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960年的春节,许英莲和邓仁修已经还清了所有欠下的债。过年前,两口子长长地松了口气,用年前发的奖金给每个孩子做了一件新衣服。以前做一套衣服,三四尺布也就足够了。可孩子们长大了,他们需要的布料也多了。布料如此,他们也比以前能吃多了。四个孩子,就像是四头正在成长的壳郎猪,肚子总也填不满。
过年前,许顺来的预备党员申请在支部大会上没能通过,原因是新中国成立前他与王华生有关联。审查人员还特地到山东老家去过了,他们回来以后还跟许顺来开玩笑,当年,你真的给八路军筹集药品,你还成了抗日英雄。私下里,他们也责怪许顺来,给一个巡捕收尸,只是那样想过,去了刑场以后,尸体也已经不见了,想收尸,没能收成,过去的事情也没人知道,又是没能做成的事情,说出来以后,给自己增加麻烦,也给组织添麻烦。
许顺来也是毫无怨言,有些人,嘴上说得比唱得好听,工作方面也藏奸耍猾,可人家很顺利地通过了支部大会,成了党员,而他真的任劳任怨,出了多少过头力气,可他就是没能通过。支部书记安慰许顺来,有的人可能一辈子要接受组织的考验,就看你能不能经得起考验,不能因为自己没能批准为预备党员,你就泄劲了,那可不行。再好好地表现一段时间,让同志们什么也提不出来,做一名名副其实的共产党员。
大年三十晚上,许英莲跟妈说,她不想再生孩子了。
王月娥有些不解,女人怎么能不生孩子?再说,夫妻在一起怎么可能不生孩子?
许英莲说,男女在一起可以避孕,在机关工作的女同志,她们因为工作,早就采取了避孕措施,少生孩子。孩子多,负担重,也影响工作。
这一年的困难情况,似乎比上一年更加严重。刚刚开春,地里冒出的曲麻菜已经让人给挖光了。向阳山坡上的野菜也刚刚生长出来,就让人给挖去吃了。那天在班上,老沈悄悄地告诉许英莲,她已经好几个月没来例假了。开始,她以为自己又怀上了孩子,可是,到医院检查才知道,她没有怀孕,而是她闭经了。医生说,因为严重缺乏营养,已经有不少的女同志闭经了。这下可好了,她就是想生孩子,也不可能再生了。
工友们在一起,谈论最多的,就是怎样才能弄到吃的东西,还有什么吃的东西没能开发出来。可如今,橡子面都成了好吃食。山上的橡树尽管不少,可是吃的人多了,橡子已经见不到了,橡树叶子也成了抢手货,橡树给捋成了光杆司令。饥饿也开发人的智商,人们发现,玉米核子可以磨成面粉,掺和到玉米面或者高粱面里吃。高粱穂子也能磨成面,地瓜叶子和地瓜梗子,还有萝卜缨子,都成了难得的好东西。
工友们带饷的饭盒里面,没有纯粮食做的干粮了。中午吃饭的时候,也是于成才最得意的时候。瞧瞧人家吃的馒头,一点谷糠也没有掺和,纯粹的白面蒸出来的。
邓仁修想知道,到什么地方,能换到粮食或者能买到粮食。
有的工友说,只有到海城盘锦一带,能够换到粮食。那个地方不缺粮,只要你带着皮货和布料,或者是金银首饰什么的,就能换到粮食。换粮这件事不能公开,只能在暗地里偷着换,弄不好,让政府的人发现,还会把交易的粮食和东西给没收了。
邓仁修回家说起了换粮这件事,可家里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拿什么去换呢?许英莲回娘家跟妈说了,王月娥说:“你爹做小买卖的时候,攒下了一些布料。既然布料能换粮食,就换成粮食吧,宁可舍了布料,也别饿坏了孩子。”
许顺来听说要用布料换粮食,他叹了口气,原先,他打算存下这些布料,他想想孩子们长大了,娶媳妇也好,出门子也好,留给他们用。事到如今,人饿得无精打采,只能顾眼前,哪能想得那么长远了。许顺来带着他积攒下来的这些布料,坐夜车来到了海城盘锦一带,跟许多换粮食的人一起,把随身带来的布料换成了粮食。他背着粮食,坐夜车又偷偷地回来了。那年月,换粮食属于投机倒把,是一种犯法行为。他还在接受党组织考验时期,让人发现他换粮食,他的预备党员恐怕又要够呛。
