哨兵们放松下来。克劳斯——他了解军人的思考方式——注意到其中难以察觉的职责转交。
新来那人看到克劳斯和格蕾特尔的时候,瞪大了棕色的双眼。简直就像是认出了他们。他转向某个哨兵。“拿一卷带子过来,好么?”
“长官?”
“胶带。哪种都行。”
然后新来者把正在看守入侵者的另一个人拉到旁边。他们说了几句话,那名守卫和同事之一就跑出门厅,办另一件差事去了。
新来那人靠近了长椅。他上下打量他们,尤其仔细地观察他们的头部、脖颈和格蕾特尔发辫里的电线。无论这人是谁,都很了解旧帝国强化部技术的运作原理,因为他说:“我需要你们两人都拆下电池。”他对格蕾特尔续道:“我注意到电池是塞在你衣服下面的。你需要屏风吗?”
她的双眼闪烁着喜悦的光芒。她摇摇头,然后朝克劳斯略微点头。他解开衬衣的纽扣,把手伸了进去。与此同时,格蕾特尔在裙子的面料上摸索起电池线束的搭扣来。克劳斯的线束上的搭扣咔嗒一声打开,片刻过后,格蕾特尔的线束也发出同样的响声。
“现在麻烦你们把松脱的部分拉到衣服外面来。让它们悬挂在我能看到的地方。”
克劳斯和格蕾特尔照办了。她再次露出了喜悦的表情。哨兵们看着这一幕,当他们意识到那些电线是外科手术的植入物时,脸上浮现出了不同程度的忧虑和厌恶。
第一个哨兵拿来了一卷闪闪发亮的黑色胶带。穿着炭灰色西装的男人撕下长长的两段胶带,将其中一段递给克劳斯,另一段递给格蕾特尔。
“把这些缠在插头上。麻烦缠紧点儿。”
他们照办了。等克劳斯缠好以后,他那些电线末端的插头已经成了一捆硬邦邦的黑色胶带。胶带让他的手指黏嗒嗒的。
“非常好。多谢你们的配合。”那人说。他的笑容暴露出了门牙上的一块黑斑,“这么一来,我们就能把你们带到可以正常取下线束的地方,以免在大庭广众之下脱掉衣服。”他转向那些哨兵,他们正迟疑不决地四下张望,不知该如何是好,“接下来的事由我处理。你,”他指着某个守卫说,“跟着我。其余的人可以返回自己的岗位了。”
他们护送克劳斯和格蕾特尔穿过一条走廊,爬上一段楼梯,经过另一条走廊,最后踏进了某个像是私人办公室的房间。几张古董地图挂在橡木镶板装饰的墙壁上。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透过一扇竖框窗户,能看到从云层下探出头来的夕阳,它的下方便是克劳斯先前享用温花生的那座公园。克劳斯深深地吸进一口浓郁而芬芳的烟气。
那位哨兵留在走廊里;灰色西装的男人在他们身后关上了门。他用手势示意克劳斯和格蕾特尔坐在面朝办公桌的那两张椅子里。他们照做了。
令克劳斯惊讶的是,他们的东道主并未坐进桌后的椅子里。他仍旧站在那儿,开口道:“我叫塞缪尔·派席克。但你们真正想对话的人——我的上司——眼下不在这儿。我派了个司机去接彭布鲁克先生。他很快就会赶来。”
“在此期间,或许你们可以开始把来意告诉我了。”
格蕾特尔,我们为什么要来这儿?
但她却只是说:“我们会等着的,谢谢。”
克劳斯再次感到沮丧又疲惫。格蕾特尔的回避问题让他很想站在陌生人那边。
派席克咬住嘴唇。他说:“你们是兄妹,对吧?幽灵和预言家。如果我没弄错的话,你们两个都来过这儿。现在,过了这么多年以后,你们本人却又回到了这儿。我想知道为什么。”
噢。派席克在楼下的确认出了他们。克劳斯很好奇他是怎么做到的。
随后,他们在沉默中等待着。夕阳落到了云层下方,在几分钟的时间里让办公室充斥阳光,然后便落到城市的风景之下。公园里的街灯闪烁着亮起。派席克打开了一盏台灯。
克劳斯将一条手臂搭在自己的椅背上,这时有个穿着燕尾服的男人走进了办公室。他比派席克略矮,有一张细长的脸和高高的眉毛。这让他的表情仿佛定格在大吃一惊的瞬间。
燕尾服男转向派席克,“怎样?”
根据派席克恭敬的态度,克劳斯得出了结论:新来的这人就是彭布鲁克。“他们穿过了白厅那一侧的哨卡。在大约一小时前。”
“既然你会派武装海员来接我,事情肯定没这么简单。顺带一提,他在那边引发了不小的恐慌。”
“长官,您没听明白。”派席克舔了舔嘴唇。他的目光短暂地转向那对兄妹。他回头看向彭布鲁克,等到开口的时候,他把每个字都咬得特别清楚。“他们……穿过了……哨卡本身。以及墙壁。还有好几个哨兵。”
彭布鲁克再次看向克劳斯和他妹妹,这次比刚进门时朝他们投去的好奇目光更加仔细。她将头发——掺杂银丝的缟玛瑙色头发——绕在一根手指上,装作没有注意到他打量他们的方式。彭布鲁克的双眼之间出现了一道犁沟。他绕过桌子,也看到挂在他们肩头的电线以后,那道犁沟加深了。或许有忧虑或是惊讶的表情从他的脸上闪过,但这很难说。
“他们是——?”
“我相信是的,长官。”
彭布鲁克坐到了办公桌后面。他交扣手指,双手放在身前,然后说:“我是莱斯利·彭布鲁克。相信你们是在等我。我想知道你们为什么要来这儿,又为什么迫切希望和我们谈话。”
克劳斯看着格蕾特尔。他也想知道。
格蕾特尔的目光在桌边的彭布鲁克与窗边的派席克身上来回了几次。她从衬衫里拿出撕下的一页报纸。她将那张报纸滑过桌面,推到彭布鲁克面前。克劳斯看到,她在两篇短文上画了圈,那两段文字上方是用大写字母写下的标题:
森林大火起因归咎于提灯。
“各位先生有麻烦了。”她说。
彭布鲁克瞥了眼报纸,然后又看向她。
“什么样的麻烦?”
她摇摇头。“警告是免费的。向你们解释麻烦本身可不是。我们会把所知的一切告诉你——”她盯着彭布鲁克,加重了语气,“我会把所知的一切告诉你——等你把雷邦德·马什带来以后。”
派席克插嘴道:“什么?”
“雷邦德·马什。他很久以前在这儿工作。”
彭布鲁克皱起眉头,“我们知道马什是谁。”
“那你们就应该能轻松找到他,对吧?”
1963年5月13日
英格兰,伦敦,骑士桥
就像以往那样,在威尔下楼之前,格温多琳就已起床工作,最少也在给自己那份早餐收尾。就算没有圣经里那样的狂风暴雨在屋外肆虐,她仍旧会比他起得早。
“早上好,亲爱的。”他亲吻她的头顶时,胡椒的气味从她那份半熟蛋的空蛋壳里飘了过来。香料的辛辣与她洗发水的薰衣草气味混合起来,但并未令人不快。
他走向饭厅里那张圆形嵌花桌子,在她身边坐下。像样的饭厅应该摆有一张长桌,适合招待数十名宾客。但威尔更希望跟妻子说话,而不是用旗语交流。他们的审美也比其他贵族更内敛。内敛和张扬的两张饭桌会根据必要交换在储藏室里的位置。
“你昨天起得相当早,”他顿了顿,等待轰鸣的雷声平息,“我一整天连你的影子都没见着。”
“你昨天起得相当晚。”格温多琳说。她折起自己先前读的那张纸,放到一旁。然后她把吐司架递给了他。
威尔把柠檬酱涂在微温的吐司上,同时开口道:“大使那场小小的晚会比我以为的长很多。”
她大笑起来,但笑声中带着悲伤,“我才是一整晚都被你哥哥的可怕妻子堵在墙角的那个人。”她放下茶杯,另一阵雷声吞没了茶托的叮当声。她指向屋外,瓢泼大雨正从凸窗边呼啸而过,“你知道我们谈论了什么吗?窗扇。一整晚。”
威尔拿起茶壶,“我坚信你能胜任这份工作。”
她用手肘推了推他,但动作很轻,不至于让他的茶洒出杯子,“你离开得够久的。费多托夫干嘛那么着急找你说话?”
他们的厨师,图穆尔太太(他祖父的其中一位仆人——也是将年幼的威尔抚养长大的仆人之一——的长女)端着一碟鸡蛋、豆子和西红柿走进饭厅。她把碟子放在威尔面前;他感激地朝她点点头。
“我搞砸了卡卢金部长来访的行程。我们只能设法摆平。”威尔咬了一口吐司,就着一口浓茶咽下了甜果酱。这壶茶泡的时间刚刚好:苦涩却不至于令人不快。格温多琳皱起眉头,“就这样?”
她的怀疑引发了又一阵内疚,“是啊。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我不喜欢你跟切卡辛私下见面。我觉得他让人非常不舒服。”
威尔大笑起来,“先是可怜的薇奥拉,现在又是切卡辛。亲爱的,如果你再不注意点儿,我就要开始觉得你谁也看不顺眼了。”他本打算说笑,但她并不买账。
“他是克格勃,你知道的。”
一滴汗珠顺着威尔额头的V型发尖流下。他把番茄塞进嘴里,希望能掩饰住自己的焦虑。快了,他向自己保证。我很快就会告诉你的,亲爱的。只要他把情况解释清楚,格温多琳就会理解的。她会吧?
“你说切卡辛?我觉得你有点神经过敏了。又不是每个文化参赞都是克格勃特工。”
“这基本已经能确定了。你注意到大使在跟我们私下聊天的时候,他穿过房间的速度有多快了吗?我觉得他甚至在匆忙中用手肘推开了斯宾塞女士。”她摇摇头,又说:“他是个可怕的家伙。在他身边要小心。”
“我向你保证。”威尔说。但他不能允许自己向挚爱和救星如此露骨地撒谎。于是他真心诚意地说:“我会在人力能及的前提下避开他的。”
她听懂了这句免责声明。她不满地撅起嘴唇。
雨水敲打着窗户。威尔拿起报纸。“今天有什么趣闻吗?”他问。
格温多琳把那罐柠檬酱拉近自己的餐碟。她用厌烦的口气说:“总统宣布在美国南部实施戒严令。又一次。”她将果酱舀到最后一块吐司上,“冯·布劳恩的宇航员们陷入了沉默;在返回环形太空站以后,他们没有发回过任何讯息。切尔滕纳姆队以三比一击败了赫里福德联队。”闪电在窗外亮起,仿佛一盏闪光灯。她抬高嗓门,以盖过回荡的雷声,然后补充道:“今天的天气预报表示有雨。”
“那我可一定得提醒奥布里才行。”
“是啊。务必。”
早餐过后,威尔拿起手提箱,亲吻了妻子的鼻子,随后指示司机送他去上班。没到三十分钟,他就钻出那辆宾利,跑上一段楼梯,来到一座乔治王朝风格的办公楼的前厅里。威尔在前厅里停下脚步,摘下圆顶礼帽,又甩去雨伞上的水。
北大西洋跨文化基金会位于四楼。电梯打开后,前方是一片接待区,那里配备了深酒红色地毯,胡桃木墙板,拉丝铝家具,以及没有半点美感的荧光灯。在接待台后面,他的秘书安吉拉——梳着蜂窝式发型的棕发女子——开了口:“早上好,威廉勋爵。”
她坚持用尊称来称呼他。作为回报,他选择朝不拘礼节的方向努力。
“早上好,安吉。”威尔把圆顶礼貌和大衣挂在角落的衣帽架上,“有留言吗?”
“有好几条。繁忙的一天要开始了,先生,”威尔的年轻秘书翻了翻留言簿,“公爵殿下通过助理打来电话,要求就卡卢金部长的造访给出最终敲定的行程表。”翻页,“费多托夫大使的一位部下致电此处。在两晚前的那场集会结束后,他们找到了一副女用手套;也许那是您妻子的?”翻页……
安吉拉说话的时候,威尔看向窗外。他打量着街对面那些窗户后面的窗帘的排列方式,然后眨了眨眼。他思索着天气,也漏听了接下来的留言。现在是密会的绝佳时机,他心想。但他在这种天气宁愿留在室内。窗外暴雨如注。或许这样的惩罚合情合理,毕竟他忽视了格温多琳的警告。
“先生?”
他摇摇头,试图清空头脑,“抱歉。你刚才说的是?”
“需要我就手套一事致电大使馆吗?”
“呃……好的,麻烦你。替我感谢他们,但告诉他们,我妻子什么也没弄丢。然后把新的行程表打出来,等我签字后就送到我哥哥的幕僚那里去,可以吗?”
“行程表正在您的桌上等待您的批准呢,先生。”
威尔尽可能挤出笑容,又朝她点点头,认可了她的效率。安吉拉今年才二十四岁,却比威尔三十四岁的时候更沉着。格温多琳就是在那时到来的。她也是从那时开始“修补”他的。
威尔的内心有些退缩。他们早餐时的对话刺激着他的神经,仿佛某种牙痛。他当时的话发自真心,但不到两个钟头以后,他就打算违背那番话的精神了——虽然字面上没有。
但另一方面,他需要修补也是事实。因为他在卑鄙之徒的强迫下做了可怕的事。就像童话故事里的蛋头先生那样,他变得支离破碎。即便到了现在,每当他想到他们做过的那些事,犯下的那些暴行,他就会感到走投无路,又无法呼吸。有时候,压在他身上的罪恶感如此沉重,甚至会将空气挤出他的肺。可在他的决心掌握缰绳、驱逐心魔的短暂时间里,罪恶感反而变得更重了。因为唯一的解决之道——它在漫长的岁月过后方才到来——意味着背叛格温多琳。但如果威尔想为他的恶行进行像样的赎罪,就必须将这份重担背负得再久一些。
的确,他向妻子保证过。而且他严格遵守了那句话。我会在人力能及的前提下避开他的。但他同样也有义务为过去的所作所为做出补偿。他无法对那首呼吁赎罪的塞壬之歌置若罔闻。
安吉拉肯定注意到了掠过他脸上的那一丝怒意,“先生?”她向后挪了挪;她椅子的脚轮嘎吱作响,“出什么问题了吗?”
威尔意识到自己正盯着她,目光越过她的身体,凝视着陈年旧事。他又摇了摇头。他用尽可能轻快的嗓音说:“我走神了。”
这舒缓了她双眼之间忧虑的皱褶,对她嘴角的皱起却无能为力。非要说的话,安吉拉或许太有能力,又太过敏锐了。她是个好女孩;威尔感到很抱歉,因为他不是她以为的那种正派人。换作年轻时,他恐怕会觉得她是那种合适的小小鸟儿,会在花言巧语之下与他做出那种激烈、私密而又轻率的行为。
他朝办公室那扇狭窄的双开门走去,“麻烦帮我拒接所有电话,公爵阁下打来的除外。”
“好的,先生。”她说。
握住门把的时候,他犹豫了片刻,“噢,还有,安吉拉?等有空的时候,帮我泡茶。”
“在您桌上呢,先生。”
它的确在那儿。浓郁,滚烫,旁边还放着一叠柠檬切片。他倒了一杯,然后站在自己的办公桌后面,看着在窗璃上反复画出纹路的一股股雨水。雨水将下方的街道化作溪流,令周围的屋顶变成了瀑布。
两杯过后,他仍旧站在原地。风暴也驻足不去。街对面那些窗帘的排列方式同样毫无改变。
他粗略地检查了新的行程表,里面加上了他那天晚上标注过的改动。威尔签了字。
通常来说,考虑到威尔的地位,以及这间办公室的大小,这儿应该有一只藏品丰富的餐具柜才对。但威尔用不上那种东西,于是把多出来的空间交给了一只双屉式保险箱。一盆亮红色的旱金莲用叶子盖住了抛光过的钢铁。他以尽可能轻巧的动作打开保险箱,虽然扭动把手时,厚实的钢制箱门发出的“咔嗒-哐啷”声很难掩盖。威尔不希望安吉拉知道他打开了保险箱。
上层的抽屉里放着基金会授职证明的副本,以及使用捐赠款进行投资的季度证券组合。这些全都是奥布里本人保管的那些文件的复制品。
但放在这只保险箱里的,除了工作用品以外也有私人物品。下层的抽屉放着威尔的法律文件的副本,包括他的遗言和遗嘱(除了给协助者的少许现金以外,全部留给格温,非常感谢),他的结婚证,还有他自己的投资证券组合。
塞在所有这些文件后面的,是一份线装的泛黄手稿。要是格温多琳知道他留着这种东西,肯定会杀了他的。但它是必要的。作为警示。
有个没有标记的文件夹藏在所有东西的后面。与他当初收集的时候相比,它单薄了不少。文件夹里只剩下一张纸,以及一张足有三十年历史的照片。那张照片是少有的重大收获;他花了很大力气才弄到它。他收集资料的对象大都从未拍过照,一张也没有。
这就是最后了。快了,威尔心想。很快一切就会结束,而我也会摆脱过去的束缚。
威尔关上了保险箱(哐啷-咔嗒)然后转动密码锁。他将那份文件塞进西服外套的胸袋,然后离开了办公室。
“安吉拉,我要外出一会儿。”他把签上名的行程表交给他的秘书。她答应下来,随后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拿起外套、雨伞和圆顶礼帽。到了现在,她肯定已经习惯他来去匆忙的风格了。
威尔走进南肯辛顿地铁站,乘坐地区线去了皇家植物园。他漫步穿过壮观的棕榈温室:那座用玻璃和铁打造的维多利亚大教堂。不远处的几块布告宣布,在空袭中被毁的睡莲温室即将重建。
大雨让植物园几乎空无一人。如果没有切卡辛——他坐在宽步道的一棵核桃树下的长椅上,抽着一支香烟,身上湿漉漉的——威尔也许就能独享这片园林了。他努力将内疚赶出脑海。
抱歉,格温多琳。但这件事是必要的。我欠失落者的。我们都一样。
威尔再次确认了周边环境,没看到任何人,于是坐了下来。一片高大的灌木丛挡住了路人不经意的视线。“我记得我们当初是说好由我联络你们的。”
切卡辛把烟蒂弹到地上。它在潮湿的路面上嘶嘶作响。他用鞋尖将它踩灭。
威尔注意到,那双鞋相当昂贵。他熟悉萨维尔街上的每一家店铺。如果格温多琳在这儿,她肯定有话要说。想到他妻子,他的心里涌起又一股内疚。他转而提醒自己,那些巫师对他的同胞和对他本人犯下了恶行。他们把他变成了杀人犯。炸毁酒吧,让火车脱轨,让驳船沉没。而且从不担心任何报复或是惩罚。
“我们说好了,”切卡辛说,“你会协助我们。”
“我在绞架上可协助不了你们,对吧?”
切卡辛似乎被他逗乐了,“你用不着操心那种事。我们能保护你。”
“让我搬到莫斯科,是吗?”每次见面的时候,他们都会重复这种争论。威尔觉得很无聊,但切卡辛总是不厌其烦地劝说他离开英国,“如果你认为哪怕有一丁点可能,都说明你根本不了解我妻子。”
“她会跟着你的。就算是最有原则的人,在生死关头都会改变立场。”
“你不了解格温多琳。就这件事而言,你也不了解我。”
一阵风卷来了潮湿的雨滴,后者顺着威尔的衣领流下,仿佛幽灵的爱抚。他发起抖来。
切卡辛摆摆手,对他的反驳不以为意,“你这是在大惊小怪,朋友。我很清楚,你永远不会陷入那种危险的。你的同胞不可能绞死公爵的兄弟。对你的处置?只是终身监禁而已。”他从雨衣里拿出一只纤薄的金属盒。威尔拒绝了他的烟。切卡辛耸耸肩。
“这是你们的阶级制度的好处之一。”他说。他那只打火机冒出的橘色火焰照亮了他的脸,“对身居高位者的好处。”
威尔站起身。“我想我们没什么可谈的了。”
“放松,放松,”切卡辛拍了拍长椅,“我道歉。我引以为傲的社会主义教育总是让我口不择言。”
“我觉得,”威尔说,“我们的今天的讨论还是就此结束的好。”他转过身,再次审视周围的环境。他满意地看到园林里依旧人影全无,而他们能在没有目击者的情况下结束会面,随后又坐了下来,“我不会想念这次碰面的。”
威尔拿出从保险箱里取来的文件,递给切卡辛,然后转过头去。出于某些理由,他总是在真正转手的时候移开目光;他也不明白为什么。
“你英勇地履行了祖国给予的任务。”切卡辛说。那些文件消失在他的外套里,就和威尔取出时同样飞快,“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何拒绝报酬。我们会非常慷慨的。”
“这不重要。”威尔站起身,“你永远都不会明白的。”
“随你吧。”
威尔转身走向棕榈温室。但在离开之前,他暂时停下了脚步,“其他那些。他们都被绳之以法了?”
切卡辛露出假笑,“如果你更喜欢那种说法的话。”
在缠斗不休的反胃感与满足感中,威尔走出了植物园。
1963年5月14日
英格兰,伦敦,圣潘克拉斯
马什费力地松开下巴,吐出几个字:“是的,先生。”
“看在女王的份上,”费奇先生说,“你已经不是年轻人了,雷邦德。”
“是的,先生。”马什攥住铁锹握把的手指隐隐作痛。他好不容易才松开了手。他能够办到,是因为他正在想象钢琴丝陷进费奇的肥脖颈里的情景。
“我也不是没有同情心的人,”费奇将拇指扣进腰带里,“要知道,我年轻时也有点粗鲁,”他说着,提起裤子,盖住他的大肚腩,“可我敢对上帝发誓,伙计,我把那些粗鲁全留在二十多岁了。”
马什和费奇几乎同龄。区别在于,费奇不会顶着青肿的眼圈去上班。他在银行工作。马什是他的园丁。
雷声回荡。一阵凉风让费奇的须后水的气味在花园里弥漫。那阵风舒缓了马什传来模糊灼痛的青肿面孔。他抬起头,看向铅灰的天色,不禁怀疑费奇的训诫会持续到暴雨开始为止。
也许吧。他是个虔诚的人。
费奇续道:“开始打仗的时候,我被迫抛开了那些垃圾。想要打败德国佬,我们只能这么干。你参战了吗?”
