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幕间(2)
在镜子里面,在她的眼睛里面,她看见了自己一夜之间对那位失意的、寡言的、浪漫的乡绅农场主所产生的感情。“恋爱”两字写在她的眼睛里。可是在镜子外面,在脸盆架上,在梳妆台上,在那些银盒子和牙刷中间,是另一种爱,是对她的丈夫、对那个股票经纪人的爱——“我孩子的爸爸。”她补充道,她在不经意间使用了小说里常用的陈词滥调。内心的爱在眼睛里,外在的爱在梳妆台上。可是当她从梳妆镜上方看见外面的童车,看见两个保姆和落在后面的儿子乔治穿过草坪走来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搅得她心绪不安呢?
她用那把带浮雕花纹的头发刷轻轻敲了敲窗户。他们离得太远了,听不见。树木的沙沙声在他们耳边回响,还有小鸟的啁啾声;花园里发生的其它事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而那一切她在卧室里既听不见也看不见。他们被隔离在一个绿色的小岛上,四周是雪花莲的围篱,铺着用皱丝做的床罩;那天真无邪的小岛在她的窗子底下漂浮。只有乔治落在后面。
她的目光回到梳妆镜,看着镜子里自己的眼睛。“恋爱”,她一定是在恋爱;因为昨天晚上他的身躯在大房间里出现竟能如此影响她,因为他递给她茶杯、网球拍时说的话竟如此深入她心中的隐秘之处,并留在他们两人中间,像一根铁丝,丁零,丁零,振动不停——因此她搜索着镜子深处,想找一个恰当的词来形容飞机螺旋桨无休止的飞速振动,那种景象她曾于一天拂晓时分在克罗伊登[14]的飞机场看见过一次。快些,快些,再快些,螺旋桨发出呼呼声、嗖嗖声、嗡嗡声,直到所有的桨叶变成了一条桨叶,飞机腾空而起,越飞越远。……
“不认识的地方,我们不去,不认识也不在意,”她小声哼着,“飞翔,冲破周围炽热的、寂静的夏日空……”
这一句的韵角是“气”。她放下梳头刷,拿起了电话。
“三、四、八,派孔伯商店。”她说。
“我是奥利弗太太……你们今天早上有什么鱼?鳕鱼?庸鲽鱼?鳎鱼?比目鱼?”
“在那里,维系我们的一切将会失去,”她喃喃地说,“要鳎鱼,切成片的。午饭要用,请按时送来,”她大声说,“带一片羽毛,一片蓝羽毛……飞升啊,穿过空气……在那里,维系我们的一切将会失去……”这些话不值得写进那本装订得像账簿的本子里,那样装订是为了不让贾尔斯怀疑。“夭折”一词正好表达了她的状况,例如,她从来没有拿着自己喜爱的衣服走出过商店;她从来没有因为在商店橱窗里深色裤料的衬托下看见自己的身影而高兴过。她的腰很粗,四肢又大,除了头发(按现代方法盘得很紧,很时髦)以外,她没有一处像萨福[15],也没有一处像任何一个被各种周报刊登照片的美男子。她就像她自己:理查德爵士的女儿、温布尔登市[16]两位贵族老夫人的侄女;两位夫人姓奥尼尔,她们为自己是爱尔兰国王的后裔而备感自豪。
有一次,一位愚蠢的、爱奉承的夫人来到书房门口(她称书房为“宅子的心脏”),她停下来说:“除了厨房以外,书房向来都是宅子里最好的房间。”她迈进书房门口以后又说:“书籍是心灵的镜子。”
具体到波因茨宅的情况,这心灵是个黯然无光的、有斑点的心灵。因为火车开到这个地处英格兰中心的遥远村庄需要三个小时,任何人作如此长途的旅行都无法抵御心灵可能产生的饥饿感,事先都要从书摊上买一本书。因此书籍这个反映高尚心灵的镜子也反映出了厌倦的心灵。任何一个人看到前来度周末的游客丢下的一大堆廉价流行小说时,都不会违心地说,这面镜子反映的永远是一位女王的痛苦或哈里国王的英雄行为。
在这个六月的清晨,书房里空无一人。贾尔斯太太得去厨房。奥利弗先生仍在台地上散步。斯威辛太太当然是去了教堂。气象专家预报过的微风,风向不定,掀起了黄色的窗帘,投下光亮,然后投下阴影。炉火变暗,然后又亮起来;带乌龟壳花纹的蛱蝶拍打着窗户下层的玻璃;啪,啪,啪,一遍又一遍地说,如果没人来,永远、永远、永远没人来,那些书就会发霉,那炉火就会熄灭,那蛱蝶就会死在窗玻璃上。
那只桀骜不驯的阿富汗猎犬出现了,那位老先生也跟着进了屋子。他已读完了报纸,现在十分困倦,于是一下子坐到了有印花布罩的沙发椅上,他的狗蹲伏在他的脚边。狗的鼻子挨着前爪,蜷缩着身子,看起来像一只石雕的狗,像十字军战士的狗,就是在阴间也仍然守卫着熟睡的主人。可是这位主人并没有死,只是在做梦;睡意蒙眬之中,他似乎在一面光影斑驳的镜子里看见了自己——一个戴着头盔的青年,还看见一挂瀑布倾泻而下。但是没有水;那山峦像打了褶子的灰布;沙漠里有一副肋骨骨架;一头公牛在阳光下被蛆虫蚕食;在岩石的阴影里有几个野蛮人;他自己的手里有一杆枪。他梦中的手紧紧握着;现实中的手搭在沙发扶手上,青筋暴涨,可是现在里面流淌的只是发褐色的液体。
门开了。
伊莎抱歉地说:“我打扰您了吧?”
