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童年(7)
这些衣冠楚楚的体面人教导人要有礼貌、节制、理智,这种人的形象怎么过渡到两个面对面赤身裸体的动物形象呢?成年人自己在动摇根基,抹黑天空。孩子往往固执地拒绝丑恶的发现,宣称“我的父母不做这种事”。或者力图给性交一种合乎礼仪的意象:“想要一个孩子的时候,”一个小姑娘说,“就到医生那里;脱光衣服,蒙住眼睛,因为不应该看;医生将父母亲贴在一起,帮助他们,把事做好。”她把做爱变成外科手术,无疑令人不快,但就像在牙医那里看病一样是体面的。尽管拒绝和逃避,但不安和怀疑还是钻进孩子心里,会产生一种像断奶一样痛苦的现象,这不再是让孩子摆脱母体,而是孩子周围的保护世界崩溃了;孩子的头顶上没有屋顶,孩子被遗弃了,面对黑茫茫的未来孑然一身。增加女孩子焦虑的是,她不能正确地勾勒压在她身上的这种朦胧诅咒的轮廓。得到的信息是不一致的,书上所说的互相矛盾;甚至专门的陈述也消除不了浓重的暗影;提出了上百个问题:性行为痛苦吗?还是美妙的?要进行多久?五分钟还是一整夜?有时可以读到,一个女人在一次交欢中变成了母亲,而有时经过几小时的肉欲,她仍然不怀孕。人每天都“干这种事”吗?还是只偶尔为之?孩子想通过阅读《圣经》、查阅词典、询问同学去了解情况,在黑暗和厌恶中摸索。在这方面,李普曼医生进行的调查很有趣;下面是接触到性启蒙的几个少女给他提供的一些回答:
我怀着模糊而古怪的想法继续徘徊。无论我的母亲,还是女教师,没有人提到这个问题;任何一本书也没有深入谈论这个问题。逐渐在性行为周围编织出一种危险的神秘和丑陋;起先,性行为在我看来是这样自然。十二岁的大女孩用粗俗的玩笑,在她们和我们班上的女同学之间设立一座桥梁。这一切仍然这样模糊和令人厌恶,我们争论孩子是在哪里形成的;是不是在人身上这种事只发生一次,因为结婚要这样喧闹一番。我十五岁时来月经,让我又一次惊讶。轮到我可以说被带往这个行列中去……
……性启蒙!这个说法在我父母家里是不许提到的!……我在书中寻找,但我苦恼不安,激动恼火地寻找,却不知道怎样找到遵循的途径……我常常到男校去,对男教师来说,问题似乎并不存在……霍尔朗的著作《小男孩和小女孩》终于告诉我真相。我的厌烦和难以忍受的过度激动烟消云散了,虽然我非常不幸,需要很多时间才能承认和明白,只有性欲和肉欲才构成真正的爱情。我的性启蒙有几个阶段:一、最初的问题和几个模糊的概念(根本不能令人满足)。从三岁半到十一岁……对我在随后几年中提出的问题没有回答。当我七岁时,我在喂雌兔时,突然看到在它身下有几只光溜溜的小兔子……我的母亲对我说,动物和人的幼体,都在母体内长大,从胁部出来。从胁部出生我觉得不合情理……有个带孩子的保姆告诉我许多关于怀孕、月经的事……最后,我的父亲回答我向他提出的关于他的真实作用的问题时,用了花粉和雌蕊的含糊说法。二、几次亲身对性启蒙的尝试(十一至十三岁)。我找到一本百科全书和一本医学著作……这只是理论上的知识,用的是古怪的大字眼。三、获得一些知识(十三至二十岁):(一)在日常生活中;(二)在科学著作中。
我八岁时常常和一个同龄男孩玩耍。有一次,我们谈到这个问题。由于我的母亲告诉过我,我已经知道,一个女人在体内有许多卵子……每当母亲感到有强烈愿望时,孩子便从其中一个卵子中生出……我给小伙伴作这样的解释时,从他那里得到这个回答:“你是十足的傻瓜!当我们的肉店老板和他的妻子想要一个孩子时,他们就上床,他们做缺德的事。”我感到很气愤……我们当时(大约十二岁半)有一个女仆,她告诉我们各种各样的丑事。我没有对妈妈透露过一句,因为我感到羞耻,但我问她,女人坐在男人膝上是不是会有一个孩子,她尽可能清楚地给我解释这一切。
孩子从哪里出来,我在学校里知道了,我感到,这是可怕的事。但他们怎样来到世上?我们俩有一个可以说可怕的想法,尤其是在这件事之后:一个冬天的早晨,天还是漆黑的,我们一起遇到了一个男人,他向我们露出他的性器官,走近我们时对我们说:“你们不觉得嚼起来挺好的吗?”我们俩的反感难以想象,恶心得要命。直到二十一岁时,我仍然设想孩子是通过肚脐来到世上的。