“没有,先生。”马什撒了谎。他更加用力地攥住铁锹,直到手指血色尽褪。
“啊。好吧,那原因就在这儿了。”费奇抿住嘴唇,仿佛宇宙的秘密在他面前一览无余。他又来回踱了几次步。“你从来都不需要学习纪律。也不需要考验自己的勇气,”他说,“这些能让人变得正直。”
“毫无疑问,先生。”
连连点头,努力露出诚恳的表情,努力忽视愤怒与羞辱:这些是马什这辈子做过的最困难的事之一。就好像丽芙在家里对他的贬低还不够似的,马什还必须忍受费奇之流的辱骂。但他无法承受失去另一份工作的后果。丽芙说得很清楚了;如果这种事再发生一次,她就会离开这个家。如果她真的走了,他可不知道光凭自己该怎么照顾约翰。找保姆是不可能的:首先,他出不起那笔钱,其次,约翰的保姆从来都撑不过几星期。即使是在他年幼的时候。
“我们和德国人战斗的时候,我的伙伴都知道我靠得住。他们在我看来也一样。而这,”费奇声明道,“正是我们击败希特勒的方法。”
本杰明·费奇曾是伯明翰的一座共用油料库的机修工。马什调查过他。
尽管如此,费奇的看法——英国与第三帝国正面交战,并且获胜——却是人们普遍相信的谎言。一个弥天大谎。
“并非所有人都能成为战斗英雄,雷邦德。但你仍旧可以成为有担当的人。我雇你干活的时候,就需要知道你能办好这件事。而且会在我希望的时间出现在这儿。”
又一阵雷声。马什感觉到了一滴雨水——然后是另一滴——流过他逐渐稀疏的头发。他决定冒雨干活了。
或许费奇会把这看作可以接受的忏悔。悲惨、寒冷、满身泥污……但还是比待在家里,被丽芙冰冷的恨意冻伤要好。
“别担心,先生。你可以相信我。”他说。他努力忽略手指的隐痛,补充道:“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会出现在这儿的。”
“如果你因为斗殴进了牢房,那就不可能了。”
“我明白,费奇先生。”
费奇哼了一声。“那好吧。”他不情愿地认同了自己的看法已经得到接受的事实,随后朝屋子里走去。马什很好奇他在银行负责什么工作。干着可悲小工作的可悲小男人,只能靠骚扰园丁来排遣无聊。
马什戴上花呢鸭舌帽,开始从卡车车斗里卸下放在托盘上的灌木。费奇一家雇他来铲除花园周围的荆棘,并换成灌木篱墙。他才端起第一块托盘,警告的刺痛便传过他的背脊和已成痼疾的膝盖。更聪明也更安全的做法应该是一棵棵单独搬下来。但那样做缺乏挑战,也无法通过纯粹的体力劳作宣泄他的愤怒与羞愧。
费奇一家住在一栋新乔治王朝风格的昂贵房子里,外墙有芥末黄色的气泡状装饰。马什注意到,排水沟偏离了屋顶的一角。他们对屋子的忽视和对花园的忽视一样多。马什将一只又一只托盘拖到屋子后面,整个过程承受着费奇不满的视线:后者站在二楼的窗户后面,监视着他的工作。
雨水从马什的帽檐滴落,渗进他被汗水浸透的衬衣。他的指节在潮湿的寒气中隐隐作痛。他明白,这是关节炎最初的征兆,是多年来掰指节的习惯带来的影响。
搬运新植物是最轻松的部分。砍伐旧植物提供了更加暴力的发泄手段。这些长着尖刺,繁茂过度的荆棘代表了世界,他的人生,以及他自己。马什用铁锹、剪刀和斧头把它们全部撕成碎片。他把残余物堆成几堆,然后扎成几捆。他用小刀将细绳割成几段,把它们捆牢。绳子摩擦着他的皮肤,感觉痒痒的。荆棘刺进了他的手指,刮破了他的手掌,但雨水冲走了他的血。潮湿泥土的气味四处弥漫。
雨水将烂泥和叶片冲进了他挖出的坑洞。它也打湿了那件工装连衣裤的牛仔布面料,所以当他跪倒在烂泥里的时候,裤管便会贴紧他的双腿,冰冷的淤泥沾在他的小腿和膝盖上。他的那边膝盖又抽痛起来,这次更加严重。
“那是他,就在那儿。”费奇的声音说。马什转过身。费奇和两个人站在屋子后面。他撑着雨伞,指了指马什。他拘谨的微笑带着一丝沾沾自喜。我就知道,那笑容在说。我就知道雷邦德·马什不是什么好人。
那些人似乎向他道了谢,然后穿过草坪。马什一手拿着泥铲,然后倚着铲子站在那儿。他心脏狂跳;膝盖和手指的痛楚减弱了。那是肾上腺素的作用。
从前的训练接管了他的身体,那是久远过去的遗物。马什擦去流进眼睛的雨水。两个男人,比他年轻。前面那个比马什略高,后面那个和他身高相仿。两人都穿着西服,而不是制服。这么说不是条子。是酒吧里被他痛打的那人的朋友?也许吧。带着武器?也许吧。左边那家伙的肩上也许别着枪。
费奇跟在后面,和那些人谨慎地拉开距离。但仍然近得能偷听到对话内容。
马什朝坚实的地面挪了几步,远离他在砍伐荆棘时制造出的泥泞沟渠。那些人在他的铲子碰不到的位置停下脚步。
高个子问:“马什先生?”
“我是。”马什留意着那两人的动向。但他们仍旧站在一起,没有对他左右包夹。
“雷邦德·马什?”
“是的。可你们又他妈是谁?”不,他们不是条子。他几乎都希望他们是条子了。是律师?他们是来递送文件的么?是丽芙雇的人?还是说邻居们提交了针对约翰的又一轮投诉?
“如果我们引起了你的担忧,很抱歉。”前一个人说。他抬起双手,掌心向外,“我们急着想找你,马什先生。我们是来向你求助的。”
费奇露出了大惑不解的表情。他本以为会看到一场争斗,无论是在身体上还是口头上。那会是马什远不如他的铁证。
马什倚着铲子,审视着他们。紧张的沉默在马什、那两人与好管闲事的费奇之间蔓延,不时被沙沙的雨声打断。
帮忙?不,所以不是律师。但他们的言行举止……是政府人员。这样的话,就有了另一种可能性。
最后,马什说:“是马利筋,对吧?”
而且他知道自己说对了,因为那个安静的人,那个到目前为止没开过口的人,此时紧张地转过头去,看向费奇。马利筋:白厅肮脏的小秘密里最肮脏的一个;马利筋:让马什面对恶魔与超人的那个组织;在那个组织的秘密战争里,他失去了唯一的女儿;等他失去利用价值以后,就被那个组织一脚踢开。
“希望你能跟我们走,先生。”
马什背对着那些政府人员,在泥地上重新挖起了洞。他转过头,吐了口唾沫,“我已经不干那种活儿了。”
“她说过你会这么说。”
马什愣住了。雨水顺着他的脸庞淌落。他静静地,小心翼翼地说:“什么?”
“那个要见你的女人。她说你会这么说。她还让我们提醒你,她说过你们会再见面。”
那个政府人员一直谨慎地挡在费奇前方。但这并不重要。这是马什和这些特工才听得懂的暗语,而马什非常清楚他们在说什么:杀死他女儿的那个女人就在这儿,在英格兰,而且要求和他见面。
冰冷的愤怒刺穿了马什,仿佛内脏里的一根冰柱。但这简直是一份圣诞大礼,不是吗?他没法收拾好变成烂摊子的人生。没法修复他破碎的婚姻。但他仍旧可以为艾格尼丝复仇。终于,他的愤怒终于有了宣泄的方向。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那把小刀。
他转过身,“带我去见她。”
第四节
1963年5月14日
英格兰,伦敦,骑士桥
在明白自己达成了目标——他给自己设置的目标——以后,威尔起初感到精疲力竭。长久以来,他执着于将巫师们绳之以法,想象着惩罚他们的景象。因此在事情告一段落后,他发现自己不知所措。轻度的焦虑——担心无法看到结束的那一天——曾经与他如影随形。该用什么来代替?还是说他的人生就此失去了目标?它真的需要目标吗?
但他在次日早晨醒来,伴随着强烈的满足感。他做出了补偿。他终于将人生中的黑暗篇章驱逐到过去,将它永远而彻底地抛在身后。而且这件事比他意识到的更加重大;他用了一整晚的睡眠才将它彻底消化。熬过和切卡辛的最后一次密会的事实也让他松了一大口气。
随着早晨的时间过去,满足感变成了兴奋。它不断增长,仿佛从幽暗海底升向阳光的一只气泡。是时候向格温多琳坦白了。她会看到他的变化,看到卸下重担时的喜悦,看到做出补偿后的释然,然后她会明白的。肯定会的。
花儿,他断定,作为这种场合的礼物太过敷衍了。巧克力也一样。油画太笨重。他又欠缺挑选花瓶和瓷器的眼光。格温多琳配得上意义深刻、出人意表、辉煌美丽、价值高昂又永恒不灭的礼物。但这不是贿赂,他对自己强调。这是意味着“感谢你”的礼物。意味着“我爱你”。不是当她听闻他的所作所为时用来缓和愤怒的信物。不。不是那样的。
最后,在浏览了三个钟头的商品——陪同他的是一位态度越来越不友善的出租车司机——过后,他选定了一条搭配银项链的钻石链坠。它的样式简单,但格温多琳本就偏好朴素。他想象着链坠在她锁骨之间的凹口里闪闪发亮,仿佛月光下的一颗露珠。但当她问起他的动机时,他又该怎么说呢?
因为,我亲爱的。多亏了你,我才能活得够久,才能亲眼看着我痛恨的那些人遭到彻底毁灭。
不。还是算了。
威尔忙着构想回答,因此直到最后一刻,直到司机的叫喊让他回过神来,他方才察觉异样。但等到那时,那辆卡车已经全速闯过了红灯。它穿过十字路口,重重撞上了出租车。
金属破裂。车身旋转。玻璃粉碎。碎片拍打在威尔的脸上,仿佛尖锐的冰雹,而那股冲击令他撞上了车门。他的左臂传来剧痛。他放下了为格温多琳准备的礼物。他依稀瞥见了惊愕的看客,以及后方那些车里的司机惊慌的表情——他们正拼命刹车,以免卷入事故。这一幕的呈现宛如梦境,那个瞬间无限延长,而轮胎尖鸣不止,出租车也旋转不停。出租车伴随嘎扎声撞上一根路灯柱,停了下来,将威尔甩回座位的另一端。
双耳嗡鸣,头晕目眩,威尔仍旧奋力思考,“我在这儿下车。”他口齿不清地说。司机没有答话。
威尔拽了拽门把,但车门纹丝不动。他坐在后座的乘客席上。那辆卡车冲过路口,撞上了出租车车头附近的司机那一侧,撞瘪了车身框架和驾驶室门。威尔那边的车门——那是出租车撞上灯柱的位置——凹陷变形。
车外的世界逐渐恢复清晰。看客们指指点点,尖叫和呼救。有个身穿黄色雨衣的女子跑向道路前方的一座警察岗亭。她的一只凉鞋脱落,将她绊倒在地。有个男人的脸出现在车窗原本的位置,说着威尔听不懂的话。威尔盯着那人的嘴唇,试图理解他发出的那些噪音,他似乎在说有关车祸和医生和威尔能否动弹的事,但威尔完全无法理解。他的耳鸣声变得像警笛那样响亮。
他嗅到了烧焦的轮胎、汽油、烟和血的气味。
烟。血。
有那么一瞬间,威尔回到了那场战争里,眼前是雨点般落下的德国炸弹,以及用无法妥协的要求不断折磨他的幻灵,而他正试图谈妥又一次价码。这次是什么价码?要换取怎样的服务?刚开始的时候,代价很小,只是汽车事故和偶尔的火灾。
雨水流进了残破的车窗。地板上有东西在闪闪发亮。是玻璃。躺在威尔脚边的是个红色的丝绒盒子。链坠。威尔在残骸里摸索,在粉碎的玻璃之间寻找一颗钻石,直到鲜血覆盖了他的指尖。
两位警员赶来,撬开了严重损坏的出租车。他们拿来了担架,但威尔摆手谢绝,然后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他们领着他来到一辆救护车边。
车费。
他从胸袋里拿出皮夹,努力活动手指,拿出一张十英镑的钞票。警察们皱起眉头。
“车费。”他吐出这两个字。威尔转过身,想要指向出租车,却失去了平衡。有人扶住了他。
“放轻松,先生。他已经收过最后一份车费了,可怜的家伙。”
在搭乘救护车的这段路上,威尔脑海里的迷雾缓缓消散。他随后的四分之三个钟头花在了医院里,让一位护士用镊子拔出刺进他脸上的玻璃碎片。更让人吃惊的是钻进他领子里的玻璃数量。他脱掉夹克,又小心翼翼地脱掉衬衣的时候,仿佛有半块挡风玻璃伴随着叮当声落在了油毡地毯上。
等他的擦伤经过消毒和包扎,手臂也挂上吊带以后,警察要求他在声明上签字。到了那时,他已经恢复了足够的理智,能够理解状况了。他被卷入了汽车事故。司机死了。
威尔那天很晚才回家吃晚饭,手里仍旧拿着原本装着礼物项链的空盒子。
1963年5月14日
英格兰,伦敦,马利筋总部
他们的电池线束被人除去,又在海军部的地下室过了一夜。“保护性羁押”,马利筋的那些人是这么说的。但克劳斯了解这种状况的本质。他和格蕾特尔又变成了物品,任凭他人鱼肉。他们是囚犯。而且无力自保。
这些新看守礼貌又恭敬,还对他的身心健康表现出极大的关心。与帝国强化部截然相反。萨洛夫也半斤八两。而且这儿的食物远胜阿尔扎马斯-16的一切。但克劳斯真正想要的东西却遥不可及,在他明白自己究竟有多么渴望之前,就被迫与它分开了。
因为格蕾特尔。但总有一天……
这间牢房是他见过的最坚固的牢房之一。出于习惯,当他们押送他进门的时候,他估算了墙壁的厚度。看起来足有十八英寸厚的钢筋混凝土;当克劳斯拥抱意志力的时候,这点厚度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但其余一切几乎都无法穿透。甚至是声音。豪华的厚绒面地毯覆盖了每一英寸的地板(蓝色),墙壁(黄色),以及天花板(白色)。克劳斯不禁觉得,俘虏他的那些人布置这间牢房的时候,用上了能找到的任何东西。钢制房门开启和关闭时使用的都是无噪音轴承;它会伴随咔嗒声和橡胶挡板的沙沙声密封起来。
一只水槽,一只马桶,一张小床。没有看得见的铁栅或者空气循环管道。观察结束后,克劳斯在小床上躺了一个钟头,压抑着幽闭恐惧症最初的征兆。这儿安静得就像棺材。它显然是故意打造成这样的。他们为什么需要无声牢房?心理战?他们是想让他崩溃吗?还是为了对付其他幽闭恐惧症患者?
无比微弱的敲门声宣示着访客的到来。克劳斯竖起耳朵,勉强分辨出了钥匙在锁孔里的咔嗒声。那扇厚实的门缓缓打开。派席克——最初接待克劳斯和格蕾特尔的那个人——站在门外。走廊里从天花板到地板都覆盖着毛毯。
“下午好。”他的声音模糊不清。
“下午?我说不好。我的监牢没有窗户,也没有钟表。”
派席克招呼他:“我为住宿条件道歉,但这是我们在仓促下能安排的最好的房间了。”他拿着一只拴在细铁链上的钥匙圈,看起来就像怀表。地毯吸收了所有声音,只有派席克在钥匙环上的数十把钥匙里翻找时的微弱叮当声除外。
“你和你妹妹——”他在另一扇牢门前停下脚步,用另一把钥匙指了指,“——来得太突然了。根据状况,我们也许会把你们转移到某栋安全屋去。”
当然了,格蕾特尔正在等他们。她踏入走廊,来到克劳斯和派席克身边。她的步伐带着热切。而她双眼之后的阴影,她的疯狂所潜伏的暗流,此时都平静下来。这样的情绪对格蕾特尔来说算得上轻佻了。
兄妹俩跟着派席克上了楼。与克劳斯作为敌方士兵来解救格蕾特尔的时候相比,地下一层有了显著变化。但他认出了那个楼梯井。在逃亡的最后时刻,他们就曾爬上过那段楼梯。
“你还好吧?”克劳斯小声问。
“心情愉快,休息充分。”格蕾特尔说。
派席克带着他们经过了彭布鲁克的办公室。他打开一扇打磨过的胡桃木门,门后看起来是一间会议室。这里散发着皮革和烟斗丝的气味。在西侧的墙壁上,透过那扇雨点拍打着的长长观景窗,能看到灰色的天空和雾气笼罩的公园。这个白天阴沉沉的:大部分光线来自靠墙的那些茶几上的台灯,以及悬挂在宽大的椭圆形桌子上方的黄铜灯具。高背皮革椅摆放在桌子周围,以及房间另一头那座冰冷的壁炉两边。
彭布鲁克就在房间里,注视着窗外。他那支烟斗的柄——打磨得仿佛玻璃材质的黑木——随着他缓慢摇晃的动作敲打着他的牙齿。三人进门时,他转过身来。
“我们找到你要找的人了,”他说,“马什。他们正在带他过来。”
格蕾特尔面露喜色。她很兴奋,克劳斯心想。
他没能分享她的兴奋。他屈服于熟悉而令人疲惫的期待,其中混入了明白格蕾特尔即将打出下一张手牌的恐惧感。用牌来比喻似乎很合适,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不了解你玩的这些花样,妹妹。
他真的还在乎吗?只要她不为人知的目的能让他更接近自己追求的人生就好。他很想知道马什是谁,又为什么如此重要。
彭布鲁克和派席克示意他们绕到桌子对面,坐在那儿的一双椅子上。彭布鲁克自己坐在桌子的一端,位于克劳斯的左方。格蕾特尔坐在克劳斯的右边,位于桌子中央。派席克坐在桌子的另一端。
“也许现在,”彭布鲁克说,“你可以告诉我们究竟是为什么了。”
“快了。”格蕾特尔说。
派席克插嘴道:“我们已经相当耐心了。”
格蕾特尔不为所动。她脸上的表情表达了同一件事。但那些人看不透她的想法。克劳斯很想知道,她为这一刻等待了多久。几年?几十年?
他们在焦虑的沉默中等待着。克劳斯看向窗外。雨水已经将最坚定的追求享乐者赶出了公园。在海军部所在的高处,公园就像一块翡翠色的飞地,是青灰色世界里的一只碧玉做的筏子。那儿满是积水,光线昏暗,却显得辉煌壮丽,不可触及。就在昨天,他还坐在下面那张长椅上,舔着手指上温热的盐粒,品尝着作为自由人的人生。那美妙的几分钟过后,格蕾特尔便拍打双翼,带起的旋风裹挟着他,将他拖曳在后。
派席克再次开口,打断了克劳斯的沉思:“长官,您见过他吗?那个马什。”
“见过一次。九年,也许是十年前,”彭布鲁克又咬起了烟斗,“好吧。说实话,只能算一面之缘。”他的副官——或者说派席克为莱斯利·彭布鲁克扮演的角色——扬起了双眉,“在斯蒂芬森的葬礼上。但他在葬礼过后没留太久。”
派席克夸张地点点头,仿佛这是全世界最英明的一句话。他的舌尖舔过上嘴唇的内侧,“我记得那时候,他们叫他‘斯蒂芬森的宠物大猩猩’。”
格蕾特尔露出受到冒犯的表情。她转过头去,黑色的大眼睛瞪着派席克。那些阴影回来了。
“不,不,山姆[28]。别被骗了,”彭布鲁克说,“没错,他有那么点粗鲁。也没错,他们这么说过他。但我怀疑其中大都是出于怨恨。他是彻头彻尾的工人阶级出身,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
“噢,好吧。据说那位老人家发掘马什的时候,后者只是个街头小混混。根据流传的说法,他当时闯进了那位老人家的宅子,偷了他家的食物之类的。”
格蕾特尔瞪大眼睛听着。她的嘴唇微微分开,那是代表惊叹的姿势。就好像她听到的是相恋多年的爱人的童年秘密。
派席克说:“不会吧。”
“他的确去了。传闻是这么说的。老人看到了他身上的潜力,从此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抚养。送他去了牛津大学。那家伙也相当聪明。一开始就选修了两个专业,语言学和植物学。”
“传闻是这么说的?”
“他的档案是这么说的。”彭布鲁克说。
派席克和彭布鲁克的对话提供的线索有限,不足以让克劳斯明白这个马什为何对格蕾特尔如此重要。但这的确让他稍微了解了那个人。
克劳斯的童年和成年早期都在Institut Menschlichen Vorsprung(人类进步研究所)度过,那里随后成为了Reichsbehrde für die Erweiterung Germanischen Potenzials(帝国国民潜能强化部),他在那儿学习驾驭神电子与展现意志力的方法。但帝国强化部并不只是神电子队的训练场。它也是一座间谍学校。这就意味着研究敌人;学习像敌人那样思考。
克劳斯和海克受过隐秘行动的训练:渗透,暗杀,谍报。尽管克劳斯在外国领土执行的唯一一项任务(就在这栋大楼里)并不特别隐秘,过去的训练仍有不少留存在他的记忆里,帮助他理解彭布鲁克的话语中并未指明的细节。像马什这样出身低微的人,不可能真正得到情报界同行的承认。
门上传来两声急促的轻敲。格蕾特尔坐直身子,抚平了发辫。
“进来。”彭布鲁克大声说。
一张新面孔——克劳斯没见过这个人——探进门里,“他来了,先生。”
他身后的走廊里传来一个模糊而愤怒的声音:“让我见她,孩子。现在就让我见她,否则我敢保证,我会让你今天很不好过。”
格蕾特尔舔了舔嘴唇。彭布鲁克点点头,“很好。”彭布鲁克和他的副手迅速以眼神交流起来。派席克也点了点头,“带他进来。但要留神。”
房门开得更大了些。前一个人走了进来,站到门右边。他的身后是另一个人,打扮和他相似——大衣,西服,从小腿往下都被雨水浸成黑色的亚麻长裤。或许是非正式制服。第二个人站到门左边。
格蕾特尔深吸了一口气。喘息中带着喜悦。狂喜。
有个全身湿透,衣衫凌乱的男人闯进门来。他的法兰绒衬衫外面裹着牛仔布大衣,每一英寸都被雨水浸湿。大块的黄赭色淤泥覆盖着他的双膝;他先前曾跪在潮湿的泥地里。雨水让他稀疏的头发——就像潮湿的沙子那样漆黑——贴在他的额头上。细小的水珠在台灯的光芒里闪闪发亮,悬挂在他的眉毛和睫毛上。他眨眼的时候,水珠滴落下来,在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汇成小小的溪流。他有一只眼睛肿了起来。
马什朝房间内走出三步,工作靴的沉重步子让桌子摇晃起来。他径直看向格蕾特尔。她的嘴角翘起。
克劳斯从没见过任何一双眼睛后面藏着如此强烈的憎恨。就连莱因哈特也无法引发这样的愤怒。怒意充盈着马什,令他全身颤抖。克劳斯朝他妹妹凑近了些。
“你好啊,亲爱的,”格蕾特尔说,“我说过我们会再见面的。”
马什说:“告诉我原因,你这婊子。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杀了她。”
克劳斯开口反驳:“我妹妹从来没有——”
但马什只用一个轻蔑的眼神就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你没那么蠢,克劳斯。”
克劳斯吓了一跳。他认识我。比那些只在档案里见过我名字的人更了解我。这个人是谁?
马什走近桌子,“威利顿。告诉我理由。”
格蕾特尔说:“那是必要的。”
“必要的?艾格尼丝的死是必要的?为什么?她那时才四个月大!”
门边的两人走上前来,做好了出手的准备。彭布鲁克抬起一根手指,目光没有离开马什和格蕾特尔。他们没有继续靠近。
克劳斯平静地再次开口:“格蕾特尔,威利顿是什么?”
马什看向他,“是个村子。规模很小,只是地图上一个不起眼的小点。疏散的时候,我们把女儿送去了那儿。那儿非常安全。直到1940年9月18日,你们的空军把那里炸成了粉末,”他怒视着格蕾特尔,“炸成了粉末,只是因为她这么建议。”
克劳斯立刻想起了另一场相似的会面。只是朝格蕾特尔怒吼的人不是马什,而是凯特尔元帅,元首在高统部的参谋长。他质问她为何没有警告高统部,告诉他们“海狮计划”将会遭遇惨痛的失败。英国的巫师们当时召唤了怪物,吞噬了那支入侵舰队。
就像现在那样,她在吹向自己的那场狂怒与愤慨的大风中毫不动摇。而且就像现在那样,她也只是表示那是必要的。接下来,她扭转了局面,让凯特尔相信世界上最重要的事就是夷平某座没人听说过的小镇。然后,当然了,他们照办了。
格蕾特尔说:“你会明白的,在不久的将来。”
马什的面容因厌恶而扭曲。他第一次对彭布鲁克开了口:“你们拿走他们的电池了吗?”
“当然。”
马什在格蕾特尔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他将身体稍稍后仰,远离桌子。“我就在这儿。说吧。”
所有人都看着格蕾特尔。她首先描述了——克劳斯帮忙做着解释——他们在战争尾声时被苏联俘虏的过程。她随后开始描述苏联对帝国强化部的技术进行逆向工程时付出的庞大人力物力:那座秘密城市,以及众多墓穴。
“这是浪费时间,”马什说,“我在超过二十年前就警告过斯蒂芬森这些。没什么新鲜的。”他站起身,怒视着那对兄妹,“她在耍我们。”
“我们听完他们的话再下判断,好吗?”彭布鲁克说。
马什看着彭布鲁克、派席克、克劳斯和格蕾特尔。他用下巴压响了指节。(真是个奇怪的习惯,克劳斯心想。)然后他做出准备重新坐下的姿势。
彭布鲁克放松下来。门边的那些人也一样。
“请继续吧。”他说。
格蕾特尔一本正经地朝他点点头,但在捡起话头之前,她的目光短暂地瞥向了马什。
正因如此,克劳斯才会碰巧看向马什的手,看到他从大衣内侧抽出小刀的那个瞬间。下一个瞬间,马什的身体就越过了半张桌子。
他的动作好快,克劳斯的头脑里莫名脱节的那部分如此想着。其余部分想的——以及说出口的——则是:“格蕾特尔!”
