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海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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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琅邪台

《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记载,“二十八年,始皇东行郡县”。登泰山之后,“于是乃并勃海以东,过黄、腄,穷成山,登之罘,立石颂秦德焉而去”。秦始皇行至琅邪地方的特殊表现,尤其值得史家重视:

南登琅邪,大乐之,留三月。乃徙黔首三万户琅邪台下,复十二岁。作琅邪台,立石刻,颂秦德,明得意。

远程出巡途中留居三月,是极异常的举动。这也是秦始皇在咸阳以外地方居留最久的记录。而“徙黔首三万户”,达到关中以外移民数量的极点。“复十二岁”的优遇,则是秦史仅见的一例。这种特殊的行政决策,应有特殊的心理背景。

《汉书》卷二八上《地理志上》“琅邪郡”条关于属县“琅邪”写道:“琅邪,越王句践尝治此,起馆台。有四时祠。”《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说到“琅邪台”,张守节《正义》引《括地志》云:“密州诸城县东南百七十里有琅邪台,越王勾践观台也。台西北十里有琅邪故城。《吴越春秋》云:‘越王句践二十五年,徙都琅邪,立观台以望东海,遂号令秦、晋、齐、楚,以尊辅周室,歃血盟。’即句践起台处。”所引《吴越春秋》,《太平御览》卷一六○引异文:“越王句践二十五年,徙都琅瑘,立观台,周旋七里,以望东海。”此“观台”,《汉书》卷二八上《地理志上》作“馆台”。

今本《吴越春秋》卷一○《勾践伐吴外传》:“越王既已诛忠臣,霸于关东,从琅邪起观台,周七里,以望东海。”记载,又写道:“越王使人如木客山,取元常之丧,欲徙葬琅邪。三穿元常之墓,墓中生熛风,飞砂石以射人,人莫能入。勾践曰:‘吾前君其不徙乎!’遂置而去。”勾践以后的权力继承关系是:勾践—兴夷—翁—不扬—无彊—玉—尊—亲。“自勾践至于亲,共历八主,皆称霸,积年二百二十四年。亲众皆失,而去琅邪,徙于吴矣。”“尊、亲失琅邪,为楚所灭。”可知“琅邪”确实是越国后期的政治中心。

历史文献所见勾践都琅邪事,有《竹书纪年》卷下:“(周)贞定王元年癸酉,于越徙都琅琊。”《越绝书》卷八《外传记地传》:“亲以上至句践凡八君,都琅琊,二百二十四岁。”《后汉书》卷八五《东夷列传》:“越迁琅邪。”《水经注》卷二六《潍水》:“琅邪,山名也。越王句践之故国也。句践并吴,欲霸中国,徙都琅邪。”又卷四○《渐江水》:“句践都琅邪。”顾颉刚予相关历史记录以特殊重视。[15]辛德勇《越王勾践徙都琅邪事析义》就越“徙都琅邪”事有具体考论。[16]

其实,早在越王勾践活动于吴越地方时,相关历史记录已经透露出勾践身边的执政重臣对“琅邪”的特殊关注。《吴越春秋》卷八《勾践归国外传》有范蠡帮助越王勾践“树都”,也就是规划建设都城的故事:“越王曰:‘寡人之计,未有决定,欲筑城立郭,分设里闾,欲委属于相国。’于是范蠡乃观天文拟法,于紫宫筑作小城,周千一百二十一步,一圆三方。西北立龙飞翼之楼,以象天门。东南伏漏石窦,以象地户。陵门四达,以象八风。外郭筑城而缺西北,示服事吴,也不敢壅塞。内以取吴,故缺西北,而吴不知也。北向称臣,委命吴国,左右易处,不得其位,明臣属也。城既成,而怪山自生者,琅琊东武海中山也。一夕自来,故名怪山。”“范蠡曰:‘臣之筑城也,其应天矣。’崑仑即龟山也,在府东南二里。一名飞来,一名宝林一名怪山。《越绝》曰:‘龟山,勾践所起游台也。’《寰宇记》:‘龟山即琅瑘东武山,一夕移于此。’”[17]

