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蜕:晚清大变局中的经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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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紫阳讲学

晨光熹微,紫阳书院沐浴在和煦的朝晖中。宽广的庭院里,古木参天,绿树成荫。几处学舍就掩隐在茂密的枝叶下,仿佛与世隔绝。

和所有书院一样,建于杭州紫阳山麓的紫阳书院也是一个清静幽雅、山水宜人的去处。这座建于康熙四十二年的书院,初名“紫阳别墅”。傍山循径可至紫阳山巅,登看潮台,观钱塘大潮。因书院地处城区,交通便利,生徒日益增多。乾隆年间,学生多至三百余人,费用取自两浙盐务官款。咸丰十一年,书院毁于战火。[42]

同治四年,孙衣言接手紫阳书院时,书院几经战乱,火焚蚁啮,砖腐木朽,破败不堪。好在新任浙抚马新贻拨出官银,用于书院的扩充修缮。孙衣言则全力以赴,废寝忘食,日夜监工,短短数月,不但修复了坍塌的旧学堂,还新建学舍二十余间。至此,紫阳书院与杭州的敷文书院、崇文书院、诂经精舍,并称为浙江四大书院。

马新贻是山东菏泽人,道光二十年的进士,因军功不断升迁,踌躇满志。一到杭州上任,便奏请朝廷免除杭、嘉、湖、金、衢、严、处七府因战争而拖欠未交的赋税,朝廷准奏,由此地方实力大为加强。他还致力兴儒倡教之举,广招浙中名士,咸集麾下,兴办书院,征集遗书,校勘经籍,讲经传义。[43]

绿树掩映下的新书舍,散发着桐油的清香。朱红的窗棂、发黄的古书和窗外摇曳着的芭蕉叶,让人觉得自己在远古与现实之间来回徜徉。早起的孙衣言坐在窗前,浮想联翩。虽然同样醉心于书斋,一些人沉湎于古人的光辉里而不愿自拔,另一些人则在古人的光辉灼耀中,不时地拷问自己的魂灵,在朝阳诞生时凝结出智慧的露珠,涤荡去历史的尘埃,鲜丽而璀璨。

孙衣言磨浓砚中墨水,铺开宣纸,挥笔写就《紫阳书院景徽堂记》中的最后一段,曰:

自元明以来,天下读经者皆尊用朱子说,可谓甚盛。夫朱子之于经勤矣,其自谓不能俯仰就功名,而欲求圣人立言之意,以待后人者,用心何其至耶?今天下皆知读经皆宗朱子,然自取富贵利达外,若无用于经,此岂朱子之教也哉?汉之中世,经始稍出,大义犹末著,不及今日远甚,然当时儒者守一师之说,可以终其身,而一言一篇之所得,常可以持身决事。然则今日之所谓宗朱子者,何耶?诗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隐匿于山水名胜之间的书院,看似宁静、淡泊,但思想学说间的交锋也是刀光剑影,烽烟四起的。紫阳乃宋朝大儒朱熹之别称,命名为紫阳书院,其寓言不言而喻。宋代尤盛书院,以白鹿、石鼓、睢阳、岳麓最为著名,聚集了各地学者名人的书院,采用个别钻研、相互回答、集众讲解的方式,以研习儒家经籍为主,间议时政,亦涉科举之道。

向来以永嘉学派传人自居的孙衣言,深恶门派之见,不想以一己之说独占书院讲坛。他推崇永嘉学派的经世致用之说,却又对程朱义理之说穷究至深。同时,他又崇尚乾嘉学派的朴学之道,赞叹训诂考据之务实细致。主持紫阳书院的孙衣言,把他的主张贯穿在教学活动之中,从而使书院中容纳了各种不同的学术思想。[44]