克劳斯本能地做出反应,在同一瞬间呼唤神电子和握住格蕾特尔的手臂。
可当然了,他没有电池。
马什的动作让格蕾特尔身体后仰的同时,她的椅子也朝侧面——朝克劳斯——翻倒。克劳斯及时将他妹妹的身体挪开,让马什刀子的第一刺堪堪错过了她的喉咙;她的头扭向侧面,避开了他偏离目标的拳头,然后一道金属的闪光穿透了她摇摆的发辫。冲击让克劳斯松开了抓住格蕾特尔的手。
格蕾特尔倒在地上。马什坐在她身上。利刃高举。明亮的反光照在她的喉咙上。
派席克用一条胳膊勒住马什的脖子,用另一条箍住他的腰。但他没法移开他。马什的力气太大了。第二刺割伤了她的耳垂。
格蕾特尔头部后仰,张开嘴巴。她在——
——尖叫?
——哭泣?
——大笑。
我哥哥和我明天有事要忙。家庭事务。
马什的脑袋猛地向后甩去。他的颅骨后部撞上了派席克的脸。这时候,克劳斯站起身来,一条手臂勾住马什伸出的肩膀,另一条手臂箍住他的腰。
他和派席克合力将马什拉起身来,让他远离格蕾特尔。派席克夺下了那把刀子。克劳斯跪倒在他妹妹身边,急于确认她是否受了伤。她回以又一阵咯咯笑声。
彭布鲁克——克劳斯意识到,他在这场争执中始终纹丝不动——看着门边的那两人。其中一个拔出了手枪。“你没有搜他的身。”这是陈述而非提问,而且语气异常冷静,让想起了冯·维斯塔普博士的克劳斯忍住一阵颤抖,“你们把可能怀有敌意的人带了进来,却完全没想过要搜他的身。”
“我们以为他是自己人,长官。”
马什嘀咕道:“从他妈很久以前就不是了,伙计。”
彭布鲁克看着派席克,后者不顾从鼻子里淌落的鲜血,对马什搜起身来。
“他现在没武器了,长官。”他说。
“长官,要我们把他带去楼下吗?”
彭布鲁克从花呢外套的内侧拿出一只信封。信封上是格蕾特尔写下的“莱斯利·彭布鲁克”这几个字。他从派席克手里接过小刀,割开信封,拿出格蕾特尔昨天下午在彭布鲁克办公室写好的那封信。他的双眼扫过信纸上格蕾特尔纤细的铜版印刷体。
然后他把信纸丢到桌上,特意让它落在马什面前。马什的眉头皱得更紧,透出毫不掩饰的厌恶。彭布鲁克将注意力转回门边的两人。他回答了他们的问题:“不。接下来不会再有麻烦了。”
他指示所有人回到座位上。他用平淡的语气对马什说:“如果你不打算继续的话,或许现在我们可以听完剩下的故事了。”
1963年5月14日
英格兰,伦敦,马利筋总部
派席克将克劳斯和格蕾特尔送回了牢房。马什猜他们被关在储藏室那边。他当初在法国俘虏格蕾特尔以后,他们就把她关在那儿。
他纠正了那个念头。在她让我俘虏她以后。为什么?她做的每件事都是为了什么?因为她是个渡鸦色头发的恶魔,为了取乐而散播混乱与痛苦。
他跟着彭布鲁克回到办公室里,靴子在地板上留下了泥印。马什不无悲痛地意识到,那里曾是斯蒂芬森的办公室。同样的圣詹姆斯公园的景色,同样的办公桌,甚至是同样的椅子(桌后的皮面椅子,以及桌前那只装有印花棉布椅垫的椅子)。换掉的只有墙壁上的画作。装在镜框里的古董地图印刷品取代了斯蒂芬森的妻子科丽绘制的水彩画:南方大陆[29]的山茱萸;新西班牙[30]的木兰。
马利筋就诞生于一间与这里十分相似的办公室里,得名于其中一幅水彩画的内容。马什很想知道,彭布鲁克是否清楚这一点。
想到斯蒂芬森和他的妻子,马什不禁想起了自己的婚礼。就在斯蒂芬森的花园举办。科丽那天晚上给了丽芙一幅水彩画作为纪念品;它在他们的门厅里挂了许多年,直到马什有次关门时太用力了些。画框在地板上摔得粉碎。丽芙把那幅画丢进了垃圾桶。
马什摇摇头,试图赶走像烟雾和陈年蛛网那样纠缠他的记忆。
这里的气味也变了。如今装潢里渗出的是彭布鲁克的烟斗丝的甜香,而非斯蒂芬森的“好彩”香烟的刺激气味。对他这样的年轻人来说,烟斗本该是个不受欢迎的嗜好。
但马什随即意识到,彭布鲁克的年轻只是以他自己的年龄对比出的假象。
彭布鲁克关上了门。他打开一只餐具柜,拿出一只瓶子和两只平底玻璃杯。
这也是件新鲜事,马什心想。那位老人家习惯把白兰地放在桌子抽屉里。直到被威尔喝光为止。
“我想我们都需要喝上一杯,”彭布鲁克说,“尤其是你。”
“我可没像格蕾特尔的宠物狗那样跑来跑去。你肯定都累到快渴死了吧。”
彭布鲁克毫不吝啬地往两只杯子倒起酒来。苏格兰威士忌那种土与火的气味逗弄着马什的鼻子。他将一只杯子放到靠近马什的桌上,然后自己在桌后坐了下来。脚轮嘎吱作响。
马什伴随着嘎吱声坐进一张椅子。湿透的连身工作衣让他全身发痒。
彭布鲁克说:“我们是同一边的,马什。我不是你的敌人。”
“只要你还替格蕾特尔卖命,你就是。”
“我想你有点没弄清状况。”
马什拿起格蕾特尔的那张信纸,朝彭布鲁克的脸晃了晃,“你成了她的牵线木偶。耶稣基督啊,她花了多长时间?一天?”
彭布鲁克抿了一口酒。他发出响亮的吞咽声,“我当然不会允许事态像这样发展。这是个测试她的绝佳机会。这不是在当她的牵线木偶。这是基本的谍报技术,你应该也看得出来。”他又喝了一小口酒,“另外,我和你不同,从来没见过她的能力发挥作用。没直接见过。而且你必须承认,你未遂的袭击是完全按照她的预言发展的。分毫不差。太惊人了。”
“在她出现以后,你就冷静地切断了她的电池供电,是吗?”
“山姆这么做了。”
马什说:“我见识过她的手段。她能把失去电池以后很久才发生的事提前安排好。所以你与其张口结舌,不如好好思考她策划了多久。还有理由。”
彭布鲁克朝仍旧攥在马什拳头里的那封信比画了一下,“那是我看着她写的。”
马什把那张纸扔到了房间的另一边。他厌恶地摇摇头。“耶稣啊,”他揉了揉鬓角,“她在耍你们。”
“她已经不再是敌人了。她是个叛逃者。”
“她不是来帮我们的。”马什在椅子里挪了挪身子。逐渐干燥的连身工作服勒紧了他的双腿,让他很不舒服。
“苏联人不可能自愿放她离开。以她的价值,充当双重间谍也太浪费了。”
“我可没说她在替他们卖命。我是说她不是来帮我们的。”马什说。他两口把杯子喝了个底朝天;这杯单一麦芽酒口感不错,“让我给你省去几个月的辛苦吧。”马什低声说。灼痛的鼻窦让他咳嗽起来,然后他补充道:“他们不可能策反她的。她哥哥不好说,但格蕾特尔不可能。见鬼,到头来,就连冯·维斯塔普也控制不了她。虽然他创造了她。”
“问题不在于控制她,”彭布鲁克说,“而是确保她自愿合作。”
“合作?你疯了吗?你在楼下关着个能像幽灵那样穿墙的男人。而他妹妹能看透未来,就像你我读报那样轻松。现在你来说说看。你真的相信他们要花上二十多年才能逃脱吗?”
彭布鲁克叹了口气,“或许你是对的。”看到马什怀疑的表情,他说:“你瞧,我不是傻瓜。但如果能取用她头脑里的秘密,我会非常乐意扮演那种角色。如果我们能知道她所知之事的只鳞片爪,就能为不列颠开创全新的未来。”
“她在引诱你,而你甚至没能察觉。”
“我很乐意让她那么认为。我们应该在这件事上合作,马什。从两个角度解决问题。就让格蕾特尔相信我心甘情愿当她的走狗吧。在此期间,你可以去弄清她真正的目的。”
兴奋感流过马什的身体。有机会回归唯一适合他的人生?但近乎羞愧的恼怒迅速取代了兴奋。这样的甜头也太可悲了。彭布鲁克的魄力远远比不上斯蒂芬森。格蕾特尔会把他生吞活剥的。
“你没法在智力上胜过她,”他说,“你也没法在策略上胜过她。如果你尝试这么做,她就该在你的坟墓上跳舞了。”
“我永远不会信任格蕾特尔。毕竟我读过有关她的所有档案。”
“这么说你仔细查阅过档案。”
“这是当然。”
“我从德国取回的档案。”
彭布鲁克停止了抿酒的动作,目光越过杯口,聚焦在马什身上,“顺带一提,那是项了不起的成就。在这一片堪称传奇。”
马什微微点头,接受了赞美,但他朝彭布鲁克露出的冰冷表情毫无变化。他问:“‘这一片’现在具体指哪一片?”
现在轮到彭布鲁克点头了,他听懂了马什的言外之意,“我们回归了T部门旗下。是从……四五年开始的?”他自顾点头,然后对着马什露出苦笑,“我没记错的话,那是斯蒂芬森从前的职权范围。”
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后半,马利筋创立之前,马什曾是斯蒂芬森属下的外勤特工。斯蒂芬森当时是军情六处——英国的秘密情报局——的“技术惊喜”部门的负责人。马什在西班牙内战时期执行任务时,偶然发现了本世纪最大的“技术惊喜”:帝国强化部。不久后,那位老人创建了马利筋,将T部门拱手让给其他人,甚至放弃了他在情报局高层的升迁机会,换取自由运作马利筋的权力。
多年以前的那个时候,马什曾以为他会为祖国效力很久。他根本想象不到情报界有一天会泛滥着彭布鲁克这样的蠢货。
“希望你们仍然有特殊权限。”
“自然,”彭布鲁克说,“但我们人数很少。我,你之前见过的山姆;还有另外几个人。外勤特工和技术人员。当然了,还有你。”
马什说:“但马利筋已经不是自治部门了。”
“噢,也差不多了。”彭布鲁克耸耸肩。这让马什想起了那位老人用独臂耸肩的奇怪姿势。更加强烈的孤独感涌上心头。马什扭了扭身子。彭布鲁克续道:“自治的程度和情报局的其他部门一样。现在可不是战时。而且你知道的,还有‘预算’这种东西。”
“我不觉得这对你们算是什么问题。像这样一年到头坐在那儿无所事事,又能花掉王室多少钞票?”
彭布鲁克没有理会这句讥讽。他摇了摇头。非要说的话,他几乎显得有些愉快,“这么说你相信她的说法?”
“我不相信她对我们坦白了一切,”马什说,“不过是的,我猜如果你们去确认那些巫师的状况,会发现他们大部分都死了。就像她宣称的那样。”他摇摇头,“所有的奋斗,所有的牺牲。都因为你们的粗心大意化为了泡影。”
“的确如此。”彭布鲁克的脸上浮现出古怪的表情。又是那种似有若无的笑意。简直让人发狂。马什很想矫正他的态度,“如果她是正确的,我们就有个很大的烂摊子要处理了。”
马什把空杯子重重砸在桌上,“烂摊子?你没明白他们在做什么吗?他们在清理棋盘,你这低能儿。你们在苏联的同行已经受够了这种所谓的冷战了。所以他们正在重设棋局。”
“我指的不是这种麻烦,”彭布鲁克说,“因为在我看来,真正的问题在于,苏联人是怎么追查到我们的人的。他们擅长藏匿,擅长躲在阴影里。你应该也记得。”
马什想起了威尔不辞辛苦——从北至南、由西到东地跨越联合王国,然后再原路返回——为马利筋寻找和招募到的那五六位巫师。要不是威尔祖父日记里那些神秘的线索,要找到他们恐怕是不可能的。
在当时,全世界的巫师恐怕都坐不满走廊那一头的会议室。马什担心他们如今的人数连这间办公室都装不满。
马什突然想到,他没想过威尔可能是那些受害者之一。他发现自己冷漠到了不关心他死活的地步。不过话说回来,威尔的死讯应该会登报才对。
马什说:“这太他妈明显了。这个国家里有阿尔扎马斯-16的特工。格蕾特尔说过了。他大摇大摆地来到这儿,轻轻松松地翻看了你们的文件。冯·维斯塔普有个会隐身的姑娘。也或许他跟克劳斯一样。就我们所知,克劳斯和格蕾特尔也可能是幕后黑手。他们在这个国家待多久了?你不知道,对吧?”
那种令人恼火的表情再次掠过彭布鲁克的脸。马什攥紧了拳头。
“我非常怀疑他们的人来过海军部。我反而敢打赌,情报的泄露——如果真有的话——得归咎于你那一代的某人。从前的同僚。”彭布鲁克说。他瞥了眼马什的拳头,然后改换了话题。他拉开某个抽屉,将一只文件夹放到桌上。马什认出了军情六处人事档案的绿色边框,“最近这几年里,你过得很辛苦。”
马什不喜欢突然改变的话题。而他当然也不喜欢别人关注他的家庭生活。但他一言不发,只想看看彭布鲁克会为自己挖出多深的坑来。
“你的档案里有许多次争吵。殴斗。行为不检。扰乱治安。”彭布鲁克翻过一页,“长期以零工维持生计。园艺。修理。到处修建些东西。都是正经工作?”他问。
但马什保持了沉默。
“我这么问只是出于好奇。就我们所知,你的工作履历和你的纳税记录对不太上。时不时有点儿不在账面上的外快?”彭布鲁克耸了耸肩,“就算你真的少纳了几英镑的税,我也不在乎。你确实有两张嘴要养。”又是一页。
他续道:“按理说是两张嘴。已经有好几年没人见过你儿子了。就连你那些邻居也一样。据我所知,是从最后那个保姆相当突然地打包走人开始的。”彭布鲁克又翻过马什档案上的一页,同时悲伤地摇着头说:“但他幼年时的确光顾过好些家医院。”
马什咬紧牙关,直到下巴隐隐作痛。他的指甲埋进了手掌;他在出血的前一刻方才停手。光是要阻止自己跳过办公桌掐死彭布鲁克,就让他颤抖不止。
“我儿子可不是能摆在桌上讨论的事。”他勉强吐出这句话。同样的理由让他嗓音发颤。
彭布鲁克抬起头,瞪大眼睛,仿佛为马什的心烦意乱而惊讶。“当然不是。”他合上档案,后者发出轻柔的拍手声。“你瞧。我提起这些事,并不是因为觉得能强迫你回来。我知道这招对你行不通。我只是想提醒你,如果你回到情报局,也许会过得更快乐。离开情报局是你最大的错误,马什。”
“那不是错误。”马什说。就像他这些年来无数次告诉自己的那样。或许那种想法甚至是正确的。他离开那会儿,未来显得那么光明,甚至是美好。他曾经渴望离开,渴望与丽芙从头来过。他在战争结束时与那位老人家的争吵成了契机,让他能够抛弃间谍的人生。当时抓住机会是明智之举。不那么做的话,他就太蠢了。
不。离开情报局并非错误。马什最后悔的是没有回去。但他永远不会向彭布鲁克承认这一点。
“稳定的收入,”彭布鲁克说,“我们会按照你留在局里,并继续留下优异记录直到今天的标准来核定你的薪水。而且当然了,我们可以删去你比较丰富多彩的那些违警记录。”他从胸袋里拿出烟斗,用柄头含糊地比划了一下,“从前的注意事项仍然适用。官方保密条例,以及其他。”
马什不想承认自己感受到的兴奋。弥补过去二十年的失败的机会……“我的任务又是什么?”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彭布鲁克从桌子里拿出一只烟草袋。他压实烟斗里的烟草,同时再次开口:“弄清格蕾特尔的意图。你可以用上自己认为合适的所有手段。你是最适合这份工作的人了。”
“也就是说,我要直接向你报告。”
“对。”
马什将手指贴向下巴,开始思考,关节炎的痛楚随之传来。彭布鲁克误解了他的动作。
“你信不过我。”
“打过仗吗?”
“没。战争结束的时候,我才十六岁。”
“你的前任在一战的时候丢了一条胳膊。”
就像在替自己辩护那样,彭布鲁克说:“我父亲在埃及参过战。”
但马什没理会那句话,而是问:“你又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原来彭布鲁克出身于剑桥,是情报局直接在大学里招募的。他在俄国文学方面的成绩名列榜首,又在欧洲历史科目拿下了另一个榜首,随后他开始为军情六处分析苏联军事科技。纸上的战争游戏。他从那个位置平级调动到了马利筋。
“换句话说,”马什说,“你是个坐办公室的。”
彭布鲁克叹了口气,“我想我们确实从一开始就走错了路。如果格蕾特尔说得对,你也是我们犯下的失误之一。”
“如果格蕾特尔说得对——而且她向来是对的——你就白白浪费了马利筋的存在理由。你的无能打破了过去二十年的僵局。幻灵是我们的王牌,是唯一能阻止苏联进犯的东西。但现在,多亏了你的失败,幻灵已经与我们隔绝了。”
“因为我只会坐在这儿无所事事。”
“对。”
“如果我能让你相信,情况其实没那么严峻,”彭布鲁克说,“你能考虑回来吗?”
考虑?回归马利筋是马什沉闷的人生前景中唯一的亮点。他离开情报局,是因为他意识到自己要么和丽芙共同打造新人生,要么为了徒劳且有害的复仇而打造职业生涯。他当初选择了丽芙。但他们创建新家庭的尝试迎来了惨败。到了今天,他们的婚姻已经只剩下谎言。他的选择很糟糕。
回归情报局没法解决问题中的任何一个。但这意味着稳定的收入。意味着人生的目标。意味着避免丽芙的怨恨、又不必忍耐费奇这种讨厌鬼的合理借口。这也意味着当格蕾特尔失手的时候,马什将会在场。归根结底,任何人都会失手。
直到今天,马什才意识到他有多么想念情报局,“我会考虑的。”他说。
“棒极了。”彭布鲁克说着,站起身来。他把没点着的烟斗放到办公桌上,又说:“我想给你看点东西。”
旧海军部和马什印象里差不多;改变的只有门上的名牌。他发现,许多在马利筋的全盛时期曾属于它的房间,如今都成了储藏室,里面塞满了旧办公桌、椅子、成卷的地毯、档案柜,以及其他经年累月积攒的办公室废弃物。
但他们随即爬下一段楼梯,来到一扇像是银行金库入口的沉重房门前,熟悉感也烟消云散。这倒挺新鲜。
彭布鲁克转动了门中央的转盘。转盘无声地旋转着。就连插销抽出时也几乎悄无声息。他开始拉开那扇门,但他随即打了个响指,停了下来。他转向马什。
“我应该早点问你的。你身上没有还在流血的地方吧?”
“流血?没。”
“你确定么?”彭布鲁克看了看马什脸上的淤青,“你的伤口都痊愈了?”
马什瞥了眼手上的擦伤,“确定。”
“没有伤口?没有溃疡?”
“没。”
“那就好。”
金库门是两道门里的第一道。它们相互关联,因此只有外门上锁后才能开启内门,反之亦然。就像城堡的突破口,又或者潜水艇的气闸。
踏入地下一层以后,马什发现一切都很陌生。与他上次到来时相比,这片空间发生了剧变。马什记忆中的地下一层是圆筒形穹隆的砖砌通道构成的杂乱兔穴。照明只有从头顶垂下、连着电线的灯泡,两旁排列着储藏室和防空洞镶嵌铆钉的灰色钢门。天花板和冰冷的混凝土地板上水渍斑驳。
就算那些仍有残留的部分,他也无从得知。厚厚的地毯覆盖了地板、天花板和墙壁;墙壁上布满用黑色泡沫塑料切割而成,有棱有角的挡板。马什立刻明白过来,毕竟他为了完善约翰的房间耗费过大量时间。这是完善的隔音措施,开销由王室负责。
在这儿行走有些费力。他每踏出一步,都会往厚厚的米黄色地毯里陷进足足一英寸。原先那些储藏室换成了他们进入地下一层时经过的“金库”相似的房间。所有房间也都做了隔音。
彭布鲁克指了指两扇相邻的门,“格蕾特尔和她的弟弟就在那儿,以及那儿。”他说。在心脏狂跳声与耳内血液的奔流声中,马什必须集中精神才能听清他的话,“但说话时不必顾忌。他们听不到从这儿发出的任何响动,除非是迫击炮声。”
马什很想知道,格蕾特尔在1940年被短暂囚禁于此的时候,是否预见到了这个地方,这个地下一层的未来版本。也许吧。
他跟着彭布鲁克来到一条长长走廊的尽头,绕过转角,又沿着另一条走廊向前。海军部的地下一层与通向远离大楼之处的那些隧道相连。马什猜测他们已经经过了圣詹姆斯公园的下方。世界静悄悄的,能听到的惟有脚步声与心跳声。隔音地毯的样式不时变化,从条纹到斑点再到三角瓷砖图案。马什怀疑这片兔穴最深的部分建造得最早,而且使用的是各种废弃材料。某些地毯甚至是在战前制作的。
紧接着——突然到难以置信——令人无法忍受的混合气味充盈了空气。西瓜,胆汁,老人的汗臭。一股臭味覆盖了马什的嘴巴。他的胃痉挛起来,仿佛吞下了几颗樟脑球。
他们把非常可怕的东西隔离在这儿,马什心想,却又担心那么一点点血。
在本能和旧日记忆的驱使下,马什看了看表。表停了。
幻灵们来过这儿。这是什么地方?
隔音措施甚至消去了彭布鲁克的钥匙环的叮当声。他翻找了一会儿,然后打开了一扇门。他们走进了一间标准的观察室,就是审讯和盘问时会用的那种。观察室里放着一排椅子和一张窄桌,正前方是几乎横跨整个房间的一块玻璃。房间光线昏暗,暗示那块玻璃是单向镜。桌上放着一只话筒;镜子上方的墙壁装有扬声器的格栅。
马什料到了类似的东西。海军部大楼深处的环境完全是为了深度隔离他人而设计的。但他没料到镜子另一边的景象。
那是一间小学教室。
这地方装饰着鲜艳的色彩,有红色、蓝色和黄色。一面墙壁上挂着一块绿色黑板,上面满是孩子气的涂鸦,以及用彩色粉笔写下的某种费解语言的片段。上方是一排和黑板一样长的招贴画,各种各样欢快的动物园动物在字母表的字母——以及从零到九的数字——之间嬉戏。塞满填充玩具和图画书的文件架排列在另一道墙边,其上方是一幅孩童们在联合王国的轮廓中快乐玩耍的壁画。奇怪的是,正对镜子的那道墙上贴的却是世界地图。其中大多以欧洲和苏联为中心。地图上点缀着图钉。
大约十二名孩童——男女都有——坐在桌边,或是躺在坐垫上,又或者独自、成对或者三人一起站在远处。大孩子们在阅读。小孩子们在摆弄玩偶、积木、玩具卡车和填充玩具动物。他们的年龄大约从五六岁,一直到接近二十岁。而且他们很安静。每一个都是。
“这些,”彭布鲁克说,“就是我们的巫师。”
我的老天爷啊,马什心想。你们做了什么?“他们只是些孩子。”
“并不只是普通孩子。这些孩子会说以诺语。的确,可以说那是他们的母语。他们比几世纪以来的任何巫师都要精通那种语言,”彭布鲁克说,“所以我们才不觉得有必要留意你那个时代的那些家伙。他们过时了。当然了,没有侮辱他们的意思。”
马什指着那些孩子,“怎么做到的?”