她当然打扰了——破坏了他梦中的青春和梦中的印度。这是他自己的过错,因为她一如既往,坚持不懈地把他的生命之线拉得那么细,扯得那么远。说实在的,他感谢她坚持这样做,此时他看着她在屋里闲逛。
很多老年人心目中只有他们的印度——俱乐部里的老人,住在远离杰敏街的房间里的老人都那样。穿着条纹衣裙的她使奥利弗先生继续生存,她站在书橱前自语道:“月光之下沼泽一片幽暗,飞动的云彩吸进了最后几束白光……我已经订了鱼。”她转过身大声说,“我不能保证鱼一定新鲜,可是小牛肉太贵了,再说这宅子里所有的人吃牛羊肉都吃腻了……索拉伯,”她走到老人和狗面前突然停下来说,“它干什么来着?”
这只狗从来不摇尾巴。它从来不认可它和全家人的关系。它或者发怒,或者咬人。现在它那野性的黄眼睛盯着她,也盯着他。它瞪起眼来比他们两人瞪眼的时间都要长。这时奥利弗老先生想起来了:
“你的小男孩是个哭宝宝。”他鄙夷地说。
“唉,”她叹了口气,瘫坐在一把沙发椅的扶手上,就像一个固定在地上的气球,被许多头发丝般的细线拴在家务事中,“出什么事啦?”
“我拿着这张报纸,”他解释说,“于是……”
他拿起报纸,把它揉搓成了一个鸟喙,放在鼻子上。“于是”,他从一棵树后面跳出来扑向两个孩子。
“他又哭又嚎。他是个胆小鬼,你儿子是个胆小鬼。”
她皱起眉头。他不是胆小鬼,她儿子不是胆小鬼。她讨厌家务事,讨厌占有欲,讨厌母亲的职责。他知道这一点,就故意说这话来嘲弄她,这个老畜生,她的公公。
她把目光转向别处。
“这间书房向来都是这宅子里最好的房间。”她重复着别人说过的话,目光扫过房间里的书。书籍是“心灵的镜子”。《仙后》[17]和金莱克的《克里米亚》[18];济慈[19]的作品和《克鲁采尔奏鸣曲》[20]。这些作品书房里都有,它们反映了,反映了什么呢?书籍能给她这个年龄的人(她三十九岁,与本世纪同龄)提供什么灵丹妙药呢?她不喜欢书,和她的同代人一样。她也不喜欢枪。然而她像一个牙疼得要命的病人,目光扫过药店里带镀金羊皮纸标签的绿瓶子,想找到治牙病的药。她思索着:济慈和雪莱[21],叶芝[22]和多恩[23]。也许不是一首诗,而是一部传记。加里波第[24]的传记,帕莫斯顿勋爵[25]的传记。也许不是一个人的传记,而是一个国家的历史,如《达勒姆城的古迹》《诺丁汉郡考古学会档案》。也许根本不是历史,而是科学——爱丁顿[26]、达尔文[27],或金斯[28]。
这些书里没有一本能治她的“牙疼”。对她这一代人来说,报纸就是书籍;由于她的公公放下了《泰晤士报》,她便拿起来读:“一匹绿尾巴的马……”这真神了。下一行,“白厅街上的皇家骑兵……”这真浪漫。然后她逐字逐句读下去:“骑兵们告诉她那匹马有条绿尾巴;可是她发现那不过是一匹很普通的马。他们把她拖到营房里,扔到床上。然后一个骑兵剥掉了她的一部分衣服,她尖叫起来,并打他的脸。……”
那是真实的事情,它是如此真实,她甚至在自己房间的桃花心木门框上看到了白厅街上皇家骑兵楼的拱门,透过拱门看见了那间营房,看见了营房里的那张床,看见那姑娘在床上尖叫,还打士兵的脸,此时房门(因为事实上确实有个门)突然开了。斯威辛太太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把锤子。
她侧着身子往里走,仿佛她那双破旧的园艺鞋踩着的地板是游动的;她往前走着,噘了噘嘴,朝她的哥哥笑了笑。他们两人没说一句话;她径直走到屋角的橱柜前,把先前擅自拿走的锤子放回去,连同——她摊开手掌——连同一把钉子。
“辛蒂——辛蒂。”哥哥在她关橱柜门时生气地喊。
妹妹露西比他小三岁。辛蒂(也可以叫“新蒂”,因为拼音是一样的)是露西的小名。小的时候,他就叫她辛蒂;那时他去钓鱼,她就跟在后面乱跑,还把草场上的野花捆成几小把,用一根长长的草梗缠了一圈、一圈,又一圈。她还记得,有一次哥哥让她自己取下鱼钩上的鱼。她被上面的血吓坏了——“妈呀!”她叫了起来——因为鱼鳃上全是血。他就生气地喊了一声“辛蒂!”那天早晨在草场的情景萦绕在她的心头,她一面想,一面把锤子放回原来的搁板上,把钉子也放回另一层搁板上,并关上柜门。哥哥还那么关注那个橱柜,因为他的钓鱼工具仍放在里面。
“我刚才一直在谷仓里,往墙上钉布告牌。”她说,同时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些话就像第一声震耳的钟声。第一响过后,你会听见第二响;第二响过后,你会听见第三响。因此伊莎一听见斯威辛太太说“我刚才一直在谷仓里,往墙上钉布告牌”,就知道她下一句该说:
“是演露天历史剧用的。”
而他则会说:
“是今天演吗?见鬼,我都给忘了!”
