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故居的忧伤
听了财神庙住持老僧的一番话,特别是屯堡驿站司茶阿婆口中的许多关于沈家沈大富的传奇故事,朱瞻基一行人,尤其是沈海波对寻访先祖沈万三在屯堡的踪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们起身谢过阿婆,沿着她指引的路线向沈万三故居而去。
走过静默无人的演武堂,便是酒香弥漫的自酿米酒作坊,隔着大老远就能闻到空气里的那一股股清新中掺合着浓郁扑鼻的酒的芳香,那缕缕酒香似无形中渗透进人的心底,使人惊愕渴望,让人感叹赞美。这古法酿制的屯堡美酒,犹如从嗅息间慢慢融入到源远流长的淳朴纯正的血脉里。
倾城吸了一口这醉人的酒香,不禁回头与无情、无心笑叹:
“还真是酒香不怕巷子深啊!”
沈宅位居离屯堡古镇大门不到二十丈远的道路旁,是一栋风雨斑驳已显陈旧和孤寂的石木结构的宽阔四合院,带天井和东西厢房,有着精致的花格窗,跑马楼,雕花大梁,与江南民间的常见大宅院并无二样。
望着这所颇具匠心和气度的深宅大院,沈海波浮想联翩。透过时光,仿佛看得见当年这所宅院的光鲜靓丽,沈富、沈金、沈茂、沈旺、沈春鸿、沈香保、沈至、沈斌,几位先祖在这里进进出出忙忙碌碌,家仆和客商云集川流不息。他也料得到,随着岁月风雨的侵袭,这所宅院也许终将有如沈家那样荒寂凄迷,成为断壁残垣朽木废瓦,不复往日的辉煌。
“各位是来找沈管家的吧?”
忽然,由于看到有几位陌生的男女走进沈宅,邻家一蓝衫老叟笑眯眯得进来,操着一口凤阳乡语打招呼问道。沈海波方从沉浸的遐想中回过神来,忙对老者拱手见礼答言:
“哦,老人家,晚辈是从南京游学到此,慕名一观沈宅,打扰了。不知这宅里现时可有人住?”
老叟一笑:
“呵呵,这门开着,怎会没人,沈家的老管家沈森住在这里,他不在就是去前面学屋了吧?”
说完扬起苍白的胡须,用手一指,:
“你们沿着这条朝南的小路一直走就会找得到,他约莫着是在那里忙呢。”
踏着石板路,经过一条小河,精巧的拱桥横卧其上,桥上有一小石门,栏杆上刻有一些似龙非龙的花纹。朝南一直走,没走多远,就听见了一阵朗朗的读书声。细听,读的却不是四书五经,而是楚国范蠡的《陶朱公生意经》:
“生意要勤快,切勿懒惰,懒惰则百事废。
接纳要谦和,切勿暴躁,暴躁则交易少。
价格要定明,人弃我取,人取我予。
切勿含糊,含糊则争执多。---”
朱瞻基等人不觉一怔,这屯堡私塾学屋的学童,竟然学的是商业贸易?
五十多岁的老管家沈森已不复当年,高高的个子憔悴枯瘦,看上去满面的沧桑。闻听有人来访,急忙出迎,恭请众人入客厅奉茶。待得知沈海波竟就是沈旺之孙时,激动的热泪盈眶,倒头便拜,言称:
“主子在上,家奴沈森见过小主人!”
沈森是家生子出身,家里自打从爷爷沈木那辈起就改了姓卖身给沈家做奴仆。沈家老爷沈万三待人宽厚,看重沈木的忠诚勤劳,提拔他做了管家。可从此不管沈万三到了哪里,沈家是兴旺还是获罪流放,沈森父子都不离不弃侍候在身旁。这管家的身份和重任,也一直从爷爷沈木延续到父亲沈林直到自己。这些年虽然不见主子,沈宅的一切事情都是沈森在看管,在外人眼里他好像就是沈宅的主人,但沈森心里没有忘记,他记得自己永远是沈家的奴仆。如今乍闻得老爷的重孙来到面前,惊喜的用衣袖擦着泪水,亦喜亦悲,难以言状,泣声又道:
“自打老爷故去后,多少年了,沈森盼沈家主人回归如盼星星盼月亮。今日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皇天不负苦心人,老爷泉下有知定会欣慰。”
“请起,快快请起!老管家不必多礼!”