“以诺语是原始语。有人推测它是创造的语言,又或者天体之音。”彭布鲁克耸耸肩,又说:“我们发现,如果你在完全隔绝所有人类语言、避免任何接触的情况下将孩童抚养长大,他们就会自然而然地回归以诺语。”
“这太残忍了。”你们这群心理扭曲的杂种。
“这是现实政治。是我们生活的世界。是自由国度的代价。”
马什看着孩子们,“他们是囚犯吗?”
彭布鲁克有些恼火。“应该不是,”他犹豫了片刻,“也就是说,理论上不是。但他们似乎更喜欢这儿。他们更喜欢安静。他们从未表现出离开的意愿。”
“你们问过他们吗?”
“是的。”
“他们也会说英语?”
“他们当然会。在每个孩子证明自己能流利使用以诺语的那一刻,我们就会结束隔离,”彭布鲁克说,“通常是在四五岁左右。在那之后,我们会为他们提供优良的教育。包括他们能在公立中小学能学到的任何知识。”
马什忍不住盯着那些孩子。他用下巴指了指玻璃对面,问道:“你们多久会用他们一次?”
“也就是偶尔拧一下伊万[31]的鼻子的程度。请注意,没什么夸张的事。毫无疑问,他们会怀疑马利筋。这就是目的,让他们明白我们还在。但他们的情报,无论源头是什么,都已经过期很久了。他们不知道还在活动的巫师都是什么人。”
“直到你们把格蕾特尔带来这儿为止。”
“她的牢房离得很远,还要经过很多隔音层,就算我在这儿点着一捆炸药,她也不可能知道。”彭布鲁克说。
马什摇摇头,他厌恶和疲惫让他无法反驳这个观点,“血之代价呢?你们该不会强迫他们——”
彭布鲁克嗤之以鼻,“拜托。我们又不是野蛮人。山姆负责处理代价。他有相应的人手。”他拽了拽一边耳朵,“顺带一提,代价在大多数情况下比你们当时要低。你瞧,这是那些孩子的天赋带来的好处。”
“多低?”
“低到能接受的程度,”彭布鲁克说,“虽然开始时有点波折。”
他打开了镜子旁边的一扇门,门后就是那间教室。“我们去见见他们。”见马什犹豫起来,他又说,“没有危险的。”
马什盯着那些孩子,“这是侮辱。”
“怎么?”
“你没有自己的孩子。”马什说。
“你的意思是?”
“我妻子和我从医院接回过两个不同的新生儿。如果说有哪件事是父母都会做的,那就是和孩子们说话了。”
彭布鲁克看起来不太舒服,“这些孩子是孤儿。还有弃儿。”
这句轻率的说明根本无法解释问题。但没等马什分析出他明显的逃避态度是因何而起,彭布鲁克就打开门,走了进去。孩子们没理睬他,也没理睬在几秒钟后跟了过来的马什。
“但为了彻底隔离他们——”
“相信我的话吧,马什,他们受到的待遇再好不过了。”
孩子们不约而同地停止动作,挺直背脊,转头看向大人们。他们整齐的动作带着令人不安的气氛。就像野兽。不——是像昆虫。像外星人。有那么一点点像约翰。
较为年长的男孩之一走上前来。他看着马什,眯起眼睛。他们全部眯起了眼睛。
“你是马什,”他嗓音沙哑,“那个叫马什的人。”
马什的双臂和颈背立刻冒出了鸡皮疙瘩。令人不快的刺痛感传来。
那男孩的声音不对劲。非常不对劲。并不只是因为那个男孩拥有老人般粗哑的嗓音。那是年老巫师残破不堪的嗓音。
马什意识到,这些孩子说英语的时候带着以诺语口音。如果真有这种可能的话。
“是的,我就是。”马什弯下腰,不顾绷紧的连身工作服和起皱的皮肤,让视线和那个男孩齐平。他的膝盖抽痛。他尽可能用欢快的口气说:“你的名字呢?”
但他的问题被那些语气急切却幼稚、反复念诵他名字的低语声盖了过去。他们重复了一遍又一遍,速度和语调都各不相同。
“马什。马什。马什。马什。”
那些声音很快汇聚成同一种节奏和同一种语调。在念诵的途中,他们突然切换成了以诺语。
马什发现自己身在汩汩声、尖叫声、哀号声与隆隆声构成的巨大漩涡的中央。在念诵声中,他听到了恒星的死亡与行星的诞生。小小的人类容器里发出的非人噪音。
在这种猛攻下,他仍然能思考的那一小部分意识到,这就是他们担心是否流血的理由。这些孩子眨眼的工夫就能召来幻灵。
他双手掩耳。彭布鲁克也一样。
而在某时某处,某个人说过:上帝啊。它们给你取了名字。
间章
格蕾特尔和她没骨气的哥哥才搬出去不到两个钟头,她的第一批指示就送到了。莱因哈特对于赶走这些寄生虫并不遗憾。那婊子尤其以他偷窃电池时的失败为乐。克劳斯每次抓到他的时候,格蕾特尔都会在场,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看向他,脸上带着那种似笑非笑、让人火大的表情。
莱因哈特会烧光那种笑容。总有一天会的。
他原本担心她的指示会很荒唐。就像她做过的一切那样。但信的内容明确而又详尽。最初那部分差事的时间表相当紧凑;或许她把平时的谜语放到一边,打算确保莱因哈特能及时完成差事。
所以他才会匆忙离开公寓,只为在皇家植物园的一丛树篱下瑟瑟发抖几个钟头,同时避免连绵不绝的雨点落在相机上。她描述了他需要拍摄的那个人,他们在宽步道的那棵胡桃树下的那张长椅,甚至是拍摄照片的角度。他凭借最后那部分找到了自己的藏身位置。她没有明确告诉他的——或许是因为她光是想到莱因哈特在雨里发抖就会开心——就只有这次会面的准确时间。
当然了,她也没有费心解释这些人是谁,以及为何需要莱因哈特拍他们的照片。但他不在乎。格蕾特尔大可以玩她的那些把戏,只要他能得到想要的东西就行。
你忘了吗?我从前是怎么满足你内心最黑暗的欲望的?
等那两人分道扬镳以后,莱因哈特按照她的要求,拍下了最后一张照片,这次是那天早上的《泰晤士报》的头版。他猜这是为了确定日期。
离开皇家植物园以后,莱因哈特驱车一路前行,最后在离他的公寓三十英里远的地方找到了一家药房。能自己冲洗胶卷会更好,但莱因哈特没有暗房可用。而且他本来就不知道冲洗胶卷的方法;这种杂活在帝国强化部都是交给专家去做的。
他给药剂师塞了些钱,确保照片能在一天内冲印完毕。格蕾特尔在信里也完全没提过要补偿莱因哈特的这些开销。
格蕾特尔的下一步指示和拍摄照片时同样具体:他必须在特定的日子把装有照片的包裹送到特定的地址。但莱因哈特没有蠢到使用家附近的邮局。就算收件人大吃一惊——或许还会很不高兴——也完全合乎情理。他拍下的是一次秘密会面(这点显而易见),而格蕾特尔提供的地址位于威斯敏斯特区。这就意味着这件事跟政治有关。收件人肯定会仔细调查莱因哈特的包裹上的邮戳。
于是他再次驱车穿过伦敦市,这次朝着西方,只为在他随意选中的邮局寄出那只包裹。那里要大到足以让他融入人群,又离他的公寓够远,让调查者无法追踪他的足迹。在“回信地址”那一栏,莱因哈特在电话簿上找了个地址——也是随便选的——写了上去。
柜台后面那位胖邮递员接过莱因哈特的包裹以及现金,他朝假地址多看了两眼,然后露出吃惊的表情。
莱因哈特说:“有什么问题吗?”
那胖子摇摇头,“真是太怪了。今早这批包裹里有一件是寄给你的。”
“这不可能。”莱因哈特说,虽然他明白这并非事实。对格蕾特尔来说是可能的,“我才搬来这个街区。”
“我也猜到了,”邮递员说,“我记得你的名字,是因为包裹送来的时候,上面的名字我没见过。我还以为肯定是写错了。你能想到吗?”
莱因哈特一直等到平安返回家里,这才打开那个包裹。里面装着电池蓝图的另外几张碎片,以及第二封信。他把信丢到一旁,在兴奋的颤抖中翻出他的研究日志,以及跟她的第一封信一起送来的那些碎片。
一块电池。这就足够了。只需一块电池,他就能摆脱套在自己脖子上的那条狗绳。
蓝图碎片拼不起来。格蕾特尔寄来的是图纸的边缘而非中央部分。完全是她的作风。但增加的部分将莱因哈特指向了正确的方向,而他知道假以时日,他就能通过自己的研究填补空缺。
在伏案工作了一整个白天以后,精疲力竭的他终于将注意力转向了格蕾特尔的第二封信。
我亲爱的莱因哈特,信的开头如此写道。从收到这封信的时间算起,你必须在三天之内搬出公寓。
第五节
1963年5月16日
英格兰,伦敦,沃尔沃斯
在和彭布鲁克初次会面的两天内,马什就得到了薪水和在海军部大楼的办公室。他对丽芙说,外交部——那是他在战时的掩护身份——提议让他重返工作岗位。她兴奋的理由并不是他事业的离奇复苏,而是更高也更稳定的收入前景。但等他告诉她,与新职位对应的是更长的工作时间以后,她却拒绝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来适应这种变化。丽芙明确无误地表示,必须有人在晚上陪着约翰,而那个人会是马什。
简而言之,马利筋的工作让他们的家庭生活恢复了活力。它给了他们能够争吵的新理由,而非无数次地重演过去。
“那费奇的花园呢?”丽芙拉开一只抽屉,寻找削皮器。她在工具之间翻找,同时补充道:“你很久以前就答应过他了。”她找到了削皮器,身体重重地靠在抽屉上;它伴随着刮擦声关上了。马什可不想浪费宝贵的钞票去本地五金商那里买新的滚轴,“幸好他能忍耐你直到现在。”
马什交叠双臂。“让费奇见鬼去吧。”他说。
“你跟他这么说了?”她把恼火导向自己正在削的那根胡萝卜。细长的橘色外皮纷纷洒落在水槽里,“等你搞砸这份新工作,只能灰头土脸地回去找他的时候,这句话对我们可没什么好处。”
她坚信他会搞砸这一点让他受伤,仿佛她的削皮器刮过了他赤裸的手臂。重点不在于他的新工作。而是在于找到了伤害彼此的新方法。马什象征着丽芙对自己人生痛恨的一切。他是她的靶子。可他又该把这一切怪罪到谁头上呢?丽芙?约翰?还是他自己?
他们过去的关系并非如此。他们曾经深爱着彼此……曾几何时,每当她走进房间,他的心跳都会加快。那时候,她会让他精力充沛,更有活力,让他心甘情愿与世界对抗,只为博得佳人一笑。但如今,她的陪伴成了压弯他背脊、压垮他双肩的重担。争吵让他疲惫不堪。
丽芙将头发拨向脑后。马什背靠冰箱,从那个角度能透过纤细的发丝看到她颈背泛起的红晕。她为某件事激动的时候总会这样。说来也怪,此时此刻,他想起了他们的初次做爱,以及他们随后躺在丽芙寄宿处的阁楼的那张床上,像两只勺子那样依偎在一起。他看着那道红晕沿着她的脖颈起落,仿佛被他的呼吸所牵引的潮汐。
那段记忆——如此鲜明又不请自来的记忆——打动了他。他朝她伸出了手。他用更加文雅的语气说:“这是好事。我们会有更多的钱。”
她拍开了他的手。在楼上,约翰开始了又一轮哭号。一股微风吹动了水槽上方那块破旧而褪色的窗帘。它带来了马什花园里肥料的气味,以及午后的暴风雨留下的臭氧气息。
“我们不会有更多的钱,”她说,“你会有更多的钱去酒吧买醉。我却得和他留在这儿。”她说着,用削皮器指了指天花板,“什么也不会改变。”
为什么这非得变成他们这场漫长且毫无意义的战争里的又一场战斗?他莫名其妙又难以置信地取回了从前的工作。也许这意味着和丽芙重修旧好的机会。缓和关系的机会。
他说:“这次不会再像那样了。我保证。”她嗤之以鼻。他叹了口气。
她给茶壶倒水的时候,水龙头第一千次爆裂了。马什递给丽芙一条洗碗布,然后说:“情况会变化的。会变好。”
“那是对你来说。但你别想抛下我,让我没日没夜地应付约翰。我在这些墙壁之外有自己的生活,雷邦德。我不会牺牲那种生活的。”
生活。这就是你对“给我戴绿帽子”的称呼?我的工作比你的风流韵事重要多了,你这婊子。
保持缄默让马什的下巴传来痛楚。在将牙齿碾成粉末之前,他强迫自己放松了牙关。隐隐的抽痛在他的双眼之后扎下根来。
他开始思索丽芙那位情人的身份,而且这不是第一次了。他忽然想到,如今他回到了情报局,要找到那个男人(那些男人?)费不了多少工夫。可接下来呢?来一场对峙?马什担心,知道那个人的身份只会让他觉得自己更加无能。丽芙有资格为自己争取幸福,即便付出代价的人是他。他们给彼此带来的伤痛已经够多了。就算只有一个人能得到幸福也好。
马什摇摇头,“他们需要我。”
“外交部需要一个矮胖、半醉、身材走样,而且十年里都没有稳定工作的前官僚?愿上帝保佑女王。”
马什重重摔上了门。又一次。走出两条街以后,约翰的哭声终于融入了城市的噪音里;走出十来条街以后,马什熊熊燃烧的怒火已经减弱为发热的煤块。
街道弥漫着雨水和酒吧食物的气息。一家破旧西班牙餐厅后部的垃圾散发出馊海鲜的臭气。与漆黑的暴风云低垂天际的今早相比,午后阳光下的街区显得没那么危险了。暴雨冲走了人行道上的报纸和包装用的蜡纸碎片。但什么也冲不走被人注视——承受着每一个昏暗角落投来的目光——的感觉。
一部分的他仍旧渴望用拳头宣泄那股愤怒。在一条小巷的入口,他停下脚步,考虑绕个远路。从垃圾桶后方的阴影里,从雨水仍在从生锈的排水槽滴落的地方,皮鞋与路面泄露天机的刮擦声依稀传入他的耳中。那是某人坐起身子,转过目光,审视目标的响动。马什压响了指节。但他在进入小巷前停下了脚步,避开了那种轻则殴斗,重则抢劫、伤人和谋杀的状况。
他现在有工作了。他这辈子唯一擅长的工作。抛弃这次机会,就意味着永远不会知道格蕾特尔杀死艾格尼丝的理由。
马什坐地铁去了查令十字街。
他在海军部大楼的办公室俯瞰皇家骑兵卫队阅兵场。马什一屁股坐进刨花板桌后面那张不太稳当的办公椅时,皇家骑兵卫士们正在操练。他打开窗户,聆听着团长带着约克郡口音的吼声,马蹄踩在鹅卵石上的嘚嘚声,以及马具的叮当声。马什埋头处理成堆的档案夹与文件——它们从昨晚起就像变戏法那样出现在桌上——的时候,训练仍在继续。为了让马什尽早跟上状况,彭布鲁克可谓争分夺秒。
最上面的文件是盘问那两个“叛逃者”的情况报告。他们受到了个别询问,而且到目前为止的说法一致。换而言之,毫无进展。但彭布鲁克赞同了马什的提议,将他们送去了市中心之外的一栋安全屋;运送是在今早——在那场风暴中——进行的。
下一批文件是马利筋关于旧巫师们的所有资料:名字,化名,战时的功绩,参与的行动,已知的最后行踪。大部分文件在50年代中期以后的内容都相当单薄。马什猜测那就是第一批巫师孩童培育成功的时间。
借助上级组织——也就是情报局——的力量,马利筋开始了证明格蕾特尔其主张的烦琐过程。但巫师们很不好找,因此在得出可信的结论之前,多半得花掉数周的时间。其中一份文件提到,迪恩森林最近那场大火似乎是从森林深处的一座小木屋烧起来的。这与那些巫师之一在战前的居住安排相符。夏普利。马什还记得他。
其中一份文件的厚度格外显眼。附带照片上的那个男人比马什最近在电视上看到时年轻许多。照片里的那个人没有皱纹,也没有眼袋。战争正式结束前,威廉·博克莱就开始做些见不得光的事;根据马利筋特工的调查,他有好几年的时间辗转于廉价旅馆和医院。那位老人把威尔踢出马利筋的时候,他曾是依赖酒精和吗啡的瘾君子。离开情报局加快了他的堕落过程。
马什踌躇了片刻。他知道威尔当时状况不佳。但这……他在当时没有害死自己简直是个奇迹。
奔涌而来的悔恨让马什猝不及防。威尔曾是他的密友。直到现在,马什才意识到自己多么想念那段友谊。意识到失败的婚姻让他变得多么寂寞而孤僻。他究竟变成了怎样的人,才会不在乎自己旧友是否被杀手开膛破肚?与丽芙的争吵,以及他试图平息争端却失败的事实,让怀旧的忧伤情绪重重压在他的身上。
根据那份档案的记载,威尔不知用何种方法戒了酒,结束了那场漫长的慢性自杀,还有位妻子陪伴在他身旁。格温多琳·韦尔斯利女士——波特兰伯爵的长女——在做护理工作时与威尔结识。档案里有格温多琳的照片。马什感到一阵愤恨;他很想知道,如果她照顾的是约翰而非威尔,又该如何将那副容貌维持到中年后期。至少威尔自己会上厕所。应该吧。
从那时起,威尔就成了某种程度上的公众人物。对他的监视变得无关紧要。想知道埃尔雷德公爵的弟弟是否遇害,用不着花多少人力去调查。光是读报就足够了。
太阳低垂于傍晚的天空,让长长的影子穿过寂静的阅兵场,这时马什才注意到那份邮件。那是个朴素的信封,装着某种坚硬之物,信封上写着“由海军部转交雷邦德·马什”。笔迹很陌生。
知道在这儿能找到马什的人不多。在那些人之中,只有两个人没法随意找他说话。没必要寄什么奇怪的邮件。
他正准备用手指撕开信封,就像他在家里开信时那样,但随即忍住了。信封上有邮戳。他没有冒撕坏或者弄脏邮戳的风险,而是掏出小刀,割开信封的一端。马什把信里的东西倒在桌上。几张彩色照片掉了出来。
那些照片组成了一连串影像:从远处低角度拍摄的两个坐在长椅上的男人。影像有些模糊,还有点昏暗。马什发现自己希望手边有斯蒂芬森的珠宝匠放大镜:那位老人在一战时就是用它来分析航摄照片的。几张照片的边缘有模糊的绿色,像是透过树篱拍摄的。最后那张照片上是泰晤士报的头版,以及日期。这些照片拍摄于三天前。
马什将注意力转回那两个男人。察看了几秒钟以后,他明白这些照片想告诉他什么了。
“活见鬼。”他说。
左边那人是威尔·博克莱。右边那个人——在其中一张照片里,他正从威尔手里接过一只信封——马什从来没见过。但他不需要知道第二个人的身份,也能明白苏联人找到马利筋最初那批巫师的方法。威尔·博克莱出卖了他们。
他觉得自己像个傻瓜。威尔不配他的关心。
“你这狗娘养的。”
彭布鲁克自始至终都是正确的:马利筋的情报没有被外人窃取,而是内鬼泄露出去的。
十来种想法掠过马什失控的头脑,每一种都伴随着乍现的灵光争夺着他的关注,直到他得出下一个结论为止。一切都对上了号。
威尔不需要马利筋的档案也能找到那些巫师:那些档案之所以存在,正是因为威尔当初找到了他们。苏联人没对巫师孩童们做任何事,是因为威尔不知道他们的存在。他怎么可能知道呢?他早就被赶出了马利筋。他的情报过时了。
“威尔,你这杂种。你这让人难以置信的杂种。”
马什愤怒到想要尖叫,又嫉妒到想要哭泣。
他渴望惩罚格蕾特尔。她的阴谋诡计令他失去了女儿。艾格尼丝的死成了无法痊愈的创伤,成了他婚姻上的一块长了坏疽的囊肿。它削弱和污染了丽芙与马什之间的爱意,以至于下一次伤害——他们的儿子约翰——便将它彻底扼杀。
但他无法对他的敌人实施复仇。她能预知未来。无法触及。这就意味着他只能孤军奋战。就连斯蒂芬森也曾对马什的警告置之不理,尽管他当时刚从德国归来,带着她被苏联人俘虏的铁证。因为战争严重削弱了英国的力量,白厅不能冒险动摇它与苏联脆弱的联盟关系。没有人——无论是那位老人,马利筋,还是情报局——愿意花费举手之劳来为马什伸张正义。
但随后,当威尔突然决定跟前同僚了结恩怨的时候,整个克格勃都成了他的后盾。
这不公平。
为什么,威尔?为了钱?理想?两者皆有?
还是出于怨恨?
苏联人找到了策反他的方法。也许并不难。他们或许从威尔还是个胡言乱语又药物上瘾的疯子那会儿就开始了。那是他最脆弱的时候;马什暗自记下这件事,准备让情报局的点灯人[32]深入挖掘格温多琳·韦尔斯利的过去。家族史。政治倾向。或许他们能找出一整窝极端分子。
而且当然了,威尔的哥哥在上议院是著名的亲苏人士。威尔负责监督奥布里的非政府机构的日常运营。这意味着苏联人有大把机会能和较为年轻的那位博克莱见面。
一切都对上了号。马什知道,只要马利筋深入挖掘,就会找到更多让威尔万劫不复的证据。他打心眼地清楚。只要直接和那个人对峙,他就能省去不少人力,甚至保住好几条人命。
新的问题随之出现:和威尔一起出现在照片上的人是谁?拍摄照片的人是谁?格蕾特尔本人吗?可那么一来,她又为何要大费周章把照片寄给他?
马什把那些照片锁进了办公桌。走廊里空旷又寂静;大部分人都下班回家了。但马什发现派席克在给自己办公室的门上锁,显然正打算下班。他的一边肩膀上搭着件棕色雨衣,拿着穿在手提箱把手里的一把雨伞。黑色西服和黑色雨伞让他比起特工更像银行家。这也充分说明了马利筋的现状。
“晚上好,”派席克说,“这就开始晚下班了。你不喜欢浪费时间,对吧?”
马什朝他晃了晃那只空信封,“这封信是哪来的?”
派席克耸耸肩。“我猜是邮局送来的。”
“它是怎么出现在我桌上的?是谁放在那儿的?”
派席克盯着信封看了一会儿,“要知道,我们这儿也是接受常规邮寄服务的。我注意到这封信是寄给你的。这样谜题应该就解开了。”
“我想让你看点东西。”马什说。派席克跟着马什去了他的办公室。
马什为他铺开那些照片的时候,派席克吹出了一声又低又长的口哨。他缓缓审视那些照片,目光在上面反复梭巡。
马什问:“你认得这些人吗?”
派席克说:“是的。”
“左边那人是威尔·博克莱。另一个呢?”
“我相信那是叶甫根尼·切卡辛。伦敦的苏联大使馆的文化参赞。”派席克停下目光,研究起照片上泰晤士报的日期来。他看向马什,“但在情报局的圈子里,他以管理林肯郡偷猎者[33]网络而知名。那是散布在联合王国各处的一小撮苏联特工。”
“林肯郡偷猎者。数字电台?”
派席克点点头,“信号来自尼斯[34]。”
数字电台是一种向潜伏在外国的特工公开发送命令的简单可靠的手段。这个称呼非常贴切:数字电台广播的典型内容就是由男声或女声念出一连串数字。那些数字对应单次密本上的不同部分。只要密本的副本仅限发送者与接受者所有,并在制作密本时做好特定的预防措施,信息内容基本上就是无法破解的。大多数数字电台在广播之间的时间都是固定的,通常会在特定的日子在预先安排的时间和频段播放。苏联帝国有数十座这类的电台,从铁幕之后向全世界播放。英国也在运作自己的电台。
许多数字电台在广播开始或结束时,都会播放几段歌曲或旋律。切卡辛在莫斯科的上级挑选的显然是一首英国民歌。
“所以我们知道切卡辛的间谍网络,却没有端掉它,”马什说,“是不想暴露手牌?”
派席克说:“有这方面的原因。另外,那个网络已经沉寂了足有——”派席克挠了挠下巴,“——唔,得问问在苏塞克斯负责信号处理的那个小伙子才能确定。大概有两年了?”
