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性II:实际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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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少女(7)

当家里的气氛变得过于阴云密布时,安布尔的神经紧张到要绷断。于是,她越过山冈走到森林里去。她觉得,当多默的居民生活受到法律的控制时,森林却只靠即兴来生存。由于在自然界的美景中苏醒了,她对美有特殊感受。她开始看到相同性;大自然不再是一个个细小的部分的偶然汇集,而是一个和谐体、一首严峻壮丽的诗。美在这里凌驾一切,有种甚至不是来自花朵或星星的光在闪烁……一阵轻轻的、神秘的和迷人的震颤,仿佛穿过整座森林的光一样掠过……安布尔出现在这个绿色世界中,有着某种宗教仪式的意味。在一个万籁俱寂的早晨,她爬上“鸟园”。这是她常常在郁悒不乐的一天开始之前所做的事……她在鸟儿世界的无序中汲取某种安慰……她最后来到“高林”,马上被美迷住了。对她来说,同大自然的交谈十足像一场战斗,好像有一种心情这样说:“我不会让你走,直到你为我祝福……”她靠在一棵野苹果树的树干上,透过内在的听觉突然感受到那么活跃而强烈的树液上升,她设想好像海潮澎湃。然后一阵微风从树的一簇簇花朵下掠过,她重新感受到声音的存在、树叶古怪的话语声……每片花瓣、每片树叶,她都觉得好像在低吟乐曲,令她回忆起她来自的深处。这些微微隆起的花,她觉得每一朵都充满因其脆弱而难以承受的回声……从山冈之顶,飘来一阵香气,潜入树枝中间。有形而且知道形状要消亡的事物,面对掠过这儿、无形和难以名状的东西,瑟瑟发抖。这样,森林不再是一个普通的集合体,而是一个像星云一样光辉的整体……她在这持续不变的存在中拥有自己。正是这个吸引着安布尔,在这大自然鬼怪出没的地方,她生出好奇心,气都接不上来。这使她待在古怪的着迷状态中,一动不动……

像艾米莉·勃朗特和安娜·德·诺阿耶这样不同的女人,在她们的青年时代—然后延长至一生—经历过同样的激情。

上述引文清楚地表明,少女在田野和森林里得到怎样的慰藉。在家里,母亲、法律、习俗、惯例处于支配地位,她想摆脱这往昔;她想轮到她成为至高无上的主体,但是,从社会方面来说,她只有成为女人才能踏入成年人生活;她用退让为自己的解放付出代价,而处在植物和动物当中,她是一个人;她同时从家庭和男性中解脱出来,成为一个主体,一个自由人。她在森林的隐秘中找到自己心灵孤独的形象,而在平原的广阔地平线中找到超越性的感性形象;她本身是这片无垠的荒原、这高耸入云的山顶;这些通向未知的未来之路,她可以走下去,也将走下去;她坐在山冈顶上,拥有世上所有的财富,这财富就在她脚下,供她获取;通过水流的颤动、光线的颤抖,她预感到快乐、眼泪、她还不知晓的狂喜;池塘的涟漪、阳光的斑斑点点,对她隐约地预示了未来的情感历程。气味、颜色说着神秘的语言,其中一个词凸显出来,压倒一切:“生命”一词。生存不仅是写在区政府登记册上的抽象命运,它还是未来和肉体财富。拥有一个躯体,不再显得是一个可耻的污点;少女在母亲注视下放弃的这些欲望中,认出在树木中上升的树液;她不再是被诅咒的,骄傲地承认与树叶和鲜花有亲缘关系;她揉碎花冠,知道有朝一日一个活生生的猎物会把她的空手心塞满。肉体不再是污秽的,它是欢乐和美。少女和天空、大地融为一体,是激活和激励世界的难以分辨的气息,她是每一根灌木;她是植根于土地的个体和无限的意识,同时是精神和生命;她的在场就像大地本身一样是专横的、高奏凯歌的。

她有时越过自然,寻找更遥远、更光辉夺目的现实;她准备消失在神秘的迷醉中;在信仰的时代,大量年轻女人请求天主填满她们存在的空无;锡耶纳的圣凯瑟琳和阿维拉的圣德肋撒的使命在很年轻时便显现了。[34]贞德是一个少女。其他时期,人性显现为最高目的,于是狂热信仰适应确定的计划,但正是早年的绝对愿望在罗兰夫人、罗莎·卢森堡身上产生使她们的生命赖以生存的热情。少女在奴役状态中,在匮乏中,从彻底的拒绝中可以汲取到最大的勇气。她遇到了诗意,她也遇到了英雄主义。要承受她未能融入社会这个事实的方式之一,就是超越狭隘的视野。