看着那么多的布料换回了那么点粮食,王月娥也心痛。没有办法,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不换?你不换拉倒,反正人家饿不着。许顺来亲眼看见有个人用大金镏子,也只换了二十斤苞米。为了吃饱肚子,有一个方法,可以试一试。
许顺来的不少工友,在工厂外面的荒山上开荒种地。只要给生产队看山的社员钱,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开荒种地就是了,只不过不要开得太大,差不多他就不管。
山上坡上的野菜长出来了,人们一窝蜂似的拥到了山坡上,把野菜挖光了。树上的槐树花开了,人们把刚刚绽放的槐树花捋得干干净净。生吃熟吃,吃得人脸像槐树花一样洁白。城里城外槐树多的是,槐树花开得并不少,吃槐树花的人们像铺天盖地的蝗虫。
邓丕铎放了学就跟同学们一起到城外去挖野菜,他已经熟悉很多野菜了,像马齿苋、曲麻菜、车轱辘草、扁豆芽、西天谷、灰菜、苦菜、饽饽丁、山蚂蚱……不少野菜有毒素,用开水煮了以后,再泡半天才能吃。野菜吃得多了,吃进去用不了多久,又会排出来。这也比吃谷糠好,谷糠吃得多了,拉不出屎来。
邓仁修和许英莲没有想到,在这最难熬的日子里,他们竟然又怀上了孩子。邓仁修简直难以相信,他们俩一直采取了避孕措施,怎么又会怀上孩子了呢?因为灾荒,形势严峻,他们俩已经商量好了,不能再要孩子了。这个不该孕育的小生命,怎么悄悄地潜入了妈妈的子宫……许英莲细细地看过了那只他们夫妻一直使用的避孕套,每一次,他们用过后,都要用香皂水清洗干净,再放进粉盒里面,留着下一次再用。那年月,弄到一只避孕套也不容易,不管男人和女人,谁也不好意思到医药商店去购买这种东西,他们很珍惜这只避孕套。
邓仁修与许英莲商量,不要这个孩子。许英莲很为难:“既然他已经来了,说明他该来,我们不能断送孩子的生命。留下他吧,在这艰难日子到来的孩子,他不怕饥饿灾荒。”
因为怀孕缺乏营养,许英莲的小腿浮肿得厉害。这时候雪上加霜,三儿子又患上了肺结核。孩子住院治疗,又要花不少的钱。手头紧,只好向工友们借钱。邓仁修愁得不行,干活也蔫头耷脑。于成才知道邓师傅遇到了难心事,他让师傅下班以后等他一会儿。
下班以后,于成才像是变戏法一样,给了邓仁修几条刀鱼。刀鱼虽然不太新鲜了,那可是稀罕物。邓仁修问:“这是哪儿来的?”
于成才说:“给你,你就拿着,别问这问那,肯定不是偷的。”
没有过多长时间,印刷厂出事了,于成才让公安机关给带走了。开始大伙觉得于成才这人不务正业,他与厂里的几个女工的关系都不正常。谁都以为于成才可能犯的是生活作风问题。三天后,就传出了一个让人震惊的消息,于成才并不是因为男女关系而被捕,他是偷偷地拿了印废了的票证,让人发现了,而被公安局抓了起来。
于成才事件,让整个工厂陷入了恐怖之中,票证可是事关重大,家家户户每个人都与票证有关联,不管什么副食品,没有票证就无法买到。当天下班,工厂大门口就站了保卫科的人,他们检查着每一个下班走出工厂大门的人。以前,邓仁修每天下班,他都会拿几张废纸,给儿子画画用。可是今天,因为于成才的事件,邓仁修没有拿废纸。他有点兔死狐悲的感觉,因为于成才这个人对他还不错,他很大方,有了东西也不吝啬,而是愿意与大伙一块儿分享。
没有多久,于成才给释放了。工厂给了他一个留厂察看,以观察后做处分。关了几天拘留所,于成才的脸色煞白,像个罪犯一样。处分总比逮捕好,领导的解释是,于成才有罪,只是罪不够法办的。
有一天,跟前没有人的时候,于成才悄悄地告诉邓仁修,要不是他父亲与县里的领导关系坚硬如铁,他这次死定了。开始他没有意识到,不就是拿了几张印废了的票证吗,能有多么严重?可进去了,他才知道,专政机关有多么的可怕。警察也没打他,只是给他戴上了背手铐子。
邓仁修没听说过,什么是戴背铐子?