“沉寂和停止活动不一样,”马什指了指有关死去巫师的那堆档案,“切卡辛忙得很呢。”
1963年5月17日
英格兰,伦敦,克罗伊登
在缓慢移动的车流里,前往安全屋的这段路仿佛永恒般漫长。克劳斯知道他们要搬去一个叫作克罗伊登的地方,但除了名字以外,他对那儿知之甚少。在移动途中,他和他妹妹蜷缩在卡车后部附近,他透过前挡风玻璃只能看到少得可怜的景物,但那些也在炭黑色天空下的雨幕中显得模糊不清。
在从卡车跑向屋子的途中,他匆匆一瞥,看到了一片重度工业化的工薪阶层街区。肮脏的砖砌房屋排列在街道两旁,屋子与屋子紧挨在一起,仿佛一群乞丐在用空洞的眼神凝视着过往车辆上的乘客。
他们那栋安全屋的外表与这条街上的其他房屋难以区分,唯一的不同在它位于街角。红色砖墙围绕着后花园。这栋安全屋的内部相当宽敞。将安全屋与隔壁那栋屋子隔开的内墙被人拆除,虽然从街道那边看来,它们仍然是两栋相互独立的房屋。
这栋屋子散发着过去的香烟气味。那是无聊的气味,是接连数日躲藏和等待的气味。对格蕾特尔来说,这意味着玩拉米纸牌[35]的时间。
除了克劳斯和格蕾特尔以外,安全屋里还有三个人。根据他的推断,其中一个——那个名叫玛德琳的女人,他在进屋时瞥见了她几眼——半永久地住在这栋屋子的另一侧。或许是为了维持有个独户家庭居住在那一边的假象。带克劳斯离开海军部大楼的看守——安东尼和罗杰——负责留意兄妹俩的一举一动,直到替换人员在几天内赶到为止。但他们也难免会无聊。所以牌局才会开始。
克劳斯没法断定格蕾特尔是否在运用能力。她和他一样,没有电池。但她总能取胜。面对其他牌手的抱怨,她语气端庄地拿出运气与技巧当借口。克劳斯熟悉那种语调;她乐在其中。
克劳斯没有参与。但那天下午无止境的牌局的确让他明白了一件有用的事。他们的看守是英国特工,这点很明显,但他们不是马利筋的成员。只有白痴才会特意跟预言能力者玩牌,即使赌注只是塑料筹码而已。
“该死。她又赢了。”安东尼说。他把手里的牌丢在磨损不堪的桌子上,椅背上那件皱巴巴的运动夹克也被他碰掉在地板上。
格蕾特尔大笑起来,张口想要抗议。罗杰打断了她的话:“是啊,我们都知道。运气比技巧更重要。”
“的确如此,”她说,“不是吗,哥哥?”
克劳斯不置可否地耸耸肩,继续透过窗帘窥探下方的街道。他不觉得被囚禁在英国安全屋里有什么乐趣可言。住宿条件更好,气候也比阿尔扎马斯那边温暖,但这无法改变他又成了囚犯的事实。因为格蕾特尔。
街道上的车流稀稀落落。路边的人行道反射着阳光,昨日的暴雨留下的水洼也逐渐变小。克劳斯看着窗外,并非在期待什么特别的事,而是因为他知道另一枚齿轮迟早会归位,而格蕾特尔的计划也将进一步接近那个不为人知的目标。他生活在始终不变的恐惧之中,等待着另一只鞋子落下。这令人疲倦,但他不愿就这么放下戒备。
克劳斯接下来的三个钟头都待在窗边。他看到某个邻居没能清理掉她那只贵宾犬拉在人行道上的屎,又看着邮递员以曲折的路线穿过街道,挎包不时敲打他的臀部。每一次,他都会怀疑他们——就像他那样——其实是格蕾特尔这场豪赌里的一颗不知情的筹码。
他的肚子咕咕叫唤。克劳斯放弃了警戒,打算去吃午餐。玛德琳站在厨案前,用刀面将果酱精准而迅速地抹在一块吐司上。她以女性来说个子很高,几乎和克劳斯一样高,浓密的栗色头发披散在双肩上。他进门的时候,她抬起了头。
唰——唰——唰。动作咄咄逼人。
“我能进来吗?”这句话在他嘴里留下了羞耻的余味。他自然而然地转换成了囚犯的思维方式,这令他惊恐不已。
她扬起双眉,他的问题似乎让她吃惊,也可能逗乐了她。岁月尚未软化她的皮肤,令它松弛下垂。克劳斯猜她差不多比他年轻十岁。她问:“为什么不能?”
因为我这辈子都是囚犯,他心想,而作为囚犯就意味着清楚界线。他特意看了看她手里那把刀子。而且更重要的是,你们把刀子都放在这儿。
他说:“我还不了解你们的规矩。”
“我们不是狱卒,克劳斯。”她说。
“我可以自由活动吗?”
“在屋子里,可以。但你不该在没有护卫的情况下外出。”
“是护卫还是看守?”
她的眼里或许闪过了一抹笑意,也或许是被他的事后聪明惹恼了。她用刀子指了指冰箱,“如果你喜欢三明治,那儿有水田芥和西红柿。面包在食品室里。”
这栋屋子有一间狭小的厨房。他从她身边挤过,走向食品室。她的身上有一丝香水味;闻起来清爽又柔和。不知为何,它让克劳斯想到了帝国强化部初秋时落下的雪花。在那时,世界只有黑白二色,而他和他妹妹还在携手对抗世界。
“如果你希望我们从杂货店买特定的东西回来,务必告诉我们,”她说,“合理的要求通常都能得到许可。”
她手里那把刀子让他肩胛骨之间的皮肤痒痒的。毕生的训练让他的身体不愿背对着手持武器的对手。他能感觉到她看向他的后脑,盯着垂在他肩头的线束。马什坚持让这对兄妹把电线露在外面,这么一来,只要他们尝试使用电线,就会立刻被人发现。就好像克劳斯能在食品室里找到可以兼容的电池似的。
他猜到了她不敢问出口的问题,然后重复了那个熟悉的谎言,“这事发生在集中营里。在打仗的时候。”
他很想知道,她是否清楚他曾是纳粹军人。也许吧。但他已经说出口了。
他很想知道,她是否有家庭成员死在了漫长的空袭里。也许吧。
他找到了面包,还有一罐蜂蜜。他转身把那些东西放到案台上的时候,玛德琳仍在看着他,“你妹妹。她适应得还好吗?”
休息室里传来另一声咒骂,随后是格蕾特尔的大笑。“她的适应力一向很好。”他叹了口气。
玛德琳再次挤过他身边,把脏刀子丢进水槽。一部分的他在思考负责洗碗的人是谁,而另一部分的他想知道她是否在挑逗他。这种可能性似乎不低。令他有些惊慌的是,这种手段奏效了。他背对着她,试图掩饰。
没等他开口,她便转过身去,准备离开。“我刚才说的杂货店的事也适用于别的地方,”玛德琳说,“我们会尽量让你们在这儿过得愉快。或许你想看些书?”
她想更加了解我,克劳斯心想。为了套取情报。这让他再次想起了训练内容:那是在帝国强化部度过的年轻时代,以及在阿尔扎马斯-16度过的中年时代的残留物。但最年长的克劳斯——愚蠢地来到英国,以为这样能获得自由的那一个——发现他并不在乎玛德琳是否别有用心。
他想起了乘坐出租车穿过伦敦时,在公园里看到的景象。“绘画用品,”他回过头说,“我想要绘画用品。”
“你是画家?”
“不是。”
这次她的脸上绝对浮现了一丝笑意。他看得出来,她希望他做出说明,但门铃在这时响了起来,于是玛德琳前去应门。一分钟过后,克劳斯跟了过去,恰好赶上那场争吵。
马什和派席克来了。马什对罗杰和安东尼说:“玩得开心吗?聚会结束了。回去干活儿。”
罗杰皱起眉头。派席克掏出皮夹,拿出一张五磅钞票,打断了准备抗议的安东尼:“休息一下吧,先生们。我们需要和客人们私下谈几分钟。”
两位看守把纸牌丢到桌上。安东尼从地板上拿起运动夹克,接过派席克的钞票,跟着罗杰穿过花园门,去了屋子后面。铰链该上油了。克劳斯这才发现,玛德琳也人影全无了。
马什坐到空出的一张椅子上。格蕾特尔朝他撅起了嘴。
“我这把就快赢了,雷邦德。”
“别那么叫我。”他把一只信封丢在桌上,撞散了她积累的那堆筹码。纸牌飘落在橘红色的地毯上,“这他妈是什么情况?”
克劳斯认出了莱因哈特的笔迹。他压抑着走上前去,亲眼确认格蕾特尔的指示的冲动。但他的某些举止激起了派席克的好奇心。派席克不声不响地朝厨房走去,克劳斯正在那儿倚着门柱。
格蕾特尔拿起那只信封。她盯着邮戳看了好一会儿,仿佛要将它牢记心中。克劳斯明白,她的确在这么做。牢记在年轻版本的她——预言到了这一刻的那个格蕾特尔——心中。
妹妹,你在做什么?这样的新悖论能实现什么目的?
审视过信封以后,她把里面的东西倒在桌上。一组照片洒了出来,将更多的筹码撞落到地板上。大部分照片上都是两个坐在公园长椅上的男人;克劳斯一个也不认识。有张照片拍摄的是一张报纸。格蕾特尔像对待邮戳那样仔细检查着它。
马什身体前倾,“如何?”
格蕾特尔认真查看了剩下的照片。她的视线停在了某张较为清晰的照片上,“我有好多年没见到威廉了。”她说。
“这些照片是谁拍的?”
克劳斯能感觉到派席克在旁边看着他。蜂蜜顺着他的手指留下,冰凉而黏稠。他咬了一口三明治。面包变味了。他满不在乎地继续咀嚼,思考着与莱因哈特无关的事。
“一位朋友。”格蕾特尔说。
马什语气平静、慎重。“何必搞这么复杂,格蕾特尔?干吗不一来就告诉我们威尔的事?”
“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你们会相信我吗?”她顽皮的举止消失不见。她盯着马什,无底深渊般的黑色双眼注视着他的眼睛,“相信杀死你女儿的人?”
这九个字吸走了房间里的所有空气。派席克和克劳斯同时转过头,看向马什。他们的气息在突如其来的寒意中变成了白汽。寂静如此彻底,如此沉重,克劳斯只能听见自己的咀嚼声。他发现自己并不急于抓住格蕾特尔,也并不准备救她脱险。这一次,他是个看客。就让格蕾特尔保护自己吧。就像以往那样。
在数次心跳的漫长时间里,马什始终与她对视。他没有眨眼。这让克劳斯印象深刻。他从没见过有人能直面她的目光。至少在她毫不掩饰双眼之后的疯狂时不可能。
噢,没错,那就是疯狂。克劳斯比所有人都清楚这点。但其中还有些别的东西。某些瞒过了他的眼睛的东西。
不,不是瞒过了他。他之前根本不敢正视。格蕾特尔卸下了面具和伪装,而在那几次心跳之间,他看到了他妹妹的本质。
他看到了她的心和灵魂,它们比她的双眼更加黑暗。他看到了那个女人的真相,明白对她来说,世界和其中的居民只是达成某种目标的工具。她冷酷无情,就像棋手为了宏大的战略而牺牲棋子那样:鲁道夫。海克。冯·维斯塔普博士。马什的女儿。帝国强化部本身。
克劳斯的自由。他二十年的人生。
格蕾特尔行走于世界的方式……并非只是出于疯狂。她也没有误入歧途,就像他自以为的那样。
克劳斯笑出声来。他忍不住。他是全世界最大的傻瓜。他为了替格蕾特尔的行为辩护而奋斗了那么多年,为了替她洗清嫌疑竭尽全力,但真正的理由简单到了荒谬的程度。
格蕾特尔天生邪恶,而且是个疯子。
莱因哈特真该早点告诉他的。
想到莱因哈特,又一阵歇斯底里的浪潮拍打在他的自控力那单薄的防波堤上。但那并非喜悦的大笑。而是彻底不知所措的笑声。其他人盯着克劳斯。他退回厨房里,擦掉眼里的泪水。他深呼吸了几次,直到那股情绪消褪为止。然后他察觉了更深层次的真相。
克劳斯弯下腰去,朝着水槽清空了胃里的东西。他花了整整三杯水,才洗掉嘴里最难闻的那部分味道。
派席克走进门来,“你不舒服吗?”
克劳斯摆了摆一只手,示意他走开,然后又吞下一口水。他仔细漱了一遍口,把剩下的食物残渣吐在水槽里。蜂蜜的粘腻气味几乎引发了第二波反胃感。克劳斯拧上蜂蜜罐的盖子,把整只罐子丢进了垃圾桶。他绕过派席克,回到了他刚才在厨房门口的位置。
马什纹丝未动。他的身体变成了一根紧紧盘绕的弹簧,而且格蕾特尔每说出一个字,它都会变得更加紧凑。克劳斯回来的时候,她停了口。
“哥哥?”她说,“你在烦恼什么?”她双眼之后的那种东西,那种异样的情绪仍旧在那儿,仍旧毫不掩饰。她将那种情绪转向了他。而她的眼神……
冯·维斯塔普博士——将一小群挨饿的孤儿变成德国军事力量巅峰的那位疯狂天才——看人的方式独具一格。当博士冷静的目光透过厚厚的镜片看向克劳斯的时候,后者会觉得自己被放在了显微镜的载玻片上。博士看待周围一切都会带着冷静超然的态度。那种无情并非恶意,而是冷漠与居高临下的分析态度。那个简单的眼神能让他最强大的孩子退缩,尽管他们早已掌握了神电子。
格蕾特尔的表情——在这栋英国安全屋里的表情——让克劳斯想起了博士。
“我们还是别为你哥哥操心了,”马什厉声道,“那些照片。是。谁。拍。的?”
“莱因哈特。”那个名字掠过克劳斯的嘴唇,仿佛耳语,它像羽毛那样飘过寂静的房间,随后砰然落在桌上。派席克看向克劳斯。马什将一条胳膊搭在椅背上,“那是什么?”
克劳斯咳嗽了一声。他将目光从格蕾特尔身上扯开。他说:“莱因哈特就是拍照片的人。”
派席克朝马什耸耸肩。马什垂下目光,缓缓摇头,就像个聆听着微弱回声的人。“莱因哈特。”他重复了一遍,似乎依稀记得那个名字。他抬起头,瞪大了眼睛,“帝国强化部的莱因哈特?他在这儿?”
“是的。”
马什站起身。他对派席克说。“继续对付她。”他用拇指朝身后的格蕾特尔比了比。他对克劳斯说:“跟我来吧。我们谈谈。”
1963年5月17日
英格兰,伦敦,骑士桥
格温多琳对待术后疗养的态度比威尔自己还要严肃。她连续好几天禁止他回去上班。等他拒绝再躺在床上的时候,她只是稍稍做了点让步,安排他躺在他们客厅里那张维多利亚式靠背躺椅上。她把一套翠绿色的陶瓷茶具(配上柠檬切片)放到他能动的那条手臂可以够到的地方,旁边是一摞他最喜欢的达希尔·哈米特[36]的小说。
修补威尔是她的分内事。让格温多琳修补自己是他的分内事。这是他们关系的核心,从最开始便是如此。
他翻书的时候舔了舔指尖,尝到了柠檬的味道。晨衣的领子用丝绸轻抚他的脖子;绳绒棉毯垫在他手臂的吊带下面,贴着他的胸口。客厅里的温暖和慵懒几乎令他忘记了痛楚。这里如此安宁,如此轻松,让他没法鼓起勇气,把他和切卡辛的往来告诉格温多琳。现在还不行。他弄丢了能够减轻那种打击的礼物。而且他现在的状况不适合处理这么棘手的事。他必须谨慎。如果手法不够聪明,这番坦白就会损害他们的关系。
威尔告诉自己,他并没有借着她的纵容故意拖延。但他欺骗不了自己。
格温多琳打开了一扇窗,让凉爽的风吹进屋里。他在读《瘦子》的时候睡着了。
门环的叩击声让他清醒过来。噪音穿过门厅和开启的窗户,从门里门外同时传来。这让威尔有种昏昏欲睡,内外颠倒的感觉,仿佛能同时认知到每一件事,就像《平面国》[37]里的球体那样。
他们给管家放了一天假。他坐起身来,但格温多琳轻快地穿过了客厅,前去应门。
“威廉·博克莱,你给我待在那儿别动。”
她刚才在雕塑。她用手帕扎起了头发,左耳下方的下巴沾上了一抹深褐色的黏土:她有在沉思时心不在焉地拉扯头发的习惯。
威尔靠回躺椅上。片刻过后,他听到房门伴随着刮擦声打开。
长长的沉默。然后格温多琳说:“我能帮你什么忙吗?”
有个男人的声音——这次又是从门的两侧传来——在说:“我要找威尔·博克莱。”
格温多琳语气僵硬地说:“威廉爵士现在不见客。请下次再来吧。”门的刮擦声再次响起,但又戛然而止,像是被什么人抵住了。
“这事不能等,”那位访客说,“我是威尔的同事,来自——”
“我知道你是谁。”格温多琳说。话语简明扼要。
那家伙是什么人?又究竟有什么来意?威尔踉跄着站起身,刚才的小睡让他头晕眼花。他丢开毛毯,找到了拖鞋,然后系紧晨衣的腰带,拖着脚走到门厅那边。格温多琳挡住了来者的身影。
“你肯定就是格温多琳了。”他说。她交叠双臂。“你究竟是威尔的妻子,他的秘书,还是他的饲养员?”
“我告诉过你了,”她厉声道,“他身体不适。”
威尔说:“亲爱的?是谁?”
格温多琳猛地转过身,神色焦虑,“威廉!你不该起来的。你也知道医生是怎么说的。”
“医生?”威尔困惑地说。
她匆忙朝他走去,同时依旧挡在威尔和那个陌生人之间,“趁你还没有提早把自己送进坟墓,还是赶快回床上躺着吧。”
“坟墓?”
她抓住他的肩膀,准备将他推上楼去。但没等她转过威尔的身体,那位访客就踏进了空出的门口。
认出对方时的震惊像碎砖块那样敲打在他身上,令恐慌的颤抖传遍了他的身体。那位访客是来自不堪回首的遥远过去的恶魔。是悲伤的使者。又或者,他只是麻醉剂带来的噩梦,是威尔在高烧之时的想象力铸就的幻影?
格温多琳会不会也只是幻想,而真正的威尔·博克莱仍旧四仰八叉地躺在莱姆豪斯[38]某栋出租屋的地板上,胳膊上扎着一支注射器?
但这头恶魔却会受到时间流逝的影响。它就像真正的人那样变老了。威尔最生动的服药幻觉都从未有过这种细致程度。
威尔吞了口唾沫。“皮普?”
马什说:“威尔。”
然后格温多琳叹了口气。“该死。”
格温多琳没有询问马什是否需要吃喝。甚至没有请他坐下。但他看起来不打算接受前者,显然也没等邀请就在客厅里自行坐了下来。他坐在一张绿色粗呢椅子的边缘,将他的男式软呢帽摆在扶手上。
增长的年岁并未抑制马什的锐气。他身体的某些地方似乎柔软了些;他的腰身宽大了一点儿;他的头发稀疏了些;他的脸比他们上次见面时多了些粗犷。但那双焦糖色的眼睛仍旧扫视着每个房间,仿佛那些都是等待解开的谜团。他身上仍旧带着那种无法忍受未解难题的气氛。但威廉·博克莱又代表了怎样的难题?是怎样的危机促成了这数十年来疏远的终结?马什像拉伸过度的钢琴线那样震颤起来。
马什除了破坏事物以外什么都不会。他突然的出现——而且偏巧是在这种时候——让威尔恐惧到想吐。他试图用笑话掩饰,又毫无道理地希望马什不是来说切卡辛的事的。格温多琳能看出他的焦虑,但不用说,她早就料到了。她知道马什和威尔过去的所有恩怨。知道他们为国王和国家做过的所有可怕的事。
因他而脱轨的每一辆火车。因他而沉没的每一艘驳船。因他而炸毁的每一家酒吧。
在他看来,马什打量格温多琳的方式,就好像她只是另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而且他总是简短地回答威尔的问题,令他闲聊的尝试全部以失败告终。
“看来你见过我的爱妻了。”
“是的。”
“奥莉薇亚最近如何?”
“老了。”
在尴尬的沉默中,壁炉架上那座古董钟的滴答声格外响亮。威尔对站在他椅子旁边的妻子说:“你会喜欢奥莉薇亚的。我想你们两个会很合得来。那一位可是相当机智的。”
格温多琳回以一声暧昧的“唔”。她关注的焦点是马什,正如马什关注的焦点是威尔那样。
马什的转移话题充满侮辱意味;他咄咄逼人的举止更是极其无礼。令人发狂。威尔就像个绅士,向曾经坐视他自我毁灭的人表现出友好。在威尔需要的时候,马什没有伸出过任何援手。他劝说威尔跳入了他们称之为马利筋的绞肉机,当面目全非的威尔离开时,他却置之不理。但不知为何,借由他配不上的好运和一位名叫格温多琳的天使的干预,威尔战胜了那段黑暗岁月。可现在,马什却回到这里,打算再毁掉他一次。而且他显然在发表意见之前都不会离开。该死的家伙。
“听着,”威尔说着,将一根拇指抹过他渗出汗水的额头,“你来这儿究竟是为了什么,皮普?这显然不是什么社交拜访。都过了这么多年了。我记得你在必要时会顾及社交礼节。但你今天甚至懒得费这种工夫。”
“他是来带你回去的,”格温多琳说,“他们需要你做某些事。”
马什横了她一眼。威尔明白她说对了;他仿佛看到了转动的齿轮——马什在重新评估她。
“我是绝对不会重拾那种生活的,皮普。”威尔试图掩饰自己嗓音里的颤抖,却失败了。格温多琳一手按在他的肩头,“我宁愿去死。”
“你以为自己是谁?”格温多琳质问道,“过了这么久,你还要闯进威廉的人生。你指望就这么抓住他的手腕,把他拖回阴影里?自从你们抛弃他以后,你一次也没来看过他。”她不太淑女地竖起一根指头,强调着她的话,“一次也没有。你甚至忽视了人类最基本的道德。”
马什没理她。他转向威尔,“我们需要私下谈谈。”
威尔考虑起来。或许他不是因为切卡辛的事来的。或许是为了别的什么事。
“格温多琳知道过去的一切。我们之间没有秘密。”除了那么一个……
马什审视着他们。“是这样吗?”
“我知道马利筋的事,马什先生。”格温多琳的语气如此冰冷,威尔几乎以为自己会看到白霜在马什身体上蔓延的景象。
马什把威尔逼到了角落里,真是加倍地该死。他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前进。如果马什不是来和他谈论切卡辛的,这样的遭遇只会巩固威尔和他妻子的关系。而且如果马什的来意是威尔最近与苏联的互动,他原本也在劫难逃。
“无论你来这儿要说什么,对我们一起说就好。”
“如果你坚持的话,”马什说。他用一只手扯出胸袋里的某样东西。“但要记住,考虑到我们从前的友谊,我是打算尊重你的隐私的,”他的语气散发着恶意,“而你拒绝了。直到最后还是个愚蠢透顶的傻瓜。”
他把一只信封丢到威尔脚边。几张照片洒了出来,土耳其地毯的深红与青绿让照片上的鲜艳色彩显得黯然失色。威尔捡起了那些照片。
你的同胞不可能绞死公爵的兄弟,他看到切卡辛在说。
恐慌用炽热的利爪攫住了威尔的心脏。他觉得自己也许会换气过度。他不想呼吸,不想吐出他满足而完美的生活的最后一丝空气。
噢,上帝啊,我失去了什么?我早该想到的。这个人总是会破坏一切。
在附近某处,教堂的钟鸣宣告着一场婚礼,或是一场葬礼,又或是战争的结束。
“威廉?你的脸白得就像纸。”格温多琳蹲坐在他的椅子边上,按着他的手腕,注视着他的脸,“出什么事了?”
“你的丈夫,”马什,“正努力想要解释自己犯下叛国罪的理由。”
“你这话什么意思?”她动摇起来,“威廉,他在说什么?”她朝威尔探出身子,瞥了一眼从他指间滑落的照片。
那个漫长而痛苦的瞬间在三人之间拉长。格温多琳找回语言能力的时候,嗓音又高又尖,与平时的她相去甚远,“威廉。你为什么要去见那个可怕的切卡辛?”
