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高个子和胖子
听他们谈论数学、现代物理、自然史、人权、古玩和语言文学是件趣事。有时候,他们说得比造假币还认真。他们在蒙昧中生活,在蒙昧中死去。
J·卡达尔索:《摩洛哥信札》[6]
我在图书馆最里面与二十八卷大厚本不期而遇,皮面精装,被岁月冲淡的栗色,刻着两个半世纪被反复摩挲的痕迹。我不知道图书馆里有这套书。我去找别的资料,在书架上东张西望,突然看到书脊上写着Encyclopedie,ou dictionnire raisonne[7]。首版:一七五一年第一卷至一七七二年最后一卷。书我当然听过,好歹也算大致了解,五年前差点在古董书商朋友路易斯·巴东手里买进一套。巴东说,有人预订,要是对方反悔,就让给我。不幸的是——或幸运的是,那可是天价书——对方没有反悔。他是当年的《世界报》社长佩德罗·J·拉米雷斯[8]。有天晚上,我在他家里吃饭,见整套书赫然陈列在书房。佩德罗知道我和巴东的那段往事,跟我开玩笑,说“下次会有好运”。不会有下次了。原本就在旧书市场上难得一见,全本更是可遇而不可求。
十二年来,我在西班牙皇家学院的位置是大写字母T[9]。那天早上,我在学院图书馆,面对十八世纪知识界最了不起的成就。它是理性与进步战胜蒙昧与黑暗的产物,系统收入了七万两千个词条,共计一万六千五百页,一千七百万字,包含了当年最具革命性的思想,被天主教会视为异端邪说,给编者和编辑招致牢狱之灾,甚至杀身之祸。我不禁要问:这部长久位列禁书目录的书,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何时来的?如何来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馆内,在地板上泼洒出明亮的大四边形,在架子上古老的二十八卷金色书脊上泼洒出近似委拉斯开兹[10]风格的光与影。我伸手取出一卷,翻到内页:
Encyclopédie,
ou
dictionnaire raizonné del sciences,des arts et des métiers,
par une société de gens de letters.
Tome premier
MDCCLI
Avec approbation et privilege du roy.[11]
最后两行让我哑然失笑。MDCCLI(一七五一年)四十二年后的一七九三年,《百科全书》所弘扬的思想在法国乃至世界各地已成燎原之势。恰恰在该书思想的指引下,恩准印刷这本第一卷的国王的孙子[12]在巴黎市民广场被推上断头台。哎,生活太幽默,总爱开这样的玩笑。
信手一翻,古旧纸张纯白如雪,像刚出印刷机。我暗自思忖:这是上好的亚麻布纸,高贵奢华,不惧岁月磨砺、冥顽暴殄,与现代纸张的纤维类酸性物质有云泥之别。纤维纸用不了几年,便会发黄变脆,破败不堪。鼻子凑过去,书香犹在,沁人心脾。我合上书,放回书架,离开图书馆。那天,我有别的事要办。然而,马德里费利佩四世街老楼中与万卷书默默相守的二十八卷《百科全书》已在脑海中盘桓不去。后来,我在门厅衣帽架旁遇到名誉院长维克多·加西亚·德拉孔查[13],跟他聊起此事。正好,他也有求于我。他在写一本不知道什么书,问我要一篇有关克维多[14]作品中黑话使用的研究文章,被我成功转移话题。加西亚·德拉孔查刚刚撰写完西班牙皇家学院史,应该对历史记忆犹新。
“学院什么时候收入《百科全书》的?”
他听了一惊,客客气气地挽着我的手。任院长时,他曾客客气气地粉碎美洲西班牙语国家[15]语言学院的分裂企图——阻止墨西哥人编纂一本墨西哥语词典比登天还难——并客客气气地说服银行基金会在《堂吉诃德》问世四百周年之际,资助出版七卷本《塞万提斯全集》。也许正因为这样,我们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选他连任,直到他超龄,被迫卸任。
“具体不太清楚,”我们沿着走廊,去他办公室,“我只知道从十八世纪末起,书就在这儿了。”
“谁会更清楚?”
“冒昧地问一句,你干吗关心这个?”
“我也不知道。”
“想写本小说?”
“言之过早。”
他的蓝眼睛盯着我的眼睛[16],将信将疑。为了吊一吊院士们的胃口,我有时会宣称在写一本纯属子虚乌有的小书,要把他们一股脑全写进去,名为《清理、杀戮并创造辉煌》(Limpia,mata y da esplendor)[17],说的是塞万提斯的魂灵——只有物管才能看见——游荡在学院大楼、引发连环谋杀案、院士们相继遇害的故事。卓越的塞万提斯研究专家弗朗西斯科·里科[18]首当其冲,成为第一个倒霉蛋,被凶手用全会室前厅[19]的窗帘绳勒断了脖子。
“不是那本备受争议的犯罪小说吧?那本……”
“放心吧,不是。”
加西亚·德拉孔查素来君子风范,他没有长舒一口气,但明显轻松不少。
“你的新作《穆尔西亚的舞蹈家》我很喜欢。有点,怎么说呢……”
他是名誉院长,大好人一个。话说半截,留半截,好让我耸耸肩,客套两句。
“世俗的。”
“什么?”
“书名叫《世俗的舞蹈家》[20]。”
“哦,没错。当然,是那本……首相大人去年夏天在萨阿拉·德洛斯阿图内斯[21]度假,吊床上也放了一本,《你好》杂志还专门刊登过照片。”
“书是首相夫人的吧?”我反驳道,“首相大人这辈子就没读过书。”
“上帝啊……”加西亚·德拉孔查含糊地笑了笑,适可而止地表示惊恐,“上帝啊!”
“你什么时候见他出席过文化活动?……是看过话剧首演,还是听过歌剧?要么看过电影?”
“上帝啊!”
我们俩走进办公室,在扶手椅上坐下,他又说了一遍:“上帝啊!”阳光依然透过玻璃窗,洒进室内。感觉那天我又被构思困住,无法自拔。我对自己说:这次谈话或许会搭进两年的时光。活到这个岁数,想写的故事多,能写的时间少。选这个,等于让别的胎死腹中。因此,选,要慎之又慎;错,要少之又少。
“就这些,没别的?”我问他。
他耸耸肩,把玩桌上的象牙裁纸刀,刀柄上刻着皇家学院的徽章和铭文,与正式场合奖章上的珐琅雕饰一模一样。西班牙皇家学院自一七一三年成立起,规矩众多,包括打领带进学院大楼、官方场合互称“您”等等。女性不得当选为院士的荒谬做法很早就被摒弃,周四全会上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女性面孔。世界在变,学院也在变。如今,它是最权威的语言工厂。院士们,包括我在内,只不过是工厂的领导委员会。恐龙级智慧老爷爷俱乐部早已是陈年旧事。
“记得我们之中最年长的堂[22]格雷戈里奥·萨尔瓦多跟我提过,”加西亚·德拉孔查想了想,说,“好像是专程去了趟法国……把书带回了西班牙。”
“太奇怪了!”这个答复我不满意,“要是如你所说,《百科全书》十八世纪末进馆,它在当年的西班牙是本禁书,好多年都没解禁。”
加西亚·德拉孔查身体前倾,胳膊肘撑在桌上,十指交叉,望着我。依然是鼓励的眼神:有想法真好,别给我找麻烦就行。
“图书管理员桑切斯·罗恩[23]或许可以帮忙。”他建议,“罗恩负责管理档案,自学院成立之日起,所有全会都有记录,所有记录都有存档。要是真派人去买过书,档案里会有记录。”
“要是私下派的,那可不一定。”
听到“私下”这个词,他笑了。
“别这么想。”他反驳道,“皇家学院向来保持真正的独立性,从不听命于政权,曾经度过几段异常艰难的日子。想想费尔南多七世[24],独裁者普利莫·德里维拉[25],他们都想控制学院……内战[26]后,佛朗哥[27]下令增补人选,补上共和派流亡院士的缺,学院不答应。那些位子一直空着,直到院士们客死他乡,或重归故土。”
我琢磨当年此事的轻重,以及会遭遇的复杂环境。直觉告诉我:这是个精彩的故事。
“《百科全书》秘密进馆,”我说,“这是一段美丽的插曲,不是吗?”