于成才现身说法:“背铐子就是两只手背到背后,一只手在上,一只手在下,开始还能忍受,可过不多久,那铁手铐子便向肉里陷,一直能陷到骨头。你就是生着钢筋铁骨,你也化成了一摊稀泥软蛋。哥们如果出不来,这辈子也就废了。这种刑罚叫‘苏秦背剑’。”
邓仁修说:“这对你也是个教训,以后可别再干了。”
于成才小声告诉他:“我送给你的刀鱼,也是用废票证买的。”
邓仁修听了,头皮像扎进了冰水里头,一会儿工夫,头皮便让冰水炸发了麻。
于成才说:“不过,邓师傅你放心,我于成才可不是孬种,尽管我受了那么多的苦头,可我只承认了一点点,我不是疯狗,我也没咬任何人,我把罪都揽到了自己头上。如果我说了别人,牵扯到了很多人,那罪名可就大了。一定要记住,坦白从严,抗拒从宽。”
于成才事件发生过后,印刷厂也受到了上级的批评。从此以后,工厂也加强了管理,进出工厂,制度十分严格,尤其是带着什么东西进厂出厂,都要向门卫出示,并接受检查。同时,工厂也改变了方式,把印废了的票证全部毁掉,这样,就不会再发生废票证流失。
许英莲把怀孕的事情告诉了大刘,大刘挺高兴的,她说:“这回,你如果生了男孩儿,我就把孩子抱走,我把我家的五姑娘送给你们家。”
许英莲说:“我要生了女孩子呢?”
大刘说:“那我就没办法了,我这辈子就不会有儿子了……英莲,你说这生男生女,到底怨男人,还是怪女方?”
许英莲也说不好:“生男生女,决定权在老天爷手里,不是人能说了算。”
大刘说:“我们家那口子怨我,我就怪他,你种下了什么种子,地里就会出什么苗。反正为了生儿子,我们俩想了很多办法,也用了很多偏方,不瞒你说,为了这事,我到庙上去拜过神,也请大仙算过,到头来,都不灵验。想生男孩,偏偏生的就是丫头片子。”
许英莲的肚子越来越大了,她的反应也越来越明显,小腿浮肿得厉害。连鞋都穿不进去。看她这个样子,邓仁修也劝她休息两天。许英莲说,鞋袜部人手本来就少,我休息了,商店还开门不开门了。我还没休息,有人就说风凉话,说我怀孕,就是为了那五十六天产假。人堆里面什么样的人都有,想不到有人能说出这种话来。就是赌这口气,我也不能休息。
看着许英莲天天忙碌,邓仁修的心里又急又痛。这天在班上,周有贤找到了邓仁修,他说:“你嫂子也病了,她不是小腿浮肿,她是全身浮肿,医生让她住院,说是严重缺乏营养,肝也有病。因为没有钱,这院也住不成了。你兜里有钱,就借我几个,开饷的时候,我还你。”
邓仁修把口袋里的钱全部掏了出来,给了师兄。
这一天,正在捡字排版的邓仁修脑子里闪过了一个念头,也许是受到了于成才的启发,他把几个小小的铅字模装进了口袋。下班以后,他揣着铅字模很顺利地走出了工厂大门。回到家里以后,等到家人都睡下了,邓仁修把铅字模拿了出来,他很快就做了一个小小的版式,凭借着他的高超技术,他没有费什么劲头,就印制出了一张购买票证。他把这张票证放在灯光下面,认真地看了又看,一点破绽也看不出来。接下来,他又印了第二张、第三张……
第二天下班之后,邓仁修带着他印制的票证,忐忑不安地走进了副食品商店。走到了凭票证购买专柜前,抖动的手拿出了他印制的票证。
卖货的营业员看了一眼,就把凭票供应的刀鱼卖给了邓仁修。等到走出了商店大门时,邓仁修才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可他的心依然怦怦地跳动着。这是真的吗?没错,是真的,他看了看袋子里面的刀鱼,想想前些年,海里的刀鱼滚成了球,一条条大刀鱼像条扁担似的,吃起来有多香啊。这两年,闹天灾,地荒了,海也荒了,这刀鱼长得好似高粱叶子一样。不管怎么说,毕竟是刀鱼。当天晚上,邓仁修用刀鱼炖了一锅萝卜干儿。
住在对门的老孙婆子闻着飘出来的刀鱼味,她说:“从前,刀鱼炖萝卜干儿是咱们的家常便饭,可如今,刀鱼也要凭票供应,过年过节才吃得到。这年头……”
邓仁修盛了一碗刀鱼,送给了老孙婆子,他说:“婶子,这是我买的刀鱼,你尝尝吧。”
老孙婆子说:“刀鱼这么金贵,我们怎么好吃你家的东西?”