威尔站起身,匆忙走到她身旁,令他受伤的手臂传来抗议的抽痛。“情况不是看上去那样的,”他强调道,“我发誓,事实跟你想象的不一样。”
“噢?”马什说,“因为从照片来看,你似乎在向苏维埃联盟出卖国家机密。”
“仁慈的主啊。”格温多琳低声说着,显得大受打击。她蹒跚着向后退去。她重重地坐在那张垫脚凳上,令脚轮嘎吱作响。“威廉,你做了什么?”
“我没有出卖机密。”威尔转过头去,对马什恶狠狠地说。他对格温多琳用尽可能温和的口气说:“请你务必理解,亲爱的。那些人,那些可怕的人,他们做了那么多糟糕的事,犯下了那么多罪行,可在一切结束以后,政府却给他们英雄的待遇。他们从未面对过正义的制裁。”
马什说。“他们拯救了国家。”
“他们是战犯!”
“战犯。”格温多琳低声道。威尔知道,她明白他说的是哪些人了:只有她清楚那些伤有多深。她会明白他这么做的理由,明白他为什么非做不可。怎么可能不明白呢?她肯定明白。
“马利筋的巫师,”马什说,“你的丈夫把关于他们的信息交给了苏联特工。后者有计划地挨个谋杀了他们。”
格温多琳呻吟起来。“噢,威廉。”
在威尔看来,马什和他自诩的正义都可以见鬼去。但他必须让格温多琳明白才行。他抓住她的手,仿佛她就是他的降落伞和救生索。曾几何时,她的确是。想要说明论点的紧迫感,以及主张自己行为正当性的炽热冲动,令泪水顺着他的脸庞流下。
“你知道的,格温多琳,你知道他们对我做过什么。你知道他们迫使我做了什么,”威尔啜泣着说,“为了那些该死的血之代价,我屠杀了多少无辜平民?”泪水变成了顺着他脸颊流下、源源不绝的滚烫细流。“这是伸张正义的唯一方法,格温多琳。”
马什说:“这不是正义。这是叛国。”
“这就是正义。”威尔从茶几上那摞小说的顶端拿起当天的《泰晤士报》。为了那道没做完的填字游戏题,他把报纸对折了两次。他把报纸丢向马什。“给失落者的正义。”
失落者:这个词语出现在战争的尾声时期,描述的是大量在异常情况下死去或失踪的英国公民。那些是国内暴动、纳粹破坏分子、以及第五纵队队员的牺牲品;帝国瓦解之时,数量庞大的秘密法西斯主义者消失得无影无踪。人们公认的观点是这么说的。只有极少部分人知道真相:失落者是他们自己政府的牺牲品。那些是被马利筋的巫师随意选中,以满足幻灵的血之代价的人。是保护国家的必要之恶。而威尔无法忍受这一点。
“你让我想吐。”马什拍开了那张报纸。他的嗓音在愤怒中颤抖,“你真该被枪毙。我应该亲自动手。”他站起身,又说:“我失去了对我而言重要的一切,全都是为了这个国家。我的女儿,我婚姻!但我选择了忍耐,因为我的牺牲是有意义的。我们拯救了大英帝国。至少在我发现自己的全部努力都被冲进下水道之前,我是这么觉得的。你把我们的国家拱手让给了敌人,全都是因为你太软弱了,没法带着任何良心谴责活下去。”
马什好不容易才让自己镇定下来。他换成了理性分析的态度。直到最后都专注于解决问题。“你要把你和切卡辛往来的所有细节都告诉我们。开始的时间。安排会面的方式。碰面的场所,以及频率。”
“你们知道了也没用,”威尔说,“我和切卡辛的往来已经结束了。”他看向妻子。一滴眼泪从他的脸颊滑落。“他是个卑鄙的家伙,格温多琳。你的看法从一开始就是正确的。”
马什皱起眉头,“你说‘结束了’是什么意思?”
威尔叹了口气。他不认为有继续隐瞒的必要了。至少现在没有了。“我结束了和切卡辛的最后一次碰面。我把所知的一切都告诉了他。关于为马利筋工作过的每个巫师的一切。”
格温多琳和马什面面相觑。他们在用眼神交流,甚至抛开了彼此的不信任。“威尔。”马什说。他就像是刚注意到伤势那样,开口问道:“你的胳膊怎么了?”
威尔看向自己打着吊带的胳膊。那儿仍旧传来痛楚,尽管完全无法与他失去手指时相比。可他的手臂和这些事又有什么关系?马什回来了,然后在仅仅半个钟头之内,他就把威尔的幸福人生撕成了碎片,就像在沙滩上踢坏其他孩子的沙子城堡的顽童。到了伤害无法挽回,而威尔的人生再度变得支离破碎的现在,他才装出那么一丁点关心。货真价实的悲伤使者。
“汽车车祸。”威尔说。
“噢,威廉,”格温多琳说着,语气充满了悲伤,“亲爱的小傻瓜。”
马什摇了摇头。他用双手梳理变得稀疏的头发。“你真的是个蠢货。”
“什么?”
格温多琳说:“威廉,你还不明白吗?苏联人那边可没结束。还有最后一个巫师呢。”
“他们把你留到最后解决。”马什说。
第六节
1963年5月17日
英格兰,伦敦,马利筋总部
马什拒绝了威尔带上过夜行李的奢侈要求。考虑到正在监视博克莱宅邸——那栋安妮女王复兴式红砖排屋——的那些苏联特工,威尔必须表现出只会外出几小时的样子。正是因为维持外表的需要,马什才会答应留给威尔脱掉晨衣,换上西服的时间。如果让马什来选,他宁愿让威尔光着身子出门。
格温多琳留了下来。值得称赞的是,她以良好的风度地接受了这次分别。她究竟看上了威尔哪一点?
好演技。他们两个都是。但马什并不准备得出威尔是独自行动的结论。
为了前往威尔在骑士桥的住所,他从情报局的车辆调配场开走了一辆莫里斯小轿车[39]。他选择这辆车,是为了预防威尔可能的反抗;乘客座后方的地板上加装了一根铁环,马什准备在威尔不肯就范的时候把他用脚镣铐在那儿。他没有反抗,而从避免让敌方监视者察觉状况的角度来说,这是最理想的。但这点同样令人失望。他很乐意稍微教训一下威尔。
威尔朝铁环眨了眨眼,“你准备用铁链把我拖回去,是吗?”
“我希望你能给我借口。”马什说。
这是他们在前往白厅途中仅有的对话。明亮的阳光透过挡风玻璃倾泻进来,却无法驱散车内的气氛。海德公园的山毛榉的新叶在阳光里闪闪发亮,小巧叶片的边缘带着黄绿色。其中一些树,马什猜想,恐怕活了几个世纪了。就跟公园本身一样古老。这一切会因为威尔而被毁掉吗?他知道那些孩子的事吗?他告诉苏联佬了吗?
威廉显得沉默却神经质,或许是不久前的车祸让他成了惊弓之鸟。他摇下了车窗。但伴随沙沙声吹进车里的风却无法盖过愤怒的沉默。随着他们接近海军部,他也朝着椅子里越陷越深,直到仿佛真的漏了气。马什亮出他的情报局证件后,一位海军哨兵挥手示意他们通过哨卡。威尔大声吞了口唾沫。
在车内的对话结束后,威尔只将他强加于自己的沉默打破了一次。那一幕发生在马什带他去楼下,穿过通向隔音走廊的庞大双开门,前往养育巫师孩童之处的时候。马什选择了最近搬去克罗伊登安全屋的克劳斯空出的那个房间。威尔仔细看着地毯、泡沫挡板与门上的橡胶衬垫,表情就像个陷入清醒噩梦的人。
“上帝啊,”他说,“我真没想到。”
马什把他推了进去,然后重重关上了门。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响声。
次日早上,他回到了威尔的牢房前;马利筋要召开一场名副其实的军事会议。
威尔已经醒了。他看起来一夜无眠。他身穿内衣躺在那张简易床上;折得整整齐齐的西服放在地板的一角。
他在床上懒洋洋地看着马什,一只手垫在脑袋下面,“看来你没带蒙眼布来。”威尔说。他打着大大的呵欠,费力地补充道:“行刑队给堵在路上了?”
“我们要去楼上,”马什在门口说,“你可以穿戴整齐走出房间,也可以半裸身子被人拖出去。”马什用指背抵着下巴,指节发出清脆的响声,“无论如何,你都有两分钟的时间收拾自己。”他说着,看向手表。
威尔叹了口气。他翻身坐起,伸了个懒腰。他的背脊传来噼啪声。他拿起西服。
威尔拂去靛蓝色地毯留在细条纹长裤上的线头,同时开口道:“要知道,我似乎想起了我们的立场相反的那时候。当时你待在这儿,就像在囚禁自己一样。这个地下一层和当时大不相同。地毯比较少,也没那么安静。”他套上裤子。“尽管如此,我还是试着劝说你。试着开导你。”
“一分钟。”马什说。
威尔穿衬衫的时候,手臂上的吊带给他带来了不少麻烦。他留了只袖子没扣扣子。珍珠般的纽扣反射着灯光。“不过当然了,你当时忙着思考,没空听任何人的话。不是吗,皮普?你忙得意识不到自己周围的一切都在分崩离析。”
马什走进房间,作势要掐住威尔的脖子。“全好了,”威尔匆忙说,“感谢你不介意我这副打扮。”他补充道:“毕竟我妻子不在,我只能做到这样了。”
“别跟我装受害者。”马什说。
好一个自诩正义又装腔作势的家伙。他装出勇敢的模样,却无法掩饰嗓音的颤抖。威尔很害怕。而且他有充分的理由。
有多少个夜晚,马什躺在床上——听着阁楼里那头野兽的盲目哭号,而本该属于丽芙的那边床榻冰冷而空虚,仿佛敞开的墓穴——扪心自问:他的人生真的重要吗?他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但在保护英国的安全与自由这件事上,他也比大多数人的贡献更大。这份认知支撑着他继续前行,即使丽芙会避开他的触碰,即使她的雀斑会令他心生厌恶。然后威尔决定将他们的所有成果化为乌有。
马什把威尔带去了他初遇彭布鲁克——以及再会格蕾特尔——那时的房间。马什与他的囚犯到来后,这场军事会议的参与者达到了六人:马什、威尔、彭布鲁克、派席克、克劳斯,以及格蕾特尔。
其他人正等着他们。一台卷盘式磁带录音机放在桌子正中央。威尔看着坐在桌边的格蕾特尔和克劳斯,随后大吃一惊。
格蕾特尔说:“你好啊,威廉。你的手指痊愈了吗?”
那些没听懂格蕾特尔这句评论的人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但马什明白,她说的是个圈内笑话,所指的是只有他、威尔和格蕾特尔知道的某段过去。这个渡鸦色头发的恶魔。
克劳斯看向威尔的手。他轻轻抚摸自己断指的残桩。
威尔转向马什,双眼没有离开她,“皮普?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要在这儿衡量你对联合王国造成破坏的确切程度。”彭布鲁克说。
马什坐进格蕾特尔和克劳斯对面的空椅子里,而彭布鲁克和派席克向威尔粗鲁地做了自我介绍。格蕾特尔朝他露出微笑。他将双手放在桌上,看着那对兄妹;他的指尖按着擦得锃亮的红木,触感就像丝绸。克劳斯僵硬地坐着,他的姿势和身体语言都在阻挡格蕾特尔,不让他的眼角余光看到她。
有意思,马什心想。不知道他自己有没有发现。
威尔坐了下来,“我会毫无保留地配合你们,只要你们能保证不让格温多琳承受任何罪名。她对我的行为或是决定一无所知。我是不会让你们用抹黑我的方式去抹黑她的。”
彭布鲁克说:“你现在没有提要求的资格。”
威尔交叠双臂,“这样的话,在律师来之前,我就帮不了各位先生了。”
“律师?”派席克插嘴道,“我们只需要告诉王室,说你把有关国家安全的格外敏感的情报泄露给了苏维埃联盟。说你明目张胆且令人震惊地违反了官方保密条例。你可能也注意到了,这一切都千真万确。”他端起杯子,抿了一口。等他再次开口时,呼吸中弥漫着加了大茴香的淡茶的气味,“我们要拒绝你的要求,因为把控告的详细内容与民间律师分享,只会构成又一次对条例的违反,也令联合王国进一步承担风险。”
片刻过后,威尔才理解了这番话。他的决心破碎崩塌,留下的只有脆弱又无助的表情。那表情出人意料地激起了马什的些许同情。他将那份同情赶回心底深处。威尔的背叛伤得他太深,让他容不下愤怒和愤慨以外的东西。
威尔平静地说:“我明白了。那好吧。”
彭布鲁克打开一本笔记簿。他取下钢笔的盖子,同时说:“首先,告诉我你的全名。然后复述你告诉切卡辛的每一件事。你交给他的每一份情报。”
“长官,”没等威尔开口,派席克便打断道,“希望您能重新考虑一下,别当着我们客人的面做这件事。”他朝兄妹两人略微点头,以此强调“客人”这个词。
“总算。”马什说。彭布鲁克在这件事上固执到愚蠢的态度都快把他逼疯了。“谢谢你,山姆。”他对彭布鲁克说,“你的顾问说得对。这太蠢了。”
彭布鲁克摇摇头,“不,山姆。掩人耳目也没有意义。只要格蕾特尔和这件事有关,就没理由阻止她参与我们的讨论,”他说,“她与此事有关,也就意味着她会知道我们在未来采取的任何行动,而这又意味着她早就知道我们今天会得出的结论。”
格蕾特尔略微点头,认同了彭布鲁克的观点。她黑色的双眸在早晨的阳光中熠熠生辉。马什忽然想到,她或许已经习惯了被人当面议论,就好像她根本不在场那样。
“这真是个似是而非到令人震惊的理由。”马什嘟囔道。
“这样的话,”派席克说,“干吗不省下时间和精力,直接问她我们会做出什么决定呢?”
格蕾特尔钻出了她那只以愉快的沉默构成的虫茧。“可这么一来,那就不是你们自己的决定了,不是吗?”她朝彭布鲁克露出微笑。
他回以笑容,“没错。”
强烈的疲惫感笼罩了马什。他抬起一只手,揉了揉双眼。“她在耍你,莱斯利。”
年轻的时候,他还有对抗这种闹剧的精力。而且会用上全力。但随着年岁增长,他也需要明智地选择该打的仗了。他接受了事实:今天该做的不是纠正莱斯利·彭布鲁克,而是评定威尔造成的破坏。
派席克按下录影机,发出一声响亮的“咔嗒”。卷盘颤抖着开始转动。
威尔停下了摆弄吊带的手,“我的名字是威廉·爱德华·格斯里·博克莱。”他列举了受到他背叛的那些巫师的名字,外加他所知的找寻他们的方法。磁带录音机的卷盘无声地转动,将威尔的连番背叛记录其上;彭布鲁克那支钢笔的笔尖迅速掠过笔记簿的纸页。
等威尔结束独白以后,马什开始了询问:“你们为什么不用无人投递点来传递情报?”
彭布鲁克问:“是切卡辛提议当面交接情报的吗?”
(“如果真是这样,他简直是个大外行。”马什压低声音说。)
“不,”威尔说,“是我坚持要当面交付情报。我想确保它会落在那些会……付诸……行动的人手上。”这种令人尴尬又缺乏说服力的委婉说法让威尔一脸不自在,仿佛嘴里留下了令人不快的余味。
很好,马什心想。你就该坐立不安才对,叛徒。
彭布鲁克:“你们是怎么安排会面的?”
“把一只花盆放到我办公室的窗台上。”
马什:“对方要怎么做出答复?”
“对面那扇窗前的两块百叶窗。不同的组合代表不同的回答。”
派席克:“是谁选在皇家植物园的?”
“是我。”
格蕾特尔的表情没有暴露出丝毫喜悦,让人无法察觉自己说漏了重要的情报。派席克不会发现,他刚刚给了她另一条必要的信息,让她能策划出揭露威尔秘密活动的整个计划。她在数年前就预见到了这样的失误。
但询问仍在继续:“一开始是他接触你的吗?还是你找上他的?”
“是他来接触我的。”
“是当面接触,还是通过中间人?”
“当面。”
“时间?地点?”
“一年前的春天。在我哥哥的基金会。”
问题一个接一个。询问遵循着可预见的模式。马什对这些话左耳进右耳出。他知道在已经摊牌的现在,威尔是不会继续抵赖的。他从威尔垂下的双肩就能看出来。
现在的问题在于该做什么。马什一块一块地摆出拼图的碎片。
情报一:苏联人在杀戮巫师。
推测:他们在为了某种目的清空棋盘。
情报二:按照格蕾特尔的说法,苏联人对旧帝国强化部的技术进行了逆向工程。来源不可靠;情报本身合乎情理。
推测:情报一和情报二相关。
情报三:杀手,或者说杀手们,或许是阿尔扎马斯-16的研究项目的产物。
推测:他们在现场测试第一批新部队。测试遵循冯·维斯塔普设立的流程进行。
情报四:切卡辛的情报网——林肯郡偷猎者——负责管理那些杀手。但它已经改变了运作方式,不再公开活动。我们跟丢了他们。
推测:我们惨了。
他捏了捏鼻梁,集中精神。马利筋的未来,以及很可能因此影响的国家的未来,取决于那十来个被关在地下一层、几乎不像人类的孩童。
地下一层。威尔之前是怎么说的来着?
上帝啊。我真没想到。
马什坐起身。“威尔,”他说着,打断了派席克的问话:“你是怎么知道地下一层的事的?”
威尔摇摇头,努力理解突然改变的话题,“地下一层?噢,你是说——”他的视线转向格蕾特尔,“我亲眼看到了改造的一部分。就在离开马利筋之前。”
“你跟切卡辛说了吗?”马什问。
“没。”
“为什么不说?”
“我的所作所为只是为了让恶人们接受惩罚。其余的事无关紧要。”
“这很重要。他知道这回事吗?”
“据我所知,不。”
“你确定吗?他问起过吗?”
威尔一字一句地说:“我们没讨论过地下一层的事。”
克劳斯在此时插了嘴,令他妹妹以外的所有人吃了一惊。“你们的担心用错了地方。”他说。
房间安静下来。几次心跳的时间过后,派席克说:“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你们担心这个苏联特工也许知道藏在这栋大楼地下一层的某个东西,”克劳斯说,“他不知道。如果他知道,他早就该偷走它了。或者毁掉它。”
“你这么说的理由是?”马什说。
克劳斯深吸一口气。就像个准备一头跳进浑水里的人。“因为我也受过杀手的训练。拥有我这样能力的人肯定会接到这种工作。”
马什将双手按回桌上,仔细思索起来。“所以。如果当时的情况换一种走向,你就会成为神电子队的暗杀专家?”
“是的,我会。还有一个……”克劳斯瞥了眼他妹妹,虽然只是一瞬间。复杂的神情掠过他的脸。马什很好奇这对兄妹刚才用眼神交流了什么。
“海克。”
“海克。”这个名字在马什的脑海深处游荡,令他忆起了许久之前读过的内容。“她能隐去身形。是这样吧?”
“你知道海克的事?”
“我读过党卫军有关帝国强化部的运作档案。”
克劳斯瞪大了眼睛,“那些档案是在战争结束前失踪的。把我们抓到阿尔扎马斯的那些人找寻了好多年。”
“哥哥,看到没?”格蕾特尔露出灿烂的笑容。她笑盈盈地看着马什,就像一位自豪的母亲。“他非常、非常优秀。”
恶魔的喜爱让马什毛骨悚然。他感觉油腻腻的。就像是受了玷污。
“回归正题,”他说,“如果你是苏联特工,克劳斯,你会怎么摧毁这栋大楼地下一层的某个东西?”
“我会穿过一道墙壁,带上装满高爆炸药的背包。我会让身体穿过地板,落到地下一层。我会找到目标,放好炸药,然后穿过爆炸,径直离开,”克劳斯摇摇头,“这栋大楼还没有被炸成平地,所以我的结论是,那位苏联特工还不知道地下一层的事。”
这正是克劳斯预想中的回答。但彭布鲁克的脸却血色尽褪,而派席克也面露不安。威尔脸上的表情令人费解。
克劳斯说:“我研究出这种技术,是为了对付阿登尼斯森林里的防御工事。”
“你们真该亲眼看看,”格蕾特尔说,“没有人能像我哥哥那样清空碉堡。”
“当然了,”马什说,“你们应该早就知道了,莱斯利——如果你们认真看过那些档案的话。”
彭布鲁克清了清嗓子。“我相信这些事很有意思。但我们能否下次再回忆旧事,先重拾我们手头的工作?”
“我知道我们该做什么。”马什说。
1963年5月18日
英格兰,伦敦,骑士桥
海军部大楼的会议一直持续到深夜。尽管审问暂时告一段落,威尔却发现自己再次焦虑起来,而且马什的计划只是理由之一。他不知道自己再次面对妻子的时候会发生什么。她还会愿意当他的妻子吗?他有机会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告诉她?她当时的表情令他彻夜难眠。如此震惊。为背叛而痛心。
实际上,格温多琳打量归来的威尔的眼神,就好像他死而复生了一样。看到威尔像自由人那样大摇大摆地走进屋子,她不禁目瞪口呆。她的眼白带着微红;她双眼下方的皮肤又黑又肿。
“威廉?”她倒吸一口凉气,“你在这儿做什么?”
“我住在这儿。”他说,但他刻意装出的轻浮没能奏效。马什的计划让他格外疲惫、困惑和恐惧,又无比担心他会对自己的婚姻造成致命打击。
她走上前去,但没有拉住他的手。她的嗓音压低到近乎耳语。“你……你该不会是逃出来的吧?请向我保证,你没有用逃跑来让事态进一步恶化。”
“没,”威尔说,“我没逃跑。”他在一张躺椅的边缘坐了下来。他拍了拍椅子,但格温多琳仍旧站在那儿。他叹了口气,“如果你走到窗边,就会看到一辆蓝色卡车停在街边。他们可以算是我的监护人。”
格温多琳拉开了窗帘,“他们在监视你?”
“是的。”他跟着她来到窗边。她转身走开。
“我们要不要谈谈发生的事?”
“谈什么?你对我撒了谎,威廉。”
他答道:“是的。”因为这是事实,也因为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你背叛了我。你背叛了国家。”
他对此只是点点头。因为他仍旧无法亲口承认,他对巫师们所做的事完全是他们自作自受。这是正义,他由衷地确信这一点。但背叛格温多琳,为他们之间增加这道隔阂……
威尔暗自咒骂了马什和他愚蠢的远征。他真该死,那个卑鄙的格蕾特尔加倍该死。她毁掉了一切,甚至比马什破坏得更多。她干嘛要在乎威尔做了什么?
他说:“他们是恶人。你知道他们对我做过什么。”他的泪水又回来了,“我必须对他们做点什么。我没法忍耐下去。那种愤怒。那种羞愧。那种自我憎恨。”
“你所做的事,”格温多琳说,“让你和他们成了一丘之貉。”她走上楼去。卧室的门发出微弱的咔嗒声,那是她给门上了锁。威尔双手抱头,哭泣起来。
威尔次日清晨离开屋子的时候,军情六处的那辆车仍未离开骑士桥。这太显眼了,他心想。毫无疑问,在他从住处前往基金会办公室的途中,情报局的人肯定始终盯着他坐着的那辆车。威尔压下扭头透过后窗窥视,确认看守者是否仍在那儿的冲动。频繁这么做也许会惊动司机。
奇怪的是,他发现这种持续不断的监视几乎令人安心。他努力不去思考那个问题:当他的性命遭受像那次车祸一样突如其来的威胁时,那些藏身暗处的监视者该如何及时阻止。威尔安慰自己:只要情报局还需要他,就会保住他的性命。这样总好过相信纯粹的运气,按照马什的解释,他能活到现在全都靠它:威尔是居住在伦敦市中心的公众人物,因此切卡辛的手下只能采取间接手段,在众目睽睽之下上演一场极其悲惨的车祸。如果差个几秒钟,他们也许就得手了。
威尔努力不去思考另一个问题:完成马什的计划以后,马利筋是否还需要他。
他在九点半到了办公室。安吉拉——他的秘书——看起来松了口气。“欢迎回来,先生,”她说,“公爵阁下告诉我那件事以后,我都担心得快生病了。”
冰冷而令人作呕的恐慌紧紧攥住了威尔的胃。奥布里知道了?他本打算延后一阵子再告诉他的。
但安吉拉仍在朝他微笑。就好像整个世界都恢复了正常。她看着包住他胳膊的吊带。“您感觉还好吗?”