“我不知道,从来没关心过。既然你这么感兴趣,找图书管理员试试……找堂格雷戈里奥·萨尔瓦多也行。”
我去找了。话说到这份上,已经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从院长大人达里奥·比利亚努埃瓦[28]问起。身为地道的加利西亚[29]人,他反问了我三十个问题,而我的问题他一个都没回答。他也对那本犯罪小说感兴趣。我说里科老师会被谋杀,他申请当凶手。至于作案工具是窗帘绳还是吉他弦,他无所谓。
“我什么也不能答应你,”我说,“想杀帕科[30]的人排长队,谁都想下手。”
他把手搭在我肩上,看着我,劝我:
“好吧,你尽力,总之我很期待。我保证:一定把指示代词上的重音加回去[31]。”
后来,我去找图书管理员何塞·曼努埃尔·桑切斯·罗恩。他瘦高个,银发,洞察世界的目光聪慧冷静。我们是很好的朋友,几乎同时当选为皇家学院院士。他是科学史教授,负责科学部分。我找他那会儿,他还负责图书馆。首版《堂吉诃德》、洛佩[32]或克维多的珍贵手稿,诸如此类藏在地下室保险箱里的宝贝,全归他管。
“《百科全书》于十八世纪末进馆,”他确认道,“这个我敢保证。当然,这套书当年无论在法国还是在西班牙都是禁书。法国名义上禁,西班牙严禁。”
“我想知道是谁买来的,如何骗过审查机构……混进咱们馆的。”
他坐在椅子上摇了摇,想了想。桌上一摞摞书,把他半个人埋在后面。
“我觉得,既然学院所有决定都要在全会上通过,”他终于开口,“这么重要的事不会没有征求过院士们的意见……这么说来,应该会有记录。”
我像一只在空气中嗅到猎物的猎狗,嗖地精神起来。
“能查档案吗?”
“当然可以。不过,会议记录还没有完全电子化,原稿保存,纸质版。”
“只要找到会议记录,就能确定时间,锁定环境。”
“这么感兴趣?又要写小说?……又是历史小说?”
“目前只是好奇。”
“行,我去办。我跟档案室的人说说,有消息通知你……哦,对了,帕科·里科的事儿怎么说?……我能当凶手吗?”
我跟他告辞,回到图书馆,又闻到故纸堆和旧皮革的味道。阳光透过窗户,泼洒的四边形换了位置,变窄了,快没了;昏暗的书架上静静地躺着二十八卷《百科全书》。我用手指抚摸皱皱的旧皮革时,书脊上古老的烫金字母不再发光。突然,我找到了想写的故事。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往往如此。我能在脑海里清晰地看见它:开始、高潮、结局,结构很完整。一幕幕场景,一个个有待去爬的格子。小说正在酝酿成型,故事情节正守候在图书馆的许多角落。当天下午,我一到家,就开始构思,落笔:
共二十四位院士,这周四,只来了十四位……
共二十四位院士,这周四,只来了十四位。他们陆续来到古老的大房子,独往或结伴,少数人坐马车,多数人步行,在门厅脱斗篷、大衣和帽子,自发地三五成群,进全会室,围在大长桌旁,羊皮桌布上沾着蜡烛油和墨水印。手杖靠着椅子,擦鼻涕的手帕在上衣袖子里掏进掏出。一小盒鼻烟在众人手上传来传去,院长的一点心意,盒盖上有侯爵纹章。阿嚏!保重!多谢!各种喷嚏声,拿手帕擦鼻涕声。所有人都站着,彬彬有礼地咳嗽,清嗓子,小声议论风湿、伤风、消化不良和其他毛病。几分钟后,听见Veni Sancte Spiritus[33],大家才纷纷落座。椅子用久了,椅面磨损得厉害。在座的院士,最年轻的也已年过半百:深色毛呢上衣,若干件教士袍,五六顶扑了粉或没扑粉的假发,刮过胡子的脸,各人的年纪都写在皱纹里、斑痕上。在蜡烛和油灯的照耀下,所有摆设营造出朴素的氛围:已故国王费利佩五世[34]和学院创始人比列纳侯爵[35]的画像,整幅旧天鹅绒窗帘,褪色的旧地毯,暗淡的家具,堆满书籍卷宗的书架。尽管每周认真打扫,一段时间以来,到处都像蒙了一层建筑灰尘。卡洛斯三世[36]慷慨地将新王宫边上的珍宝馆拨给院士们开会,新王宫正在施工。十八世纪的最后三分之一即将过半,可在西班牙,就连卡斯蒂利亚语[37]和鸿儒们也在受穷。
“书呢?”维加·德塞利亚院长问。
戏剧评论家堂赫罗尼莫·德拉坎帕编写了二十二卷大部头《西班牙戏剧史》。他费劲地站起身,走到院长身边,呈上最新出版的第二十卷。院长微笑着,毕恭毕敬地接过书,交到图书管理员堂埃莫赫内斯·莫利纳手中。莫利纳是卓越的拉丁文学者,出色地翻译过维吉尔[38]和塔西佗[39]的作品。
“感谢堂赫罗尼莫·德拉坎帕,赠书将收藏入馆。”维加·德塞利亚宣布。
奥西纳加侯爵弗朗西斯科·德葆拉·维加·德塞利亚是国王陛下的掌马官。他举止优雅,衣着入时,蓝色绣花上衣和系着两根表链的樱桃色外套是大厅里唯一的亮色。他家境殷实,善于在宫廷中活动,拥有高超的外交天赋。据说,要是家里安排他去做神职人员——就像荣任索尔索纳主教的弟弟那样——这个年纪,他恐怕已经当上了罗马的红衣主教,极有可能被拥戴为教皇。他是个差强人意的诗人,年轻时的作品《致克洛林达的信札》反响平平。让他声名鹊起的是十年前出版的《论人与人之间的多样性或平等性》。这本小书被前卫思想聚谈会热议,被宗教裁判所审查官不齿。他还与卢梭[40]有过一段时期的书信往来。结果,他给皇家学院罩上了启蒙主义的光环,招来了教皇至上论者的猜疑。
“日常事务。”他又开口。
秘书堂克莱门特·帕拉福斯应声而出,向在座诸位通报了学院工作,分配了新版词典和正字法的工作任务及卡片,公布了不久前伊瓦拉[41]印制的四卷本豪华版《堂吉诃德》截至目前的盈利状况。
“下面,”秘书说完,越过眼镜上方看了看大家,“按照议程,就巴黎之行和《百科全书》进行投票。”
帕拉福斯是德高望重的希腊语言文化专家,翻译并注释过亚里士多德[42]的《诗学》。“百科全书”这四个字,他是用字正腔圆的法语说的,一边说,一边环顾四周,右手执笔,悬在记录上方,确认议程继续进行前,没有异议。
“除了上次会议讨论的内容,院士先生们有何高见?”院长发问。
桌子一端举起了一只手,胖嘟嘟的,戴着好几枚金戒指。一盏油灯的光将那只手邪恶的影子映在羊皮桌布上。
“有请堂曼努埃尔·伊格鲁埃拉发言。”
伊格鲁埃拉开始发言。他六十多岁,脖子粗,鼻音重,穿着带褶衬的上衣,没扑粉的假发总是歪着,似乎在脑袋上坐不安稳。他外表粗俗,只有眼神透着灵活、歹毒和聪明。他是平庸的剧作家,蹩脚的诗人,却是极端保守的《文学审查官报》的编辑,拥有贵族、教会等最保守阶层的鼎力支持,坚守报纸阵地,猛烈抨击一切进步思潮和启蒙思想。
“请将我的反对意见记录在案。”
院长斜睨着,见秘书一一记下。之后,他缓缓地叹了口气,字斟句酌地回复道:
“巴黎之行是学院在上周例会上通过的……今天只是投票选出委派哪两位院士。”
“即便如此,我也想对这种胡闹行为再次表示不满。我拿到了那本书里有关‘上帝’和‘灵魂’的词条,神学家们读了,义愤填膺……我向诸位保证:读完,我差点病倒。那本书不配来这儿。”