授课的时间到了,夫人凝香把孙衣言的衣冠整理一番,又让随身丫鬟春儿帮老爷穿上靴子,微笑着目送他走向景徽堂。

景徽堂是讲经的大课堂,今日由孙衣言主讲,早已座无虚席。孙衣言正襟危坐,清清嗓子,开始讲课,他今天讲的内容是经学史。

孙衣言说,儒家学说自孔子首创,从春秋战国时期与诸子百家平分秋色开始,到遭遇秦始皇焚书坑儒残酷镇压,再后来平步青云脱颖而出上升为国教,归功于西汉王朝的大臣董仲舒和汉武帝刘彻。建元五年,刘彻采纳了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兴太学,置五经博士。所谓太学,即皇家的最高学府,而唯一的教材就是五种经书,简称五经,分为《诗经》《尚书》《仪礼》《易经》和《春秋》,教授五经的学官则称为五经博士。从这个时候起,儒学由民间的私学升格为官学,成为国人的思想道德规范和行为准则。这一时期的经书,严格采用西汉通用的隶书,为“今文经”。

孙衣言说,西汉景帝年间,在山东曲阜孔子家的墙壁中,发现了幸存下来的使用篆文刻印的经书。篆书比隶书诞生的时间早,这些新发现的经书被称为“古文经”。

从内容来看,古文经要比今文经丰富,如新发现了《左传》《毛诗》《周礼》《古文尚书》《逸礼》等。但今文经派认为古文经是刘歆伪造出来的。古文经派则以为今文经是秦始皇焚书后残缺不全的本子。今古文经两派便水火不相容了。西汉王朝对古文经概不承认,坚持把法定的五经作为太学所用的教材。虽然如此,古文经还是不胫而走。到了东汉时期,出现了研究古文经的许慎之学,和同时研究今文经和古文经的郑玄之学,从此,古文经学作为“私学”,广泛流传,逐渐压倒了今文经学。

孙衣言说,唐代,政治上的统一促进了学术上的统一。唐太宗命经学家孔颖达主编《五经正义》,通过唐儒对《五经正义》的编撰,对两汉魏晋南北朝以来的经学作了总结,结束了经学内部宗派的纷争。《五经正义》重视训诂考据,强调儒家的“礼”,极力主张贵贱尊卑的区别。该书从唐代开始,在经学教育和科举考试中一直占据统治地位。

到了宋代,经学研究有了很大的变化,推崇《论语》《大学》《中庸》《孟子》。朱熹撰《四书章句集注》,“四书”之名始立。此后,该书长期成为科举取士的标准。宋学分三派,程朱学派以程颢、程颐和朱熹为代表,朱熹认为天下的道理很多,不能每样都去研究,而应该从源头入手,即先弄懂万物之理,再去读圣人的经典,这样就可以豁然贯通,达到顿悟的境界,最后心以贯之。陆王学派以宋代陆九渊和明代王阳明为代表,与朱熹先“格物”再“致知”的观点不同,陆九渊认为“格物”和“致知”是同时的,王阳明发展了陆九渊的观点,强调由内到外,由心到物,这个想法与佛学中的禅宗思想一致。以陈傅良、叶适为代表的永嘉学派,与前两派注重心学的特征保持很大距离,主张研究学问要从文史着手,推崇实用的经济之学。宋学延续至明代。

孙衣言说有清一代出现了清学。清初时,有北派李塨,注重实践;南派顾炎武,注重经学;南派黄宗羲,注重史学;他们都反对王阳明的空说和玄想,认为心学误国,主张“经世致用”。清学的全盛期是乾隆、嘉庆年间,产生了以惠栋为代表的吴派和以戴东原为代表的皖派,合称乾嘉学派。乾嘉学派主张走质朴之路,从名物训诂着手,进而探讨古书义理,阐明大义,所以又称朴学。乾嘉学派把做学问的范围扩大了,派生出目录、版本、校勘、辑佚、金石、年代、历史地理等专门学科。

孙衣言结束授课,景徽堂中的学子依然端坐不动,把求知若渴的目光投向孙衣言,他们想从先生那里汲取到更多的知识。

孙衣言当然明白大家的希望,他站起来宣布:“上半堂的课就讲到这里,算作抛砖引玉,下半堂请荫甫先生主讲,各位稍作休息即回来听课。”

听说下半堂课由大学者俞樾来讲,众学子都高兴得不行,要不是书院极为讲究礼仪,他们早就欢呼雀跃起来了。

从古到今,经学派别之多如江河漫流。孙衣言既求经世又崇朴学,所以被他请到书院授课的学者中,不乏真知灼见之人。今天在此设坛讲学的俞樾,就是一位极力提倡乾嘉学风的著名人物。