噢。她指的是车祸。威尔从那时起就没来上过班。感觉就像上辈子的事了。
他开口的时候,嗓音在颤抖。“你说这个?”他瞥了眼手臂,努力模仿自己从前的语气,“只有一点点不方便,”他撒了谎,“但我恐怕有阵子用不了打字机了。”
“这是我的分内事,先生,”她坐了下来,“您离开以后,事务堆积了不少。大部分都和卡卢金部长的访问有关。我把那些都放在您的桌上,根据日期和紧急程度排好顺序了。要我泡茶么?”
“好。”
威尔走进办公室。他忍住没有锁门。例行公事要维持原样。马什强调了这点。
他把把桌角的那盆旱金莲搬到窗边。土壤是湿的。安吉拉总是这么面面俱到。
花儿在阳光下闪耀着金色。从街道那边清晰可见,无论对方是苏联还是英国间谍。窗台中央的一只花盆:要求紧急会面。
随后,威尔将注意力转向整齐地堆在他桌上的那些文件。但他进度缓慢,因为他每隔几分钟就会看向街对面,等待那边百叶窗的组合方式发生变化。他无法集中精神。最简单的文件也扭曲成了无法破译的谜题。他在卧室门外的地毯上躺了一整晚,聆听着格温多琳的悲伤。他没法将她的哭声赶出脑海。
几个钟头之内,什么都没发生。安吉拉给他送来了番茄三明治,充当迟到的午餐。
那个下午缓缓过去,每一分钟都充满煎熬。切卡辛的人知道情报局逮捕他的事吗?他们知道马利筋已经给他栓上了狗绳吗?或许比起移动百叶窗,他们会选择透过窗户射杀他。
他知道这种担忧缺乏理性。他们不会这么明目张胆地杀死他。应该不会吧?他耸起肩膀,轻抚鬓角,想象着砸穿他颅骨的步枪子弹。
就像每个工作日的下午五点时那样,嗡嗡的车流声增长为晚高峰时段有序的混乱响声。汽车的喇叭声;引擎的轰鸣与轮胎驶过沥青路面的嘶嘶声;从下方的行人那里传来的十来场难以分辨内容的对话。
二十分钟过后,百叶窗移动了。一上,一下:消息收到。立即前来。
威尔抵达的时候,人流已经开始稀疏。他为此很是庆幸;这意味着植物园很快就会关闭,而他也就有理由结束和切卡辛的会面了。
把消息送出去,然后离开就好,马什是这么说的。看在上帝的份上,装得像点儿。
在前往切卡辛那张长椅的途中,威尔遇见了一对挽着手臂散步的年轻情侣,一位正在清理垃圾箱的清洁工,还有一位推着婴儿车的母亲,两名婴儿蜷缩在车里。其中有哪些是情报局的看守者?全都是?还是全都不是?
威尔比切卡辛到得早。他在一片枯萎的金鱼草旁边坐了下来;暴露在外的草茎朝修剪过的草坪投下尖针般的阴影。一阵微风将金色的花瓣洒落在人行道上,随后沾在他的鞋底上。园丁正在上风处的某块地皮铺设新土壤。整个世界弥漫着肥料的气息。
他鬓角的瘙痒感卷土重来,而且随着切卡辛迟来的每一分钟而增强。仿佛某人的目光正透过狙击镜挠他的痒。威尔专心起回想马利筋要求他讲述的那个谎言来。
林肯郡偷猎者是杀手和莫斯科之间的纽带,马什是这么说的。我们必须在对付他之前瘫痪那个情报网络。
这是当然,其他间谍愠怒地说。但说起来可比做起来简单。
但威尔从马什概述想法时盯着他的模样就能猜到,后续的工作要交给他。交给并非专家的他。
无线电的三角测量,马什续道。给他们太过烫手,没法用缓慢的邮政包裹递送的情报,他们就只能求助于脉冲串传输了。只要找到发报机,我们就能着手对付他们。
这是当然,其他间谍愠怒地说。非常感谢你的说明,但我们可不是外行。
秘诀,马什说,在于清楚该告诉他们什么。就在那时,威尔意识到自己成了一只巨大捕鼠器上的奶酪。马什指了指他。那个“什么”就近在眼前。
在漫长的预审——说“预”,是因为之后肯定还有别的审判和别的手段——过程中,关于威尔与切卡辛之间交流的描述给了他们启发。模式逐渐揭开,就像录音机的卷盘在拉扯松脱的线头。
旁敲侧击。追根究底。为什么切卡辛不一次拿走威尔的所有情报?为什么要把时间拖长?
因为他想策反你,威廉·爱德华·格斯里·博克莱。因为他想给你打上蝴蝶结,再把你送到他在莫斯科的主子那儿。因为他希望你为伟大苏联监督新巫师的训练。但你不肯配合。所以当你说服他这种事绝无可能,当你在最后的情报交接中宣判了最后那位老恶人的死刑时,你也宣判了自己的死刑。
切卡辛的脚步声在渐浓的暮色中回荡。柔软的皮革鞋跟踩过路面,发出响亮的刮擦声。他转头看向长椅,用冰冷的目光盯着威尔。他用一根手指拂过额头,拨开头发;他该理发了。
看到切卡辛的手伸进西服的时候,威尔紧张起来。但那位苏联间谍头子拿出的是香烟和打火机,而非手枪。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头在阴影里亮起橘黄色的光。
切卡辛呼出烟气,同时紧盯着他。烟雾从他的鼻子里喷出,看起来就像中国龙喷出的水汽。“我还以为你急着跟我撇清关系呢。”他说。
给他们点儿烫手的,马什是这么说的。
“跟我说说莫斯科的生活。”威尔说。
1963年5月18日
英格兰,伦敦,克罗伊登
玛德琳遵守了承诺。等威廉·博克莱的圆桌盘问结束后,克劳斯回到安全屋准备就寝时,发现他那张床的中央放着个又宽又扁、裹着棕色包肉纸和细绳的包裹。他打开包裹,看到了一套水彩颜料、五六支画笔,一只调色板、一块画板,四只金属夹子、一捆将近两英尺见方的厚实画纸,以及三本书:《水彩画新手入门》,《进阶水彩画技巧研究》,以及《水彩画大师:从丢勒[40]到塞尚[41]》。
附带的便条写着:祝你好运,克劳斯——M[42]。
他不禁面露微笑。他打开那罐颜料。它散发出微弱的气味,就像雨水和软化的烛蜡。
那天晚上,克劳斯借着床头灯的光线一直阅读到深夜。直到后来,在昏昏欲睡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不清楚该画什么。他不知道该怎么培养爱好。但他现在有了爱好:这是个简单而令人兴奋的事实。他那晚最后的念头就是思索英国人是否会对他在艺术方面的努力进行心理分析,但又发现自己并不在乎。
他第二天起得很早。他端着自己那盘早餐匆忙回到了房间。但快到午餐时间,他才想起它的存在,那时蛋黄已经凝固,豆子也凉了。他把干掉的蛋黄从碟子里刮进垃圾桶,思索着为何有人能用水彩颜料精准地制造出琥珀色的时候,马什敲响了他房间的门。
“我不知道她在哪儿。”克劳斯说。
“我不在乎什么格蕾特尔,”马什说,“至少现在不。”他朝花园那边比了比手势,“我们出去走走。”
克劳斯叹了口气。他很想继续看书,但他知道这是不可避免的。马什痴迷于格蕾特尔;他当然会把克劳斯当作他的罗塞塔石碑[43]。他首要的身份永远是格蕾特尔的哥哥。她的罗网粘得太牢;无论他做什么,都无法将它们彻底刮掉。对水彩画的痴迷只是毫无意义的小小反抗。但它仍旧是属于他的。只要他还拥有这份爱好,就不会绝望。他必须循序渐进。
他们走向屋外的时候,罗杰回来了。他对马什说:“周边安全,头儿。”
他们惊动了一对欧椋鸟。这座花园占据了两栋屋子后方的整片土地。常春藤爬满了花园周围的砖墙。(绿玉色。朱红色。这些色彩该怎么制作?)克劳斯知道那些围墙顶上装着玻璃碎片。一条石砌走道蜿蜒穿过蕨类植物和花坛之间(黄色,蓝色,紫罗兰色。)
马什停下脚步,注意力被宽大黏土花槽里的一棵矮小的枫树吸引了过去。他触碰树叶,用满是皱纹的指节轻柔地转动它们。那些蜡绿色叶片的底部呈现淡灰色,而且满是棕色的斑点。(暖色?冷色?)马什蹲坐在花槽旁边,触摸土壤,在堆积于树干周围的那层厚厚的秋叶里翻找。他拿出一把落叶,在手掌上筛选起来。
“他们该移植这棵树了,”他自言自语道,“它就快死了。”
克劳斯想起了马什刚来海军部时的那身打扮。穿着工作连衣裤,膝盖上沾着泥巴。“你是个园丁?”他惊讶地问。
“对。”马什自顾一笑。至于那笑容带着揶揄还是悔恨,克劳斯看不出来。
“我还以为你是个……公务员。”克劳斯没有蠢到用上“间谍”这个词。
“我以前也当过。”
起身的时候,马什面露苦相。他最后察看了一眼那棵树的状况。他丢下枯叶,在袖子上擦了擦手,坐到一张铺着雪松木板的铸铁长椅上,旁边是一座满是铜绿的高大圆环形日晷。克劳斯选择站着。
马什说:“我想你也许想知道,我们派了一队人去律师事务所。还有一队人在监视你指认的莱因哈特的公寓。”
克劳斯没有费心去掩饰语气中的怀疑。“你们抓住他了吗?”
“他踪影全无。”
克劳斯叹了口气。这样的期望还是太高了点。
“她警告过他了,对吧?”
“我说不好,”克劳斯耸耸肩,“应该吧。”
“我们的人在律师那边稍微走运一点儿。跟他们谈话的某个人记得外貌和你们相符的一男一女。到目前为止,你们的说法还站得住脚。”
“我对你们说的是实话。”
“他对你们的印象似乎相当鲜明。”
“电线。”克劳斯说着,心不在焉地摆弄起搭在他肩头的那一束来。
“也是。”马什皱起眉头,仿佛刚刚想到了某些事。他压低声音问:“痛吗?”
克劳斯眨了眨眼。从没人问过他这种问题。也从没人关心过他是否舒适。这个怪家伙究竟是什么人?“不,已经不痛了。”
马什点点头,“你们的律师朋友声称他收到了一封预先写上地址,要求在次日寄出的信。”
克劳斯点点头,“格蕾特尔写了两封信。她自己寄出了第一封。把第二封交给了律师。”
“我们的问题在于,第二封信已经寄出了。”马什的表情严肃起来。他身体前倾,手肘拄着膝盖,“我需要知道那封信的内容,克劳斯。你妹妹想让莱因哈特做什么?”
“我不知道。”
“第二封信寄去了哪儿?他在哪儿?”
“我不知道。那封信不是寄到莱因哈特住处的,但也许是寄给他的。”
“如果你在隐瞒什么,”马什说着,语气变得比打造他们这座花园监狱的砖块更硬,“我建议你三思。”
“我不会再帮她了。”沮丧感——它埋藏了太久,也许已经变成了化石——猛地涌上心头。另一种情绪随之而来。那是更加糟糕的情绪。他在这世界上独自一人。他没有朋友,没有盟友,没有值得自豪的东西。神电子能让他化为虚体,但人生的际遇和错误的决定让他沦为了幽灵。
可他不可能把这一切都向陌生人坦白。“我为自己信任了她那么久而羞愧。”
马什思索起来。他用近乎温柔的口气问:“按照帝国强化部档案的描述,你总是极力保护她。为什么变了?”
克劳斯早先没有发现,但马什的德语发音完美无瑕。不,你显然不只是个园丁,克劳斯心想,你学过德语,就像我们学过英语那样。敌人之间的自然对称。但我们已经不是敌人了。我们也不是朋友。我们是什么?
马什不依不饶,“为什么你过了这么多年才选择反抗她?”
克劳斯一手拂过日晷满是凹痕的青铜表面。如此可爱而精细的色彩。他为什么要反抗格蕾特尔?尽管他已经下定决心,也清楚自己的正确,但表述出来却令他不安。把这件事说出口,就等于承认自己是个盲目的傻瓜,还荒废了大半辈子。
克劳斯重重坐在长椅上,盯着自己鞋子之间的空当。他沉默了很久。马什并未打断他的思考。等克劳斯再次开口时,嗓音里的软弱吓了他一跳。
“我妹妹是个可怕的人。我长久以来都在否认这点。”
马什的语调和他一样平静,“但你肯定也明白,她预想到了你的反抗。”
对于这个问题,克劳斯知道该如何回答,因为他已经思考过很多次了。“这不能阻止我去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
“唔。”马什说。他露出思考的表情。
他们——前纳粹和英国间谍——坐在长椅上,一言不发。欧椋鸟回来了。风吹动了那棵快要枯死的枫树的叶片,令它们沙沙作响。
“她为什么会对我着迷?”马什说。
“我不知道她干嘛要对你女儿那么做,”克劳斯犹豫起来,他对自己、对他面对马什的立场都缺乏信心,“她做的事很少会让我知道理由。就算知道了,我有时会觉得还是不知道更轻松。”他摇摇头,再次想起了可怜的海克。马什朝他扬起一边眉毛,但克劳斯不觉得自己能解释清楚来龙去脉。
“不光是我女儿的事,”马什说,“开始的时间比那还要早。在西班牙。”克劳斯眨了眨眼。马什说:“我们在巴塞罗那见过面,我们三个。然后在法兰西,格蕾特尔和我见了第二面。她希望我俘虏她,不是么?”
“她在那晚抛下了我们。你抓住了她?”
“是的。”马什的脸上再次浮现出那种微笑。那是悔恨的笑,克劳斯如此断定,“你救她的时候,我也在场。”
克劳斯想起了那场穿过海军部地下一层的漫长追逐。但他也想起了几个月后立场倒转的情景。那时他在帝国强化部的土地上追赶某个人,月光照耀的积雪在他脚下嘎吱有声,枪声和爆炸声在他们周围回荡。也是在那天晚上,他吸进了令他鼻窦受创的白磷烟雾。
“博士死的那晚,你也在农场。”
马什说:“是的。”他警惕地看着克劳斯。
“这是好事,”克劳斯承认,“他……和我妹妹一样坏,只是方式不同。”
西班牙。感觉就像上辈子的事。的确就是。
诡异的状况让他摇起头来。
格蕾特尔的确痴迷于这个男人。真是个可怜的家伙。
“我没想到她那么关注你。我可不羡慕你。”
我们是什么?只是格蕾特尔赌局里的两块不情愿的筹码。
门伴随着嘎吱声打开。彭布鲁克走进花园,“你们在这儿呢。”他咬着烟斗说。他取下烟斗,看了一眼天色,“我明白理由了。天气很好。”
马什转向克劳斯。他压低嗓音,确保彭布鲁克无法听到,然后说:“Pass mal seinetwegen auf.”
在他身边要小心。他觉得自己能理解格蕾特尔。
就像克劳斯怀疑的那样,马什的德语很完美。
彭布鲁克露出困惑的表情。他用比克劳斯更加流利的俄语说:“Что бы он тебе ни говорил, Клаус, имей ы виду что не он заправляет нашей славной семейкой, а я.”
无论他对你说了什么,克劳斯,都要记住,我们这个小家庭的负责人不是他,而是我。
第七节
1963年5月27日
英格兰,伦敦,沃尔沃斯
他们给约翰洗澡的时候,门铃响了。马什跪在地板上,将他儿子的脚踝按在铝制澡盆的温水里,对自己膝盖的酸痛置之不理。丽芙用一块海绵来回擦着约翰裸露在外的双肩和背脊。肥皂水滴落在马什的头发上。
约翰烦躁不安。洗澡水泼在马什卷到手肘上方的袖子上。他抓紧了那双脚踝,朝灰色的水中窥视。约翰的指甲该修剪了。
门铃又响了起来。“噢,快滚吧。”丽芙压低声音说。她把海绵递给马什,后者在澡盆里拧干,又递了回去。肥皂略显刺鼻的气味盖过了约翰的体味,以及房间的闷热感。隔音材料覆盖了窗户,让这个房间缺乏通风手段。开门换气的选择并不存在。
门铃响起第三声的时候,马什说:“在门铃声把我逼疯之前,麻烦你去开门吧。我会暂时按住约翰的。”
丽芙把海绵丢进了澡盆。她走出房间,用挂在肩头的毛巾擦干双手。她出去的时候没有关门。片刻过后,楼梯发出了嘎吱声。
约翰吸了吸鼻子。他的脑袋左右摇晃,闻着污浊的空气,洁白珍珠般的双眼在眼窝里漫无目标地转动。他嗅了嗅自己的肩膀,那是丽芙刚才碰他的位置。
“她才刚走出去,孩子。”
约翰张开了嘴巴,开始呻吟。
“嘘,嘘。”
约翰每次停下来吸气,呻吟的响亮与强烈程度都会随之增长。他很快就会尖叫了。马什放开约翰的脚踝,站起身来。“没事的,她就快回来了。”他穿过房间,打算关上房门,免得楼下的来客听到约翰的叫声。这事都怪丽芙,她非得在约翰打算发作的时候懒得关门。
马什听到水花声和赤脚踩踏地板的响声时,已经迟了那么一秒钟。他试图在约翰从旁挤过之前关上方面,却失败了。门板撞上约翰,然后弹了回来,多半给他留下了淤青。
没有视力,没有头脑,又对自己的裸露浑然不觉的约翰冲进了走廊。马什跟了上去。他抓向约翰,但肥皂让他的皮肤滑到抓不住。约翰的脸撞上了丽芙卧室的门框。冲击力令他仰天倒下。他背部着地,令地板格格作响。约翰肺里的空气被挤了出来,让他的哀号暂时停止了。
“约翰!”马什跪倒在他身边,确认是否有伤口和瘀伤。他担心约翰会撞断鼻梁骨;如果真是这样,他们就得带他去医院,而后果只会是一场灾难。但约翰的额头承受了大部分冲击。他那儿有一块吓人的淤青,他被门板撞到的手臂和躯干部位也是一样。罪恶感占据了马什的心。
楼梯再次嘎吱作响。丽芙站在离楼梯平台几级台阶的地方,与马什的视线齐平。她看着约翰。
“这就是你说的按住他?”
“是你他妈敞开着门,”马什说,“为什么你连这么简单的合作都办不到?”
“就一分钟!”她尖叫道,愤怒让她的脸变成了康乃馨的粉色,“你按不住他哪怕一分钟。没有我帮助,你就什么也做不了。”
约翰找回了声音。他哀号起来。
“你的帮助?我每晚喂约翰的时候,你却在梳妆打扮,徒劳地指望某个醉醺醺的废物觉得你很有魅力。”
这番话瓦解了她的斗志。丽芙嘴唇颤抖。她的双眼闪闪发亮,随时都可能满盈泪水。
曾几何时,他会放倒对丽芙说出这种残忍话语的任何人。在那时,他们还是配偶。是情侣。那是爱意变质为冷漠,又发酵成酸苦如醋的恨意之前的事了。他们就像鲨鱼,总是在绕圈对峙,又总是在水中搜寻鲜血的气息。
除了她以外,在这世上能让他说话时带着这么多恶意的只有一个人。丽芙和格蕾特尔为何会在他头脑里占据同一个分类?这是从何时开始的?或许他真的罪大恶极。
无论她做出怎样的反驳,都不可能比她脸上毫不掩饰的痛苦和羞愧对他的伤害更深。
“丽芙。我不是——”
“你有客人。”她努力维持冷静,嗓音不比耳语响亮多少。然后她转过身,跺着脚走下楼梯,与目睹了一切的派席克擦肩而过。片刻过后,饭厅的门重重关上,甚至令挂在楼梯上方的相框摇晃起来。
派席克看了看约翰,后者重新开始了抽噎和啜泣。他努力想要找回声音,“我来得不是时候。真的很抱歉。”他转身想要离开。
“什么时候来都这样。”马什说。他叹了口气,为家中的景象暴露给外人而羞愧。这是家庭事务,不是该给外人看的东西,尤其是和他认识还不到一个月的人。“好吧,你来都来了。帮把手吧。”
“怎么帮?”
马什将约翰拉起身,动作轻柔地带他返回那个有隔音的房间,“站在门口。如果他逃跑,别让他挤过去。”
派席克跟着马什和约翰穿过走廊。注意到门上那一连串锁的时候,他停下了脚步,但在片刻的踌躇后,他别过脸去,假装自己没看见什么奇怪的东西。马什在约翰身上寻找折断的骨头和牙齿,但一无所获。这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他用水洗掉约翰皮肤上的肥皂,免得晒干后发痒。然后他亲吻了儿子的额头,把澡盆拖出房间。约翰以胎儿的姿势坐在角落里,脑袋不断碰撞墙壁。
“澡盆怎么办?”马什在钥匙环上翻找的时候,派席克问。
“我回头再去倒。”马什说。伴随着“咔嗒-咔嗒-咔嗒”的急促响声,他以多年来练出的动作挂上了约翰房间的锁,“跟我来。”他说。
到了楼下以后,马什在饭厅门前驻足了片刻。丽芙微弱的啜泣声从里面传来。他敲了敲门,清了清嗓子。“我照看过约翰了。我现在要去外面。”
她没有答话。
棚屋里很潮湿。派席克迅速而粗略地观察了这里的陈设。他似乎是个聪明人;他不可能意识不到简易小床、书籍、电炉以及脏餐盘的意义。毕竟他已经见过屋子里的情况了。但他又有足够的风度,能够装作自己并未直视过马什家庭生活已经坏死的核心。
但这无法阻止马什的自惭形秽,无法中断那种羞耻感。在马利筋,马什是受人尊敬的人物。照彭布鲁克的说法,他是个传奇。但在此时此地,他却把致命的弱点暴露给了派席克。
马什为他的客人拉出凳子,自己坐在小床边缘。他不敢与派席克对视;他不想在那儿看到嫌恶和怜悯。“好吧,有什么事?你不是来做礼节性访问的。”
“林肯郡偷猎者在行动,”派席克说,“博克莱伪装的叛变惊动了那个谍报网络。”
马什忍不住面露微笑。对迄今为止堪称悲惨的这一天来说,这算是个令人愉快的好消息。“这么说计划成功了。管信号的人员确定发报机的位置了吗?在大使馆里?”
“噢,”派席克露出了不安的表情,“他们没有。”
“你说‘他们没有’是什么意思?你刚刚才告诉我计划成功了。”
“我说的是,切卡辛的网络表现出了活跃的迹象。但我们还没听到发信的动静。”
马什揉了揉眼睛。这是个错误;他的指尖肯定沾到了肥皂。他讽刺地说:“你们真的在听吗?”
“我向你保证,从这儿到威尔士的每一根天线都在焦虑地等待切卡辛的手下打电话回家。就算他们只是清清嗓子,我们都能听见。”
“但他们没有。”
“是的。”
马什从口袋里抽出一条手帕,擦了擦刺痛流泪的眼睛。“你们掌握了什么证据?”