维加·德塞利亚谨慎地看了看大家。凡需公开表态,院士们大多三缄其口,神情莫测,置身事外。他们知道这个世界的厉害,指望他们出头,很难。院长欣慰地想:幸好上周实行了秘密投票,选票匿名,直接入箱,才能得偿所愿。要是举手表决,没几个敢惹祸上身。两年前,若干名院士,包括院长在内,都因阅读外国哲学家的作品而被宗教法庭起诉。尽管没有官方证实,大家都心知肚明:告发者便是此人。
“请您陈述理由,堂曼努埃尔。”维加·德塞利亚耐着性子,和善地笑了笑,“按照惯例,秘书先生会记录在案。”
伊格鲁埃拉兴之所至,侃侃而谈。他的说话方式与文风如出一辙,危言耸听地历数各种想法给欧洲带来的灾难:自由思想和无神论的风暴搅乱了无辜民众的安宁,无信仰的无神论者撼动了欧洲王室的根基,哲学家们的学说是导致革命性破坏的主要工具。犬儒主义者伏尔泰[43]、伪君子卢梭、歪曲事实的孟德斯鸠[44]、不敬神灵的狄德罗[45]和达朗贝尔[46]等等,他们肆无忌惮地膜拜理性,曲解常规,辱骂神灵,用极其不光彩的思想打造出那套《百科全书》——他说“百科全书”这四个字时,用的是西班牙语,鄙夷之意暴露无遗。西班牙皇家学院馆藏此书,无异于辱没清名。
“总而言之,此为大奸大恶之书,在下反对购入,”他表明姿态,“同时反对委派两名院士前往巴黎,专程购书。”
接下来一片沉默,只听见窸窸窣窣,窸窸窣窣,秘书的羽毛笔划过纸张的声响。院长如惯常般沉稳地环顾四方:
“哪位院士先生有不同意见?”
窸窸窣窣声没了,谁也不说话。大部分人眼神迷离,静候风暴过境。在座的另外四名保守派——五名神父院士中的两位,努埃沃·埃克斯特雷莫公爵,外加一名财政部高官——对伊格鲁埃拉的发言频频点头。尽管上周四是匿名投票,维加·德塞利亚院长和在座诸位都能猜到是哪些人投了空白票,委婉大度地对表决之事提出反对。其实,包括伊格鲁埃拉在内,反对购买《百科全书》的共有六人。院长对第六张反对票来自何人有绝对的把握。诡异的是,此人的思想与保守主义激进派记者院士南辕北辙。此刻,他正身着英法最新款窄袖燕尾服,系着鲜艳夺目的领带,戴着太阳穴边留了卷、没有扑粉的假发,从桌子另一端举起了手。此举倒是意料之中。
“有请桑切斯·特龙先生发言。”
大家都知道:此人百年一遇,极为罕见。胡斯托·桑切斯·特龙是西班牙所谓的启蒙主义激进派。阿斯图里亚斯[47]人,家境一般,学习刻苦,博览群书,享有思想前卫的名声。他在政府就职,撰写的有关孤儿院、监狱和大赦的报告《论人民之不幸福》引发轩然大波,成为众人津津乐道的话题。此后,马德里的数家咖啡馆和聚谈会便成为他所主导的文学与哲学辩论的舞台。也许,“主导”这个词才是关键。桑切斯·特龙五十过半,小有成就,便不知天高地厚,缺乏自知之明,卖弄学问,自鸣得意,倨傲得令人作呕,文章和演讲中满口仁义道德,于是,私底下得了个“奥维多启蒙读本”的绰号。更有甚者,他走到思想和文化的最前沿,总比别人慢半拍,却总能发现别人已经发现的东西,并将其公之于众,似乎是他启蒙了大众,这点最让人恼火。听说他正在创作剧本,打算埋葬国内戏剧界的糟粕。至于现代作家和哲学家,阿斯图里亚斯人希望自己成为他们和落后的西班牙社会之间唯一的调停人,大言不惭地宣称自己是灯塔,是诠释者,是救世主(如果别人允许的话)。在行使这项权力时,他见不得有人插手,容不得有人竞争。所有人都知道,多年来,他一直在编写皇皇巨著《理性词典》,相当一部分所谓的原创词条和论据都是明目张胆地从法国百科全书编纂者那儿翻译过来的。
“对于这次不合时宜的巴黎之行,”他整整燕尾服袖口冒出的花边,沾沾自喜地说,“请将我的反对意见也记录在案。我认为:《百科全书》不适合皇家学院。如果西班牙需要脱胎换骨——毫无疑问,需要——只能倚仗知识界精英的启蒙……”
“包括在下。”一名院士小声揶揄。
桑切斯·特龙打住话头,气愤地寻找谁在开玩笑。可是,桌边的人全都一本正经,一脸无辜。
“堂胡斯托,请继续。”院长出来打圆场。
“追寻理智与进步之光并非本院分内之事。”他接着说,“西班牙皇家学院担负的使命为编纂词典、语法和正字法,对卡斯蒂利亚语进行清理、修复并创造辉煌……仅此而已。启蒙思想确为时代所需,但这是哲学家们的事。”说到这儿,他用挑衅的目光环视在座诸位,“哲学家们理应担此重任。”
所有人都明白,他所说的“哲学家们”指的是“包括我在内的哲学家们”。俗话说得好:正所谓鞋匠修鞋,瓦匠补瓦,《百科全书》就让懂它的人去读。桑切斯·特龙话音刚落,抵触声便嗡嗡四起。有些院士不耐烦地在椅子上动来动去,有些显然在挖苦嘲讽。然而,在院长严厉的目光下,众人又安静下来。
“有请图书管理员堂埃莫赫内斯·莫利纳发言。”
举手的正是图书管理员。他矮胖,亲切,身穿棕色上衣,衣服早就不新了,肘部磨得发亮。他谢过院长,提醒同事们为何要将狄德罗、达朗贝尔和布列塔尼人[48]主编的二十八卷书从巴黎带回图书馆。他不乏深情地说,那套书,即使白玉有瑕,也是现代知识界最辉煌的成就,将哲学、科学、艺术以及所有已知和未知学科最前沿的知识收录成册,是智慧的结晶,人类历史上鲜见的、里程碑式的著作。它会点亮读者的人生,为各国人民开启幸福、文化、进步之门。
“因此,”他总结道,“不馆藏此书,让院士先生们一饱眼福,为工作如虎添翼,为学院锦上添花,将是不可饶恕的错误。”
记者院士伊格鲁埃拉再次举手,眼神恶毒。
“哲学、自然、进步、尘世幸福,”他不客气地插嘴道,“都与我们无关。我们的任务是定义这些词汇,让单纯无知的人免受其害,特别是当它们试图撼动君主制或宗教神圣不可侵犯的根基时……尽管我和桑切斯·特龙先生往往意见分歧甚至意见相左,但就此事而言,我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他冲特龙勉强地笑了笑,特龙冲他生硬地点点头,“不妨这么说,我们是在分别从两个极端对这一欠妥的决定提出同样的谴责……我还想提醒诸位院士先生:《百科全书》已被宗教法庭列入禁书名录,在法国也是如此。”
所有人将目光投向托莱多大主教辖区总管兼宗教法庭委员会终身秘书堂约瑟夫·翁蒂韦罗斯。他刚满八十一岁,满头银发,膝盖不好,头脑清晰,三十年来,一直坐在大写字母R的位置上。他耸耸肩,宽宏大度地笑了笑。尽管在教会中身居高位,睿智的翁蒂韦罗斯膜拜启蒙思想,不带任何偏见。四十年前,他贡献了贺拉斯[49]作品最优秀的卡斯蒂利亚语译本:“逃亡的仙女啊,你,/农牧神,是她们绝妙的爱人”[50];卡图卢斯[51]的诗歌译本也堪称杰作。利纳尔科·安德罗尼奥是他的笔名,此乃公开的秘密。
“就我而言,nihil obstat[52]。”教士开口,桌边的人都笑了。
“我无比真诚地提醒堂曼努埃尔·伊格鲁埃拉,”院长的分寸一向拿捏得恰到好处,“经堂约瑟夫·翁蒂韦罗斯的适时斡旋,教会同意学院购进《百科全书》……宗教法庭高瞻远瞩,认为这些书尽管不便交到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手中,但由院士先生们阅读,不会伤其灵魂与良心……不是吗,堂约瑟夫?”