俞樾,字荫甫,浙江德清人。孙衣言和他曾经三度相逢科场,又于庚戌年一起考中进士。因俞樾卷中有“花落春仍在”一句,大得阅卷大臣曾国藩的赞叹,认为咏落花而没有衰飒之意,便与其他主考官商议,把俞樾的卷子列为复试第一名,一时名噪科场。

咸丰六年,翰林院编修俞樾被咸丰皇帝任命为河南学政,官职虽不大却是钦差,喜悦之余,他一连做了两首诗。

第一首是接到圣旨后写的:

纷纷星使出词曹,自问无才敢滥叨。谁料圣恩偏最渥,竟容玉尺两河操。

7-1 俞樾像

第二首是临行时写的:

去岁风霜赋北征,今年弃传又南行。一樽仍喜家人共,千里频频侯吏迎。

烽燧平安官堠近,琴书潇洒使车轻。男儿驷马寻常事,每把题桥笑长卿。

俞樾以为咸丰如此看重自己,今后只要忠心耿耿为朝廷效力,一定会飞黄腾达,于是当官做事也分外努力。在主持河南各地的童生考试时,每每亲至各县考场,弄得一身黄沙和泥尘。科举考试的试题必须取自四书,日久天长,许多题目都做过了,考生们只要拿前人做过的考卷背熟了,就能应付考试。为了能为朝廷招揽到真正的人才,俞樾出的试题多是截搭题。所谓截搭题,就是截取四书中上句话的后半句,加上从后句话截取的上半句,这样一截一搭拼成新的一句话,水平高的考生可以破题,靠背题应试的便会露出破绽。俞樾出了许多试题,其中有个叫“王速出令反”,由《孟子·梁惠王》篇“齐人伐燕”一章中的“王速出令,反其旄倪”截搭而成。咸丰七年,御史曹登庸以此题的本意是“王出令便造反”为由弹劾俞樾,咸丰皇帝大怒,下旨将俞樾“革职永不录用”。

可怜才华超群的俞樾,刚入仕途,便遭到致命的一击。既然壮志难酬,便看破红尘,隐居民间,闭门著述。[45]

与俞樾一起参加甲辰科乡试的李鸿章,早俞樾三年成为进士。庚戌会试后,李鸿章曾经问恩师曾国藩,今科考试谁为得意门生,听说是俞樾,李鸿章便牢记在心。但他一直没有机会和俞樾见面。同治六年,李鸿章任江苏巡抚,便派人四下打听俞樾的下落。在苏州找到俞樾后,便恳切地邀请他主讲苏州紫阳书院。

无独有偶,孙衣言任教的书院也叫紫阳书院,只不过不在苏州,而在杭州罢了。就有人戏称他们为“庚戌两紫阳”。[46]此次俞樾到杭州讲课,便是受孙衣言之邀。

上课的时间到了,景徽堂里,鸦雀无声。朴学大师俞樾在孙衣言的陪同下来到主讲席。他中等个子,五官端正,肌肤光滑,线条柔和,是典型的江南才子相貌。浅白色的湖绸长袍,棕色薄纱马褂,腰间佩一颗翡翠玉坠,更衬托出他的淡泊和优裕。

俞樾授课以生动见长,常常由浅入深,穿插自己的研究心得:

“我们做学问,最重要的是要通晓经文的意义,这首先要懂得义理。但并非只需饱读古书、背诵传记就能得到义理,就如一个人只看见藩篱,并未曾走到庭院中去,就说‘我已经升堂入室了’。

“现在我举一个例子,《论语·微子》中有一段话是这样的,‘子路从而后,遇丈人以杖荷蓧。子路问曰:子见夫子乎?丈人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植其杖而芸,子路拱而立。止子路宿,杀鸡为黍而食之,见其二子焉。明日,子路行,以告。子曰:隐者也。’对于其中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这段话,不了解古代文字字意的人,一般会这样解释:你手脚不勤快,分不出五谷杂粮,哪里知道什么夫子。可这就大错特错了,因为不合情理,丈人和子路萍水相逢,他干吗要平白无故去责备子路呢?如果我们善于掌握古语的字意,知道古人不但把‘不’字当否定讲,也有把‘不’字用作语气助词,并无反面之意,就不会把文章里的内容弄错了。你们都是熟读诗书的人,都知道《诗经·车攻》中有‘萧萧马鸣,悠悠旆旌。徒御不警,大庖不盈’句,《诗经·桑扈》中有‘不戢不难,受福不那’句,这里用的‘不’,就都是作为语气助词的:不警,警也;不盈,盈也;不戢,戢也;不难,难也。知道‘不’字在《诗经》里可以这样用,就可以正确地解释《论语·微子》中的这段话了,丈人是说:我这个人只知道手脚勤快,分辨五谷杂粮,却不知道谁是夫子。他不但没有责怪子路,还很好客,杀鸡给子路吃。第二天,子路把这件事告诉孔子,孔子说:这个人是隐者。通过这个例子,我们就会明白,要准确地理解圣人讲的道理,正句读,审字义,通古文之假借,这三点是何等重要。

