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命名和距离化功能
对于神话,我们现代人有太多的轻视古典智慧、自以为是的傲慢态度。我们最大的错误是,以认知性的方式来解释神话意义生成的可能性,殊不知有关神话的功能性描绘能够将我们的焦虑转化为一种可以驾驭恐惧的好处。在布鲁门贝格这里,这种神话的功能性描绘无疑首先是命名:
古老的恐惧与其说是人们不了解它,不如说人们对它不熟悉。人们之所以不熟悉某些事物,是因为它无名无性;某些事物之所以无名无性,是因为它不可表现、不可诉求,或者用巫术也不可揭穿。恐怖(Entsetzen)在其他语言中几乎没有对应词,在恐惧的最高水平上,它成为“无名无性”。因此,对不确定之物进行命名是最早的、很大程度上是熟悉世界的可靠形式。只有从那时起,并且在命名的力量之上,一个故事才可以讲述它。
人之常情,我们常常对未知事物产生恐惧的心理。这种恐惧是古老的原始野蛮恐怖的心理残留。其实,人们之所以会产生恐惧心理,与其说是对该事物的未知造成的,不如说是人们对它们不熟悉而产生的。有道是,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在接触“无名无性”的事物的过程中,命名是为熟悉世界而迈出的最初一步。从此以后,我们逐渐拥有表现未知事物、讲述世界故事等诸种驾驭恐惧的诗学手段和技艺。
对这个世界的信任始于命名。命名的同时也在讲述有关故事。一方面,对事物的恰当命名将悬置事物与人之间的敌对性,把它转化为一种纯粹的可利用性关系。何以见得?“命名随物赋形、历历可见。事物的命名也就是事物‘被询问的能力’。命名代表着事物的在场。命名从‘诸如此类’中突围出来,并楔入权力分立的系统;命名将服从‘万神殿(Panthon)’这一主导观念。”另一方面,命名把一种原初“野蛮的恐怖”情感张力转换为一种距离,然后把它诠释为可以正确认识的东西,这也是仪式和神话所具的部分功能。于是,超自然的中心领域不仅得到命名,而且还被赋予一种形式。命名不会停留于熟悉世界的地步,命名必然反抗超自然权力的压迫。因此,命名“询问事物的能力”形成了人类认知能力的胚胎;命名“代表事物的在场能力”为表现事物、讲述故事做好了准备。至关重要的是,命名还“楔入权力分立的系统”、服从“万神殿”的原则为神话创作消除恐惧、带来安慰的主要功能奠定了基础。
因为命名具有上述的种种功能,所以,每一个故事的“阿喀琉斯的脚踵”——虚构能力被赋予了纯粹的权力,它的弱点不再受到质疑。只要神话故事还在继续发展,命名的功能就不会枯竭。因此,命名作为一种思想行动的模式,神话创作使现实转化为一种属人的事实,神话由此进入一个观念系统的位置,因而它自身具有一种重要的、与总体性关联的功能化价值。神话的形式系统和总体性能力刻画了历史上各个“神话阶段”。
在布鲁门贝格看来,把一种“野蛮的恐怖”的原初情感张力转换为一种距离,诠释为可以正确认识的东西,依赖于一种“诗化功能”的运用和发挥,它就是建立在命名基础上的神话叙事。神话叙事具有自身特有的程序,它通过讲述故事赢得空间(故事的意义),并以此展示一种得到控制的过程和各种变化形式。这种程序应该由一种可靠性来证明自己的正当性,叔本华把这种可靠性概括为使事物无可置疑。因为神话叙事生成的真实不是书面历史的真实,它主要靠构型、形相(Eidos,形式和形象)而不是靠数据化实现的,所以,神话的叙事所体现出来的可靠性不仅赢得黑夜中的光照,而且使神话所呈现的世界逐渐变得友好。用一句话说,世界不再包含许多妖怪。从这样一种意义来说,神话创作最初根本不是伦理性的,而几乎是人相式(physiognomisch)的,世界渐渐变得“友好”。这已接近于人从神话叙事中听到自己的内在需要:在这个世界如在家中。是的,一如我们儿时围拢在老奶奶的膝下,听述遥远的记忆、传说和故事……神话的讲述为我们指明路向,给人安慰。