“所言极是。”堂约瑟夫回答。
“如此说来,咱们继续。”院长望着墙上的挂钟说,“秘书先生,您意下如何?”
秘书先生写完会议记录,抬起头,扶好鼻子上的眼镜,环顾众人,宣布道:
“根据全会决议,下面进行投票,选出两位院士先生,前往巴黎,购回二十八卷《百科全书》。决议内容如下:
经尊敬的国王陛下和天主教会首肯,皇家学院全体成员在珍宝馆,以少数服从多数通过决议,在院士中选出两位好人,携带车辆及费用,前往巴黎,购买全套《百科全书,或科学、艺术和手工艺分类词典》(Encyclopedie,ou dictionnaire raisonné des siences,des,arts et des métiers),带回学院馆藏,仅供院士阅读查询。
沉默片刻,只听见长者堂费利佩·埃莫西利亚——汇编了著名的《西班牙古代作家名录》——的咳喘声。院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部分人神情肃穆,充满期待,深知此举有重大的象征意义;小部分人阴沉着脸,摆明了不高兴,比如最保守的两位神职人员、努埃沃·埃克斯特雷莫公爵和财政部高官。四人会心地注视着伊格鲁埃拉和桑切斯·特龙,表示和他们站在同一战线,只是不敢明目张胆地宣扬,以求明哲保身。
“还有不同意见吗?……没有了?”院长关心地询问,“那好,咱们开始投票。正如秘书先生所言,投票选出两个好人。”
“‘两个好人’。会议记录上的原话。”我去拜访堂格雷戈里奥·萨尔瓦多,他跟我确认道,“多年前,我看过那份文件,我知道。”
透过阳台窗户,我能看见他身后马拉萨尼亚街上的楼房。老人年过八旬,知名语言学家、教授、院士,是现任皇家学院院士中最年长的一位。他坐在家中书房的沙发上,茶几上有一杯孙女刚刚端给我的咖啡。
“这么说,那次会议有记录?”我饶有兴趣地问。
他使劲点头。他的脑袋古老、高贵、保养得好。头发银白,但很浓密;眼睛总是笑眯眯的,尽管年事已高,刚做过白内障手术,也只有看书才需要戴眼镜。堂格雷戈里奥·萨尔瓦多参加了三十年来学院每周四的会议,从不缺席,思路出奇地清晰,对历史细节、趣闻轶事知之甚多。他参编了巨著《安达卢西亚的语言和人种地图》,是唯一全会之外,没有规矩约束,被几乎所有人尊称为您的人。
“那当然,”他回答,“所有会议记录都在。不过是纸质版,找起来没那么容易。您想想,三百年的会议记录啊!想找到这一篇,您得有耐心,一个个周四往下找。”
“年份能确定吗?”
他想了想,一只手在转银头乌木手杖,另一只手抄在灰色针织羊毛开衫的口袋里,里面是衬衫领带,下身是深色法兰绒裤子,皮鞋虽旧,擦得锃亮。堂格雷戈里奥·萨尔瓦多干净清爽,严谨自律。
“应该在一七八〇年之后。我研究过伊瓦拉版的《堂吉诃德》,书是那年出版的,会议记录上有,我看到过。”
“会议记录上也有两位院士的巴黎之行?”
“没错。他们要去巴黎,购回全套《百科全书》。不是所有人都同意,会上有些争执。”
“争什么?”
他把手从口袋里掏出来——那只手瘦骨嶙峋,指节突出,关节炎落下的毛病——在空中随意地晃了晃:
“不知道。我跟您说,那份记录我只是粗略地翻了翻,挺有意思的,原本想有空回去细看,可惜一直在忙别的事。”
我啜了一口咖啡:
“挺奇怪的,不是吗?……《百科全书》在西班牙被禁,书却轻而易举地买回来了。”
“不能用‘轻而易举’这个词。我倒觉得,巴黎之行艰难坎坷……还有,皇家学院是个挺特别的机构,院士们很有趣,”说到这儿,老院士笑了,“什么人都有。”
“您想说,好人坏人都有?”
堂格雷戈里奥不说话,笑意更浓,盯着手杖的银把手看了几秒。
“这只是一种说法而已,”他终于开口,“如果每个人真的知道哪派对,哪派错……派别当然有。西班牙当年有,现在有,一直都有。当年的分歧愈演愈烈,后来酿成历史悲剧。分歧是一目了然的:一些人自信、热诚,相信教育和进步,坚信只有通过启蒙,民众才能幸福……另一些人冥顽不化,固步自封,无视现代和启蒙,仇视新生事物。骑墙派和机会主义者自然是见风使舵,摇摆不定……西班牙人在接下来的两个世纪里自相残杀的种子当年就在学院内外埋下了。”
他专注地看着我,兴致勃勃地看着我,揣摩我是否能写好这个故事。最后,他似乎看到了一丝希望,问我:
“您了解那个时代吗?”