有些女人天性的丰富和力量,在时机有利时,曾使她们将青年时代充满热情的计划延续到她们成年人的生活中去。但这是一些例外。乔治·艾略特让麦琪·塔利弗[35]死去、玛格丽特·肯尼迪让泰莎死去,不是没有理由的。勃朗特姐妹经历的是悲苦的命运。少女是令人同情的,因为她势单力薄地反对世界;可是世界太强大了;如果她执著地要拒绝它,就会粉身碎骨。贝勒·范·楚伊伦[36]以犀利的讽刺和新颖的思想使整个欧洲目眩神迷,她吓坏了所有的追求者,她拒绝做出让步,使她长年处在单身状态,这种状态压抑着她,因为她宣称,“处女和殉道者”的表述是同义叠用。这种固执很少见。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少女意识到双方实力相差悬殊,终于做出让步。狄德罗写信给索菲·沃朗[37]:“你们在十五岁时都死去了。”当战斗只是象征性的反抗时—这是最常见的情况—失败是确定无疑的。少女在梦想中十分挑剔,充满了希望,但很被动,使成年人发出有点怜悯的微笑,他们迫使她忍让。事实上,如果离开这个爱反抗的、古怪的孩子,两年以后重又见到她时,她变乖了,准备好了同意接受女人的生活。柯莱特对万卡预言的就是这个命运,莫里亚克[38]早期小说中的女主人公也是这样出现的。青年时期的危机,如同拉加什医生称为“办丧事”之类的“痛苦”。少女慢慢地埋葬了她的童年,埋葬了她以前那个独立的、专横的个体,顺从地进入了成人生活。

当然,我们不能仅仅根据年龄来明确分类。有些女人一生都很幼稚,我们描绘过的行为,有时一直延续到很大的岁数。然而,在十五岁的“姑娘”和“大姑娘”之间,总体上有很大不同。后者已准备好接受现实,她几乎不再在想象方面活动,不像以前那样自我分裂。玛丽·巴什基尔采娃大约在十八岁时写道:

我越是朝青年时代的末期走去,就越是变得无动于衷。很少有事使我激动,而以前的一切都使我激动。

伊雷娜·雷维利奥蒂写道:

要让男人接受,就必须像他们一样思想和行动,否则,他们会把你看做害群之马,孤独变成了你的命运。我呢,如今我饱尝了孤独之苦,我需要的甚至不是被包围着,而是他们同我在一起……要生活着,而不是紧闭嘴巴、一动不动地存在、等待、梦想、在心里独自诉说。

稍后:

由于受到奉承、被人追求等等,我变得野心勃勃得可怕。这不再是我十五岁时那种令人颤抖的美妙幸福。这是一种对生活的报复,要往上爬的、冷冷的、讨厌的沉醉。我调情,我逢场作戏。我并没有爱……我变得聪明了、冷静了、习惯于头脑清醒。我失去了我的心。就像出现了裂痕……在两个月内,我离开了童年。

一个十九岁的姑娘的自白几乎如出一辙:[39]

从前啊!在似乎同本世纪不可共存的精神状态以及这个世纪本身的召唤之间,有着多么大的冲突啊!现在,我感到获得平静。在我身上产生的每一个重大的新想法,不仅没有引起难忍的骚动,没有引起破坏和不断的重建,反而奇迹般地适应我脑子里已有的想法……现在,我不知不觉地从理论观点过渡到日常生活,没有中断。

少女—除非她长得特别难看—终于接受她的女性身份;在最终进入她的命运之前,她往往很高兴能不花代价就享受到她从女性身份中得到的乐趣和胜利;由于还没有受到任何义务的约束,不要负责任,无拘无束,现时对她来说既不是空无的,也不是令人失望的,因为这只是一个阶段;梳妆打扮和调情尚存游戏的轻松,她关于未来的梦想掩盖了游戏的无价值。弗·伍尔夫描绘了一个爱卖弄风情的少女在一个晚会上的印象:

我感到自己在黑暗中全身闪闪发光。我光滑的双腿轻轻地互相摩擦着。项链冰冷的宝石贴在我的胸脯上。我打扮过,做了准备……我的头发的卷曲程度刚刚好。我的嘴唇像我希望的那样艳红。我准备好去与这些登上楼梯的男人和女人会合。这是同我身份相同的人。我从他们面前走过,呈现在他们眼前,就像他们呈现在我眼前那样……在香气氤氲、灯光辉煌的气氛中,我像一棵展开卷曲叶子的蕨草那样心花怒放……我感到心里萌生出千百种念头。我时而调皮、时而快乐、时而倦怠、时而忧愁。我深深扎根,却在上面摇摆着。我向右面倾斜身子,金光闪闪,对这个年轻人说:“你过来……”他靠近了,向我走过来。这是我经历过的最激动的时刻。我颤抖,我摇晃……我们俩坐在一起,我身穿绫罗绸缎,他身穿黑白相间的衣服,这不是很迷人吗?同我身份相同的人眼下可能在打量我,所有人,无论男女。我把你们的目光还给你们。我是你们中的一员。我在这里是在我的天地中……门打开了。门不断地打开。它下一次打开时,我的生命也许会改变……门打开了。“噢,走过来。”我对这个年轻人说,一面俯身对着他,仿佛一朵大金花。“走过来。”我对他说,他朝我走来。[40]