沈海波躬身立即将沈森扶起,让他在椅子上坐下,询问起沈森的家庭近况,得知沈森有老妻杜氏和三个儿子。老爷沈万三当年出家时对老管家和家里的几个仆人都做了适当的安置,以保他们衣食无忧。老爷虽然把大部分财产都捐给了屯堡,但还是给沈森留下了一间银器铺,一家贸易货栈,以供管家和家仆们经营,用于生活和继续延师开办屯堡私塾学屋的费用。这几年沈森年纪大了,身子也不好,大儿子便接替了贸易货栈的活计,几天前跟着马帮沿着茶马古道去内地运货去了。沈森的两个小儿子年纪还小,也在这所学屋里读书。妻子杜氏帮着照顾学屋里孩子们的饮食和来去的安全,除了沈森仍住在沈宅值守以外,全家都生活在这学屋楼下的院子里。
走进二楼的学屋,这是一个大间,有七张方桌子,都是以坚固的松木打造,还散发着原松木的清香,二十几个孩子围着桌子坐,有七八岁的,也有十四五岁的年龄不一,像许多乡村私塾学堂一样,他们的学习层次不同,需要先生分别教授。学童们每天只是上午来上课,午饭后放学回家还要帮助家里大人干些农活和其他劳动。
教书先生姓王,青衣小帽,为人方正,看上去有些年纪了,是一位屡试不第的老秀才。朱瞻基上前攀谈拱手相问:
“老先生,请赐教,本学屋的学童为何与其他不同,要学习经商贸易,教授生意经呢?”
王先生笑了笑,慨然解释说:
“不为何,这只是多年以来沈家办学的习惯。屯堡人对读书写字的用途有各自不同的见解,他们更偏重于实用,认为读书做官并不是最佳的追求和目标。因为入仕难,做官难,做官的一个做不好,就有被砍头或者被削成几千片,还有株连九族的风险,这是一个普通百姓难以承受的。”
王先生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又说:
“学习经商贸易的生意经,学做账珠算有什么不好?这个用得着,是孩子们以后谋生的本领。皇帝以为天最大,可民以食为天。本学屋只是因需施教,适者生存而已。”
“嗯,还有这般道理?---”
朱瞻基蹙眉无言,只是点头,躬身揖手道:
“谢王先生!受教了!”
也许是平日里满满自信的王先生在孩子们面前尊尊教诲惯了,习以为常,他可没有意识到站在他面前的这位富家公子哥样的年轻人,竟然是未来的皇帝,当朝的皇太孙。别看他只是一个落第的秀才,但数十年寒窗苦读,自恃满腹诗书,不管是何样的翩翩富家公子,甚至官家那些鲜衣怒马风流无限的纨绔子弟,还真是没有放在他的眼里。王先生没有理会朱瞻基的谦虚大度,他只管扬起脸傲气的鼻孔朝天径自姗姗而去。
那边沈海波正随后跟着老管家沈森向门外回廊走去,似是随意的问了一句:
“先祖当年出家后,可曾经又与老管家见过面?”
闻言,沈森站住脚,怔怔地盯住沈海波看了半晌,缓缓言道:
“见过---,我不放心老爷,后来几次上山去看望他,给他送些衣食。张三丰让他出家本意是躲避风险去的,谁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老爷最终还是没能躲过这一劫。”
“他是怎么去世的?”
沈海波又问。
沈森叹息一声低下了头,面色阴沉凄苦地说:
“唉,可怜,苍天无眼啊!老爷,他是伤心而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