“还行。”
“曾经陪伴我们的胡利安·马里亚斯院士,小说家哈维尔的父亲[53],经常会写那个时代的事。他有一本小书相当不错:《卡洛斯三世时期的西班牙遐想》……我不太记得了,也许提到学院如何购得《百科全书》……内战结束后,他也遭遇过揭发和迫害。”
他又笑了,笑得心不在焉,或许沉浸在回忆中。老院士出生于一九二七年,早年回忆中有形形色色格尔尼卡[54]式的画面。
“西班牙的历史并不美好。”他忧伤地说。
“没几个国家的历史算得上美好。”
“那倒是,”他承认,“但我们特别不幸。十八世纪再次错失良机:酷爱读书的军人,沉迷科学的水手,拥护启蒙的大臣……社会在革新,却一点点地让教会等反动势力占了上风。教会就像一只硕大无比的黑蜘蛛,什么都盯着。与此同时,新思想却在改变旧欧洲……”
堂格雷戈里奥一边说,一边缓缓地扫视满满当当的书架。到处都是书,家具上,地板上,堆得到处都是。我的目光也随着他的目光游动。过了一会儿,他说:这事绝非偶然,巴黎购书适逢卡洛斯三世时期,那是一段充满希望的日子。尽管只是少数,但部分神职人员是有学问的,也算追求进步。可敬的人试图引入启蒙思想,将蒙昧世纪甩在身后。
“西班牙皇家学院视其为己任。”老院士接着说,“他们认为:既然有照亮欧洲的巨著,不妨拿来仔细研读。我们词典中的每个释义,精妙之余,均背离理性、科学及未来,无不浸染着基督教中心论,连副词中都能看见上帝的存在。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西班牙语除了高贵、美丽、典雅,更应该有教养、有学识、浸润着哲学思想。”
“这是革命性的观念。”我承认。
“没错。那些院士大多目光敏锐,道德高尚。您看在当年资源有限的情况下,《权威词典》[55]上那些令人惊叹的释义……十八世纪末,几乎所有院士都是天主教徒,有些还是教会人士。然而,他们抱着最大的善意,希望能让新思想与宗教信仰并存。他们本能地觉得:对语言精准释义,理性化、科学化,也是改变社会的一种方式。”
“可惜只走到这一步。”
堂格雷戈里奥稍稍举起手杖,表示反对。
“也不尽然,”他反驳道,“尽管的确错失良机。推翻旧制度的法国大革命没有在西班牙爆发……伏尔泰、卢梭、狄德罗,编纂《百科全书》的哲学家们都被拒之门外,至少很难进入。他们的思想被镇压,被血洗。”
我喝完咖啡,好一会儿没人说话。老院士又好奇地看着我。
“但是,”他补充道,“珍藏在学院图书馆里的二十八卷《百科全书》是个美丽的冒险故事……您真的想写这个故事?”
我指了指周围那些书,似乎答案就在其中:
“也许吧!如果我能搜集到更多的资料。”
他仁慈地笑了,如此打算,正中下怀:
“挺好挺好,这是学院掌故,值得铭记:蒙昧时期,好人千辛万苦,为同胞带来启蒙与进步……可有些人,却千方百计地阻挠。”
按照惯例,会议八点半结束,院士们互相道别,下周四再见。冬天只剩了个尾巴,夜晚十分安宁,屋檐间星星闪烁。胡斯托·桑切斯·特龙往马约尔大街走,身后响起了马蹄声。枢密院大楼前的街灯在他身边投下了马车越驶越近的影子,经过他身边时,有人在马车里说话。车夫勒住马,停下车,车窗里探出曼努埃尔·伊格鲁埃拉歪戴着的假发和邪恶的圆脸。
“堂胡斯托,上车,我送您回家。”
桑切斯·特龙无意掩饰傲慢与不屑,一口回绝。他用表情告诉对方:他不愿坐马车在马德里街头散步,更不愿坐在身为教皇至上论者的记者兼文人身边。就算街道昏暗,行人稀少,他也要保持一向简朴的生活习惯,免得玷污一世清名。
“随您的便。”伊格鲁埃拉说,“那我下来,陪您走走。”
记者院士下车,整整斗篷,夹着帽子——他戴假发,几乎从不戴帽子——跟车夫说了一声,便心平气和地与桑切斯·特龙同行。桑切斯·特龙双手抄着大衣口袋,没戴帽子,下巴贴在胸口上,步态严肃。他散步时都这样:若有所思,反躬自省,心无旁骛,似乎在深入思考哲学问题;走路时只往地上看,注意不踩到狗屎。
“必须要制止这件混账事。”伊格鲁埃拉说。
桑切斯·特龙只顾往前走,死活不开口。他明白指的是哪件事。全会最后一次投票,八张同意,六张空白——后者包括他自己那张——选派图书管理员堂埃莫赫内斯·莫利纳和退役海军准将堂佩德罗·萨拉特前往巴黎购书。院士们都叫堂佩德罗海军上将,按照传统,坐他那个位子的人向来都是和文学界关系密切的陆军军官或皇家海军军官。
“堂胡斯托,您和我时有分歧。”伊格鲁埃拉继续往下说,“但在这件事上,我俩的立场虽南辕北辙,却殊途同归。对我这个爱国者和天主教徒而言,所谓法国哲学家们的作品妖言惑众,乃不祥之物……对您这个深邃的思想家和未成年人专家而言,让天真的西班牙民众此时此刻阅读这部作品,有些强人所难。”
“不合时宜。”桑切斯·特龙语气生硬地强调。
“好吧,一回事。不合时宜,为时过早……随您怎么说。身为院士,咱们就是干这个的:找到合适的形容词。问题是,无论从您的角度,还是从我的角度,卑鄙下流的《百科全书》在西班牙自由流通都不合适……恕我斗胆揣摩您的想法,您会认为:狄德罗之流的观点,即便与您的不谋而合,直接交给民众,也未免太过危险。”
此言招来桑切斯·特龙的鄙夷,他的眼神高高在上,高不可攀。
“您说危险?”
伊格鲁埃拉熟悉这副腔调,没被吓着。
“没错,我是这么说的:不但危险,简直荒唐。人是从鱼变来的,山是从海里冒出来的……简直胡说八道!”
“您不懂装懂,才叫胡说八道。”
“您别这么草率地下结论,咱们说正经的。这里需要的是中间人,艰深晦涩的大部头需要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去诠释、做导读。”伊格鲁埃拉目光歹毒,故意拍马屁,使劲拍马屁,“这样的人不用说远,您就是一个……总之,在西班牙,《百科全书》还只是青涩的葡萄,酿不成葡萄酒……我说错了吗?”
他们漫步在马约尔广场周围的银器街,此时行人稀少。瓜达拉哈拉门陷入黑暗,珠宝店早已收摊关门。垃圾堆在门廊前,等垃圾车来收,猫咪们悄悄地在里头扒拉吃的。
“堂胡斯托,这就是西班牙。这年头,要是上帝不来拯救,谁都会成哲学家。就连我认识的一些夫人也会炫耀地谈起牛顿,引用笛卡儿[56],梳妆台上放着蒲丰[57]的书,尽管只是看看插图……所有人早晚都会梳着哲学家的发型,像磨坊里的老鼠,从头到脚扑着粉,跳巴黎流行的对舞。”
“这跟《百科全书》和学院有什么关系?”
“您对巴黎购书也投了反对票。”
“我提醒您:是无记名投票。不知您为何斗胆……”
“没错,是无记名投票。可在学院,谁不知道谁啊?”
“堂曼努埃尔,这么说话很不合适。”
“绝对合适……恕我直言:这次谈话,对您对我都合适。”
有铃铛声。从邻近的圣希内斯教堂走来神父和侍童,捧着圣油和圣体,赶去主持临终忏悔。两位院士停下脚步:伊格鲁埃拉低头画十字,桑切斯·特龙不以为然。
“我的想法,您都清楚。”记者院士边走边说,“我们竟然遭遇了这场不信神、不敬神、辱骂一切传统与光荣的印刷洪流……这场浪潮企图倾覆王位与圣坛,代之以理性与自然崇拜,这些新字眼没几个人能听懂……想法一旦落到士官生、一年级学生或药店店员手里,将会引发革命与动乱,您想过吗?”