一个女孩把我拉到一边,问我道:“你知道孩子是从哪里出来的吗?”最后,她斩钉截铁地说:“天哪!你真蠢!孩子是从女人的肚子里出来的,要让孩子来到世上,她们就要和男人做非常恶心的事!”然后,她更加详细地向我解释这种恶心的事。我的脸完全变色,绝对不肯相信会有这种事。我们和父母睡在同一个房间……后来有一夜,我听到我原以为不可能的事发生了,于是我感到羞愧,是的,我为父母亲羞愧。这一切使我变成了另一个人。我感到可怕的精神痛苦。我认为自己是一个彻底堕落的人,因为已经知道了这种事。
必须说,甚至连贯的教育也不能解决问题;即使父母和老师真诚,也不可能把性体验诉诸文字和概念;只能在经历性体验中去理解它;凡是分析,即使是最严肃的,也有可笑的一面,无法显示真相。从花的授粉、鱼的授精,到鸡、猫、羊的交配,一直到人类的情爱,都可以从理论上阐明生殖的神秘,情欲和性爱的神秘是完整的。怎样向一个尚无情欲的女孩解释,抚摸或者接吻会产生快感呢?家里人给予和接受亲吻,有时是吻在嘴唇上,为什么在某些情况下黏膜的接触会产生昏眩呢?这就像对盲人描绘色彩。只要缺乏兴奋的直觉,缺乏给予性欲功能以意义与统一的欲望的直觉,它们的各种因素就显得令人不快和怪异。尤其是,当女孩明白她是处女、是封闭的,要变成女人就必须让男人的性器官插入体内时,她会反感。由于裸露癖是一种很广泛的反常表现,许多女孩看到过阴茎勃起;无论如何,她们观察过动物的性器官,遗憾的是,马的性器官常常吸引她们的目光;可以设想,她们对此感到恐惧。害怕分娩,害怕男性性器官,害怕威胁着已婚者的“发作”,对下流行为的厌恶,对毫无意义的动作的嘲笑,这一切往往导致女孩宣称:“我永远不结婚。”[52]这是对痛苦、疯狂、淫邪最明确的防卫。人们徒劳地向她解释,到那一天,她会明白无论破坏童贞还是分娩,都不是那么可怕,千百万女人都忍受得了,也都好好的。当一个孩子担心外界事件时,向她预言以后她会自然而然接受的,并不能让她摆脱恐惧,她所恐惧的是自己在未来会异化了,迷途了。毛毛虫变成蛹,再变成蝴蝶,使孩子心里产生不安:在长眠之后,还是同一条毛毛虫吗?它在闪光的翅膀下面认得出自身吗?我认识一些女孩子,看见蛹使她们坠入惶乱的幻想中。
然而,变形在进行。女孩自身不了解变形的意义,但是她意识到,在她同世界、同自己的身体的关系中,有某样东西正在突变,她对不久以前无动于衷的接触、味道和气味十分敏感;她的头脑里掠过古怪的意象;她认不出镜子中的自己了;她感到自己“很古怪”;这就是理查德·休斯[53]在《牙买加的旋风》中描绘的小艾米莉:
艾米莉为了凉快,坐在没到肚子的水里,几百条小鱼用好奇的嘴搔痒她每一寸身体;简直是毫无感觉的轻吻。最近,她憎恶别人触摸她,这令人讨厌。她不能再忍受下去,她从水里出来,穿上衣服。
甚至玛格丽特·肯尼迪笔下随和的泰莎也感到这种古怪的紊乱:
她突然感到深深的不幸。月光从打开的房门涌进来,她的眼睛盯住被月光一分为二的厅堂的黑暗。她忍受不住。她一跃而起,发出夸张的轻轻的叫声:“噢!我多么憎恨全世界!”她于是跑到山里藏起来,惊恐而愤怒,受到似乎充满宁静的屋子的沉郁预感的追逐。她在小径中踉踉跄跄,又开始喃喃自语:“我想死,我想死掉。”
她知道,她并不希望自己成为所说的那样,她压根儿不想死。但她话语的激烈似乎使她满足……
在上面所引的卡森·麦卡勒斯的作品中,对这不安的一刻有长篇描写。
正是在夏天,弗兰淇对自己是弗兰淇而感到恶心、疲惫。她憎恶自己,她变得飘忽不定,成了一个在厨房里逛来逛去、什么也干不了的人:又脏又饿,又可怜又忧愁。她还是一个有罪的女人……今年春天是一个没完没了的古怪的季节。事物开始改变,而弗兰淇不明白这种改变……在绿树和四月的鲜花中有某种东西使她变得忧愁。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忧愁,但正由于这古怪的忧愁,她觉得自己本该离开城市……她本该离开城市,跑到远方。因为今年滞留不去的春天懒洋洋的,甜蜜蜜的。漫长的下午慢慢流逝,春天绿色的温柔令人心碎……许多东西突然令她想哭。有时,一大清早,她走到院子里,久久地待在那里,凝望黎明;仿佛一个问题在她心里出现,而天空不予回答。以前她从来没有注意到的事物:晚上她散步时望见的屋里的灯火,从一个死胡同里升起的陌生的声音,开始触动她。她望着灯光,倾听声音,内心有样东西在等待中绷紧了。但灯光灭了,声音沉默了,尽管她等待,这就是一切。她担心这些东西让她突然寻思自己是谁,她在这个世界上要变成什么,为什么她待在这里,正在望着灯光或者在倾听,或者在注视天空,独自一人。她害怕起来,她的胸脯奇怪地抽紧了。