7-2 孙衣言致俞樾信函

“因为年代久远的缘故,古时候的经学典籍有很多都散失了,孟子活着的时候就如此。东汉和西汉的经师们,在收集经文上花了许多心血,才使典籍能够流传下来,在训诂名物方面,他们的研究也有许多成果,能解出十之二三来。但唐宋以后,儒者不能通晓古代语言,就好像生在楚国的人不懂齐国的语言;儒者不懂古代制度,就好像北方人不相信南方有可以装载一万石重量的船,南方人不相信北方有可以容纳一千人的帐篷。离古代越远,求证也就越难。所以,唐宋以后,儒者对于训诂之学虽然也有所发明,但终究不如两汉经师研究之深。”

俞樾引经据典,广引博征,口若悬河,学生们大有茅塞顿开的感觉,个个听得如醉如痴。

他是一位主张与学生交流思想的学者,在结束讲课之前,开始接受学生提问。这是大堂课中最为刺激的形式,好多口若悬河的清儒会因此陷入窘境,然而俞樾却一派平和镇静的样子。

就有学生在席间起立,躬身提问:“在众多汉儒之中,谁的贡献最大,先生最钦佩的又是谁呢?”

“我最尊敬的先师莫过于许叔重[47]和郑康成[48]了,你们要认真读他们的书。”俞樾诚恳地说:“所谓训诂名物以求义理,其基础要通晓古代语言,懂得古代制度,这样才能寻找出经学中的微言大义。”

又有学生站起来提问:“依先生所见,以乾嘉学派为代表的汉学,与以程朱理学为代表的宋学做比较,它们之间的区别在哪里呢?”

“有两点明显不同。”俞樾几乎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道:“其一,学术范围不同。汉学研究的是文字训诂学、史料学,而宋学研究的是心学、玄学。朱子认为天下道理很多,不能每样都去研究,那样过于烦琐,会浪费宝贵的时间。他认为应从万物之理入手,再从书本到圣人经典,然后自然会豁然开通,达到心以贯之的境界。汉学则认为要找到通经的途径,一定要先了解古代文字的字意,这样才能解释语句,然后便可知道圣贤的心志,达到治经通道的境界。其二,研究方法不同。采用演绎之法的宋学,凭一点心得生发开来,随心所欲,云谲波诡,使人如堕云雾,莫衷一是。汉学则采用归纳之法,凭的是调查、取证,以实证说话。”

7-3 晚年的俞樾与曾孙俞平伯。后者后来成为民国著名的红学大师。

担心他的学生会对俞樾提出古怪刁钻问题的孙衣言,现在悄悄宽了宽心,凭俞樾的学养,回答这类简单问题易如反掌。

“那么请问先生,乾嘉学派只求实证不求义理,是否会使儒生成为书虫,埋首古书,沉溺章句,成为烦琐求证的奴隶呢?”有学生在席间大声问道。

孙衣言心中一懔,尽管他对于乾嘉之学也有略嫌烦琐的感觉,但如此尖锐地说出来,觉得有碍于好友的面子。他想站起来,结束掉这次讲座。

只见一位参加旁听的少者站起来,大声驳斥道:“谬论也!儒者只有埋首古籍,才能求出实证;只有沉溺章句,才能不出纰漏。君不见宋学始创之人王介甫[49]虽大作如林,却不善训诂,竟用会意字解释形声字,把‘波’解释成‘水之皮’,贻笑大方。宋学大师朱文公[50],身为义理之学鼻祖,却不知道古今音的变化,以为古人有协音,以致酿成大错。乾嘉学说先以训诂考据立身,再求经世致用之功,是做学问的唯一出路。”

少者话音刚落,俞樾就在台上鼓起掌来,连连道:“精彩之至!痛快之至!请问先生尊姓大名?”