“不至于。”桑切斯·特龙一本正经地反驳,“您总是这样,言过其实,夸大其词。别忘了:我不爱看您写的文章。学院购进《百科全书》,专供院士研读。没人说会向不合适的读者开放。”
伊格鲁埃拉狐疑地笑了:
“院士?……堂胡斯托,都这个时候了,您别逗我。您和我一样了解他们,瞧不起他们。他们大多只是平庸文人,寒酸儒士,躲在图书馆里皓首穷经,两耳不闻窗外事……有些只长年纪,不长脑子,天真幼稚。多少院士能啃下伏尔泰或卢梭,不会消化不良?……这部书太有煽动性,万一落到不合适的人手里,局面可想而知,连您这种称职的哲学家也无法控制。”
最后这句话说到他心坎里了,竟让他无言以对,只能将眉头锁得更紧。在厚颜无耻的机会主义者伊格鲁埃拉面前,虚荣心是令他刀枪不入的铠甲。哲学家院士依然双手抄在大衣口袋,下巴贴在胸口上,不苟言笑,慢悠悠地往前走,一副刚正不阿的模样。记者院士在一旁继续煽风点火,穷追不舍,挥舞着双手,循循善诱。
“学院对尊贵的卡斯蒂利亚语贡献巨大,令人赞叹,”他执意往下说,“这点毫无疑问。塞万提斯、克维多、正字法、词典,还有其他……所有工作都可圈可点,值得称颂,为国家做贡献,为人民做好事……但去掺和那些哲学新思潮纯属不务正业,您同意吗?”
“可以这么认为。”桑切斯·特龙的口气软了下来。
伊格鲁埃拉满意地笑了笑,找对路子了。
“那些玩意儿根本配不上博学睿智的学院。”他乘胜追击,“人类的好色淫荡、自由思想、自大傲慢都要有底线,比如说君主制、天主教和无可辩驳的天主教义……”
桑切斯·特龙如同见到了一条毒蛇,赶紧打断他,叫道:
“比如说将罪恶的无神论者投进监牢?……先生,这腔调我熟悉,您和您那帮人成天嚷嚷。那帮老朽,头发是假的,恨不得连眉毛都是假的,指甲留得长长的,衬衫半个月换一次。好了好了,别再说了。”
记者院士谨慎起见,鸣金收兵,最好绕过敏感话题。
“好吧好吧,堂胡斯托,我道歉。我不想冒犯您,也不想跟您争辩……我了解并尊重您的想法。”
话茬一下子被“奥维多启蒙读本”接了过去:
“您连您母亲都不尊重,堂曼努埃尔……您一辈子兴冲冲地到处找柴火,去烧异教徒,就像生活在另一个世纪……带着您那帮教会神职人员,声嘶力竭地叫嚣着手铐脚镣。您的那份报纸……”
“别提了,不谈这个话题。今天,我不以审查官编辑的身份,只以朋友的身份跟您说话。”
“朋友?……老兄,别气我了,您以为我是白痴吗?”
他们在白天热闹、晚上冷清的圣费利佩台阶前停下,面前是关门打烊的卡斯蒂略书店、科雷亚书店和费尔南德斯书店。石阶上、破屋前的门廊里,蜷缩着乞丐们模糊的身影。
“我要对抗人类的敌人,即使被迫孤军奋战。”桑切斯·特龙指着打烊的书店,似乎它们是见证人,“我只以理性与进步为旗帜,我和您的思想压根儿沾不上边。”
“没错。”伊格鲁埃拉坦然面对,“我还撰文公开抨击过您,我承认,不止一次。”
“那您说说,比如在最新那期报纸上,虽然没有指名道姓……”
“好了好了。”记者院士打断他,“堂胡斯托,眼前的事都快火烧眉毛了,为了共同的利益,为了西班牙皇家学院的颜面,我打算暂时尊重您的思想,下不为例。”
“堂曼努埃尔,恕我直言,您那份狗屁不通的报纸似乎从来不要什么颜面。”
伊格鲁埃拉再次恬不知耻地笑道:
“今天随您怎么说。不过,说句体己话,您也逃不了‘虚伪’二字。”
桑切斯·特龙几乎是猛地把头抬了起来:
“谈话到此为止,晚安。”
他加快脚步,愤然离去。走得虽快,还是被伊格鲁埃拉赶上。记者院士耐心地陪他走,不说话,让他考虑。最后,桑切斯·特龙放慢脚步,停下来看着他问:
“您有何打算?”
“您不希望《百科全书》变成乱哄哄的大杂院,谁都能大摇大摆地进去,对收录的思想东摸摸、西看看。简而言之,不经过您的诠释,比如说,通过学习您那本《理性词典》……”
桑切斯·特龙上了钩,傲慢地看着他:
“这事与《理性词典》有何关系?”
伊格鲁埃拉狼一般狡猾地笑了,一击即中,分寸刚刚好。据可靠消息,桑切斯·特龙正在肆无忌惮地洗劫比利牛斯山北麓哲学家们的知识宝库。
“您的作品无疑乃旷世奇作,西班牙人写的,国人将无比自豪。咱们不需要法国佬思想家。就算是无神论、错误论,西班牙人也能自己应对……您觉得不是?”
哲学家院士的虚荣心坚如磐石,伊格鲁埃拉讥讽的口吻再次无功而返。
“那又怎样?”桑切斯·特龙只说了这几个字。
伊格鲁埃拉悠然地耸耸肩:
“我向您伸出和平的橄榄枝。”
桑切斯·特龙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反感不假,惊讶更甚:
“您想跟我合作?”
记者院士摊开手,手心朝上,表示绝无隐瞒:
“尊敬的同事,我建议咱俩休战,暂时结盟,战术需要,有百利而无一害。两个极端,握手言和。”
“愿闻其详。”
“二十八卷书不能来,连边境都不能过。必须把这趟行程给搅黄了。”
桑切斯·特龙眉头紧锁,不出声,看了他一会儿。
“怎么搅?”他疑虑重重,“学院出资,图书管理员和海军上将会说法语,兢兢业业,按照会议记录上的说法,都是好人,值得尊敬。根本无法阻止……”
“错!在我看来,办法多得很,他们难着呢!”
“比如说?”
“山高路远,”伊格鲁埃拉表情暧昧,“国门关卡,危险重重。《百科全书》被天主教会列为禁书,欧洲王室纷纷支持,法国官方明令禁止,印刷商只能或几乎只能偷偷出售。”
“风声没那么紧。”
“都一样……堂胡斯托,西班牙由此引发的争论您是知道的:宗教法庭和政务委员会开始反对,国王陛下受奸人蛊惑,最后出面干涉,同意购入……”
“您想说什么?”桑切斯·特龙听得不耐烦。
伊格鲁埃拉沉着冷静地盯着他说:
“办法只有一个:我俩联手,破坏行程。”
“我的作用是……?”
“如我一人,会被曲解为阴谋反动。有您的参与,性质会大不同。咱们可以联合力量,筹措资金……您和法国哲学家、书商等思想先进的人士素有通信往来。您在法国有很多朋友。”
“您的意思是:左右夹击?……您从您那边,我从我这边,同时发力?”
“没错。左右夹击,粉碎这次荒唐的巴黎之行。”
卑鄙与傲慢携手同行,来到太阳门,这里稍微热闹些。
一辆公共马车刚在邻近的博斯塔斯街上打烊的布店旁停下,乘客们在广场泛红的街灯下四散开去,脚夫们背着包裹、提着箱子,跟在后面。一小群闲人守着邮局门房,这个点儿,报纸快到了,有和英国交战、围困直布罗陀的新闻。
“我有一个完成任务的绝佳人选。”伊格鲁埃拉接着说,“如果您愿意加入,我再提供具体信息。总之,此人在西班牙和法国畅行无阻,为雇主们顺利完成过多项棘手的任务。”
“我猜,他是为钱。”
“不为钱,为什么?……尊敬的堂胡斯托,经验证明:有钱能使鬼推磨。我向来不信任心血来潮的志愿者,自告奋勇地做这个、做那个,不为钱,单凭良心或兴趣。兴致过了,就把你扔在一边。但是出好价钱雇的人,不管什么任务,都能踏踏实实地完成。此人就是其中一个。”
“您该不是说,咱们的同事会……”
“哦,放心!当然不会,您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他们穿过太阳门,走向停在卡雷塔斯街口的出租马车。桑切斯·特龙的家就在附近,挨着普雷西亚多斯客栈。伊格鲁埃拉跟车夫做了个手势,车夫点亮了马车灯。
“没人要伤害咱们亲爱的图书管理员和海军上将,”记者院士说,“只会设置障碍,让他们无功而返,空手而归……您意下如何?”