上文我们已经了解命名是一种信靠世界方式,也是疏离恐惧的手段。现在继续跟随布鲁门贝格的论述来追踪神话创作中的距离化现象。
传说,美杜莎(Medusa)和波赛冬(Poseidon)比邻而居,这种场景只能出现在神话中。飞马(Pegasus)腾空而来,诗人的想象从飞马踏出的灵泉获得灵感,执行了使万物凝固沉滞的美杜莎的斩首之刑。“神话呈现了有关故事的世界,这个世界以这样的方式使听者获得一个时间的立足点,撤销了与他相关的恐怖和不可承受之物。”我们可以通过时间上或空间上拉开一定的距离来实行对妖怪的恐怖和“不堪承受之物”的征服,这就是神话创作发挥戏剧性功能所收取最好的效果。“神话发挥功能的模式就是证实这个决断发生在一个遥远的地方或时间,并且是以戏剧的方式而不是以一种道德的方式。”因此,我们享受神话带来的安慰和熟悉就在于神话的距离,或者说距离的神话,而不是“道德的方式”,或者其他什么因果关系。
距离神话除了在希腊神话创作中发挥驱逐妖怪的作用外,它还在另一个领域起着“疏离不可思议之物”的功能。“使妖怪从这个世界消失,或者使过度的形式转化为人类的形相(Eidos,形式和形象),这两种现象肯定是神话功能产生了疏离不可思议之物的距离。这个关于距离的心理方案作为无忧无惧的观察者的立场和态度,仍然统治着希腊的理论概念。”令人惊诧的是,希腊的理论概念居然也运用距离神话来实现理论创造者自我保护的效果。后来便有卢克莱修(Lucretius)的一个脍炙人口又略带邪意的比喻:观看海上船只失事,观者不是在享受他人受到破坏而产生快感,毋宁是在享受与此事的距离。早在卢克莱修之前,亚里士多德的悲剧理论也包含着距离神话。我们现在来领略布鲁门贝格从亚里士多德悲剧理论中解读这个距离神话:
在其讨论德国哲学百年的论文中,有一篇最富启发性;在这篇论文中,贝尔耐重构了亚里士多德的悲剧理论,把悲剧的效果看成通过畏惧和怜悯获得卡塔西斯(Katharsis):卡塔西斯是一个独特的比喻,说的是治疗性的净化实践;正是借助戏剧观众对恐惧表演的体验,卡塔西斯使观众从深陷其中的悲剧情绪中获得释放。通过愉悦带来缓和,是亚里士多德针对音乐所形成的一种表达,这一表达第一次把审美愉悦规定为距离的获得。
距离的思想图式支配了希腊的概念。希腊人认为,像神一样居住在intermundia(世界之间的空隙),这将会很幸福。对于哲学家来说,物理学早已掌握了神话的距离化功能:它使一切事物中立化而不带期待。在这里,理论模式竟然偷偷使用了神话的距离化功能来调适与世界的关系。
无论是理论还是神话,我们都要考虑到这样一种可能性——“突然进入有距离地旁观的观众获得愉悦的局外状态中”。“有距离地旁观”是一种置身事外的心理上受用,有可能引发对这个世界的冷漠心肠。这种冷漠的距离观也是耗竭人类的实践雄心,使人类懒于行动的一个主要原因。因此,布鲁门贝格与其说逃避这种无法逃避的“冷漠距离”,不如说捍卫一种人类学的“内在距离”模式。这种人类学的“内在距离”即在于,愉悦的实现不再通过与一种另类现实保持距离的相关性,而是通过“纯粹功能性”的自我反思能力。由于神话的距离化功能,也由于距离化功能所带来的自我反思能力,“怪异之物和难以忍受之物的蕴藏”在神话叙事面前“不断消减”,神话起着“使人远离不可思议的神秘性质”的功能。
如上所述,命名使陌生的现实化为一种属人的事实;神话距离化功能不仅能与现实保持距离,而且还能以神话的距离对不可思议的现实打开一条反思的通道。无论距离还是命名,两者都是神话创作发挥安慰功能,应对现实绝对主义压迫的内在原因和重要的诗学技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