邓仁修说:“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一口吃的东西,有什么不好意思。”
吃晚饭时,因为有刀鱼吃,孩子们高兴得跳了起来。
许英莲问:“不过年,也不过节的,你怎么舍得买起鱼来了?”
邓仁修说:“也不一定非要过年过节才吃鱼,需要的时候,就应该吃鱼。”
邓仁修是个挺细致的人,他送一张票证给岳母王月娥,让她也能吃到鱼。这年头,人人都吃不饱肚子,人人缺乏营养。王月娥用票证买了刀鱼,她没舍得吃,而是腌了起来。邓仁修又去买过两次鱼,他像王月娥那样,把刀鱼给腌了起来,留着许英莲生孩子的时候,再拿出来吃。他把腌鱼的小坛放进了后院的煤屋子的墙角处,坛口压上了一块重重的石头。邓仁修自己吃鱼的时候,他没有忘记师兄周有贤,他悄悄地给了师兄一张票证:“买点鱼给嫂子吃吧,加强一点营养,对她的病情有利。”
这年头,谁肯把票证送给别人。周有贤一边看着票证,一边寻思着。他有八个孩子,他们家可是工厂最困难的家庭。他们家的票证早就花光了,邓仁修哪里来的票证?他翻来覆去地看着票证,什么破绽也看不出来。不过,他断定,这票证肯定不会是政府发的,肯定是邓仁修做了什么手脚弄到手的。他深谙师弟的技术,他想不用机器印出这样的票证,可以说不费吹灰之力。周有贤家吃过了刀鱼,他也偷偷地把铅字模带回了家里,他也在家里印制票证,票证也印制出来了,虽然不如师弟印得那样逼真,如果不留意,也看不出什么破绽。
那年月,所有人都把食物看得很重很重,一个人经常能到商店里来买副食品,真的让人羡慕。同时,也引来了人们的猜疑,他似乎有花不完的票证,他哪里来的那么多的票证?
有一天,周有贤又买了十斤刀鱼,在商店里,在副食品柜台前,当他大大方方地拿出票证的时候,引来众多羡慕的目光,他的内心深处的自豪感也油然而生。当然,周有贤每一次使用票证时,那个营业员把票证拿在手里,左看右看,就是想看出什么破绽来。周有贤拿着刀鱼,走出了商店,营业员拿起了另外一张票证,认真地对照,他终于看出来了,这个经常来买东西的人使用的票证有问题。于是,营业员拿着这两张不同的票证找领导反映这个情况。领导也很重视,让他不要声张,等到那个人再来买东西的时候,悄悄地跟着他,看看他到底居住在哪儿,他是哪个单位的人。
许英莲在家里收拾东西的时候,她发现,家里腌有刀鱼。等到邓仁修下班,她问起了这件事:“那刀鱼是怎么来的?咱们家怎么会有刀鱼?”
邓仁修支支吾吾地说是周有贤给他的。
许英莲不相信:“周师兄家里生活那么困难,他怎么可能会送刀鱼给你?”
邓仁修说:“这你不要管,这是我们男人的事。”
许英莲想起了前不久发生的于成才事件,她说:“他爸,灾荒年,家家都不好过。我说过,这日子别人家能过,咱们家也能过。不要因为一口吃的犯错误,真不值得。”
邓仁修说:“这你放心,我是有毒的不吃,犯法的不做。”
许英莲也不好再追责丈夫,她知道,他一心想着让她和孩子能吃点有营养的东西。他是一片好心,这些年夫妻,她也了解,邓仁修的胆子小,他爱这个家,不可能因为一口吃的东西铤而走险。
1960年的冬天,寒冷异常。许英莲盘算着,1961年的2月,肚子里的孩子就应该出生了。生孩子的时候,正是春节前后。她也想好了,生下这个孩子,她就去做绝育手术。不能再生孩子了,孩子多了,真的影响工作。
王月娥那天也冒风冒雪到商场来找许英莲,她告诉女儿:“今年过年,你爹要回老家卖房子。因为本家的一个侄子要结婚,想买下许顺来老家的房子。”本来不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一般人家不会卖房子的。可是,老家的房子没有人住,会越来越破,于是,他们两口子也做出了决定,把房子给卖了吧。再说买的也不是别人,是自己的本家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