“可以考虑。”桑切斯·特龙小心翼翼地松了口,“找的人是谁?”
“您放心,那人很有办法,做事情也有分寸。拉波索,他叫……帕斯夸尔·拉波索。”
“您说他很机灵?”
伊格鲁埃拉的一只脚已经踏上马车。他摸摸脑袋,整整假发,油灯下,无耻的笑容也变得油腻。
“既机灵,又危险,”他说,“跟他的姓一样[58]。”
查个记录真不容易,它们密藏在学院档案室。档案员洛拉·佩曼认为:保存档案的最佳方式就是不让人查。不过,我按照规定,走完程序,取得了斗争的最后胜利,终于拿到了十八世纪的会议记录原稿。
“翻页时小心,”洛拉·佩曼认为出借档案是对自己的大不敬,“纸张不好,已经严重破损,一扯就破。”
“放心吧,洛拉!”
“都这么说……然后,该破还是破。”
我在图书馆窗前坐下,馆里有几个带桌子的小隔间,让院士们工作。我很享受这一刻。周四全会被事无巨细地记录在羊皮封面的大厚本里:字迹清晰、整洁,像出自抄写员之手,每隔一段日子,秘书去世,换人,也换字体。帕拉福斯秘书的字迹十分俊朗,尖尖的,容易识别:“皇家学院成员齐聚总部珍宝馆……”
我很失望:会议记录并不十分详细。当年,虽然卡洛斯三世推行启蒙主义政策,宗教裁判所依然一手遮天。院士们出于谨慎,落在纸上的细节越少越好。从内容上看,帕拉福斯的记录也是如此。我只找到两处相关信息,一处表明学院有意购进《百科全书》:“西班牙皇家学院全体会议以少数服从多数……”另一处提到两位当选出行的院士姓名:“很久以前得到消息,法国《百科全书》全套有售,学院决定原版购入,特此选派莫利纳和萨拉特赴巴黎办理购书事宜。”
信息虽少,却足以顺藤摸瓜。在安东尼奥·科利诺和埃利塞奥·阿尔瓦雷斯-阿雷纳斯编写的资料类图书《西班牙皇家学院院士》中,我查到了两位院士的生平,尽管没有提到巴黎之行。一位是图书管理员堂埃莫赫内斯·莫利纳,当时六十三岁,卓越的古典语言教师及文学翻译家;另一位是退役海军准将堂佩德罗·萨拉特,被同事们尊称为海军上将,航海术语专家,编纂过一本重要的《航海术语词典》。
有了这些基本资料,我开始四处活动:人名词典、埃斯帕萨出版社[59]、网络、参考书目。短短几天,我尽可能还原了两位院士的生平,内容有限。两位均为人谨慎,受人尊敬,生活平凡:一位教书译书;另一位安然退休,潜心研究航海术,终于荣升院士。有关萨拉特海军准将的参战情况,我唯一查到的是他年轻时,参加过一七四四年对英国舰队的一场恶战。任何资料都无法推翻帕拉福斯秘书在会议记录上的评价:“两个好人”。
用完饭后甜点,侍应生走过吱吱呀呀的木地板,用托盘端来一壶热气腾腾的咖啡、水、一瓶酒,外加烟具。西班牙皇家学院院长维加·德塞利亚殷勤地招呼两位客人,亲自给图书管理员堂埃莫赫内斯·莫利纳斟上满满一杯咖啡和一小杯马拉斯金酸樱桃酒,给海军上将萨拉特斟上一指宽的麝香葡萄酒。萨拉特的生活在学院院士中出了名的简朴,他只吃了点蒜爆羊肉,喝了点梅迪纳·德尔坎波葡萄酒。三人围坐在金泉客栈[60]小餐厅的桌旁,窗户开着,能看见敞篷马车和行人在圣赫罗尼莫街上来来往往。
“旅途凶险,无须赘述。”维加·德塞利亚说,“两位深得学院及同事之信任……特备薄酒,略表谢意。”
“众人祈盼,”图书管理员回答,“不知我俩能否担此重任。”
维加·德塞利亚做了个信任、得体、充满情感的手势。
“对此,我深信不疑。”他想鼓舞士气,“无论是您,堂埃莫赫内斯,还是海军上将先生,都会圆满完成任务……我百分之百确定。”
说完,他俯下身,将哈瓦那雪茄凑到侍应生刚端来的烛火上。
“百分之百确定。”他靠回到椅背上,又说一遍,笑着喷出一团蓝色的烟。
图书管理员堂埃莫赫内斯·莫利纳——信得过的朋友会斗胆叫他堂埃梅斯——心里没底,礼貌地点点头。他矮胖,厚道,丧偶五年,是卓越的拉丁文学者,教授古典语言。他所翻译的普鲁塔克[61]的《希腊罗马名人传》是典雅文学西语译本史上的一座丰碑。他不修边幅,上衣肘部磨得发亮,沾着巧克力汁,翻领上沾着鼻烟丝。然而,和为人相比,这些都算不了什么。他备受同事爱戴,不仅奉献私人藏书,供大家使用,还自掏腰包,在古董书店购买珍本或其他有用的版本,买了就买了,总是忘记报销。和院长等其他院士不同,他不戴假发,不扑粉。短发剪得十分糟糕,黑发中已有几条银丝。他胡须浓密——每天修剪两遍方能保持整洁,可惜他做不到——映黑了整张脸。栗色的眼睛十分和善,多年读书,用眼过度,看世界的目光有些糊涂,有些惶恐,但很有涵养。
“院长先生,我们会尽力。”
“对此,我深信不疑。”
“我对上将先生十分信任。”图书管理员又说,“他走南闯北,博闻广见,还会说一口流利的法语。”
海军上将一如既往地端坐在椅子上,腰板挺直,军姿标准。他双手扶桌,微微颔首。笔挺的黑色燕尾服,配漂亮的真丝宽领结,更需他抬头挺胸。如此考究,与图书管理员的邋遢对比鲜明。
“法语您也会说,堂埃莫赫内斯。”他直截了当地指出。
图书管理员谦虚地摇摇头。维加·德塞利亚吞云吐雾,赞赏地看着海军上将。他欣赏这位老兵,尽管和几乎所有院士一样,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堂佩德罗·萨拉特·伊克拉尔特孤僻怪异的个性并非空穴来风。他是皇家海军退役准将,编纂了一部杰出的《航海术语词典》。他又高又瘦,英俊忧郁,一板一眼,几乎不苟言笑;头发灰白,有点长,开始稀疏,用塔夫绸带子扎了个短马尾;脸上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淡蓝色的眼眸,十分澄澈,说话时盯着对方,时间一长,会让人惴惴不安,甚至气急败坏。
“那不一样。”堂埃莫赫内斯反驳道,“我只是理论上会,能看懂。拉丁文穷尽了我一生的精力,让我无暇钻研其他学科。”
“可是,图书管理员先生,您可以流畅地阅读蒙田和莫里哀,”维加·德塞利亚说,“和阅读恺撒或塔西佗不相上下。”
“看是一回事,流利地交谈是另一回事。”图书管理员谦虚地说,“堂佩德罗和我不同,他经常操练:和法国舰队航行时,他有太多的机会说法语……当然,这也是他当选前往巴黎的原因之一。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选我?”
院长开怀大笑,理由显而易见,还非要他说出口,真是痛苦。
“因为您是好人,堂埃莫赫内斯。”他解释道,“您为人谨慎、受人尊重,是学院称职的图书管理员,跟咱们的上将先生一样,值得信任。院士们选择相信两位,完全正确……哪天走,决定了吗?”