孙衣言把嘴凑近俞樾的耳朵,轻轻说了几句话。

俞樾一听,满脸欣喜,道:“原来是令公子呀,老佛爷亲赐的‘江南才子’也,怪不得语出惊人,入木三分。”

饭后,孙衣言陪俞樾游西湖。俞樾对诒让心存好感,特意叮嘱孙衣言带上儿子。他们坐轿下紫阳山,过清河坊,出清波门。就有一只朱红画舫自翠柳红杏后摇出,载着他们三位向苏堤而去。

三月的西湖,烟雨缭绕,弦歌浅唱。长长的苏堤上,柳丝拂堤,莺飞草长,偶有文人雅士信步其中,彩绫锦缎在烟雨柳丝间闪闪烁烁。

他们坐的是一条很适合于行游的船。有充满暖意的茶炉,有殷勤侍茶的女子。靠窗的是红木矮榻,可躺可坐,中间摆着一张几子。喝着侍茶女子沏好的龙井茶,坐在窗口看湖上的景色,身子便疏懒起来,心情格外惬意。

舱口一位漂亮女子开始吹箫。拿箫的身子斜斜的,一半对着舱外。贴在唇上的长箫也微斜着,末端垂了一束淡紫色的流苏。箫声袅袅而出,贴着倒影于水中的朱阁飞檐,撩过两岸一行行的红桃绿柳。绵长的箫声中,多了疏疏的琵琶声,轻轻的,却十分清朗。也不知什么时候,舱口多了一位俊美的女子,长裙曳地,一袭长发半掩琵琶。两人一路合奏过去,甚是雅致。

俞樾半躺在椅上,眯了眼睛听了一会儿曲,道:“既是苏堤,为何不弹苏东坡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

弹琵琶的女子娇嗔道:“俞大人,还是中午呢,哪来的明月?”

俞樾笑说:“但弹无妨。”

就有玉珠落地般的乐音在女子葱样的指间响起,忽而轻缓婉转,忽而急剧跌宕。另一女子先吹了一会儿箫,然后轻舒歌喉: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昔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孙衣言的眼睛湿润了,俞樾和他一样是个重感情的人,又都曾经历仕途坎坷,产生过高处不胜寒欲乘风归去的想法,可称知心朋友。

曲尽,俞樾轻叹,又要一首林逋的《山园小梅》。

船头的女子笑说:“三月天气哪有什么梅花呀,俞大人有趣,专拣没影儿的景致让我们唱。”

俞樾也笑道:“看上去没有,但心中有便是了。刚才唱月亮,到‘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一句,你们眼里都噙了泪,当我没看见啊?”

歌伎们大概都是和俞樾拌惯了嘴的,啐道:“呸,那也不是为你流的。”说完话已拨弦按箫了。这回换了弹琵琶的女子唱曲:

众芳摇落独喧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

孙衣言想起俞樾自被罢黜革职以后,立志不仕,以著述为乐事,这回点了《山园小梅》,可见是起了“以梅为妻、以鹤为子”的念头了。自己虽也常怀此意,无奈因各种原因而不得不周旋于官场之中,应酬各种人等,度日似年,如履薄冰。便叹道:“荫甫兄醉心笔墨,寄情山水,志趣高洁,相比之下,衣言自愧不如。”

7-4 《东山丝竹图》(傅抱石)

“此言差矣,您是胸有大志的人,怎么能和我比呢。想当年,英、美、俄、法四国军舰攻陷大沽炮台,天津、京都告急,朝中主战主和两派论争极其激烈。您以《御戈之策章》奏咸丰帝,坚决主张抗敌,翰林为之振奋。后来又帮助曾公剿寇,终于大功告成。现暂主书院,只为父母守制,孝期一满,定为朝廷重用。”俞樾道。

“荫甫兄见笑了,衣言才疏学浅,又是外放之臣,哪里会有什么大用,早已心如古井,专心在书院尽职,以度余生罢了。”

