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长安的国家乐伎与乐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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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而言,音乐歌舞和杂艺百戏,在社会生活中属于“精神文化”的范畴。今日之社会意识形态和个人价值观念,崇尚民主、平等和自由;在社会大众的精神文化生活中,音乐歌舞和戏曲等已经成为人们的闲暇消遣方式、一种消费对象(视听商品)。换言之,日常和节庆的乐舞表演场所,早已下降到了民间,并日趋商业化,其娱乐色彩更有消解教化功能之倾向。

但是,在古代社会却并非如此。历代的最高统治集团始终重视乐舞的社会等级象征、政治伦理教化功能。上溯到西周初年,周公(姬旦)主持“制礼作乐”,奠定了中华社会的“礼乐之治”传统和特色:以“礼乐”适郊庙,临朝廷,事神而治民,所谓“治出于一,而礼乐达于天下”《新唐书》卷十一《礼乐志一》,第307页。。其音乐歌舞具有浓厚的宗教神秘色彩(尤其是祭祀雅乐)、严格的等级规范,自上而下渗透到社会的各个领域、各级层面。其“礼乐”体系先于法律体系成为最高的国家规范,凡是官方的岁时聚会(诸侯朝觐、使臣聘问等)、欢欣交接(射礼、宴飨宾客)、合众兴事(出师、田猎、学校),下至里闾庶民的吉凶哀乐,无不齐之于礼乐。

自秦汉帝国一统天下,皇帝集权和多层级的行政官僚体制、庶民编户、国家赋税劳役和兵役等制度基本确立;随着技术进步、工具改良和经济发展,国家的兵刑钱谷、赋役征调,以及官衙文书、档案管理等等事务日渐繁剧。而国家行政、官制、法律和道德规范,与“礼乐”适用的界限,也日益划分明确。仪制和程序极为繁缛的“五礼”,由专门机构和官员执掌运作,而乐舞的宗教神秘色彩也逐渐剥落。所谓“治出于二,而礼乐为虚名”。《新唐书》卷十一《礼乐志一》,第308页。

然而,国家乐舞所象征的“天命”与君权神授(神秘性、神圣性与合法性)、“和同”君臣上下、彰显等级秩序(如同车马服章一样)和宣导政治伦理的功能,仍然为历代王朝所重视。请看隋唐五代的官方主导和主流“乐论”:

乐者,太古圣人治情之具也。人有血气生知之性,喜怒哀乐之情。情感物而动于中,声成文而应于外。圣王乃调之以律度,文之以歌颂,荡之以钟石,播之以弦管,然后可以涤精灵,可以祛怨思。施之于邦国,则朝廷序;施之于天下,则神祇格;施之于宾宴,则君臣和;施之于战阵,则士民勇。《旧唐书》卷二八《音乐志一》,第1039页。

乐者……实升平之冠带,王化之源本……是以五帝作乐,三王制礼,摽举人伦,削平淫放。其用之也,动天地,感鬼神,格祖宗,谐邦国。树风成化,象德昭功,启万物之情,通天下之志……礼定其象,乐平其心,外敬内和,合情饰貌,犹阴阳以成化,若日月以为明也。……[东]汉明帝时,乐有四品:一曰大予乐,郊庙上陵之所用焉……二曰雅颂乐,辟雍乡射之所用焉……三曰黄门鼓吹乐,天子宴群臣之所用焉……其四曰短箫铙歌乐,军中之所用焉。《隋书》卷十三《音乐志上》,第285—286页。

唐中宗神龙二年(706)九月敕令:

[官员]三品以上,听有女乐一部;五品以上,女乐不过三人,皆不得有钟磬(雅乐乐器)。乐师凡教乐,淫声、过声、凶声、慢声,皆禁之。

而所谓“淫声(淫邪不正的音乐)者,若郑、卫;过声者,失哀乐之节(悲哀、欢乐失之过分);凶声(声音凶恶可怕)者,亡国之音,若《桑间》、《濮上》;慢声者,惰慢不恭之声也。《唐会要》卷三四《杂录》,第733页。按:所谓郑、卫之音,《桑间》、《濮上》,指春秋战国时代黄河中下流域地区的民间音乐、情歌等。又据〔晋〕葛洪《抱朴子·崇教》:“淫音噪而惑耳,罗袂挥而乱目,濮上北里,迭奏迭起,或号或呼,俾昼作夜,留连于羽觞之间,沉沦乎弦节之侧。”由此可见,即便是朝廷官员,在蓄养“私伎”的人数上,也有明确的等级规范;而观赏乐舞,更有“政治思想性”方面的严格要求。

仅与宋代相比较,唐朝国家乐舞的时代特征为:(1)“政治思想性”居高临下,“民间俗乐”(市井文化)受到严格控制(如唐玄宗曾禁止民间“散乐巡村”)而不够发达。(2)是从京城到州县各级城市中,没有商业性的“夜生活”。从其空间原因来看,一是乐舞文化活动的重心,首先是在长安、洛阳,其次为地方州县城邑、军营;二是组织乐舞活动的“主导权”由官方控制,表演场所(除了极少数传统节日活动)也很少向普通百姓“开放”;三是受到京城的封闭式坊市布局所限制、严格的治安管理制度所束缚。以唐长安城为例,市民居住在100多个彼此封闭、隔离的坊区之内,严禁居民“向街开店”;商业店铺集中在东市、西市。城门、坊门和市场门,皆听街鼓为令,晨、昏定时开闭;夜晚实行“宵禁”制度。只有在正月十五“灯节”的三天,才解除夜禁,允许市民出坊观灯。直到晚唐,“宵禁”才逐渐松弛。到了北宋太宗以后,允许开封市民临街开设邸店,封闭式的坊市制度从此被打破。传世名画《清明上河图》,就是其真实景观之写照。

再从古、今官方层面的“用乐”制度来比较,其差异之大端可罗列若干条:古代神圣化而今日世俗化,古代政治化而今日商业化,古代等级化而今日平民化,古代繁缛化而今日简单化,古代艺人身份低贱而今日令人艳羡,等等。这些差异背后的诸多“推手”,或可一言以蔽之曰:制度使然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