维加·德塞利亚看看这位,又看看那位,给予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关注。他很细心,也很热心。待人处事的小节,在举手投足间,表现得自然而然。因此,卡洛斯三世陛下才会视他为心腹,将清理、修复并创造卡斯蒂利亚语——外人称之为西班牙语——这一辉煌重任交到他手里。传言道:为了表彰他所作出的贡献,将授予他金羊毛骑士勋章。
“旅行准备事宜,我直接拜托给了海军上将先生。”图书管理员说,“他是军人,在置办用品方面经验丰富,冷静沉着。这些事情,我并不擅长。”
院长大人转向堂佩德罗·萨拉特:
“上将先生,您有何打算?”
堂佩德罗·萨拉特将一根指头放在桌上,另一根指头放得远一些,目光从这根指头扫到那根指头,似乎在海图或地图上估算距离:
“走最近的官道,有驿站的:从马德里经巴约纳,前往巴黎。”
“估计有三百里[62]……”
“据我计算,共两百六十五里,”佩德罗·萨拉特从技术角度冷冰冰地纠正道,“差不多要走一个月,单程。”
“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估计两个礼拜可以准备停当。”
“行,我也来得及筹措资金。算过需要多少钱吗?”
海军上将从上衣袖口贴边里掏出一张对折再对折的纸,摊开,使劲抚平,放在桌上。满纸的数字,手写体,横平竖直,整洁清晰。
“除了《百科全书》的书价八千里亚尔[63],我估计:住宿交通五千里亚尔,驿站通关每人三千里亚尔。这是明细单。”
“花费不多。”维加·德塞利亚仔细看着明细单,由衷的敬佩。
“足够了。除了生活必需,我没考虑别的开销,学院也容不得浪费。”
“您不希望口袋里……”
海军上将澄澈的眼眸高傲地接住了维加·德塞利亚的目光。院长盯着他脸上一小道横着的伤疤,从太阳穴到左眼皮,在皱纹中若隐若现。尽管海军上将对此只字未提,院士们都说这是他年轻时参加土伦海战被木头扎的。
“院长先生,我代表我自己,不代表堂埃莫赫内斯。”海军上将说道,“口袋里装多少钱,是我的事。”
维加·德塞利亚吸了口雪茄,看了看图书管理员。堂埃莫赫内斯含笑点了点头。
“我完全相信上将先生算的明细账。”他说,“如果他身为海军将士,可以接受斯巴达式的节俭,我的生活也无须太多。”
“行。”院长先生表示同意,“几天后,出纳会给你们一笔现金,路上用;其余款项开具信用证,到巴黎范登-伊韦银行支取,那家银行信得过。”
海军上将伸出食指,以军人的姿态指向明细单。
“每个里亚尔的用途都会入账,”他的口气十分严肃,“并附相关单据。”
“亲爱的朋友……对你们两位,我觉得账没必要做得那么细。”
“一定要,我坚持。”海军上将的口气依然生硬,食指依然指向明细单,似乎这关乎个人名誉。维加·德塞利亚注意到他的指甲,短短的,修过,堪称完美,和邋遢的图书管理员又长又脏的指甲有天壤之别。
“行。”院长大人表示同意,“不过,有个问题需要考虑:普通驿站的设施很不完善,没有多少公共马车能走完全程,路又特别难走。恕我直言,两位已经过了骑骡子赶路的年龄……咱们都过了。”
院长开了个小小的玩笑,堂埃莫赫内斯善意地笑了,海军上将并不为之所动。就个人而言,甚至就年龄而言,堂佩德罗·萨拉特魅力犹存。他身材很棒,衣服特别合身,人又干净清爽。院士们猜他六十到六十五岁,尽管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几岁。
“回程要带书,”海军上将说,“更麻烦。二十八卷大厚本,很沉,要寻找合适的交通工具,还要根据情况,疏通海关什么的。不护送、直接邮寄的话,不妥。”
“肯定需要一辆马车。”维加·德塞利亚想了想,建议道,“最理想的是:专用马车,专供两位使用。套马,不套骡子,马腿脚灵便,跑得更快……”说到这儿,他想想费用,脸一沉,“不知道有没有可能。”
“您别担心,我们就走普通驿站。”
院长又想了想。
“我有一辆英式马车,”他说,“套马完全没问题,或许,可以供两位使用。”
“您真是太慷慨了,不过,我们会想办法应付……您说呢,堂埃莫赫内斯?”
“那当然。”
院长大人能想象出他们各自想办法应付的情形。图书管理员本来就是大好人,路途艰辛,他能忍则忍,顺便开开玩笑,幽默感不会丢,希望也不会丢。而坚忍不拔的海军上将依然会外表一丝不苟,严守军纪,走过一个个没完没了的驿站,栖身于又脏又破的客栈,咽下干鳕鱼炖鹰嘴豆,风尘仆仆,随时应对突发状况。
“两位还需一名家仆。”
堂埃莫赫内斯惊讶地看着他:
“您说什么?”
“一名仆人……做些杂事。”
对视的眼神有些尴尬。维加·德塞利亚知道堂埃莫赫内斯的生活一团糟。家中有位老仆,从妻子在世时用到现在,饭菜做得不好,主人照顾得也不周。堂佩德罗·萨拉特正相反。他没成家,从皇家海军退役后,一直跟两个姐妹住在格拉西亚骑士街。姐妹们也没嫁人,年龄相仿,外表相似,两个女人全心全意地照顾他一个。每周日都能看见他们仨在家附近的普拉多大街榆树下散步。有了家中女眷的细心呵护,没有哪个院士像他那样穿得既朴素又高贵:深色上衣——姐妹们亲自打样,看着裁缝做的——蓝色、灰色或黑色细呢,完美贴合海军上将瘦高的身材;坎肩和及膝短裤堪比任何一位法国贵族;长袜同样无懈可击,无一丝褶皱或织补过的痕迹;衬衫和领结熨得笔挺,连阿尔瓦公爵[64]见了,也会嫉妒得脸色发白。
“我可以找个家仆,陪同两位前往。”维加·德塞利亚建议道。
“工钱怎么付?”堂埃莫赫内斯有些不安,“不知上将先生什么意见,可是我……”
海军上将不高兴地皱了皱眉。显然,出于教养和个性,他不想谈钱。尽管穿着考究,他并不富裕。维加·德塞利亚清楚:他家祖上几乎没留下什么钱,堂佩德罗·萨拉特和两个姐妹只能靠积蓄、准将退休金和其他微薄的收入勉强度日。如今的西班牙糟透了,不公正的现象永远消除不了,拖欠工资,老兵连退休金都无法按时领到,不少人在穷困中死去。
“我都说了,是我家仆人,临时借给两位。”
“院长先生,您真是太好了,”堂埃莫赫内斯说,“太周到了。可我觉得没必要……上将先生,您说呢?”
堂佩德罗点了点头,断然拒绝:
“这种奢侈,咱们无须享有。”
“听你们的。”维加·德塞利亚说,“不过,我出马车和车夫,我会找个牢靠的人。这点,两位就不必跟我争了。”
堂佩德罗又点了点头,没吭声,表情十分严肃,跟平常一样,琢磨不透,有点淡淡的忧伤。院长大人心想:也许海军上将有点担心。生活在见证奇迹的时代,出一趟远门,冒一点风险,肩负着古怪而又神圣的使命:将世纪的光芒与智慧带回到西班牙知识界那个卑微的角落——皇家学院。这项使命将由两位道德高尚、勇于挑战的好人来完成,他们将行走在日渐动荡的欧洲大陆,古老的王国们摇摇欲坠,一切都变得那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