见孙衣言伤感,俞樾转过话题,指了诒让说:“令公子自幼受教于兄长膝下,刚才大堂上的一席话,已足见其功力也。凭这一点,韶闻兄就胜俞樾一筹。”

诒让端坐靠椅上,一面欣赏着湖光山色,一面注意地听着父亲与俞樾对话。父亲的伤感令他忧郁,作为儿子,他对自己不能为父亲分忧而感到内疚自责。而俞樾与父亲相比,显然逍遥自在多了,从他满头的黑发中,从他细腻的毫无风霜感的肌肤中,诒让感觉到俞樾的心里深深埋藏着避世的种子。

见俞樾认真看他,诒让谦虚道:“晚辈不知天高地厚,在年伯跟前献丑了。”

俞樾道:“到底是江南才子,博学多才。”

诒让说:“您过奖了,我不过是‘跬步而不休,跛鳖千里’罢了。”

俞樾拊掌:“妙哉,活用荀子的《修身》篇了。”

诒让请教:“年伯的经学考释精微细致,我曾经拜读过您的《群经平议》[51]和《诸子平议》[52],如何才能更加深入呢,恳请先生不吝赐教。”

俞樾谦让:“拙文不值一谈,但王怀祖、王伯申[53]的《读书杂记》和《经义述闻》,不可不读。对于他们的学问,我是最为钦佩的,乾嘉学派中的皖派开始于江永,成立于戴东原[54],师承戴东原的有段若膺[55]和王怀祖、王伯申父子,而我的学问就来自王氏父子。”

诒让作揖道:“我记住了。”

见诒让谦恭有礼,俞樾越发喜欢他了,含笑道:“世侄博古通今,日后一定大有作为,只是不知你日后打算研究哪家著作?”

孙衣言说:“涵儿年少不知天高地厚,日后欲治《周礼》,荫甫兄以为如何?”

“什么,公子欲治《周礼》?”俞樾变色道。

诒让见俞樾沉默不语,端坐一旁,静候教诲。

原来俞樾变色,只为治《周礼》艰难,非同小可。此经内容纷繁,文字多古,聚讼日久,向称难治,一旦涉入其中,恐怕呕心沥血却难有成功,到时候肠子悔青却已迟了。

“可知《周礼》头绪最为繁杂,争议最为激烈的说法?”俞樾沉默许久,问道。

“自《周官经》面世,就面临无数非难和责骂。争论首先集中在究竟谁是作者这个问题上,对此从古到今有许多不同的说法。今文经学派不相信此书是周公所作,汉武帝认为此书是孤本,没有证据可证明是先哲之作,汉儒何休甚至以为这是六国阴谋之书,是伪经。古文经学派则相信此书是周公为了天下太平所制定的经世大法,古时的官制典章都出自此书,而汉儒郑康成信之尤笃。宋代王介甫变法,组织经义局,推崇《周礼》,遭到苏氏兄弟的激烈反对,到了现如今,我们乾嘉学派则认为古文经学派的说法最为可信。”诒让信口说来,滔滔不绝。

“《周礼》作为正统的经书是天经地义的事儿,早在东汉末年,由于盛行郑学的缘故,《周礼》就已经跻身于正统官学,其地位还在《礼经》之上。但郑康成撰写的《周礼注》,过于深涩难懂,使人对这部经书的经意难以了解透彻;唐代贾公彦所著的《周礼义疏》,又嫌简单而不周全;宋代王介甫写的《周官新议》,号称‘新议’,实际上拘泥守旧,并没有新的突破。”俞樾道。

“有清以来,针对《周礼》虽然有一些零星疏正之作,如吴中林的《周礼疑义》、庄方耕的《周官记》、阮伯元的《周礼注疏校勘记》等,但都浅尝辄止,不敢全面深入,”诒让迟疑一下,道:“包括您在《群经平议》中对《周礼》一些章句的解释。”

“涵儿不得狂妄!”见诒让当了俞樾的面评论他的著作,孙衣言诚惶诚恐,连忙制止道。

“但说无妨,俞樾才疏学浅,拙作《群经平议》对《周礼》中的许多误读误解之处确实尚未疏正,孙公子高见一针见血。”俞樾诚恳地答道,“不过依我看来,有清一代还是有一些饱学之士的,如乾嘉学派中的皖派首领戴东原。因为他有着宏博精深的文字学功底和校勘考据学功夫,而经他手所厘正的字、词都十分关键,所以对名物、典章和经籍的考证范围广泛,成就辉煌,其中最有代表性的著作莫过于《考工记图》。”