“如果晴天的话,”斯威辛太太接着说,“他们会在台地上演……”
“如果下雨的话,”巴塞罗缪接着说,“会在谷仓里演。”
“天气会怎么样呢?”斯威辛太太接着说,“是下雨还是晴天?”
然后他们两人都向窗外张望,这已经是连续第七次了。
一连七个夏天,每到夏天伊莎都会听见这几句话,关于锤子和钉子,关于露天历史剧和天气。每年他们都说,会下雨呢还是会晴天呢;而每年都是——要么下雨要么晴天。同样的钟声接着同样的钟声,不过今年她在钟声下面还听见:“那姑娘尖叫起来,并用锤子砸他的脸。”
“天气预报说,”奥利弗先生边说边翻报纸,找到了那一段,“风向多变,平均气温适中,间或有雨。”
他放下报纸,他们都望着天空,想看看老天爷是否听气象学家的话。天气确实多变。花园里一会儿是绿色,一会儿就变成了灰色。太阳出来了——一种无边的欢乐和激情,拥抱着每一朵花,每一片叶。随后,它满怀同情心隐退了,蒙着脸,似乎不忍心看人间的痛苦。天上的云彩时而稀薄,时而浑厚,它们游移不定,缺乏对称,毫无秩序。它们是遵循自己的法则呢,还是不遵循任何法则?有的云朵不过是几丝白发;有一朵云又高又远,已凝固成金色的石膏,是用不朽的玉石做成的。它的后面是一片蓝天,纯蓝,深蓝,从未滤过的蓝色,从未记录过的蓝色。它虽然不像阳光、阴影和雨水那样落到地球表面,但它全然无视地球这个多彩的小球体。花朵感觉不到它,田野感觉不到它,花园也感觉不到它。
斯威辛太太望着蓝天时,眼睛毫无表情。伊莎想,她在凝视着一个固定的点,因为她看见上帝在那里,上帝坐在宝座上。可是随后一片阴影降临花园,斯威辛太太凝滞的目光松弛了,降低了,她说:
“这天气确实多变。恐怕要下雨。我们只能祈祷。”她补充道,并摸了摸她的耶稣蒙难十字架。
“并且提供雨伞。”她哥哥说。
露西的脸红了。他刚才攻击了她的信仰。她一说“祈祷”,他就接茬说“雨伞”。她用手指头捂住了十字架的半边。她逃避了,她退缩了,可是马上又喊起来:
“嘿,他们来了——小宝贝们!”
童车正在穿过草坪。
伊莎也往那边看。她真是个天使——这位老太太!她那么亲切地招呼孩子们,她那么勇敢地抵抗那些庞然大物,抵制那位老先生的不虔敬的态度,用她那双瘦弱的手和满含笑意的眼睛!她与巴特抗争,与天气抗争,多勇敢啊!
“他看上去健康活泼。”斯威辛太太说。
“他们长得真快,真让人惊奇。”
“他吃早饭了吗?”斯威辛太太问。
“连饭渣都吃了。”伊莎说。
“小家伙呢?没有麻疹的迹象吧?”
伊莎摇了摇头。“碰碰木头。”[29]她轻轻拍着桌子说。
“告诉我,巴特,”斯威辛太太转身对她哥哥说,“这句话是从哪儿来的?碰碰木头……安泰俄斯[30],他不是碰着大地了吗?”
他想,她本来可以成为一个非常聪明的女人,如果她的目光能集中在一点上的话。可是这事引出了那事,那事又引出了别的事。什么事都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大家都被一个反复出现的问题萦绕着,这种情况在七十岁以后是经常发生的。具体到她呢,反复出现的问题是,她是应该住在肯辛顿街呢,还是住在邱园?但每年冬季来临时,她两处都不住,而是暂住黑斯廷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