……她在城里漫步,她看到和听到的东西似乎没有完结,她身上有着这种不安。她匆匆地做某件事,但这绝不是本该要做的事……在这个季节漫长的黄昏之后,她在全城大步走着,她的神经像忧郁的爵士乐音符在颤动,她的心变得僵硬起来,仿佛停止跳动。
在这不安时期中发生的事,就是这孩子的身体变成女人的身子,开始有肉感。除非腺的功能发育不良,仍然停留在孩子阶段,大约在十二三岁时,青春期的危机开始了。[54]这个危机在女孩身上比在男孩身上要早开始得多,带来重要得多的变化。女孩不安和沮丧地面对它。正当乳房和体毛开始发育时,会产生一种感情,这种感情有时变得自豪,但起初是羞耻;突然,孩子表现出羞耻心,她拒绝赤身裸体,即使是面对她的姐妹们或者对她的母亲亦然,她怀着惊讶与恐惧观察自己,焦虑地窥测这坚硬的乳核在乳头下出现,在肿胀,有点儿疼痛,而在不久以前乳头还像肚脐一样无伤大雅。她不安地感到,自己身上有一个容易受伤的地方,无疑,这种伤痛比起灼伤和牙痛是很轻微的;但是,不管是受伤还是生病,疼痛总是不正常的;而年轻的胸脯通常汇聚着某种无声的怨恨。有样东西正在掠过,这不是一种病,而是意味着生存的法则本身,但却是斗争和撕裂。当然,从出生到青春期,女孩长大了,不过她从来没有感到自己长大,日复一日,她的身体向她呈现出一件准确而完成的东西;如今,她“发育了”,这个词本身令她害怕;生命现象只有在找到平衡和具有一朵鲜花、一头毛皮光鲜的动物的凝固面貌时,才令人放心;但在胸脯发育时,女孩感到这个词的模棱两可:活生生。她既不是金子,也不是钻石,而是一个古怪的、活动的、不确定的物质,在这物质的中心,正在进行不纯的炼金术。她习惯披长发,飘拂如一束细丝,但在腋下和肚子下部新生的体毛,让她变成动物或者海藻。不管她是不是预先知道,她在这些变化中都会预感到让她脱离自身的最终目的;她被抛入超出自身生存时刻的生命循环之中,她猜测到使她注定属于男人、孩子、坟墓的附属性。乳房就本身而言,显得像无用的、不得体的增生。手臂、大腿、皮肤、肌肉,甚至人坐在上面的圆滚滚的臀部,一切至今都有明显的用途;只有被确定为小便器官的性器官有点暧昧不清,但它是隐秘的,他人看不见。乳房展现在羊毛套衫、罩衫下面,小姑娘与自身混同的这部分身体,显现为肉体;这是他人观察和注意的对象。有个女人对我说过:“我穿了两年短披肩,遮住我的胸脯,我感到非常难为情。”另外一个女人说:“我还记得与我同龄的一个女友,比我更早发育,她弯下腰来拣球时,我通过她的胸衣缝隙看到两只已经很沉重的乳房,这时我感到奇怪的慌乱,看到这个如此接近我的身体,我的身体就要按这模样长成,我为自己感到脸红。”另外一个女人对我说:“十三岁时,我穿着短裙,光着大腿散步。有个男人笑着指出我的腿肚长得太鼓出。第二天,妈妈让我穿上袜子,加长我的裙子,但我永远忘不了别人观察我使我突然感到的打击。”女孩感到她的身体摆脱了她,它不再是她的个体性的明晰表现;它变得陌生;同时,她被他人当做一件东西把握,在街上,别人盯住她看,开始评头论足;她想隐没不见;她担心变成肉体,担心显露她的肉体。
这种厌恶在许多少女身上表现为希望变瘦,她们不再想进食;如果别人强迫她们吃,她们会呕吐;她们不断注意自己的体重。另一些少女变得病态地胆小,走进客厅或者上街是一种酷刑。有时由此而产生精神病。一个典型的例子是,雅内[55]在《困扰和精神衰弱症》中,以娜嘉的名字描绘的病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