越国建设都城的工程中,传说“琅琊东武海中山”“一夕自来”,这一神异故事的生成和传播,暗示当时勾践、范蠡等谋划的复国工程,是对“琅邪”予以特别关注的。而后来不仅勾践有“琅邪”经营,《史记》卷四一《越王句践世家》记载:“范蠡浮海出齐,变姓名,自谓鸱夷子皮,耕于海畔,苦身戮力,父子治产。居无几何,致产数十万。齐人闻其贤,以为相。范蠡喟然叹曰:‘居家则致千金,居官则至卿相,此布衣之极也。久受尊名,不祥。’乃归相印,尽散其财,以分与知友乡党,而怀其重宝,间行以去,止于陶,以为此天下之中,交易有无之路通,为生可以致富矣。”[18]虽然史籍记录没有明确指出范蠡“浮海出齐”、“耕于海畔”的具体地点,但是可以看到,他北上的基本方向和勾践控制“琅邪”的努力,其思路可以说是大体一致的。

战国秦汉时期位于今山东胶南的“琅邪”作为“四时祠所”所在,曾经是“东海”大港,也是东洋交通线上的名都。

《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张守节《正义》引吴人《外国图》云“亶洲去琅邪万里”,指出往“亶洲”的航路自“琅邪”启始。又《汉书》卷二八上《地理志上》说秦置琅邪郡王莽改称“填夷”,而琅邪郡属县临原,王莽改称“填夷亭”。以所谓“填夷”即“镇夷”命名地方,体现其联系外洋的交通地理地位。《后汉书》卷八五《东夷列传》说到“东夷”“君子、不死之国”。对于“君子”国,李贤注引《外国图》曰:“去琅邪三万里。”也指出了“琅邪”往“东夷”航路开通,已经有相关里程记录。“琅邪”也被看作“东海”重要的出航起点。秦始皇在“琅邪”的特殊表现或许有繁荣这一重要海港,继越王勾践经营琅邪之后建设“东海”名都的意图。这样的推想,也许有成立的理由。而要探求秦始皇进一步的目的,已经难以找到相关迹象。

秦始皇在琅邪还有一个非常特殊的举动,即与随行权臣“与议于海上”。《琅邪刻石》有这样的内容:

维秦王兼有天下,立名为皇帝,乃抚东土,至于琅邪。列侯武城侯王离、列侯通武侯王贲、伦侯建成侯赵亥、伦侯昌武侯成、伦侯武信侯冯毋择、丞相隗林、丞相王绾、卿李斯、卿王戊、五大夫赵婴、五大夫杨樛从,与议于海上。曰:“古之帝者,地不过千里,诸侯各守其封域,或朝或否,相侵暴乱,残伐不止,犹刻金石,以自为纪。古之五帝三王,知教不同,法度不明,假威鬼神,以欺远方,实不称名,故不久长。其身未殁,诸侯倍叛,法令不行。今皇帝并一海内,以为郡县,天下和平。昭明宗庙,体道行德,尊号大成。群臣相与诵皇帝功德,刻于金石,以为表经。”

对于所谓“与议于海上”,张守节《正义》:“言王离以下十人从始皇,咸与始皇议功德于海上,立石于琅邪台下,十人名字并刻颂。”实际上,所列“从始皇”者重臣王离、王贲、赵亥、成、冯毋择、隗林、王绾、李斯、王戊、赵婴、杨樛共11人。说“王离以下十人”是可以的,但如果说共10人,即“十人名字并刻颂”,则人数有误。

对照《史记》卷二八《封禅书》汉武帝“宿留海上”的记载,可以推测这里“与议于海上”之所谓“海上”,很可能并不是指海滨,而是指海面上。秦始皇集合文武大臣“与议于海上”,发表陈明国体与政体的文告,应理解为站立在“并一海内”、“天下和平”的政治成功的基点上,宣示超越“古之帝者”、“古之五帝三王”的“功德”,或许也可以理解为面对陆上已知世界和海上未知世界,陆上已征服世界和海上未征服世界所发表的政治文化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