“《考工记》文字艰涩,古奥难解,大家都认为读此经是件苦事。戴东原著《考工记图》,选择郑康成的注说,纠谬正误,还绘制了图画,使大家对《考工记》容易了解,这确实是一个创举。”诒让先是承认戴东原的成就,但接下去又说,“《考工记》毕竟只是《周礼》中的一小部分呀,《周礼》是这样的博大,是这样的神秘,我们才渐渐掀开这面纱的一角呢,对于《周礼》,戴东原还没有全面深入地去研究了解啊。”

“涵儿越发狂妄了!”孙衣言顿足道。

“既然明知《周礼》众说纷纭,艰深难治,连戴东原这样的大师都不能全面深入地疏正,治之有陷入泥沼而不能自拔之险,孙公子又何苦非涉及不可呢?”俞樾觉得对眼前的这位年轻人难以理解。

“父亲当年在上书房轮值时,我跟随他住在澄怀园。每当大清国内忧外患之时,父亲便教我读《周官经》,并告诉我说,《周礼》之书为经世致远之书,为致太平之书。所以,每逢国将不国,家将不家之时,我就倍加思念起《周礼》的完美来,并希望它成为当今的事实,大行于天下。”诒让说着,清秀的脸上闪烁出单纯而又执拗的神情。

孙衣言静静地在一旁听着诒让和俞樾的对话,他突然发现,儿子长大了,成熟了。他诚恳地说:“荫甫兄,涵儿要治《周礼》,我是无能为力了,只能将他交托于您。”

俞樾不置可否,自言自语道:“俞樾有过许多很有才华的弟子,但可以断定,世侄若真的成为我的弟子,将是其中最有成就的一个。”

衣言见俞樾如此说,以为他已同意收诒让为徒,连忙拱手作揖道:“待衣言择定日子,定携小儿行拜师之礼。”

俞樾却突然说道:“但是,绍闻兄的公子我不能收。”

“这是为何?”衣言问。

“令公子自发蒙始,可曾拜过师?”俞樾转身问诒让。

在诒让的心目中,父亲是完美的,不容否定的。他答道:“诒让自幼承庭训,从未曾专门拜过师傅。”

“这就是了。俞樾可以断定,对世侄解惑授业而言,没有任何人能超越你的尽心尽职的父亲。”俞樾不容置疑地对孙诒让说,又转身俯耳对孙衣言道:“这孩子日后的成就,当远远在你我之上。”

在长箫和琵琶的合奏中,一轮明月升起在湖上。画舫在湖中缓缓行进,不知不觉间到了三潭印月。众人弃船登岸,见到岛上的每个水潭里都浮着一个月亮,明晃晃的,人见人爱。

吹箫的女子笑说:“俞大人白天尽点写月亮的词曲,现在招来这许多月亮,您就看个够罢。”

俞樾叹道:“月印万川,江河湖海中纵然有万千个月亮,毕竟只从一个月亮处分去。”

女子横过箫去,娇声说:“俞大人的话小女子不明白。”

俞樾道:“朱子曰:合天地万物而言,只是一个理;及在人,则又各自有一个理。”

只听得月光下有裂帛般的一声响,原来是弹琵琶的女子用长指甲划过丝弦。她娇娜娜往俞曲园身上一靠,用字正腔圆的苏州话道:“奴家更不懂了。”

俞樾道:“你闭上眼睛,想万物之理,以心贯之。”

女子曳起长裙,屈腿坐在一块湖石上,果然闭紧眼睛,端了琵琶用心想。

俞樾大笑,道:“世人哪来心如古井?心似古井者,俞樾也。”言罢,却涕泗滂沱。

与俞樾分手以后,孙衣言收到了寄自苏州紫阳书院的一首诗,诗曰:

廿年得失共名场,今日东南两紫阳。乱后须眉都小异,狂来旗鼓尚相当。

主盟坛坫谁牛耳,载酒江湖旧雁行。寄语执经诸弟子,莫争门户苦参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