派席克说:“他们正在整理莱敏斯特[44]的一栋安全屋。我们监视它已经有好几年了。它直到昨天都没人使用。”
“说得通,”马什说,“他们需要找个地方安置威尔,直到做好把他打包送到国外的准备为止。”
“我们的结论也是如此。”
马什摇摇头,“他们没等莫斯科的指示就为威尔安排好了安全场所。或许他们仍然在悄无声息地运作。”
“没有大陆那边的帮助,他们是没法把博克莱弄出国外的,”派席克说,“这种事需要协调。而且,”他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模糊的航拍照片,“三天前,这艘船从一支正在绕过比斯开湾的货船队的尾端脱了队。从周六开始,它就潜伏在海峡群岛外的不远处了。”
马什擦着眼睛,直到能看清照片为止。航拍照片上是灰色大海里的一道模糊的深色影子,那是某条苏联舰船的轮廓。马什在海军服役的日子早在苏联海军成为大英帝国的威胁之前,因此辨认的过程基本靠猜。那位老人家总是随身带着珠宝匠的放大镜,以备类似的状况。但如果非要让马什做出猜测,他会说这艘神秘船舰是一条轻巡洋舰:快速且配备武装的护航舰。
“该死。”马什说。
这意味着苏联佬不打算冒险用飞机把威尔送出国。海岸防空措施可以合法击落在英国空域飞行的无标记飞机。但在公海强行登上——或者击沉,但愿没这个必要——苏联战舰,却是足以引发热战的理由。
他们或许打算让威尔坐小型船只——不会出现在雷达上的那种——出海。等越过海上边界以后,他们就能随意和那艘巡洋舰会合了。又或者,马什推测,如果他们真想耍我们的话,那艘船也许只是诱饵。他们可能也做好了用潜水艇把威尔送走的打算。
马什紧张地阅读起钉在工作台上的那本日历来。“五天。这点时间可不够外交邮袋往返一次莫斯科的。”
“是的。”
“切卡辛却一直和他的上级保持联络。”
“显然。”
“而且我们没有发现脉冲串传输。”
“是的。”
换句话说,他们失去了端掉谍报网络,让切卡辛的手下孤立无援的机会。
“我们把这事延后的机会有多大?”马什说,“让威尔再拖延点儿时间?”
派席克从马什手里拿回照片,塞进口袋。“苏联佬已经准备好尽快送走他了。我觉得博克莱继续寻找借口只会让他们起疑。”
马什扭动身体,想要伸个懒腰,床垫里疲惫的弹簧发出了嘎吱声。“我也是这么担心的。”
派席克说:“我们的客人也许更清楚情况。”
“克劳斯?我很怀疑,”马什说,“格蕾特尔知道,但强迫手段对她无效。冯·维斯塔普,党卫军,还有内务部[45]花了四十多年都没能让她开口。我们在几天里是办不到的。”
“他们肯定想送走他。而且会尽快。在他们识破他的虚张声势之前,我们得做点什么,”派席克皱起眉头,“他是在虚张声势吧?”
马什说:“威廉·博克莱的幼稚一如既往。但我相信他的话:他的所作所为的理由是复仇,并非意识形态。”
“只要有机会把他送去莫斯科,苏联人不在乎他是不是自愿叛逃。我没你那么了解他,但我怀疑他会在他们的审问下崩溃,”派席克耸耸肩,“如果他们得到他,他就会把自己所知的有关幻灵和以诺语的一切都告诉他们。”
马什摇摇头,“不会发展到那一步的。威尔不会登上那条船。”他朝派席克装那张侦察照片的口袋点点头,“有必要的话,我会亲手射杀他。”
“在此期间,”派席克说,“切卡辛的宝贝杀手仍旧逍遥法外。你擒贼先擒王的想法很好,但我们在寻找他这件事上没有丝毫进展。”
“我知道……”马什揉搓鬓角,酝酿着新的主意,“我猜这表示我们必须把切卡辛的部下直接逼出来。”
1963年5月28日
英格兰,伦敦,克罗伊登
克劳斯发现自己醒得越来越早。他享受着黎明时分的宁静,享受着全世界仿佛只剩下他的特别时刻,聆听着花园里的鸟鸣,享用着一杯咖啡。他发现自己的头脑在早晨最为清晰,也最具创造力。因此,在接受玛德琳礼物的一周之内,他为自己打造了新的日程。他在黎明前醒来,悄然前往楼下,为自己做早餐,在鸣禽歌颂朝阳、第一缕阳光也照进花园时于窗边进餐,然后在其他人出现之前回到卧室——回到他的画笔、水彩颜料和绘画练习那儿。
只要算准时机,天气也够好,他几乎就能假装这栋房子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假装他有自己选择的正常人生。但对克劳斯如同肥皂泡的幻象来说,格蕾特尔就像一根尖针。他想象出来的脆弱生活无法与她共存。
比起他妹妹象征的丑陋现实,克劳斯宁愿选择令人安心的独居假象。即使是她最讨人喜欢的时候。比如昨天早上,格蕾特尔在黎明前叫他起床,和他观赏了一场瑰丽多彩的日出。“能让你为之奋斗的东西。”她当时说。
上午中段时分,有人敲响了他房间的门。严格来说,克劳斯是无权(甚至是不能)锁门的,所以敲门只是出于礼节而已。他感激这种举动;它有助于维持正常生活的假象。在阿尔扎马斯,敲门是闻所未闻的事。
克劳斯放下了画笔。他站到临时代用的画架和门之间。“什么事?”
玛德琳探头进来。钉在墙上的那些纸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将门又推开了一点儿,钻进门里,然后转动目光,观察他的作品。
“你最近肯定很忙吧。”她说。
他明白她看到的是什么。画满波浪线、直线、粗线、细线、纯色与混合色的纸页。而且他客观地明白,其中大部分都像孩童那样缺乏技巧。克劳斯耸耸肩,这种对他个人努力的关注让他很难为情。他上次尝试学习新技能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些不值一提,”他说,“只是练习。从书上学来的。”
玛德琳笑了,“这话真让人欣慰。”她又用赞许的眼神看了看他的练习作,然后用一根手指比了比身后,“马什来了。他想见你和你妹妹。”
克劳斯叹了口气。盘问从很早以前就变得单调又难熬。他还得说多少遍“我不知道”?他们已经听过用英语、德语和俄语说的这句话了。
至少这次来的是马什。在单独会面的时候,他比其他人要好应付。另一方面,当格蕾特尔在场的时候,马什会变得暴躁许多。但说句公道话,克劳斯也一样。
但马什不是来盘问的。他反而领着克劳斯和格蕾特尔来到停在屋外的一辆车那里。派席克坐在驾驶座上。马什坐在前排。爬进车里的时候,克劳斯发现前座后方的地板上装着一枚铁环。有台笨重的无线电设备悬挂在驾驶员旁边的仪表板下方。
他问:“你们要带我们去哪里?”
“去陷害一位旧友。”格蕾特尔说。他没理她。
“去让人看见。”马什说。
派席克转动方向盘,将车子挪出了停车位。他远离其余车辆,然后加大了油门。他们驶离了那栋安全屋。这阵加速让格蕾特尔从座位上滑进了克劳斯怀里。他把她推了回去。她大笑起来。
马什没有说明,克劳斯也没有费神去追问细节。
他们平安无事地进入了伦敦市的中心。派席克在一栋乔治王朝风格的办公楼的楼梯前方停了车。马什下了车,又示意克劳斯和格蕾特尔照做。派席克留在车里。
马什带着他们来到电梯前。他按下了四楼的按钮,根据按钮旁那块黄铜板的说法,那一层是北大西洋跨文化基金会的所在地。电梯地板紧贴克劳斯的鞋跟;在这场短暂的旅途中,格蕾特尔小声地哼着歌。在克劳斯看来,他们随后踏入了一片超现代化的办公空间,明亮的日光灯下是用木头和拉丝金属装饰的陈设。在一块深酒红色的地毯前方,有位年轻的棕发女子坐在接待处那儿,正在以仿佛机关枪的效率敲着打字机。她的头发在头顶扎成高高的丘状。这似乎是近来的流行;自从来到英国以后,克劳斯已经见过它的许多变种了。马什靠近她的办公桌的时候,她停了下来。
“我们是来见威廉勋爵的。”他说。
她朝他露出微笑,但瞥见克劳斯的时候,她的笑容动摇了,而她将目光转向格蕾特尔的时候也一样。他的妹妹正将一条编入电线的发辫缠绕在手指上。
“恐怕他不在,先生。”
马什说:“我们会等着的。”
“你们有预约吗?”
“现在有了。”
那位接待员似乎不太愉快,但她也无能为力。“那好吧。需要我为你们泡茶吗?还是咖啡?”
“不。”马什说。
马什站在窗边,看着街对面的那栋大楼。克劳斯坐在一幅油画下方的皮椅上。固定在画框上的那块雕刻标牌指出,画中的人物是奥布里·博克莱:那是个矮胖的秃头男子,似乎是这个基金会的创始人。基于威廉·博克莱在接受盘问的发言,克劳斯知道奥布里是他哥哥。贵族的一员。
格蕾特尔在他身边坐下。她从侧面看着他,当他的视线反复转向那位接待员的时候,她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她探出身子,在他耳边低语:“她很漂亮吧?”她说着,朝那位接待员连连点头,“你觉得她会喜欢年长的男人吗?”
她轻柔的呼吸让他的皮肤起了鸡皮疙瘩。克劳斯耸肩甩开了她。
就算不是天才,也能理解马什带他们来这儿的理由。苏联人曾要求威廉·博克莱帮忙寻找那对逃脱的兄妹。从威尔的说法来看,苏联人显然安排了人手近距离监视他的办公室,留意暗号。马什把克劳斯带到了这儿,也就确保苏联的谍报网络会得出结论:博克莱背叛了他们。
问题在于为什么。马什希望从中得到什么好处?如果这儿只有他们两人,克劳斯就会问他了。但他们没法在接待员面前畅所欲言,马什也不可能在格蕾特尔能听到的地方坦陈一切。
他们等了很久,直到那位接待员注意到克劳斯的电线,又朝他和他妹妹数次投来惊恐的目光以后,威尔方才出现。他走出电梯,向接待员打了个招呼,看到站在窗边的马什时,他停下了脚步。
“皮普?”
马什转过身。“嗨,威尔。我们得谈谈。”他指了指克劳斯和格蕾特尔,“就我们四个。”
威尔的双肩垮了下来。他像极了一只掉到地上的蛋糕。
“他们没有预约,”接待员说,“但他们坚持要等你。”
“没关系,安吉拉,”威尔显然选择了听天由命,“我暂时不接任何电话。”他打开了一道狭窄的双开门的锁,招呼其他人进房间去。克劳斯跟着格蕾特尔和马什走进了威尔的办公室。威尔锁上了门。克劳斯坐进门边的那张柳条长椅里。
“我能问问这是怎么回事吗?”威尔把钥匙塞进他那件人字形马甲的口袋。
“计划有变,”马什说,“你和切卡辛的会面没有达到预期效果。”
格蕾特尔穿过的办公室,来到那扇能够俯瞰下方街道的宽大竖框窗户前。她装模作样地研究起窗台上那盆花儿来。
威尔看着她。他转向马什,脸色发白,“你在陷害我。”
“我们在迫使他们摊牌。”马什说。
“迫使他们摊牌?看在地狱烈焰的份上,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们知道,你的朋友费多托夫和切卡辛要求你在这两人出现在铁幕外的时候通知他们。我们也知道,你那些朋友喜欢仔细观察你的办公室窗户。这种交流方式还挺方便。”
所以克劳斯是正确的。他能毫不费力地猜到剩下的部分。但细节并不重要。马什做出了选择:让克劳斯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想要杀死或囚禁他的人面前。他也许缺乏格蕾特尔的精明,但在这件事上,他们非常相似:两人都把克劳斯看作工具,看作棋子和筹码,并以相应的方式利用他。克劳斯这个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棋局里的角色。
格蕾特尔从花盆里摘下一朵鲜红色的花儿。她把花儿插进头发里。“这儿风景很美,”她说,“来看看吧,哥哥。”
克劳斯没有动。他看向马什,“这就是你带我来的理由?”
马什点点头。“我不打算强迫你,克劳斯。她已经泄露了秘密。但你也能现身会更有帮助。”
“他们不想要我,”克劳斯说,“他们在乎的是格蕾特尔。”
“如果他们想重新抓住你们两个,”威尔说,“就肯定会明白希望相当渺茫。考虑到她……”他朝格蕾特尔没精打采地摆摆手,缓缓停口。
克劳斯摇了摇头,“他们始终没能成功复制我妹妹的能力。格蕾特尔只有一个。”听到这句话,她露出了微笑,“如果苏联人利用不了她,就会想方设法让别人也办不到。”
“一样,”威尔说,“只是渺茫的野心。考虑到,呃,各种状况。”
“他们当然不会杀了我,”格蕾特尔说着,继续凝视下方的车流,“我是不可能允许那种事发生的。但在情急之下,他们会试图限制我手头的资源。”
“所以我们才会回来找你,威尔。”马什说。
威尔说:“我实在不喜欢你那种眼神。”
克劳斯叹了口气。他来到他妹妹所在的窗边。风景并不美。如果他踮起脚尖,就能越过那片砖砌烟囱与细长的电视天线的海洋,分辨出远方的那片绿意。街对面的所有百叶窗都是拉上的。
格蕾特尔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他再次甩开了她。她的气味就像玛德琳。她们共用一间浴室;或许她们用的洗发香波也一样。
“我猜此时此刻,”马什说,“切卡辛正在接听某个非常紧急的电话,电话那头的人会提醒他,有一对逃脱的疯子刚刚拜访了你。但见你不打算安排和他见面,他会认为你背叛了他。这会让他相当恼火。”
“你在对我做什么?”威尔问。
格蕾特尔说:“他们会设法杀了你。”
威尔心不在焉地抓住手臂的吊带。“你这条卑鄙的杂种狗。我已经完全按照你的要求去做了。”
在克劳斯听来,他就是在无理取闹。威尔的国家将敏感情报交给了他。但他用那份情报去和敌国做交易,如今被迫面对那些行动的后果,却觉得这是某种离谱的惩罚。惩罚?威尔根本没见识过什么惩罚。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走运。在克劳斯这辈子生活过的地方,轻得多的罪名都会让某位军官朝他的脑袋开上一枪,或者接受博士持续数日的“整修”。想到旧帝国强化部的培养箱——他那口旧棺材——他会就全身发抖。
这种讽刺的状况让克劳斯愤怒。令他怒不可遏。威尔背叛了联合王国,这个远比克劳斯待过的任何场所都要好的地方,讨好的对象却是苏联,那个从体制上就蔑视威尔这类人的地方。克劳斯大半辈子都在渴望从后者逃向前者的机会。那家伙看待这件事的角度源于他拥有的特权,如果“特权”这个词合适的话。
威尔的幼稚简直让人喘不过气。
克劳斯恶狠狠地说:“你真是个无比愚蠢的人。”
马什和威尔同时转过头,惊讶地对他连连眨眼。马什的脸上似乎闪过了赞许的表情,而威尔后退了几步,不愿承认真相。
马什说:“这是我们唯一能确保切卡辛的手下现身的手段。”
“而我会成为捕鼠器上的那块奶酪,是吗?”
“是的。”
1963年5月28日
英格兰,伦敦,骑士桥
威尔沉默了半晌,试图理清流过他的脑海、仿佛流过指间的水那样的思绪。马什想要害他送命。愤怒让这个人发了狂。难道没人看得出来吗?但威尔在这个房间里没有盟友。等到再次开口时,他的嗓音沙哑。其中透出他理解马什计划时的惊恐:“格温多琳呢?”
“很安全。我们今早把她送走了。”
“你们真是一刻也没耽误,对吧?”
恼火的神情再次掠过马什的脸,但在他开口反驳之前,就听到了敲门声。威尔在内心松了口气,为喘息的时间心怀感激,无论它多么短暂。
他打开了门,“说吧,安吉拉。”
他的秘书探头进来。她犹豫不决地扫视房间,最后将注意力转回威尔身上。“先生,有人来见你。叫塞缪尔·派席克?”
威尔看看马什,又看向安吉拉,“谢谢。让他进来吧。”
她领着派席克走进拥挤的办公室,然后走出房间,关上了门。派席克一直等到那道镶板门伴随着清晰的“咔嗒”声关紧,然后对马什开了口:“刚才从电话线路收到了一条有趣的消息。我们在莱敏斯特的点灯人报告说,苏联佬们发了疯。从几分钟之前开始。老鼠们正在弃船。”他瞥了眼仍旧站在窗边的克劳斯和格蕾特尔,又说:“我想计划奏效了。”
威尔发现自己完全不明白派席克在说什么。而这只会让恐惧感更加强烈,因为威尔身处整个事件的中心。为何一切会如此彻底地脱离他的掌控?他本以为自己终于将人生彻底导向正轨了。可现在,他不知道自己能否活过这个星期。人生的旋转木马正失控飞转,越来越快,而威尔沾满汗水的手指正在缓缓滑开。不用多久,他就会被甩进潜伏着狗熊和恶魔的灌木丛。
一切都是因为他觉得谋杀无辜平民是令人作呕且不可原谅的行为。
马什朝威尔皱起眉头。“你还觉得我们的动作太快了?跟你潜在的主子们相比,我们就像乌龟。”他对派席克说:“谢了,山姆。能麻烦你带其他人出去等我们吗?我得和威尔单独谈谈。”
派席克朝克劳斯和格蕾特尔招了招手,他们一言不发地跟着他回到前厅那里。格蕾特尔经过威尔的办公桌时,朝他眨了眨眼。这个动作勾起了他心底深处的某样东西:那是他的恐惧的坚硬核心。
威尔一直等到门再次咔嗒一声关上。等房间里只剩他和马什的时候,他厉声道:“你竟敢把我妻子卷进来?她是无辜的。”
马什站起身来,挺直背脊,“在你决定出卖我们的那一刻,就已经把她卷进来了。”
“听听你这些自以为是的话吧。出卖你们?我没做过这种事。他们是恶人。你知道的。没我那么清楚,你应该为此庆幸,但你是知道的。”马什嗤之以鼻,“马利筋是个病态的组织!我们做着最为可耻的事。为什么只有我愿意承认这一点?”
“我可不会因为威廉·蠢货·博克莱一怒之下决定独力重整世界局势,就看着自己的牺牲全部白费。”马什的手指短促有力地指向威尔,强调着他的声明。
威尔盯着马什,看着盘绕弹簧的感觉再次浮现,就像过去那样。区别在于,威尔如今是那股压抑着的力量——那些勉强压下的破坏欲——的目标。他向后退去,思索着如果马什突然发起袭击,他能否及时跑到门边。这个人会将他殴打至死,而他们会为此称他为“爱国者”。可怜又愤怒的爱国者。
“要知道,我已经听过这套理论了。是啊,是啊,你的牺牲相当惊人,”威尔说,“每个人都在战争中失去过东西,皮普。你表现得就好像只有你的损失才真正重要,只有你的悲伤独一无二。失去某人不会赋予你特权。它只会让你像是英国人。”
“英国人?因为你的所作所为,也许连一个英国人都不会剩下。”
“老天爷啊。你渴望惩罚那些该为艾格尼丝的遭遇负责的人。那种需求让你全身发抖,”威尔说,“可你却否定我惩罚恶人,拨乱反正的相同冲动。这应该是我多年来听过的最伪善的话了。”他顿了顿,突然闪现的灵光让他眨起了眼睛,“你生气不是因为我做了什么。你是在嫉妒我,因为我成功了。”
马什伸出一条手臂,狠狠地指向房门。他的嗓音变成了刺耳的低声。“格蕾特尔还能呼吸,是因为我比你更有自制力。”
“你这头自命清高的蠢驴。你是在骗我还是骗你自己?我敢打赌,你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就想掐死她。但你失败了,对吧?所以你决定揭发我,只为了缓和你受伤的自尊。你赶走我妻子,同时让我在城里到处晃荡,直到有人割开我的喉咙为止。这就是你的计划?”
马什捏了捏鼻梁,皱起眉头,强忍怒吼的冲动。“我向上帝发誓,跟你说话就像在面对小孩子,”他咕哝道,“要让你的蠢脑袋明白这些太难了。我是在帮你,你这愚蠢又低能的花花公子。还是说你希望切卡辛的手下来找你的时候,格温多琳还留在家里?因为他会不假思索地杀了她。”
噢,上帝啊,格温多琳。我对你做了什么?威尔失去了争辩的动力,但炽热的怒意令他的骨头发软,仿佛融化的烛蜡。
威尔重重地坐进他的扶手椅里。椅子向后滑动,撞上他的保险箱,然后停了下来。“你们打算怎么做?”
“等他来你家对付你的时候,我们就当场抓住他。”
“你知道的,等老鼠死掉,一切都尘埃落定的时候,不会有人想到去过问奶酪的感受。”
“奶酪在这件事上没有发言权。”马什说。
“你们的人对格温多琳是怎么说的?”
“我们说她有危险。这也是事实。因为你。”
威尔叹了口气,“她有阵子没跟我说话了。”
“噢,继续说吧,”马什说,“我肯定会掬一把同情泪的。”
威尔瞪着他。这就是马什,直到最后都这么自私。对一切人际交流都不屑一顾。威尔很是好奇,除了形形色色的愤怒以外,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是否知道其他的情绪。
“情况颠倒过来的时候,我为你尽了全力,”他说,“我试图拯救你的婚姻。事实上,一共两次。”
“拯救我的——?”马什踱起了步子。他不再努力控制音量了,“拯救我的婚姻?你当时让我们打掉丽芙的孩子!”
威尔对上马什的双眼。他平静地说:“我说错了吗?”
正中靶心。
不,我没说错。我从你的表情就看得出来,皮普。威尔发起抖来,既是因为他意外窥见了马什的绝望,也是因为想到了其中的意义。你家的屋顶下住着怎样的怪物?
威尔想起了自己滴落在月光照耀的积雪上的血液,而人们在他的周围尖叫和死去。想起了无烟火药与詹姆斯·洛里默的尸体碎块那令人窒息的臭味。想起他试图集中精神,试图在连绵不绝的枪声中说出以诺语。试图回家。试图拯救马什的性命。
然后他想起了幻灵对回程代价的改动。代价水涨船高,就像黑市商人在哄抬定量配给的食糖价格。
某个尚未诞生的孩子的灵魂。
此时此刻,马什正以冰冷而平静的语气说:“你最好安排一下手头的事务。他们很快就会来找你,到了那时候,你就必须装死到我们清理你的所有烂摊子为止。”
“你们允许我见格温多琳吗?”
“如果你们待在一起,要照看你们也会比较轻松。”
威尔站起身。他考虑过从保险箱里取出个人文件,但细想后又作罢了。银行和他的律师那里肯定留有副本,但跟着这么一群奇怪的人物离开,胳膊下面再夹着一叠文件,只会让安吉拉的脑海浮现出更多疑问。他还是满不在乎地离开比较好。装作不知道他正在蹒跚走向自己的死亡。而且这一切都不重要。他现在只想见到格温多琳。
“我准备好了。”他说。马什跟着他离开了办公室。
派席克坐在奥布里的油画下方,旁边是克劳斯。马什走了过去。格蕾特尔站在安吉拉桌后的那扇平开窗边,背对着房间。
“我要出去一会儿。”威尔说。
安吉拉在桌前勤奋地工作着,装作完全没听见他和马什那场令人格外费解的争吵。真是专业精神的缩影。
“先生,我知道这不是我该说的话,”她说着,看向角落里那两个男人,又短暂地回头瞥了眼那位吉普赛女子。她的嗓音压低到近乎耳语,“但您的访客有点奇怪。”她指了指站在自己身后的格蕾特尔,“尤其是那个。”她比着口型。
祝福你,安吉拉。直到最后都这么忠诚又敏锐,威尔心想,我会想念你的。奥布里会给你写一封像样的推荐信的。
“没什么可担心的。”另一个念头闪过脑海,这次是灵感。威尔按捺住轻拍自己背脊的冲动。“难民,”他低声道,“来自欧洲集中营的难民。”
安吉拉以手遮口,“噢,天。”
“我今天不回来了。”他说。
“好的,先生。”她继续打起字来。
威尔绕过桌子,来到窗边的格蕾特尔那里。“我喜欢这座城市。”她说。他这才发现,她相当娇小;她的头顶还不到他的下巴。他都忘了这回事了。
他朝她俯下身,“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想尽方法要毁掉他,”他低声说着,朝马什那边点头示意,“但我不会允许你对我做出同样的事。我不是你的玩物。”
格蕾特尔仰面看着他,瞪大双眼,面无表情。她迅速回头瞥了一眼。见其他人暂时无暇顾及这边,她翘起了一边嘴角。她的双眼褪去了天真,留下的是某种令他胆寒之物。
“跳吧,小兔子。”
她从头发里取下那朵旱金莲,把花梗塞进威尔胸前的口袋里。它勾住了他放在那里的丝绸手帕。他嗅到了一丝花香。
她伸出手,缓缓地贴上他的脸。威尔注意到,她的皮肤是温热的。简直就像发了烧。
格蕾特尔拍拍他的脸颊。“跳吧,跳吧,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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