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1 笑话
在现代的绘画里,似乎没有比抽象画更费解的了。
如果从1910年算起,现代抽象绘画也有半个多世纪的历史了。几十年间,它像个怪物一样,受尽了嘲弄和斥责,时至今日,世界上仍然有不少学者、名流坚定地相信,抽象绘画不过是胡来而已。
1984年,伦敦的一家电视台播放了一个讽刺抽象绘画的节目,真人真事,实况录像。这个节目是由前后两个部分组成,第一部分由摄制组到大街上随便找了几个正在扫地的清洁工人,请他们用自己手里的扫帚,在一张准备好的画布上任意涂抹,整个过程统统录像。第二部分,邀请一批美术理论家和评论家,约他们到某个画廊来,鉴定一幅新近问世的抽象画,大厅里仪式隆重,灯火辉煌,香槟、地毯、侍者,样样齐备。清洁工涂抹的作品,就一本正经地悬挂在大厅中央。录像机把理论家们到场之后对这幅作品所发表的评论——他们对作品的分析,理论上的发挥,历史上的引证,哲理上的引申全部录制下来,然后,与第一部分编在一起,连续播放。这个节目自然是脍炙人口,一时传为笑谈。
真人真事的采访摄影,节目的真实性当然是不容怀疑的。在画廊里发表评论的,都是有名有姓的评论家,他们自然也会从中得出自己的教训,但是,玩笑毕竟不能代替理解。在这里,可以认真提出的问题是什么呢?
首先是这样一个问题:欣赏与创作这两个过程所依据的思想是否总是一致的?
为了说明这个问题,先讲一个不会引人发笑的笑话:俄国著名的现实主义画家伊里亚·叶菲莫维奇·列宾和他的一个朋友在院子里散步,大雪之后,周围一片银白。这位朋友瞥见路边雪地上有一小片黄色的污渍,显然是狗留下的尿迹。他就顺便用靴尖翻起雪和泥土把污渍掩盖了。没料到列宾发觉后却当真地生气了,他说,几天以来他总是到这里来欣赏这一片美丽的琥珀色!
我当然无意把抽象绘画比作狗尿,但是在白色背景上这一片“美丽的琥珀色”的“作者”的偶然之举,与大画家列宾郑重其事的欣赏之间,不是形成了某种有趣的矛盾吗?谁会笑列宾呢?
列宾看到的不是污渍,这是因为他用另一种眼光去看,用另一种思路去领悟,从而得到了与常人不同的感受。
在一个对象那里能看到什么,取决于我们用什么眼光,从什么角度去看,能领悟到什么,取决于我们用什么思路,用什么思想方式去理解。
见仁见智的分歧,不仅存在于抽象绘画的欣赏,对于写实性绘画,对一切艺术作品的欣赏品评也都存在。人们称为“妙手偶得”的逸品,只是因为欣赏它无需改换观众的习惯意识就得到称赞,而在作者却未必是刻意追求的力作。人们贬为信手胡来的东西,往往只是因为接受它需要改变自己的思路,就遭到嘲笑,而在作者,却很可能是苦心经营之作。
一个玩照相机的孩子,在街头的人群里完全漫不经心地拍了三千张照片,每一张都是偶然和随意的,可以说事先完全没有构思,结果碰巧了,有一张拍下了一副生动的嘴脸,有着迷人的光影和动人的表情。这是完全可能的。对这张照片,理论家、评论家们自然能够发挥一番,阐释一通。这样,作者的偶然之举与欣赏者郑重其事的感受之间又形成了一对生动的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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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克逊·波洛克,《整整5》,1947年,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
有这样的矛盾本来是正常的事。在什么条件下,这对矛盾才会变成笑话呢?这个条件就是,矛盾的存在并没有被当事人意识到。批评家以为自己的理解就是画家的构思,或者反过来,画家以为批评家所作的发挥就是自己构思的深度与规模,都要出笑话。
绘画理论的建树与绘画作品的完成,是两项实践活动,两项并行发展的各不相同的创造性实践活动。
欣赏者与画家的思想常常是不同的。这样,对绘画所作的评论,往往主要是评论者本人思想的表现,而未必是画家思想的解说。
回到前面所讲的电视节目上来,我们反问:如果一件作品的效果确实有意思,我们又何必要追究这个效果的来路呢?刻意追求来的也好,偶然碰出来的也好,与画面效果有什么关系?
一个评论家如果能从一个画面中真的讲出道理,讲出学问来,那正是评论家自己的水平,这个水平远远高于画家又有什么不好?
在这一章里,我将从绘画语言的角度对抽象绘画作出分析。尽管力图从作品的实际情况和画家本人的说法出发,但是,实际上所说的、所理解和解释的,也都是,首先是我所可能理解,或我可能感受的东西,而未必与文中所提及的作品的原始构思完全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